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
,敢壞我根本!我定要將你千刀萬剮,抽出魂魄,雷罰百年千年!”他往黑河之畔一沖而來,同時在空中現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顆金雕頭顱,身高丈余,三枚令牌隨之散開。 他一拳向陳平安砸去,陳平安沒有拔劍,一拳相對。 妖族不愧是以rou身堅韌著稱于世,陳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數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塊令牌相互間有金色閃電牽引,不斷有胳膊粗細的閃電朝陳平安激射而去,軌跡十分紊亂,不分敵我。只是閃電砸在那只妖物身上后,非但沒有阻滯他的身形,反而瞬間蔓延全身,最終凝聚在手臂之上。他的第一拳,拳頭布滿金光,整條胳膊如同盤踞著十數條金色小蛇。 陳平安有意近身廝殺,不但未用劍仙,連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都沒有動用。 雙方拳拳到rou,那妖物殺得興起,獰笑不已,每次出拳都裹挾雷電聲勢,渾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地涌山,此人狼狽逃亡之時給搬山猿不過是一錘就打得嘔血不已,臉色慘白,身形踉蹌,這點孱弱體魄也敢與爺爺我對拼rou身堅韌?那只小貂說得沒錯,這家伙是個劍修,但是背負長劍,興許是品秩太高,無法完全駕馭,每次動用都會消耗大量靈氣,而且短時間內肯定無法補給圓滿。難怪先后只敢找廣寒殿和這小黿的麻煩!不過若是換成那個術法多變的書生,他也不敢如此托大,與人近身搏命。 敕雷神將雙拳齊出,嘶吼道:“還我雷池!” 陳平安以雙掌抵住那兩拳,這一次他身形紋絲不動。 雷電閃耀和罡風吹拂中,敕雷神將看到了一張換了面容的臉龐,以及本該熟悉卻又陌生的眼神,心中驀然一緊,竟是急急退后。 陳平安一腳重重踏地,瞬間來到那只妖物身前,一拳輕輕飄飄遞出。 敕雷神將迅速掂量一番,傾力轟出一拳,顯然是要與這個家伙以傷換傷! 對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癢,大概相當于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勁道,可是自己這一拳卻結結實實砸在了對方面門之上。但是對方怎的腦袋動也不動?不對勁! 第二拳已至,速度太快。敕雷神將一咬牙,繼續與其換拳。 數拳之后,敕雷神將驚駭發現,自己想要與他換傷已是奢望。而無論是先前幾拳,還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電轟砸之下,此人只是渾然不覺,莫不是個半點不怕疼的瘋子? 十數拳后,敕雷神將頭顱被一拳打爛,丈余高的無頭身軀向后倒去。 不知是否是垂死掙扎的最后一擊,三道令牌綻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陳平安周圍方圓十丈之內盡是雷電,如同那積霄山小雷池的顯化。 陳平安被無數條雷電繩索拘押其中,一時間不得脫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現了一條條裂縫,但是他的視線卻在那具尸體上。 果不其然,頭顱粉碎的尸體緊貼地面,迅速后掠出去,然后起身站在一塊令牌附近,脖頸扭轉幾下后,又生出一顆金雕頭顱來。他一手掐訣,一手猛然握住那塊令牌,沉聲道:“好家伙,原來在地涌山,你一直在假裝廢物!不愧是山上最該死的劍修,體魄不輸武夫?!?/br> 積霄山附近云海滾滾,然后瞬間沉寂。下一刻,這座雷池上空,一道粗如井口的雷電朝陳平安直劈而下。 陳平安一拳遞出,雷電碎去,但是那些崩裂開來的一條條雷電四處流竄入雷池當中,使得雷漿電精又濃郁了幾分。 敕雷神將來到第二塊令牌處,再次握住,冷笑道:“一個劍修,別的不學,學什么拳法。繼續出拳,只管出拳,我倒要看看,你這副皮囊,能夠在我的雷池中支撐多久!” 又一道粗壯雷電從頭頂墜落,被困在原地的陳平安依舊是一拳向高處遞出,被打碎的雷電依然是瘋狂涌入雷池當中。 敕雷神將幾乎同時來到第三塊令牌處,駕馭第三道積霄山云海天雷憑空墜地后,手中還多出了一根雷電長矛。在陳平安一手出拳抵御天雷轟頂之時,他也將手中雷矛一擲而出。 但下一刻,他就心弦一震。只見那人向前伸出一掌,竟是就那么擋住了雷矛的矛尖。長矛不斷向前沖去,金光四射,寸寸碎裂,而那人手掌只是懸在原處。 陳平安最后握拳,將僅剩最后一小截的雷矛攥在手心,隨手丟入雷池當中,微笑道:“再來?!?/br> 敕雷神將突然喊道:“老黿!先別管水底那小子了,快來助我殺敵!先殺一個是一個!” 黑河源頭處,河水冰封,一名黑袍老者懸停在河面之上,學那僧人一手豎掌在身前,一手雙指彎曲輕輕敲擊,竟然響起一陣陣寺廟木魚聲,氣機漣漪緩緩蕩漾開來,一圈圈擴散出去。