第146章 天地無拘束
三壺米酒放在桌上。竺泉這回喝得很小口,約莫是覺得再跟人討要酒喝,就說不過去了,得省著點。 果然是那位京觀城城主,鬼蜮谷最強大的英靈。先前陳平安決意要逃離鬼蜮谷之際也有一番猜測,將北方所有《放心集》記錄在冊的元嬰鬼物都仔細篩選了一遍,京觀城高承自然也想到了,但是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就像白籠城蒲禳或是大圓月寺、小玄都觀兩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陳平安在黑河之畔說出的那句“能證此果,當有此心”其實適用范圍不窄,當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間多意外,沒有什么必然之事,所以陳平安哪怕覺得楊凝性所謂的北方窺探,京觀城高承的可能性最小,仍是將他視為假想敵!不然陳平安都已經置身于青廬鎮,竺泉就在幾步路的地方結茅修行,還需要花費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破開天幕離開鬼蜮谷?并且在這之前,他就開始認定青廬鎮藏有京觀城的眼線,還故意多走了一趟銅臭城。這個自救之局,從拋給銅臭城守城校尉鬼將那枚小暑錢開始就已經在悄然運轉了。 其實在陳平安內心深處,已經勉強找出了一條伏線、一條脈絡。在這條線上會有諸多關鍵的節點,例如楊凝性在懸崖鐵索橋說出自己的感應,例如黑河之畔,老僧望向對岸,佛唱一聲,說了一句看似隨口而言的“回頭是岸”,以及進入照理說是鬼蜮谷最安穩的青廬鎮后反而無法落筆畫符,那種連劍爐立樁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寧極為罕見。若是再往前推,便是壁畫城的神女天官圖福緣,騎鹿神女走出畫卷去往搖曳河渡口化作老嫗試探自己。壁畫城可謂是陳平安涉足北俱蘆洲的第一個落腳點! 楊凝性煉化為芥子的純粹惡念,書生在水邊祠廟曾有無心之言,說他一次都沒有贏過陳平安。 世間事,從來福禍相依,陳平安對此感觸極深。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運綿長之中,后果是什么? 此時此刻,陳平安哪怕已經遠離鬼蜮谷,身在披麻宗木衣山,仍是有些后怕。 試想一下,若是在銅臭城當了順風順水的包袱齋,一般情況下,自然是繼續北游,因為盡管先前一路上風波不斷,卻皆有驚無險,反而處處撿漏,雖沒有天大的好事臨頭,卻也好運連連,這里掙一點,那里賺一點,他陳平安仿佛就是靠著自己的謹慎加上“一點點小運氣”得到了這些,這似乎就是最愜意、最無兇險的一種狀態。 他瞇起眼,一口喝光了壺中米酒。 竺泉瞥了眼陳平安身后背負的那把長劍,輕輕搖頭,覺得應該不是此物。京觀城高承雖然是披麻宗的宿敵,可歷代披麻宗宗主都承認這位鬼蜮谷英靈共主不論是修為還是胸襟都不差,可謂鬼中豪杰。所以即便陳平安真背著一把半仙兵,高承都不至于如此垂涎三尺,更不會如此氣急敗壞。 竺泉難得打腹稿,醞釀了一番措辭后,說道:“你為何會惹來高承的針對,我不問,你更不用主動說,這是你們之間的恩怨。當然,與高承和京觀城廝殺搏命,歷來就是我們披麻宗修士的分內事,生死無怨,你同樣無須因為此次是在我木衣山躲災,就覺得往后一定要摻和一腳,幫個忙還個人情什么的,沒必要,你我皆無須如此客套?!?/br>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br> 竺泉笑道:“好小子,真不客氣?!?/br> 鬼蜮谷桃林,小玄都觀內。 觀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參天桃樹下,腳邊水霧彌漫,如同緩緩攤開了一幅巨大山水畫卷。當畫卷上出現一個書生走入銅臭城中,去參加如同兒戲的科舉,手捧拂塵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顫聲道:“師父,這是傳說中的光陰長卷走馬圖?” 老道人點點頭:“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宮的掌教親自手書一封送來咱們小玄都觀,要為師幫著楊凝性護道一程,好事做到底,為師便繪制了這幅畫卷。不過你放心,這只是真正走馬圖的摹本,代價不會太大,旁人只能觀看三次,之所以給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觀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細了?!?/br> 徐竦震驚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他哥哥在寶鏡山取物,他自己不過是來鬼蜮谷游玩一般,何須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開始為師也疑惑,只是猜測多半涉及大道之爭。等你自己看完這幅畫卷,真相就會水落石出了?!?/br> 徐竦瞪大眼睛,不愿錯過畫卷中任何一個細節。只是那楊凝性在銅臭城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堪入目,如果這幅畫卷不是走馬圖,徐竦都要覺得師父小題大做,云霄宮掌教更是瞎cao心了??僧斝祚悼吹絼兟渖奖苁钅锬锉粫骱跓熞豢谕滔?,而墻頭之上蹲著那個年輕劍客,神色就有些凝重起來。 此后種種,徐竦看得心驚膽戰,心思起伏不定。 當腳下那幅山水畫卷終于落幕,變成一卷畫軸被老道人輕輕握在手中,他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顏道:“若弟子是那個……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楊凝性手上幾回了?!?/br> 老道人點點頭:“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谷?!?