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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43章 好人兄

第143章 好人兄

祖宗一直不太喜歡自己,卻經常賞賜他別處山頭酒宴上的吃食,還教了他一套刀法,對自己則動輒打罵。

    陳平安拎著這只鼠精來到臺階旁坐下,從他袖中拿出那本泛黃的書,竟是一本破損得厲害的文人筆札。翻開之后,更加好玩,還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旁白,以極細的炭筆寫就,看得出來,寫得相當認真,可還是蚯蚓爬爬。那些旁白處的文字往往字數不多,有些幼稚的疑問,還有些溜須拍馬的措辭。

    陳平安看得有些樂呵,合上書后,遞還給那只臉色慘白、身體顫抖的矮小鼠精,問道:“知道捉妖大仙藏寶的地方嗎?”

    矮小鼠精手腳僵硬地接過書,顫聲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說……死也不說?!?/br>
    陳平安啞然失笑,伸手一拂,手上多出一本嶄新的書,還泛著些許墨香:“記得藏好,最好是挖個洞先埋起來,不然那只捉妖大仙僥幸不死,返回羊腸宮,就是你死了。你家老祖宗鼻子靈光著呢,先前連我都差點給他發現?!?/br>
    矮小鼠精目瞪口呆,陳平安將那本書放在他手上:“記住了沒有?”

    矮小鼠精茫然點頭。

    陳平安笑道:“動作快點,去藏好書,然后讓我打暈你。當然,你自己一頭撞門暈倒也行。至于逃跑,就別想了?!?/br>
    矮小鼠精丟了木槍,去一處地方挖開泥土,藏好那本書后,跑回大門口,猶豫了一下,一頭狠狠撞向大門,砰然后仰倒地,居然沒能暈厥過去,慘兮兮轉頭道:“這位仙師,還是你來吧,打出些血來其實更好?!?/br>
    陳平安一拂袖將其打暈,七竅緩緩流淌出鮮血,不過只是瞧著凄慘而已。

    陳平安一腳踹開羊腸宮大門,徑直跨過門檻,開始尋找那只捉妖大仙的藏寶之地。一拍養劍葫,讓初一、十五也幫著尋覓線索。

    最后,在羊腸宮正殿的香案之下,陳平安撬開木板,找到了一處密道。相較于剝落山那條寬敞地道,這里實在是狹窄逼仄,陳平安只能爬著進入其中,讓初一開道、十五殿后。約莫一炷香后,他總算來到了一處可供一人站立的昏暗洞窟,點燃一只火折子,發現只有一只鐵箱,歪歪斜斜貼滿了符紙,符紙靈氣充沛,應該是經常更換的原因,只是不確定這些禁制是用來給主人示警還是擅自開啟就會惹來符箓攻擊。

    陳平安后退一步,讓初一、十五出馬,自己則屏氣凝神,應對意外。

    兩把飛劍圍繞鐵箱一圈,飛快割裂那些黃紙符箓,壞其符膽。

    一陣流散靈氣的劇烈晃動之后,并無更多異樣。陳平安打開鐵箱,有些無言以對。其內不是什么法寶靈器,更不是什么神仙錢,而是一摞摞書。

    也對,在這鬼蜮谷,書籍一物確實罕見。

    陳平安翻開其中一本古書,是兵書??磥磉@只捉妖大仙就是那個喜好鉆研兵法的精怪了。

    陳平安驟然間雙指并攏,閃電般夾住一條朝他面門飛撲而來的百足蜈蚣,拳罡一震,將其活活震死,丟在一旁。

    猶豫了一下,來不及細細翻閱這些兵書名目,全部收入咫尺物當中,再摸索一番,確定并無其余藏寶機關后便原路折回,重返羊腸宮。

    這捉妖大仙真是個窮光蛋啊。

    陳平安接下來依舊不去搬山大圣那座山頭,而是前往最靠北邊的積霄山,那是敕雷神將的地盤。這只妖物獨來獨往,不似搬山大圣、黑河大王喜好招兵買馬,但是捉對廝殺的本事是六圣當中最高的一個。