每一次敲擊,都會有一串串墨色的佛經文字,隨著那些漣漪紛紛飄入黑河冰面當中。 敕雷神將出聲之時,他剛好念完一部佛經,稍作猶豫,雙肩一晃,變化出真身,果真是一只大如山丘的老黿。 老黿朝陳平安狂奔而來,四足每次踩地都是地動山搖的動靜。 陳平安冷笑道:“木茂兄,再這么隔岸觀火,可就壞了兄弟義氣了?!?/br> 一陣爽朗笑聲震天響,書生從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擻下身上無數冰塊,碎屑如雪飄落。他朝老黿拋出螭龍鈕銅印,小小法印風馳電掣,一閃而逝之后,啪一聲,貼在老黿規模如山坪的巨大黑殼之上,兩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別。但不知為何,老黿哀嚎一聲,龜背如突然負有一座雄山大岳,竟是不堪重負,瞬間四腳趴開,腹部緊貼河面,冰面轟然碎裂。 書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該你了?!?/br> 陳平安背后劍仙鏗鏘出鞘,哪里管什么雷電交織,如仙人握劍一斬而去,直接將敕雷神將從頭到腳劈成了兩半。 一顆凝聚了所有魂魄的拳頭大小金丹從半片血rou中一掠而出,飛快遁走。三塊雷法令牌也隨之瞬間消逝,化作三粒金光,與那顆金丹融匯。 飛劍初一迅猛追上,將其一刺,金丹之內的魂魄哀嚎聲頓時響徹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并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滯。飛劍初一與金丹撞擊之后被一彈向后,很快旋轉一圈,劍尖再次直指金丹,一閃而逝,在空中帶出一條雪白刺眼的長線。金丹不得已改變軌跡,偏移幾分,躲過那條白線。 兩次撞擊之后,剛剛與那劍芒雪白的飛劍拉開一段距離,終于硬生生拼出了一線生機,看到那一絲劫后余生的曙光。結果一抹幽綠劍光從高空筆直落下,將金丹從中一穿而過。 書生拍掌而笑:“兩劍配合,天衣無縫,真是妙絕?!?/br> 金丹即將崩碎,而書生在說話之前就已經丟出一頁絹帛材質的紙張將它裹挾其中,再一探手,就將書頁連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劍仙歸鞘,好像還有些意猶未盡,不情不愿。 初一和十五也陸續掠回養劍葫內,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腳尖一點,來到老黿附近,書生也落在河畔。 陳平安停下身形,書生突然哀嘆一聲:“好嘛,打了小的來了老的,打了老的來了更老的。好人兄,怎么辦?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br> 一個枯瘦老僧憑空出現在老黿身邊。相較于山丘一般的老黿,老僧實在是可以忽略不計。但是落在陳平安眼中,老僧氣象之巍峨,襯得老黿才是小如芥子的那個。 老僧雙手合十,佛唱一聲,問道:“兩位施主能否讓貧僧將此黿帶回大圓月寺?” 書生笑道:“我無所謂,得聽我這位兄弟的,他點頭了才作數?!?/br> 老黿開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錯了,以后一定在寺內安心修行佛法,千年萬年都不敢擅自離開了?!?/br> 老僧望向陳平安,陳平安一樣只是與老僧對視,問道:“知不知錯,我不在乎,我只想確定這老黿能否彌補這些年的罪孽?!?/br> 老黿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言語。 老僧始終雙手合十,點頭道:“貧僧可以代為保證,以后老黿之修行,補救之后,會行善事,結善果,只比現在殺它了事更有益于這方天地?!?/br> 陳平安不再言語,老僧面露笑意,點了點頭,然后望向對岸,佛唱一聲,默念了一句“回頭是岸”。 當這位身材矮小卻袈裟寬大的老僧轉身之時,老黿與他已經不見了蹤跡。書生則隨手馭回那方沒了“立足之地”的下墜銅印。陳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書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膽子大,知不知道這位高僧的根腳?”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斗判募飞喜o記載,我也是路過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圓月寺?!?/br> 書生雙手揉了揉臉頰,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錄沒有寫錯,這位老僧是我們北俱蘆洲的金身羅漢第二、不動如山第一。