/br> 徐竦想起先前青廬鎮的動靜,以及隨后名副其實的神仙廝殺,有些灰心喪氣。 老道人看著這個得意弟子,微笑道:“怎么,這就覺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為師與你說這個外鄉游俠的真實年齡不過二十歲出頭,你是不是還要一頭撞死在桃樹下?” 徐竦額頭滲出細密汗水,老道人搖頭嘆息道:“癡兒。在福緣兇險共存的命懸一線中,次次搏那萬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紅塵,因果纏身,于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說,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難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么換成為師,是不是一想到高處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脈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內的飛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訴自己罷了罷了?” 徐竦抬起頭,眼神茫然,老道人屈指輕扣他額頭:“我們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敵唯有那草木榮枯、人皆生死的規矩牢籠,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榮辱起落與我何干?在為師看來,興許真正的大道是爭也不用爭的,只不過……算了,多說無益?!?/br> 徐竦退后一步,打了一個稽首:“師父,弟子有些明白了?!?/br> 老道人欣慰點頭:“足矣?!?/br> 原本每一幅壁畫皆是一扇門扉的仙家秘境內,隨著八幅壁畫都成為白描圖,這座仙家洞府的靈氣也失去大半,淪為一處洞天不足、福地有余的尋常秘境,雖說還是一塊風水寶地,但是再無驚艷之感。 姜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他以本命物柳葉斬開天幕重返骸骨灘后,沒有就此離開北俱蘆洲,而是悄悄來到了這里。 有些事情,不想個明白,總是心癢癢。而且躲在這里,一箭雙雕,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他擔心與那賀小涼交惡后,后遺癥會比較可怕,那個心狠手辣的娘兒們可是個福緣深厚到嚇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極有可能只要他姜尚真在一般的北俱蘆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禍不至于,可一定會很惡心人就是了,比如他當下就很擔心自己在骸骨灘或是木衣山隨便一露頭就要遇上某個云游南方的老姑娘,對著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傾訴衷腸。 只是姜尚真躺在這處秘境的花叢中想,坐在被褥錦繡的床榻上想,趴在猶有余香的梳妝臺上想,坐在仙子jiejie們定然趴過的高樓欄桿上想,終究還是沒能將某些事情想透徹,仿佛眨眼工夫,就約莫得有三天光陰過去了。 想不通,就問嘛。姜尚真便駕馭本命物,在一處門扉處篤篤篤敲擊不斷,很快就敲來了那位熟面孔的披麻宗老祖。他一見到姜尚真就氣不打一處來,怒喝道:“還不滾蛋?!我們披麻宗沒狗屎給你吃!” 姜尚真坐在一處欄桿上,俯瞰那個暴脾氣的老家伙,嬉皮笑臉道:“別介啊,有話好好說,我如今可是你們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廢話,就要開打。姜尚真趕緊舉起雙手,一本正經道:“我有事找你們宗主,當然還有那個待在你們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讓他們來這邊聊聊?!?/br> 老祖已經馭出本命物,看架勢,不像是舒展筋骨那么簡單。 姜尚真雙手輕輕拍擊欄桿,無奈道:“這里可是你們披麻宗的一處珍貴家業,打來打去,還不是你們的損失?” 老祖冷笑不已,當那塊本命木牌出現后,四周已經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緩緩而動,金光不斷凝聚于眼眸中。 姜尚真就怕北俱蘆洲修士玩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干了再說。若是當年,他還真就吃這一套,不過是金丹境卻敢自稱主動惹事的本領第一、打架罵人的功夫第一、見機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詡為“三魁首”??蛇@趟北俱蘆洲之行,姜尚真是沒打算重出江湖的。他瞥了眼高處,松了口氣。 秘境高空的一處云海中,再次出現宗主竺泉的繡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只是落地瞬間就恢復正常身材。 竺泉身邊還有陳平安,兩人出現在這棟高聳閣樓的頂層廊道中。 竺泉讓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老祖罵罵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姜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欄桿:“小泉兒,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咱們相當于十年沒見面了,想不想我?我知道,一定是半點都不想的,對不對?” 