    積霄山常年有雷云纏繞,閃電交織不斷。而精怪也好,鬼物也罷,先天畏懼雷鳴,所以是鬼蜮谷一處極其不討喜的地方。這只妖物卻不知從哪里得了一部雷法殘卷,修得它雙耳失聰,一顆眼珠炸裂,總算修出些雷法神通,上陣廝殺,鼻中噴火,口中吐煙,舉手投足間雷電交加。它是個體魄堅韌且術法不俗的妖物,而雷法又在鬼蜮谷先天克制陰物精怪,所以使得這位敕雷神將在六圣當中地位卓然。

    積霄山并無山路,幾無草木,死氣沉沉。云海在半山腰處纏繞一圈,電光熠熠,雷鳴陣陣,積霄山更高處的景象半點看不到。

    陳平安在山石間一路飛掠登高,突然停下腳步,發現地涌山寶光絢爛,轟鳴不斷,似乎是發生了一場聲勢極大的惡戰。

    那個書生進了賊窩?陳平安便加快登高。

    臨近半山腰的雷電云海后,便有一道道電光激蕩鞭打而來,都給陳平安一拳拳打散。半炷香后,打散了不下百余條雷電,手臂酥麻的陳平安視野豁然開朗。

    積霄山之巔的高空又有更為厚重的云海,一道道金色電光竟是如一根根廊柱一般,齊齊傾斜落在山巔處,巨大的雷響震人耳膜,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目眩神搖,深吸一口氣后,繼續登山。

    臨近山巔,雷電如籠,無法近身,陳平安只得御劍而起,凝神望去,積霄山之巔竟然是一座大如小水塘的雷池,電漿濃稠如水。

    池旁有一塊歪斜的石碑,上書“斗樞院洗劍池”六個大字,都是《丹書真跡》上的古篆。石碑想必不是俗物,不然不會經受這么多年的雷電劈砸還只是歪斜而沒有半點破損,甚至連一絲裂縫都沒有出現。

    陳平安御劍而停。明明知道這座雷池是“宗”字頭仙家都夢寐以求的一處小仙境,可是完全無從下手。至于雷池之中是否會孕育出什么天材地寶,更是無從窺探。

    陳平安根本就不知道何謂“斗樞院”,關于真正的雷法密旨,更是半點皮毛都不知曉。就像寶鏡山那樁機緣,楊崇玄可以等,因為他是有備而來,蓄勢而待,換成陳平安,可能苦等千百年都是徒勞。

    陳平安瞥了眼雷池上方那些金色閃電,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體魄堅韌程度,扛下片刻興許可以,可能躍入雷池也做得到,但是就怕進去容易出來難,一旦觸發某種不為人知的禁制,雷電威勢驀然增加,結局如何,無法想象。他將視線上移,想著是否能夠讓劍仙去攪亂云海,迫使雷池暫時失去“援兵”。

    腳下劍仙躍躍欲試,微微顫鳴,似乎很想要與這吵鬧的電閃雷鳴一較高下。

    陳平安滿臉糾結。這座雷池能夠存在于積霄山之巔,至今無人挪動,蒲禳也好,京觀城也罷,可能是做不到,畢竟他們終究是鬼物出身的英靈,不是正統神靈。而外邊的北俱蘆洲山巔修士則是無法在鬼蜮谷的眼皮子底下順走它。至于披麻宗是否對雷池有過企圖,還是有心無力,天曉得。須知積霄山距離那座青廬鎮并不遙遠,披麻宗宗主竺泉可不是什么會忌憚蒲禳、京觀城的大修士,若能成事,應該不會出手含糊——那就是搬不走雷池的可能性居多。

    洗劍池?可以淬劍,砥礪鋒芒?