老和尚站著不躲不閃,任你是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劍先折的下場。換成是我,絕不敢這么跟老和尚討價還價的,他一出現,我就已經做好乖乖交出老黿的打算了。不過好人兄你的賭運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倆與那大圓月寺總算沒有就此結仇?!?/br> 陳平安緩緩道:“能證此果,當有此心?!?/br> 書生頭疼不已,哎喲喂一聲:“好人兄莫說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聽不得這些?!?/br> 陳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沒了老黿術法支撐、有融化跡象的冰面上,盤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塊隨意涂抹在臉上,仍是七竅流血不止。 陳平安怔怔出神,臉上有些笑意。書生蹲在不遠處,瞪大眼睛,輕聲問道:“好人兄,這般魂魄激蕩、筋骨震顫的處境了,都不覺得半點疼?”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遠方:“我說是撓癢癢,你信嗎?” 書生使勁點頭:“信!”內心則腹誹不已:道爺我信你個鬼。 書生開始默默計數,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臉上的鮮血到底什么時候停止流淌。 陳平安轉頭問道:“那覆海元君?” 書生笑道:“讓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繩上,隨叫隨到?!?/br> 見陳平安眼神古怪,他又笑瞇瞇地道:“怎么,只許好人兄有縛妖索,不許我楊木茂有捆妖繩?” 他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現出一根雪白繩索,輕輕一抖,極遠處的冰封河面之下,覆海元君就被甩了出來,仿佛被人拽著頭發一路狂奔,幾個眨眼工夫就到了書生腳邊。 陳平安眼皮子微顫:這家伙身上到底有幾件“壓箱底”的法寶? 書生問道:“怎么處置她?好人兄你發話,我唯你馬首是瞻!” 陳平安說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開洞府,就可以活?!?/br> 書生點點頭,對那小黿笑道:“聽到沒?” 但是覆海元君卻做出了一個古怪舉動,看了一眼陳平安后,轉頭望向書生:“我要你發個毒誓才去開門?!?/br> 書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斂了笑意,咳嗽幾聲,一本正經道:“好好好,我楊木茂對天發誓……” 覆海元君突然放聲痛哭起來:“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你們都是騙子!大騙子!” 陳平安瞇起眼,書生神色微變,突然一笑:“算了,饒過她吧,留著她這條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舉薦成功,就是一樁功勞,比起殺她積攢陰德更劃算一些?!?/br> 陳平安伸出手,書生愁眉苦臉,從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將碎裂金丹的書頁:“這張書頁老值錢了,真不能送給好人兄。書頁一旦打開,金丹就會轟然崩開,威力之大,興許就相當于元嬰一擊。這可不是什么小事,咱哥倆離得這么近,可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了?!?/br> 陳平安說道:“洞府收益從二八變成五五分?!?/br> 書生猶豫一番。 陳平安說道:“四六分。我六你四,這顆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書生收起書頁和金丹,斬釘截鐵道:“五五分賬!” 陳平安說道:“我受傷太重,走不動路,你去取寶吧?!?/br> 書生哦了一聲,微笑道:“咦,好人兄怎么不暈血了?” 陳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暈?!?/br> 書生恍然大悟,然后要覆海元君跪地,自己則站在她身前,一手負后,雙指并攏,在她額頭處畫符,一筆一畫,割裂頭皮,深可見骨。 覆海元君到底知道一些輕重,咬緊牙關,不敢出聲。 書生收起手后,一腳踹在她腦袋上:“帶路?!?/br> 陳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br> 書生爽朗大笑,覆海元君運轉神通,消融冰面,與書生一起潛水游向老巢。 離了陳平安很遠后,覆海元君突然小心翼翼說道:“仙師為何不趁著那人虛弱,殺了省事?” 