竺泉懶得正眼看他一下,對陳平安說道:“放心,一有麻煩我就會趕過來。宰掉這個色坯,我比踏平京觀城還要來勁?!?/br> 姜尚真不以為意,斜靠欄桿,以手作扇,輕輕扇風,笑瞇瞇道:“小泉兒真是一如當年,十分活潑可愛了?!?/br> 竺泉一閃而逝,由那云海返回木衣山。 等他一走,姜尚真大袖一揮,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寶出現,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云海大門與其余八扇壁畫小門。云海里傳來竺泉嗓音模糊的一聲“姜尚真你找砍是不是”,然后云海震動不已,估計是竺泉開始在木衣山砸門了。 姜尚真又揮了揮袖子,不斷有件件光彩流轉炫目的法寶飛掠出袖,將那云海大門徹底堵死,然后高聲發誓道:“我如果在這里行兇,一出門就給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陳平安對此無動于衷,自己拎一壺酒,朝姜尚真拋出一壺,說道:“謝了?!?/br> 姜尚真再無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誰對你出手了嗎?” 陳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嗎?” 姜尚真破天荒沒有開玩笑,只是凝視著他。 陳平安輕輕跳起,坐在欄桿上,姜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陳平安說道:“你這么問,我就真的確定了?!?/br> 姜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納悶了,我通過各種門路查詢過你的過往,照理說,你與她是不會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對?!?/br> 陳平安先說了一句題外話:“竺宗主先前跟我說,白籠城蒲禳向高承出劍后,回了她一句‘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說得真是太好了?!?/br> 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幫微動,咕咚作響,好似漱口一般,然后一仰頭,一口咽下。接著又仰頭灌了一口酒,還是不著急吞入腹中。 不過是丟了一張價值七八十枚谷雨錢的破網在那鬼蜮谷,但是從頭到尾看了這么場好戲,半點不虧。跟我姜尚真談錢不錢的,是在羞辱我嗎? “之所以跟賀小涼牽連不清……”陳平安面無表情,緩緩道,“是因為陸沉那個王八蛋坑了我?!?/br> 姜尚真一口酒噴出去,趕緊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這仙府遺址當中,直呼圣人名諱也是不妥當的?!?/br> 陳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罵幾句少罵幾句,改變不了什么?!?/br> “陳平安,你與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苯姓嬲A苏Q劬?,抬了抬屁股,指了指頭頂,“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陳平安搖搖頭:“沒那么夸張。舊賬差不多已經清了,人家那么大一位掌教老爺,也沒那么多閑工夫搭理我,不過肯定看我不順眼就是了,所以將來要不要去青冥天下游歷,我很猶豫?!?/br> 浩然天下的九洲,還有其余三座天下,他是想都走一遍的。 姜尚真這才坐回欄桿。要是陸沉鐵了心針對陳平安,他就乖乖跑回東寶瓶洲書簡湖當縮頭烏龜了,反正那邊湖大水深的,不當烏龜王八難道還當出林鳥?荀老兒可是念叨一萬遍了,到了書簡湖要趕緊入鄉隨俗,當一條地頭蛇,別把自己當什么過江龍。 陳平安說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會摻和,那你就只說點能說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點頭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夠嚇死人的那種,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于陽間、陰間之間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環,都在此地產生。這事一旦給他做成了,有兩個天大的利好,一是將鬼蜮谷風水逆轉,升為一處類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么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齊備,真正誕生出日升月落、四時有序、節氣循環的大千氣象,高承就是這里名副其實的老天爺,比那坐鎮一方小天地的所有圣人還要高出一籌,說不定還可以一步登天,直接從玉璞境迅速跨過仙人境躋身飛升境,到時候……就類似世間那幾位屈指可數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遙,破開了天地牢籠,能殺死他的,極有可能因為看得太高太遠,未必出手,而真正想殺死他的,卻做不到?!?/br> “再就是此后任何戰事殺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壓制在鬼蜮谷內,高承和京觀城都算穩穩立于不敗之地,甚至每戰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于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蘊。