    但是劍仙也好,飛劍初一、十五也罷,對于雷池似乎都無半點雀躍,尤其是初一,異常沉寂。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希望以后落魄山如果真有了門派,弟子們出門游歷的時候,裴錢也好,岑鴛機也罷,或是輩分更低一些的,當他們再遇到這些先天秘寶、機緣重地,不至于像自己這樣束手無策,可以憑借落魄山在內諸多山頭的藏書、傳承,知曉天下事,盡量多占取先機。

    陳平安俯瞰四周,發現雷池之下的積霄山除了草木不生外,還有寥寥幾處石崖,在雷電照耀下閃爍光芒,星星點點。他飄落下去,劍仙自行歸鞘。

    陳平安來到一處石崖,發現了一條等臂長的纖細金色脈絡,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不但刺骨疼痛,還導致神魂顫動。這讓他大為驚訝,拔出劍仙,開始將那條“筋脈”從石崖上切割、挖掘出來。

    “筋脈”如同一根金色竹鞭,內里有金光流轉不定。陳平安握著它,手心如火炭灼燒,片刻之后松開手,已是滿頭汗水,有些暈眩。他抹去額頭汗水,雙指快速拈起,將它收入咫尺物當中。又御劍升空,尋找下一處蘊含雷法真意的“竹鞭”所在。

    繞著積霄山之巔御劍遠游一圈,陳平安也只找到另外四處金光流淌的景色。他一次次落下,如同勤勤懇懇的老農挖掘大大小小的竹鞭,最小一截不過手指長短,最長一截有大半人高,若能煉化,倒是可以打造成一根行山杖。

    陳平安又御劍遠游一圈,確定再無金光、金線之后,這才直接御劍往下急急落去,穿過云海,打散那些亂撞而來的條條雷電,成功下了積霄山。他收起劍仙入鞘,仰頭望去,想到那座雷池,有些遺憾,只是轉念想起咫尺物中的五條金色雷鞭,又有些開懷。

    患得患失?陳平安搖搖頭,默默道:“忘了嗎?不該是你的,就別多想?!?/br>
    他轉頭望向地涌山,那邊動靜更大,不斷有法寶的流光溢彩在高空綻放。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心中回蕩:殺了他。

    這個聲音無悲無喜,無善惡之分,但是卻讓陳平安感到無比的震撼和恐懼。

    那個他,陳平安無比確定,就是那書生。

    他閉上眼睛片刻,睜眼后,眼神已經恢復清明,再無半點猶豫神色,往地涌山急掠而去。是殺是救,都好過逃。

    這是第三次聽到自己的不知從何處響起的心聲了。

    第一次是年幼下山后又返回泥瓶巷,在地上打滾的時候。

    那一次也是三個字,心跳如有擂鼓,神人怒喝:不能死。

    寶鏡山地界。

    一名衣衫破舊的年輕人意氣風發,因為他身邊跟著一位從壁畫城天官圖中走出的神女。如此高高在上的神仙女子竟然都不與他并肩而行,而是始終稍稍落后他一步,恪守尊卑之分。她可是行雨神女!不但如此,她還告訴他,她名為書始,并無姓氏。在甲子之內,都會傾盡全力幫他修行登高。

    年輕男子喜歡那種萬眾矚目的感覺。從壁畫城走出,一直到行雨神女告訴他在鬼蜮谷內有一樁屬于他的機緣,經過牌坊樓,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且都是在仰望他。他終于不再是那個身負血海深仇卻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可憐蟲了,他甚至突然覺得那份仇怨在有了行雨神女追隨侍奉自己后,好像都沒有那么重了。

    這位自稱書始的神女告訴自己,她如今修為戰力相當于練氣士的金丹境,但是論及防御和保命,可以視為元嬰境。這讓他底氣十足,所以哪怕她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寶鏡山機緣一事福禍難料,他都沒有任何游移不定。否極泰來,如今天命在我!

    一路上都是他問她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唯有當初那個站在壁畫下的年輕女子到底是誰,她緘默無言。

    臨近寶鏡山之后,行雨神女突然停下腳步,神色凝重,舉頭望向半山腰,緩緩以心聲告知他:“這樁機緣未必是善。蔣曲江,希望你慎重考慮?!?/br>
    蔣曲江臉上閃過一抹訝異,只是很快就眼神堅毅,咬牙切齒道:“老天爺欠了我這么多,也該還我一點利息了!”