書生五指如鉤,一把抓住她頭顱,怒道:“道爺我還需要你教做事?!” 只覺得頭顱就要炸裂開來的覆海元君哀號不已,苦苦求饒。 書生將其拋開,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殺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條命的代價都愿意……可是大半條命的話就不好說了,更何況……萬一死了呢?” 有些心煩意亂,書生一巴掌拍去,將前邊帶路的覆海元君給拍了個狗吃屎,又一腳將她狠狠踹向前方。覆海元君在水中翻滾不已,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沒敢起身,只覺得生不如死。書生這才罷休,說道:“還不快快趕路!” 他一拍腦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顆并未含在嘴中的避水珠。 露出馬腳了。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那家伙從頭到尾就沒想著跟隨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隱藏親水的本命神通已經毫無意義。 河水冰層融化得越來越快,陳平安站起身返回岸邊,環顧四周。 寒冬時節,天地蕭索。陳平安緩緩吐納,調養生息。 約莫小半個時辰后,書生獨自返回,陳平安也不問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說暗話,那賤婢還要收拾一下家當,是些不好挪動又不甚值錢的物件。我還讓她去麾下嘍啰那兒狠狠敲詐了一番,畢竟與好人兄相處久了,我也該學一學好人兄的生財之道了?!睍Φ?,“走,咱哥倆去祠廟分賬,在這兒顯不出氛圍?!?/br> 陳平安并無異議。 兩人走入祠廟后,在主殿外的臺階上相對而坐。書生一揮袖子,大小物件嘩啦啦落地,琳瑯滿目,堆積成山。他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過拔毛的英雄,我便無論貴賤,只要是稍稍值錢點的就都給拎回來了。里邊有法寶一件,靈器十二件,至于神仙錢,真不是我扯謊,都在老黿的洞窟,這位就要名正言順當那水神娘娘的小黿窮得令人發指,總共才給我搜羅出八百枚雪花錢,不然憑借老黿在黑河流域的搜刮程度,萬萬不止這么點。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點沒把那一對大條屏都給打碎了搬來,那娘兒們看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br> 他說著指向一根瑩瑩生光的碧玉簪子,道:“這就是那唯一的法寶,修士別在發髻之間,既可避水,也可御寒,但是比較花俏了,屬于法寶當中品秩不太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還算不錯。其余靈器我就不一一介紹了,相互間價格差不到哪里去,反正對半分,剛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于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錢,還是好人兄先選其一。其余亂七八糟的,都給好人兄?!?/br> 陳平安袖子一卷,先將那些書生眼中最不值錢的大堆物件兒全部收入咫尺物當中。然后身體前傾,將那十二件靈器挑挑揀揀,一再端詳,最后選出六件一一收起,道:“簪子歸你,我只要雪花錢?!?/br> 書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錢如雨落在地上:“這么點雪花錢,可買不起一件名副其實的法寶,便是一樣品秩稍好的上品靈器都懸乎?!?/br> 陳平安則揮袖如龍汲水,又給收起,隨便給了一個自己都不信的理由:“你嫌錢壓手,我不一樣?!?/br> 書生收起那根碧綠簪子后,雙手撐在膝蓋上:“接下來怎么說?” 陳平安笑道:“我以誠相待,你卻以動了手腳的簪子試探我,你說該怎么說?” 書生一臉無辜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人兄,這樣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別學那分贓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br> 陳平安說道:“你將簪子放在地上,我來砍上一劍,一試便知?!?/br> 書生問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毀了我的簪子,我豈不是又傷心又破財?這又該如何是好?” 