若是木衣山祖師堂再出點狀況,不小心被高承率軍殺出骸骨灘,殃及北方搖曳河沿途王朝、藩屬,到時候別說修士不足兩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幾座‘宗’字頭仙家聯手也討不到半點便宜?!苯姓骐p指擰住酒壺脖子輕輕晃蕩,緩緩道,“所以,高承此舉是很犯忌諱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夠從一個寂寂無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會極有分寸,步步為營。我猜測他百年之內只會極其克制,吃掉一個披麻宗就收手,然后在千年之內,遠交近攻,縱橫捭闔,爭取再吞并掉一個‘宗’字頭仙家,徐徐圖之,京觀城就能夠越來越名正言順?!?/br> 姜尚真繼續道:“儒家書院到底會如何做,難說,規矩實在太多,經常自己打架,一來二去,很多局面就會木已成舟。故而在這期間,真正會與高承死磕的勢力其實就兩個,一個是披麻宗,一個是佛家,畢竟別人在人間打造酆都,擅自開辟六道輪回,是佛家絕對不愿意見到的。至于北俱蘆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宮楊氏以及天君謝實,未必就那么憎惡高承的所作所為,估計會坐山觀虎斗,任由高承和北俱蘆洲的佛家勢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后者,至于緣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br> 最后,姜尚真笑道:“那句‘飛劍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br> 陳平安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眼養劍葫,想起之前的一個細節:“明白了,我這叫稚子抱金過市,剛好撞到京觀城高承的懷里去了。難怪高承如此惱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師堂啟動了護山大陣,估計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樣無法活著離開骸骨灘?!?/br> 姜尚真擺手道:“什么稚子,你無須如此瞧不起自己,換成匹夫懷璧這個說法更準確一些?!?/br> 陳平安問道:“你說現在高承打算做什么?” 姜尚真笑道:“估計在京觀城扎草人吧。福緣一旦錯過,再想抓住,比登天還難。這種事情,很難用道理講清楚。不過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現在反而不用太過擔心,大難不死必有后福?!?/br> 陳平安苦笑道:“我現在都不敢離開木衣山,更不敢穿過骸骨灘往北走,天曉得高承會不會偷偷溜出鬼蜮谷給我來上一刀?!?/br> 姜尚真正要解釋一二,陳平安突然望向遠方,眼神晦暗:“如果換成我是高承,陳平安只要還敢游歷北俱蘆洲,肯定會死?!?/br> 姜尚真一時間有些無話可說。說多了,勸著陳平安繼續游歷北俱蘆洲,好像自己心懷叵測一樣。 陳平安轉頭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內為何要多此一舉,故意與高承結仇?如果我沒有猜錯,按照你的說法,高承既然如此梟雄心性,極有可能會跟你和玉圭宗做買賣,你就可以順勢成為京觀城的座上賓?!?/br> 姜尚真微笑道:“那應該就是我意氣用事了。我這人最見不得女子受人欺負,也最聽不得蒲禳那種教人毛發悚然的豪言壯語?!?/br> 陳平安遞過酒壺,姜尚真拿酒壺與之輕輕磕碰,各飲一口酒。 而后,姜尚真突然問道:“你覺得竺泉為人如何,蒲禳為人又如何?還有這披麻宗脾氣如何?” 陳平安說道:“心神往之?!?/br> 姜尚真點點頭:“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還要繼續游歷北俱蘆洲,就一定要小心了,這地方,確實就是有竺泉、蒲禳這樣的存在,可也有為人看似與竺泉、蒲禳如出一轍,實則比我還要油滑、險惡許多的厲害貨色。我在北俱蘆洲吃過兩次最大的虧,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點送了命還幫人數錢,轉頭一看,原來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蘆洲最要好的那個朋友。那種我至今記憶猶新的糟糕感覺,怎么說呢,很窩囊,當時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不是什么絕望、憤怒,竟是我是不是哪兒做錯了,才讓那個朋友如此作為?!?/br> 陳平安說道:“我會注意的?!?/br> 姜尚真嘆了口氣,苦著臉,可憐巴巴道:“如果早點知道你與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會跑這趟鬼蜮谷,我干嗎來了?!?/br> 陳平安有些想笑,但覺得不太厚道,就趕緊喝了口酒,將笑意與酒一起喝進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腦袋,想起一事:“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那個云霄宮的天生道種以斬三尸手段最后留下的那粒惡念芥子,雖然在你這兒是一路吃癟,可是人家沒耽誤正事,小玄都觀的老道人應該是幫他護道了一程,而且最后還拿到了老龍窟那對相當值錢的金色蠃魚——在老黿手上飼養近千年,之前又至少存活一千五百年,是一樁不算小的機緣。你可別覺得無所謂,能讓我評價為‘相當值錢’的玩意兒,那是真值錢??茨切∽拥倪\道,可謂正值鼎盛時期,若是在大源王朝,你又遇上他,應付起來就會更加吃力了?!?/br> 陳平安說道:“相較于京觀城高承,這些都不算什么?!?/br> 又問:“你是如何知曉楊凝性根腳的?你都多少年沒來北俱蘆洲了?!?