    行雨神女在內心深處微微嘆息一聲。

    當他們路過那座破敗亭廟,手持拐杖的西山老狐又露面了。

    跟楊乞丐差不多德行的蔣曲江老狐直接忽略不計,使勁瞪著飄忽欲仙的行雨神女:天底下竟然還有能夠跟自己閨女的姿容掰一掰手腕的該死存在?怎么不去死???這娘兒們趕緊滾去那半山腰的拘魂澗,一頭倒栽蔥墜入水中,死了拉倒!

    西山老狐突然留心到一個細節,笑問行雨神女:“這位仙子,你與你家公子這是要上山?”

    行雨神女對他耍的心眼洞若觀火,蔣曲江則微微一笑。

    西山老狐心中了然。果然是一條傻了吧唧的大肥魚,比起先前那個戴斗笠的雞賊負心漢好對付多了。不過既然如此,就算這傻小子傻人有傻福了,尋常的落魄修士哪里會有這般出類拔萃的漂亮女子跟隨,而且還可以安然無恙地走到這座寶鏡山。好吧,那就讓自己的女兒給這小子當正妻,讓那娘兒們當個侍妾……丫鬟更好!

    西山老狐笑道:“這位公子有所不知,老朽是這寶鏡山的土地爺,我那女兒卻是山上深澗的河婆,想要得到此處機緣,缺了我們父女可萬萬不成。稍等片刻,老朽這就去喊女兒過來。公子這般人中龍鳳,理當拿下那份福緣,若是福緣有靈,甚至就該自個兒蹦出來跳入公子懷中才對,不然天理難容,天理難容啊……公子稍等,老朽去去就來,我那女兒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最是仰慕公子這般玉樹臨風的俊俏男兒了……”

    蔣曲江有些蒙,行雨神女問道:“真要上山尋寶嗎?”

    蔣曲江皺起眉頭,這是她第三次提醒了。他輕聲問道:“書始,若真是福禍難定,你既然精于推衍,大概是福幾成禍幾成?”

    行雨神女回答道:“有些奇怪,離開壁畫城之時,福禍九一,到了鬼蜮谷入口的牌坊樓處,福禍變作了七三,現在已經是五五平分?!?/br>
    蔣曲江看著一直冷冷清清的行雨神女此刻流露出微微蹙眉的模樣,竟是如此動人心魄。他有些眼神恍惚,只是一路顛沛流離,逃難途中歷經坎坷,嘗盡了辛酸苦辣,使得他能夠很快收斂心緒,笑道:“五五分?已經很好了,上山!”

    當初那塊祖傳玉佩被山上仙師覬覦,家門因此慘遭橫禍,原本一個郡望家族竟然就他一人獨活。這一路往南逃竄,他就算死也要死在骸骨灘壁畫城,為的是什么,就只是賭那個萬一,萬一而已!

    西山老狐很快帶來了撐著碧綠小傘的女兒韋太真,韋太真見到了蔣曲江后,如遭雷擊,俏臉緋紅,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西山老狐內心竊喜:有戲!再一看那個年輕男子,見著了自己閨女也有些癡呆。

    唉,這小子就是蠢了點。不過老狐轉念一想:這是天大的好事啊。未來女婿傻一點,錢再多一點,總好過那個戴斗笠的精明鬼吧?

    就怕貨比貨,西山老狐再看蔣曲江便順眼多了。

    就在此時,一個魁梧青年飛奔過來,兩只手分別抓住老狐和韋太真,使勁搖頭道:“別去,去不得!楊崇玄可能就是在等今天!當年那云游道人給我jiejie的那些姻緣讖語不一定是好事!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個比一個算計深遠……”

    西山老狐勃然大怒,先是使勁掰開了他的兩只爪子,再一腳把這傻兒子踹飛:“別在這里耽誤你jiejie的終身大事!”