陳平安想了想:“若是誤會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靈器作為補償?!?/br> 書生臉色陰晴不定,陳平安一根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書生眼睛始終盯住陳平安,然后將簪子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地上。 陳平安停下敲擊動作,養劍葫內掠出飛劍初一。 書生突然說道:“等一下?!?/br> 陳平安笑道:“怎么說?留著玉簪,還是交出你那六件靈器?” 書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雙指拈住銅印往玉簪上重重一砸,簪子頓時斷成兩截。 一陣濃郁靈氣四散開來,玉簪的光澤隨之緩緩黯淡,再無任何玄機,吹拂得兩人頭發和衣袖飄動不已。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書生微笑道:“好人兄,贏你一次,真是不易?!?/br> 陳平安說道:“你錢多壓手?” 書生笑著搖頭道:“實在是心意難平,積郁已久,臨走之前不贏這一次,我怕我道心受損?!?/br> 陳平安嘖嘖道:“你們這些譜牒仙師不把錢當錢就算了,還不把法寶當法寶?!?/br> 書生嘆了口氣:“我得走了,如果不是為了這次小賭怡情,我先前還真就一去不回,掉頭就跑了?!?/br> 陳平安點頭道:“不送?!?/br> 書生站起身,輕聲道:“好人兄,希望有緣再見?!?/br> 陳平安眼神復雜,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終究是無話可說。 書生似乎猜出陳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語過后,書生化作一陣黑煙,遁地而走。 陳平安就留在這座祠廟練習劍爐立樁,從夜幕沉沉練到天亮時分。等再次睜開眼,地上還有那斷成兩截的碧玉簪子。他始終沒有去動它,站起身躍上墻頭,一掠而去,就那么將那兩截沒了靈氣卻依舊是法寶材質的簪子留在原地。 陳平安去了青廬鎮,而不是去那座已經群龍無首的老龍窟撿漏尋寶。 此舉自然是因為信不過那書生,而覆海元君當下又已經是他的奴婢,先前書生獨自來到祠廟,她會在哪里,在做什么,顯而易見。 哪怕事實上不是,陳平安也一樣會按照那個最壞的猜測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變路線,換了一個方向。 許久過后,書生竟去而復還,站在臺階上低頭看著那兩截簪子,搖搖頭:“可惜了,竟然沒有收起來,不然就能炸爛你的咫尺物?!?/br>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兩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中,這才真正離開。 這一次,他沒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搖大擺地在黑河之上御風而游,一條洶涌河水被當中分開,久久沒有合攏。 書生兩只大袖鼓蕩不已,獵獵作響,喃喃道:“人太閑,念頭竊起,雜草叢生。太忙,則真性退去,作鳥獸散。所以說啊,身心無憂,風月之趣,很難兼得?!?/br> 他沿著黑河一路往南御風,途中只是瞥了眼寶鏡山方向,卻不會往那邊湊。 這是家族對他此次出門的唯一要求:不許靠近寶鏡山。 書生一抖手腕,手中現出那根捆妖繩,另一端綁縛著的覆海元君被拽出水面。書生又一擰,將她狠狠砸入黑河水中,驚起高達十數丈的驚濤駭浪。 書生落在黑河南方盡頭,收起捆妖繩,覆海元君搖搖晃晃站在一旁。 書生開始徒步南行,她膽戰心驚地跟在身后。 書生腳步不停,轉頭微笑道:“你有個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這么個最有江湖氣的主子。所以,東西帶來了嗎?” 覆海元君趕緊從袖中取出一只烏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顫聲道:“奉命去了趟老龍窟,將我爹精心飼養了八百年的這對蠃魚帶出來了。還給我爹那心腹傳令下去,只要那人潛入老龍窟,驚動了機關,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鎖龍壁將其困住,即便得以脫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會在那邊守株待兔,那個家伙想必不死都該掉一層皮?!?/br> 書生收起小水呈,輕輕搖晃,低頭凝視一番,微笑道:“這才是我此行最想獲取的意外之財啊?!彼D頭望向黑河老龍窟,“至于那邊,多半是白費心機了。你不會去的,對吧,好人兄?” 覆海元君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這般心機可怕嗎? 