/br> 姜尚真哈哈笑道:“陳平安,你知道在這北俱蘆洲,我有多少紅顏知己嗎?幾乎每隔百年就會有那么一兩個去玉圭宗找我,甚至還有一個專門跑到了云窟福地。最難消受美人恩,莫過于此,所以北俱蘆洲的事情,我了如指掌?!?/br> 陳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歡當然是一種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夠用心專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br> 姜尚真擺擺手:“道不同不相為謀,天底下能夠讓我姜尚真專一不移的事情,這輩子唯有花錢而已?!?/br> 陳平安回頭看看自己這趟鬼蜮谷之行,真是拼了小命在四處逛蕩撿漏,比野修還野修,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錢了,結果你姜尚真跟我講這個? 他很快又想起一事,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件從楊凝性身上扒下來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謂的小玄都觀老道人護道一事,應該就是當時楊凝性在鐵索橋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當時陳平安就覺得不對勁,多半是楊凝性已經察覺到老道人的存在,不太能確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惡。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點點頭,大概是還算入了他的法眼,緩緩道:“暫時比你身上穿著的這件青衫法袍的品秩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無數。它丑是丑了點,但是可以成長,如那世間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長,這就算靈器當中最值錢的那一小撮了。你當年在桐葉洲穿的那件,還有隋右邊手中的那把劍皆是如此,不過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資質撐死了就是烏龜爬到金丹,有些卻是元嬰,甚至成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當年那件雪白法袍潛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邊的劍隨后,有機會成為半仙兵里邊比較好的;這件你順來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還慢,消耗還大?!?/br> 意外之喜。本以為這件與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承想品秩還能往上走。以后行走江湖,覆了面皮,穿上這件法袍,估計當起野修來就更得心應手了。 陳平安從法袍袖中掏出那三張符箓,笑道:“我只看得出是云霄宮的秘制符箓,但是真實淵源和具體用處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給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錢?” 姜尚真接過手去:“碧霄府符,山岳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戲之一。玉清光明符,氣勢很足,范圍不小,只不過殺力平平,如果只是拿來嚇唬人,很不錯。最后這張云霄斬勘符才是真正的好東西,符膽蘊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動。不過呢,好的符箓不是落在誰手里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開門’的秘訣,尤其是這斬勘符,更是云霄宮楊氏秘傳中的秘傳。巧了,我與云霄宮一位女冠jiejie情比金堅,雙方日夜坦誠相對……”他突然轉頭望去,臉色古怪。 陳平安沒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飲酒:“知道三張符箓肯定還是比不得你那張網值錢,你就當是聊勝于無吧?!?/br> 姜尚真一巴掌將三張符箓拍在欄桿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掙錢花錢,天地無拘束!豪杰本色,半點不比那蒲骨頭遜色?!?/br> 陳平安轉頭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盡了最大的誠意了。我不比你家大業大,從來是恨不得一枚銅錢掰成八瓣花的?!?/br> 姜尚真哀嘆道:“天地良心?!?/br>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回三張符箓,連同法袍一并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快將這幾張符箓的開門口訣細細說來?!?/br> 姜尚真也無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濃,一五一十將那符箓開門之術以心湖漣漪詳細告知陳平安。陳平安又取出一根從積霄山挖掘而來的金色雷鞭,有手臂長短,問:“此物品秩、價值如何?” 