    韋高武掙扎著起身,還想要阻攔jiejie登山,卻被老狐丟出的手中木杖擊中額頭,兩眼一翻,倒地不起,嗓音細若蚊蠅:“不能上山……”

    行雨神女看著西山老狐,還有那情竇初開的撐傘少女,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心無漣漪。那么那個站在壁畫下對自己頤指氣使的年輕女子看待自己,是不是一樣如此?她到底是誰?為何能夠讓自己如此敬畏,仿佛是一種天生的本能?

    兩撥人聯袂登山。

    蔣曲江雖然百般忍耐,仍是忍不住多瞥了幾眼韋太真,覺得她真是美到驚心動魄。行雨神女會讓他自慚形穢,不由自主生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念頭,但是這個撐著碧綠小傘的少女不同,時時刻刻都惹人憐愛,讓他怦然心動。

    深澗旁,楊崇玄站起身,眼神炙熱,緩緩道:“很好,一位戰力平平的壁畫城神女,正好拿來練手?!?/br>
    他再無半點散淡神態,一身骨頭如爆竹,節節炸響,磅礴罡氣如一掛瀑布瞬間傾瀉全身。下一刻,拳意收斂如一粒芥子,楊崇玄又坐回雪白石崖,恢復這些年的憊懶模樣。

    韋太真身上有一道代代傳承到她身上的久遠禁制,應了那一首祖傳讖語中的“見釵開門、持珠登高”。只要她遇到了姻緣牽連的意中人,就會情竇初開。當男子見釵,她也見到了男子,其中一顆眼眸就會成為破解深澗的鑰匙。到時候,楊崇玄就會剮出她的那顆眼珠,登頂寶鏡山。既然是一面三山九侯鏡,那么開門處根本不是什么深澗底,而是寶鏡山一處山巔龍頭,那位京觀城城主如何能在水底找到取鏡的法門?這樁天大機密是他們云霄宮一樁父傳子、延續千年的機緣,可哪怕自家一位上五境祖師爺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得知讖語,依舊只能靠等,而且至死都未能等到。不是沒有祖輩想要靠蠻力取走寶鏡,做不到而已。后來香祠城耗盡無數人力財力的搬山之舉便是云霄宮暗中指使,可惜一樣無果。世間某些大福緣便是如此不講理。

    因為那句讖語,還有“親山得寶”一語,世代羽衣卿相的楊氏家主始終無法破解,直到他和弟弟誕生,他展露出天生親山的天賦后,云霄宮才恍然大悟。

    楊崇玄盤腿而坐,單手托腮,拭目以待。

    來人即便換成擅長廝殺的壁畫城掛硯神女又如何?自己當初可是從天下最強六境躋身的武夫金身境。

    行雨神女欲言又止。

    蔣曲江站在岸邊,低頭望向山澗,只見水底有一抹金光緩緩游弋,不斷上浮,越來越清晰,確實是女子頭釵樣式。他指了指,問:“是那支金釵嗎?”

    韋太真捂住嘴巴,淚眼蒙眬,泫然欲泣,楚楚可憐莫過于此。

    果然是他!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如意郎君!

    韋太真突然感到一陣刺痛,下意識眨了眨眼睛,一顆靈動萬分的眼眸開始不斷從全身上下各處氣府凝聚金光。她吃痛不已,伸手捂住半張臉龐,冷汗直流,不斷有鮮血從她指縫間滲出。韋太真看似嬌弱,實則性情倔強,脾氣極為剛烈,咬著牙蹲下身,哪怕疼得嬌軀顫抖如篩子,仍是一言不發。世間哪有女子愿意讓自己一見鐘情的男子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楊崇玄左右張望,竟然沒有看到那個傻大個,有些失望。

    當他站起身,蔣曲江和西山老狐幾乎同時向后退步,如有一座雄偉山岳當頭壓來。

    行雨神女終于開口道:“我們不要這樁機緣,你只管自??!”