書生瞥了她一眼,將水呈收入袖中:“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這樣的。不過你也太蠢了點,以后這樣可不行,不能光長歲數不長腦子。當了河婆,能否成為正兒八經的水神娘娘,還得靠你自己,我這兒不養廢物。對了,除了這對蠃魚,你就沒開竅,順手牽羊點別的?” 覆海元君如小雞啄米,趕緊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說這是當年其中一個王朝的末代皇帝請那清德宗某位大隱仙精心鑄造的一枚雕母祖錢?!?/br> 她哭喪著臉解釋:“怕主人等得不耐煩,我便著急趕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放著這兩樣寶貝,取了水呈蠃魚,再拿了這盒子,我就趕緊返回了,沒敢去別處取物?!?/br> 書生接過玉盒,打開一看,嘖嘖道:“還真是個不俗的寶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夢寐以求的絕佳本命物。很好,從這一刻起,你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大源王朝正統河神了,只差一個朝廷的封正詔書而已。沒關系,我家里邊放著許多蓋好玉璽的詔書,年復一年,積攢了好大一堆?!?/br> 覆海元君不敢置信,大難之后驟聞喜訊,恍若隔世。 書生已經轉身繼續趕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讓你當個江神娘娘又有何難?” 覆海元君腳步輕盈起來,對那個背影感激涕零。 書生面帶微笑,意態懶散,欣賞風景。 讓她從河婆升為河神,可不是因為什么雕母祖錢。說到底,他還是看在那座大圓月寺的面子上,順水推舟一把。畢竟,那只老黿以后極有可能會在他們楊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有此善緣作為鋪墊,他許多謀劃就可以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這里,他臉色瞬間陰沉起來。 謀劃?到底是給誰謀劃?自己嗎? 一想起先前那個家伙在祠廟的最后眼神,他就越發心情不快。 那種眼神,不是幸災樂禍,甚至不是憐憫,說不清道不明,讓他既費解,又憤恨!因為他竟然開始覺得自己可憐! 書生突然想起那兩座山崖之間的鐵索橋以及那兩只螻蟻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們!就當是給那位好人兄的臨別贈禮了。 可就在此時,他停下腳步,臉龐扭曲起來,然后神色緩緩舒展開來。 “可以了,約法三章,不是兒戲?!痹瓉硎钦嬲臈钅砸呀浄祷?,微笑道,“遠游萬里,收獲頗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滿?” 覆海元君也察覺到了前邊這個人的變化,駐足不前,滿心恐慌。 只見那人轉過身,神色溫和,整個人的氣度在她眼中迥異于先前。只聽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楊凝性,來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宮?!?/br> 覆海元君下意識就要跪地磕頭,楊凝性伸手虛抬,讓她無法跪下,輕聲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br> 覆海元君泣不成聲,嗚咽道:“奴婢記住了,決不敢忘記主人教誨!” 楊凝性啞然失笑,搖搖頭,也不再多說什么,帶著她一起繼續趕路。 楊凝性望了一眼寶鏡山方向,不知那邊如何了。然后他打了一個稽首:“感謝前輩先前護道一程?!?/br> 有笑聲在他心湖中泛起漣漪,緩緩道:“同在修行路上,便是道友。這是你楊凝性自己說的?!?/br> 片刻之后,那個嗓音在楊凝性心湖中逐漸淡去,楊凝性繼續前行。 至于身后那個女子,已經見怪不怪了。 寶鏡山。 楊崇玄血rou模糊,渾身上下就沒幾塊好rou了。他大口喘氣,盤腿坐在深澗畔,雙拳撐在膝蓋上,眼神依舊沉穩。 對岸那個名為李柳的臭娘兒們不過是毀掉了腰間那枚獅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至于她被自己砸爛敲碎的其余法寶,都遠遠不如這兩件,不值一提。 蔣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帶去山腳破廟,西山老狐和韋太真被李柳隨手畫的一個金色圓圈拘押其中,看不到、聽不見圈外絲毫。那一處地界,是深澗附近最完整的一塊區域了。 楊崇玄不是沒想過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攔。