姜尚真說道:“雷池外溢的脈絡顯化之物,適宜煉化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并稱世間雙絕,天生壓勝成道于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過也看雷池與青神山綠竹的自身品秩,積霄山雷池還是差了點,換成倒懸山那座的話,你手中此物無須煉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寶了,現在嘛,只是品秩較好的先天靈器而已。再者,這物件還是小了點,換成我,都不太樂意彎腰從地上撿起來?!?/br> 陳平安心中大致有數了,有機會將那根最長的雷池脈絡金鞭煉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時間,以后返回東寶瓶洲,剛好送給自己的那位開山大弟子。金燦燦的,瞧著就討喜,師父喜歡,弟子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姜尚真笑瞇瞇道:“在這鬼蜮谷,你還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并拿出來讓我幫你掌掌眼?”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避暑娘娘珍藏懸掛在閨房墻壁上的那幾幅春宮圖取出交給姜尚真。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后瞧見那幅寫滿注解的道侶修行圖后,點頭道:“算是一種旁門左道了。尋常精于雙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夠以此作為開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幫著下五境修士躋身中五境,屬于方便法門,所以這一幅是值點錢的,其余那幾幅,平日里夜深人靜,孤枕難眠,也就是看個樂子而已……” 陳平安驚訝道:“這一幅如此珍貴?” 姜尚真點頭道:“那月宮種眼拙而已,不得其門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緣在眼前。這幅春宮畫,是十二幅《山中道侶叩仙圖》之一的摹本,應該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兒宗某個叛逃修士的手筆,碰到識貨的,隨便賣個二三十枚谷雨錢,輕輕松松?!?/br> 說到這里,姜尚真心中喟嘆不已:那個賀小涼真是個厲害角色,福緣深厚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對這幅價格不貴的山中圖是有些眼熱的,卻也不敢跟陳平安開口討要或是購買。 陳平安收起了這幾幅畫卷后,也開始沉默不語。于是姜尚真轉移話題:“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觀?” 陳平安搖頭道:“不曾聽說?!?/br>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隨手將酒壺拋向遠處:“那可真是一處仙家洞府,老觀主擁有一座桃樹洞天,道法極高,被譽為地祖之一?!?/br> 陳平安問道:“那鬼蜮谷桃林中的小玄都觀?” 姜尚真壓低嗓音,笑道:“相當于玄都觀遺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過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具體的傳承我也不太清楚。我當年著急趕路去往北俱蘆洲的北方,所以沒進入鬼蜮谷,畢竟披麻宗可沒啥傾國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br> 陳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門云?!?,那里已經沉寂許久,但是他總覺得不是那位女宗主放棄了,而是在醞釀著最后一擊。 “小玄都觀沒什么大嚼頭,可是大圓月寺很不簡單,住持老僧在骸骨灘出現之前就是名動一洲的高僧了,佛法精深,傳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辯中落敗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廟內畫地為牢。而那蒲骨頭……哈哈哈,你無比佩服的蒲禳,是一個……”姜尚真捧腹大笑,差點笑出了眼淚,“是一個女子!這樁秘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錢買來的,整個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內,多半只有高承清楚這點?!?/br> 陳平安沒好氣道:“女劍仙怎么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噓道:“可惜喜歡上了一個和尚,這就很讓人頭疼了?!?/br> 陳平安這才滿臉驚訝,小聲問道:“是大圓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點點頭:“所以蒲禳才會戰死沙場,拼死護住了那座寺廟不受半點兵災。只是世間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證得菩薩了。這里邊的對與錯,得與失,誰說得清楚呢?” 陳平安有些明悟。通過姜尚真的話,老僧先前為何要說那四個字,那條脈絡長線就已經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后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道:“你的心境有些問題。若只是察覺到危機,依照你以前的作風,只會更加果斷。最后一趟銅臭城,我一個外人都看得出來,你走得很不對勁?!?/br> 陳平安點點頭:“源頭活水不夠清澈,心田自然渾濁?!?/br> 姜尚真笑道:“這可不是小事?!?