    當楊崇玄不再刻意壓抑自己的氣機,深澗也開始隨之搖晃起來。

    楊崇玄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死死盯住那個所謂的天官神女,冷笑道:“這就得看我的心情了!”

    行雨神女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岸那個危險至極的男子,沉聲對蔣曲江他們道:“你們先走,不要猶豫!越遠越好,直接去青廬鎮!”

    “只管跑?!睏畛缧怕曅Φ?,“我倒要看一看,是我的拳快,還是他們的腿快?!?/br>
    行雨神女輕輕一抬手,深澗之水如獲敕令,激蕩不已,然后水面轟然一聲拔高而起,在她和楊崇玄之間轉瞬便樹立起一堵高達十數丈的水墻——所幸是臨水而戰,她有地利。

    楊崇玄一拳輕松破開那堵水墻。神女雙指并攏輕輕一抹,山澗源頭之溪澗化作一條水蛟,往一躍而過半空的楊崇玄迅猛沖去。

    楊崇玄懸空站定,隨手伸出一掌,罡氣如虹,與那條水蛟撞在一起,俱是粉碎,陽光照耀下,寶鏡山半山腰竟然掛起一道彩虹。

    楊崇玄先前跨出就要走到對岸,行雨神女后撤一步,雙手一旋,身前出現一面大如井口的澄澈水鏡,鏡子邊緣一圈出現金光古篆。

    楊崇玄哈哈大笑,身形前撲,一拳遞出,只是微微皺眉,水鏡并未破碎,整個人卻置身于一處水霧蒙蒙的幻境當中。他譏笑:“好嘛,倒是會些伎倆,但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嗎?符箓陣法一道,這北俱蘆洲,我們楊氏可是當之無愧的正宗!”

    他娘的,一想到這個,楊崇玄便又忍不住記起那個劉景龍,氣不打一處來,竟是干脆不以家傳術法破這陣法,而是身形擰轉一圈,出拳如虹,往四面八方炸出拳罡,激蕩而散。楊崇玄大笑道:“我就看看你能支撐這處迷障幻境多久!”他狀若瘋癲,如天魔降世,拳罡之渾厚,哪里是一位尋常金身境武夫能夠擁有的氣象?

    深澗岸邊,蔣曲江只看到行雨神女一步一步緩緩走向水中,身前那水鏡搖搖晃晃,不斷崩碎,又不斷被她以深澗水修繕。

    行雨神女苦苦支撐,心中悲哀。她已經不再要身后幾位離開寶鏡山,因為她確定無疑,他們是注定跑不掉的。即便離開了寶鏡山,依舊會被那個瘋子追上。結局已定,哪怕大肆汲取寶鏡山深澗水運,她一樣至多支撐半炷香而已,甚至更短。

    蔣曲江臉色慘白,喃喃道:“怎么會這樣?不該這樣的?!?/br>
    西山老狐終于察覺到自己女兒的慘狀,蹲在一旁,卻毫無用處。他心急如焚,終于開始后悔為何沒有聽那個傻兒子的話。

    楊崇玄在水鏡幻境之內站定:“熱身完畢,不玩了?!?/br>
    他深吸一口氣,擺出一個拳架,如上古神人天將,欲劈江河,正是他年少時悟自一幅家傳神祇武斗圖的拳架。