而且每一次如此,楊崇玄都會吃點小虧,到后來,簡直就像是一個陷阱,等著楊崇玄自己去跳。 斷斷續續,停停歇歇,三場楊崇玄一鼓作氣的主動挑釁,無一例外,都無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狽。對方雖然也算損失慘重,失去了多件法寶,可始終氣定神閑,猶有余力??蓷畛缧s真是強弩之末了。 他問道:“臭娘兒們!你真認識我楊家老祖宗?寶鏡山這樁福緣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需要謀劃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說話,不然你真會死的?!?/br> 楊崇玄好像給噎到了,猶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個字的狠話。 那個明明瞧著風吹即倒的小娘兒們,真他娘的拳腳帶勁,一身法寶更帶勁,層出不窮的術法神通更是他娘的帶勁! 李柳問道:“最后問你一遍,認不認輸?” 楊崇玄舉起雙手:“認了?!?/br> 李柳這才走向那個金色圓圈,手掌作刀輕輕一斬,金光瞬間消散,看得楊崇玄差點又沒忍住罵娘。 里邊韋太真和西山老狐一起瑟瑟發抖,牙齒打戰。 李柳一巴掌拍暈西山老狐,一手輕輕虛抬,將韋太真扯到空中,剛好與她等高。 一個魁梧青年從遠處飛奔而來,李柳看也不看,一袖將他拍得倒飛出去。 李柳伸出兩根手指閃電向前,直接將韋太真那顆金色眼珠子剮出。韋太真拼命掙扎,手腳亂舞,凄慘至極,但是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李柳腳尖一點,去往山巔,片刻之后,整座寶鏡山開始震動不已。 李柳手持一面古樸銅鏡返回水邊,竟是隨隨便便拋給了對岸的男人,被對方接在手中后,她道:“楊凝真,你們楊氏又欠我一個人情了。至于這兩個人情,崇玄署和云霄宮分別該什么時候償還,到時候你們會知道的?!?/br> 楊崇玄,或者說是楊凝真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們楊氏還不還得起,需要死多少人?!?/br> 李柳略作思量,搖頭道:“還得起,無須死人?!?/br> 她補充:“前提是你們不自己找死?!?/br> 楊凝真點頭道:“行!” 他收起那面古鏡,最后問道:“在人情之外,等我躋身九境武夫和元嬰地仙,能不能再找你打一次?” 李柳面無表情道:“只要你到時候還有膽子,隨時奉陪?!?/br> 楊凝真一身血rou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傷口開始愈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純粹武夫,還有一線機會去爭一爭“最強”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離開寶鏡山,頭也不回。 李柳看著那個懸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處眼眶中鮮血流淌,就像一處小小的泉眼,突然問道:“你想不想快點死?” 韋太真竭盡全力,微微搖頭,嘴唇微動,大概是在說她想活,不想死,又或者是想要在臨終之前最后看一眼那個男人。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舍不下。果然,世間真有一見鐘情的事情吧,真是美好,讓她遭此劫難,仍是半點不覺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開心的事情,這一刻的她,眼神與臉色竟是那般溫柔似水,連帶著她的語氣都柔和起來,一雙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瞇成了月牙兒,柔聲道:“我弟弟估計也快要離開書院去游歷了,身邊剛好缺個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彼n手指,在韋太真眼眶處輕輕抹過。韋太真只覺得一陣冰涼刺骨,神魂顫抖,但是轉瞬之后,竟疼痛驟消。 李柳輕聲道:“先前沒有記起這一茬,便將你原先的眼珠子隨手捏碎了,只好換一顆補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棄你的眼眸各異才好?!?/br> 韋太真突然墜地,所幸離地不高,稍稍搖晃就站穩了身形,使勁眨了眨眼眸,這才確定是真的不疼了。 韋高武再次飛奔過來,在離李柳還有十余步距離時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懇請仙子傳授我道法!韋高武愿為仙子當牛做馬,以后在那修行路上,無論境界高低,韋高武雖死無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配給我當牛做馬???” 