/br> 陳平安說道:“慢慢來吧?!?/br> 姜尚真問道:“還是打算涉險北游北俱蘆洲?” 陳平安說道:“事情可以退一步想,但是雙腳走路,還是要迎難而上的?!?/br> 姜尚真不再言語,陳平安便問:“那玄都觀有桃林洞天,你也有云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來很勞心勞力?” 姜尚真雙手抱住后腦勺:“如果鉆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難題,做不完的難事?!?/br> 陳平安嗯了一聲,望向遠方。 姜尚真蹺起一條腿:“八位壁畫神女離開后,這里就成了一處品秩比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對于披麻宗而言,已經是一塊重中之重的地盤。打理得好,就等于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還會耽誤一兩位元嬰境修士。歸根結底,還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畢竟天底下所有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養育得當,就是無底洞,比那劍修還要吃銀子。說不得你以后也會有的,記住一點,千萬千萬別當那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不然好事就變成了禍事。在商言商、認錢不認人都是在所難免的,例如我那云窟福地,巔峰時期,螻蟻五千萬,如那竹林,還迎來了一場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后春筍,地仙一股腦涌現,我便得意忘形了,結果下去一趟游歷,差點就死在里邊,一怒之下,給我狠狠收割了一茬,這才有了如今的家業?!?/br> 陳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開始收攏法寶,將封禁八幅壁畫門扉的物件陸陸續續全部收入袖中,只余下云海大門依舊雷打不動。他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后一刀的風采,就當是給自己離開北俱蘆洲的離別禮了。 陳平安說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當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覺得有違本心,變得太多?可能對你來說是壞事,這興許就是大道不同帶來的利弊,我是求變與順勢,只需心有船錨墜于湖底,任由風吹雨打、萬丈波瀾,是無須理會湖上洶涌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還算愜意。再者,活了這么久,什么人事沒見過,就越發應對嫻熟。你約莫是求個不動,加上歲數還小,所以見到了此處善那處惡,都會覺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于處處束手束腳,磕磕碰碰。修行一事,當然很難了,反過來說,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礪、一次次裨益。你我雙方談不上高低、好壞,各有各的緣法罷了。其實不光是你我如此,換作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樣。我一直覺得修道一事,腳下所走的道路本身無高低貴賤之分,斷頭路什么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br> 陳平安笑道:“從頭到尾,你這些話,萬金難買?!?/br> 姜尚真頗為得意,臉色一變,微笑道:“那隋右邊?” 陳平安有些疑惑,姜尚真一臉古怪,伸出雙手握拳,拇指晃動:“就沒點啥?”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懶得廢話半句。姜尚真搖搖頭:“暴殄天物!” 砰然一聲,云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幾件流光溢彩的堵門法寶頓時崩碎流散。姜尚真仰頭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兒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是目眩神搖,小鹿亂撞??!” 陳平安瞥了眼那幾件徹底毀壞的法寶,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兒不用送我!”姜尚真站起身,一卷袖子,將剩余法寶悉數收起,與此同時,以本命物柳葉劈開一道壁畫城門扉,整個人化作一道長虹遠遁逃離,速度之快,足可媲美劍仙飛劍。 陳平安有些羨慕,自己若是有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甚至是去趟京觀城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長刀落在欄桿上,氣勢洶洶,一身煞氣,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去壁畫城追殺姜尚真,高聲道:“姓姜的,再敢來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條腿!” 姜尚真突然從掛硯神女的壁畫門扉里探出腦袋:“別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轟然殺去,足足半個時辰后,陳平安才等到她返回,身上還帶著淡淡的海風氣息,肯定是一路追殺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氣悶,收刀在鞘,坐在欄桿上,一伸手,陳平安拋過去一壺米酒。