    水鏡砰然崩裂,如一盞琉璃砸地,摔碎四散。

    行雨神女只得轉換神通,駕馭深澗水運化作一副鎧甲披掛在身,試圖盡量阻滯那個男人的前進。

    只是剎那之間,那人便來到她身前,一拳洞穿了她的腹部,而后緩緩抽回手臂,另一只手抓住她的頭顱,將她丟在地上,最終一腳踩在她的額頭上,低頭望去,嘖嘖笑道:“不愧是神女,還真與那些山水神祇的金身差不多,鮮血都是金黃色的。而且尋常神祇挨了我這一拳應該粉碎的,不錯不錯,等我取了寶鏡,再讓你恢復元氣,你我繼續廝殺一場。放心,辦完了正事,我出拳會慢三分、力道小三分,絕不會這么速戰速決。男人太快,不像話?!?/br>
    楊崇玄嘴上言語客氣,可是突然加重腳上的力道,將行雨神女的整顆腦袋都按入雪白石崖當中,使得她暫時無法從深澗中汲取水運。而后楊崇玄彎下腰,微笑道:“如果再這么耽誤我的正事,我可就要踩斷你的脖子了?!?/br>
    行雨神女竭力掙扎,手指微動,依然試圖從深澗當中汲取水運。

    壁畫城八位神女,走出畫卷之后,只要是生死一線,皆是如此決絕,從無怨言。

    就在楊崇玄打算徹底解決掉這個神女時,一個嗓音在寶鏡山之巔輕輕響起:“果然是個廢物?!?/br>
    楊崇玄仰頭望去,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該不會是說我吧?”

    一個算不得太漂亮的柔弱女子,腰懸一枚獅子印章,輕輕一躍,從山巔飄落而下。

    楊崇玄心思急轉,正要踩死腳下的行雨神女,那個年輕女子已經笑道:“我勸你別這么做?!?/br>
    即便目睹了楊崇玄近身廝殺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緩緩走向楊崇玄。不但如此,她還當著楊崇玄的面,兩次彈指,將蔣曲江與西山老狐彈飛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場凄慘的行雨神女,眼神滿是譏諷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浪費了這么個好名字?!?/br>
    楊崇玄倍覺驚異,收起腳下力道,問道:“你是?”

    女子說道:“李柳?!?/br>
    楊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沒聽過啊?!?/br>
    李柳似笑非笑,緩緩道:“關于這面鏡子的讖語,是我告訴你家那個開山老祖的,那會兒他還穿著開襠褲呢。你們楊家窮,他的褲子縫縫補補,連腚都蓋不住?!?/br>
    楊崇玄放聲大笑,差點沒笑出眼淚來。他娘的,他這輩子就沒聽過這么好笑的笑話。

    李柳也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似柳條,溫柔婉約,極其好看。

    楊崇玄突然想起一個人,便不太笑得出來了。他試探性問道:“第四?但是事實上,卻讓劉景龍都沒轍的那個?”

    李柳微微歪著腦袋,笑瞇著眼,回了一句:“劉景龍?沒聽過啊?!?/br>
    楊崇玄瞪大眼睛:哎喲,這娘兒們夠勁,比自己還能裝,對胃口!

    只是他又有些犯嘀咕。那次躋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給自己算了一卦,說最近十年小心些,會被女子傷到。他當時還誤以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害他見著了漂亮女子就犯怵。畢竟他終究算是半個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還是相當麻煩的??善鋵嵞且回?,該不會是說自己要被眼前這個娘兒們給打傷吧?

    兩人相距不過五步,李柳終于站定,道:“殺你有點難,代價有點大?!?/br>
    她似乎在犯愁,楊崇玄卻如臨大敵,哪怕是面對小玄都觀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備。

    在陳平安悄然潛入地涌山轄境之后沒多久,一名來自流霞洲的外鄉人與那位率先將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掛硯神女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師堂,喝過了一碗陰沉茶,與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師相談甚歡,然后通過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達了青廬鎮,游覽一圈后,掛硯神女便心意微動,請求主人走一趟積霄山。

    按照當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說寶鏡山機緣是行雨神女為主人準備的一份見面禮,那么積霄山的袖珍雷池就是掛硯神女的囊中之物。雖說無論是規模還是品秩都遠遠無法跟倒懸山雷池媲美,可亦是相當于半仙兵的一樁天大福緣。