韋高武淚流滿面,磕頭不止,只是祈求她傳授道法。 韋太真正要開口說話,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張小巧臉龐,她臉上頓時出現五個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經活命了,就要惜福?!?/br> 李柳將她橫砸出去,撞在遠處石壁上,癱軟在地。她雙手死死捂住臉,鮮血不斷滲出指縫,仍是不敢發出半點喊聲。 李柳看著韋高武,問道:“你想要修行?” 韋高武沒有抬起頭,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鮮血模糊的額頭緊貼地面,大聲喊道:“想!” 李柳說道:“很簡單,你去殺了那只老狐,我就傳你一門有望躋身上五境的正統道法。你應該知道,我沒心情陪你開玩笑?!?/br> 韋高武身體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現在后悔已經晚了,你要是不殺,就換成你死。一條垂垂老矣的賤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選擇,就在一念之間?!?/br> 韋高武突然站起身,滿臉淚水,回頭看了一眼依舊暈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個使勁搖頭的狐魅少女,最終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還有太真,可以活嗎?” 李柳點頭,韋高武愴然大笑,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爺!”他轉頭看了眼石崖壁,欲言又止。原本想要與她說一聲,那個男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喜歡,千萬不要喜歡,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韋高武望向那個比楊凝真還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顫聲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們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騙我了,不要再騙我了,我就是個螻蟻,不值得你們這么騙的……”他淚流不止,驀然眼神堅毅起來,從袖中飛快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來與那楊凝真拼命的,此時卻被他狠狠插入自己心口。 韋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對的選擇?!?/br> 南行路上,李柳目視前方,對韋太真輕聲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沒有頑劣性子了……總之,你以后跟在他身邊當婢女,一定要多護著點他。我稍后會傳你一門秘法,到了獅子峰,你的境界攀升會有點快,所以到時候不用自己嚇自己?!?/br> 韋太真使勁點頭,然后轉頭看了眼身后,抿嘴一笑。她身后那個步履蹣跚的魁梧青年雖然臉色慘白,但是行走無礙,不過心口處還是有血絲微微滲出衣衫。 韋高武也展顏一笑,不過他也忍不住轉頭望去,已經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這么近。在他后邊,是那個名叫蔣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韋太真這會兒有些奇怪,滿眼疑惑。因為當她再看蔣曲江時,好像再無半點情愫縈繞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負后,一手在身前輕輕搖晃,指尖有一團紅絲纏繞,逐漸煙消云散。 當最后一點紅絲如灰燼消逝,李柳低頭瞥了一眼,心中嘆息。世間有些生死相許的男女情愛,其實半點經不起推敲啊。她沒有轉頭,對那行雨神女說道:“你們不用跟著了。書始,記得甲子之約,別輕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讓你死去活來,受一受你完全無法想象的煎熬之苦?!?/br> 行雨神女對于生死本該無懼,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卻又有些如釋重負。她點頭“領命”之后,抓住失魂落魄的蔣曲江的肩頭,御風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