竺泉仰頭痛飲,臉色不太好看,問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陳平安臉不紅心不跳,大義凜然道:“曾經在桐葉洲一塊福地內是生死之敵,當時他就叫周肥?!?/br> 竺泉瞥了眼陳平安,嗤笑道:“男人嘴邊話,都他娘的是騙人的鬼?!?/br> 陳平安喝酒壓驚。 竺泉冷哼道:“能夠跟姜尚真尿到一壺去,我看你也不是個好東西?!?/br> 陳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認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br> 竺泉這才臉色緩和:“若不是你先前那句‘用心專一’還算是人說的話,我這會兒都要忍不住給你一刀?!?/br> 陳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說道:“你接下來只管北游,我會死死盯住京觀城,高承只要再敢露頭,這一次就絕不是要他折損百年修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灘,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極難。接下來披麻宗的護山大陣會一直處于半開狀態,高承除非舍得丟掉半條命、至少跌回元嬰境,你就沒有半點危險,大搖大擺走出骸骨灘都無妨?!?/br> 陳平安稍稍松了口氣。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在牌坊樓那兒對高承罵個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頭,你就仗著我們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靈逃唄,高承一走,你就冒頭,來來回回的,氣死高承,豈不痛快?反正花錢的也是我們披麻宗,何況我們披麻宗也樂得花這筆錢?!?/br> 陳平安說道:“我還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繞出骸骨灘吧,出了骸骨灘幾千里后,我再下船游歷?!?/br> 竺泉瞪眼道:“你連姜尚真都不如???換成是他,吃了這么個大虧,他對付那高承肯定比我還要過分。這家伙別的不說,惡心人的本事是這個?!彼斐龃竽粗?,“當年一座宗門與他結了大仇,結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單獨下山游歷。他在最后臨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禮,一夜之間在山腳四周樹起了七八塊寫滿臟話的碑文,胡編亂造,將所有宗門老祖和地仙修士,無論男女都給編排了一通艷史,內容極其污穢下作,倒是還有幾分文采,至今山上還流傳著那些艷情小本子?!?/br> 陳平安無奈道:“我干嗎跟姜尚真比這些?!?/br> 竺泉想了想:“也對,什么都莫學這色坯才好?!?/br> 陳平安如釋重負。跟這位女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對廝殺、打生打死還累人。 桃林外,一只青衫仗劍的白骨鬼物站在兩塊石碑旁,沒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寬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現在她眼前。 白籠城城主蒲禳嗓音沙啞道:“終于敢出來見我了?” 老僧雙手合十,默然無聲。 蒲禳按住劍柄,頓時劍氣彌漫,身側如霧籠罩。轉瞬之后,蒲禳依舊青衫仗劍,但不再是那具骨架,而是一個……英氣勃發的女子。她緩緩道:“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會不知曉這些?我知道,是我耽誤了你破除最后一障,怪我。這么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懷愧疚!” 曾經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后為鬼,仍是這般果決。 遙想當年初見,一個年輕僧人云游四方,偶見一個鄉野少女在田間勞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陽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動人,還晃了晃年輕僧人心中的不動佛法。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 此刻,老僧視線低斂,始終雙手合十,輕聲道:“蒲施主無須如此自責,是貧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潛心大道,可證長生不朽?!?/br> 蒲禳慘然笑道:“從來都是這樣?!本痛宿D身離去。 老僧佛唱一聲,亦是轉身而行。 在大圓月寺和小玄都觀的道路岔口處,老道人憑空出現,老僧駐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問這位老鄰居一個問題,老僧顯然早已猜出,緩緩道:“那位小施主當時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證此果,當有此心’,貧僧其實也有一語未曾與他言說——‘能有此心,當證此果’?!?/br> 老道人問道:“為何不說?” 老僧微笑道:“佛在靈山莫遠求,更無須外求?!?/br> 老道人搖搖頭,一閃而逝。 老僧依舊站在原地,彎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