    同時,春官神女還推衍出,這兩處機緣一旦抓住,后續還會有其他大道機緣跟隨,這才是真正重要的玄機。只是具體是什么,無法勘破。

    已算道侶的兩位一起御風遠游,掛硯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行雨jiejie幸運多了,攤上那么個心境不濟的貨色,還要追隨他一甲子,換成是我,要糟心死了。那個年輕人與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br>
    男子有些無奈,但眼神溫柔,輕聲道:“火鈴,莫要與人比,自古勝己者,勝于勝人?!?/br>
    掛硯神女微笑點頭:“知道啦,主人?!?/br>
    臨近積霄山后,她的心情雀躍不已。沒有理由,只是看了一眼纏繞半山腰處的云海便開心,再看一眼山巔高處的云海更是高興。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邊的云海上空飛掠疾馳,閃電竟是溫馴異常,沒有對他們展開任何攻勢,反而在云海表面緩緩跳躍,對她表現得十分親昵。

    到了積霄山之巔附近,兩人懸??罩?,掛硯神女指了指山頂那塊石碑,笑瞇瞇道:“主人,認得那些字嗎?”

    男子看了一眼,點頭道:“斗樞院洗劍池,是遠古雷部神將一處清洗兵器的重地。斗樞院屬于那一府兩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夢中恍若陰神遠行,游歷過兩院一司的遺址,只是夢醒之后對于那些場景記得不太真切,總之覺得十分玄奇?!?/br>
    掛硯神女開懷不已,俯瞰一眼,突然皺了皺眉頭。

    男子疑惑道:“怎么了?”

    掛硯神女殺氣騰騰道:“主人,少了幾條雷鞭!不知是哪個毛賊竊走,還是此地妖物私自占據了!”

    男子搖頭道:“既然是機緣,無論是他人竊走還是妖物強占,都是命中注定,無須動怒?!?/br>
    掛硯神女哦了一聲,隨即展顏一笑,輕輕摘下腰間那方篆刻有“掣電”的小巧古硯,往前一丟。

    積霄山之巔呈現出壯麗宏大的驚人一幕,只見整座雷池拔地而起,連同云海雷電一起掠入硯臺之中。

    約莫一刻鐘后,掛硯神女輕喝道:“回來?!?/br>
    古硯掠回她手中,她遞向男子:“主人請看?!?/br>
    男子低頭望去,古硯中盛放著一座雷池,如一攤金色墨汁,不可謂不神奇。他讓她收起古硯,遙望遠方:“該返鄉了?!?/br>
    掛硯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這算不算衣錦還鄉?那得謝我啊。怎么謝呢,也簡單,聽說流霞洲天幕極高,故而五雷齊全,主人只要帶我去吃個飽就行了!”

    男子啞然失笑,難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地涌山。

    書生被一伙金丹妖物追殺得頗為狼狽,四處亂竄,更有金丹鬼物臨時執掌地涌山護山大陣,竟是拼了山根碎裂以及水運毀于一旦也要強行穩固地底和高處結界,防止書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

    若只是這點術法,書生其實早就跑了,不承想,那掛名白籠城的金丹鬼物還有一件匪夷所思的異寶,能夠附身書生,既不傷及魂魄,又能夠如影隨形,如何都驅逐不掉。

    書生在空中一個翻滾,堪堪躲過一件法寶的轟砸。塵土飛揚之中,他驀然而笑,朝一個方向飛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輕聲道:“木茂兄?!?/br>
    接下來一幕讓所有妖物都一頭霧水,面面相覷,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殺。

    書生雙指拈出一張金色符箓朝那個好似來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擲出,而那個家伙也拔劍出鞘,一劍斬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躍海的符箓。

    一陣巨大的氣機漣漪向四面八方激蕩散去,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劍光與符箓共同消散之際,書生氣勢渾然一變,眼神光彩奪目,竟是刻意收斂了靈氣。這是一個任由宰割的舉動,書生直撲陳平安,輕聲道:“先斬去我身上這抹跗骨陰影,然后一起走?!?/br>
    陳平安點點頭,一劍遞出,剛好斬中那一抹陰影。

    好似變了一個人的書生如釋重負,正要由衷道一聲謝,一拳又至。

    他兩眼一黑: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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