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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40章 《天地無拘束》:畫卷中

第140章 《天地無拘束》:畫卷中

帶出了這具價值連城的白骨,并直接贈予鋪子,說就當是先前賒欠的那些酒水錢,也未留下真實姓名,就此離去。在別處,聽到這種噱頭十足的荒誕故事,陳平安肯定全然不信,但是在這北俱蘆洲,陳平安半信半疑。

    這具仿佛地仙“金枝玉葉”骨骼的英靈白骨,是當之無愧的上品法寶,店鋪伙計說一般情況不賣,但是如果真有誠意,可以商量。不過伙計也說得明明白白,兜里沒個四五十枚谷雨錢,就提也莫提,免得雙方都浪費口水。哪怕如此天價,陳平安還是發現店鋪內有幾撥人躍躍欲試。

    陳平安就不湊這個熱鬧了,離了店鋪,找了家客棧,房間并不豪奢,就是干凈清爽些。類似搖曳河那座渡口茶攤,這里也不待見黃金白銀,一枚雪花錢起步,可以住三天,不包伙食酒水。若是在山下的俗世王朝,即便是富賈如云的大驪京城,如果一間仿佛螺螄殼大小的客棧屋舍敢收一天三百多兩銀子,估計一樣早給唾沫淹死了。

    陳平安摘下斗笠和背后劍仙,繼續翻閱那本越看越讓人不放心的《放心集》。

    骸骨灘是北俱蘆洲十大古戰場遺址之一,鬼蜮谷更是特殊,是一處光陰旋渦,自成小天地,如同陰冥,疆域絲毫不比“陽間”的骸骨灘小。其中有一位如今相當于玉璞境修為的巨大英靈最早脫穎而出,一呼百應,聚攏了數萬陰兵陰將,打造出一座聲名赫赫的白骨京觀城,宛如王朝京城,周邊大小數十座城池有半數依附京觀城,其余半數是由一些道行高深的鬼物經營創造,與京觀城遙遙對峙,不甘心寄人籬下,擔任附庸,千年之間,合縱連橫,鬼蜮谷內的鬼物越來越少,但是也越來越強大。

    歷史上鬼蜮谷陰物曾經兩次試圖突破界限,想要出關大掠骸骨灘,最好是能夠沿著搖曳河北上,一鼓作氣吃掉沿途兩個國家,擄走活人帶回鬼蜮谷,以陰毒秘術炮制新生陰物鬼魅,壯大兵馬,所幸都被披麻宗修士阻攔,可這也使得披麻宗兩度元氣大傷,聲勢從巔峰跌入谷底。

    披麻宗在北俱蘆洲從站穩腳跟到開疆拓土,可謂諸事不順。不過北俱蘆洲底蘊之深厚,由此可見一斑。一個骸骨灘,光是披麻宗就擁有三位玉璞境老祖,鬼蜮谷也有一位。反觀東寶瓶洲,如果不提那一撮秘密滲透進來的高人隱士,只說在東寶瓶洲土生土長的修道之人,位于山巔的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

    不過關于此事,崔東山早有提醒,說東寶瓶洲疆域不到北俱蘆洲三成,東寶瓶洲的玉璞境是那鳳毛麟角的存在,比不得別洲聲勢,但是東寶瓶洲只要是躋身了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例如那書簡湖劉老成以及風雪廟魏晉這種天之驕子,都是分了些一洲氣運的古怪存在,若是與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同境修士,尤其是那些養尊處優的譜牒仙師廝殺搏命,劉老成和魏晉的勝算極大。

    練氣士和武夫一旦選擇入谷歷練,就等于與披麻宗簽了一道生死狀,是富貴是暴斃,全憑本事和運氣。掙了橫財,披麻宗不眼紅不垂涎,一文錢不多收;死在了鬼蜮谷,從此生生死死不得超脫,也別怨天尤人。

    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歷史上不是沒有仙家府邸心疼門內得意弟子的夭折,事后不服,呼朋喚友,浩浩蕩蕩,來骸骨灘與披麻宗理論一二,既是問罪,也有跟披麻宗要些補償的念頭。披麻宗修士從來不解釋一個字,來了人,在山門口擺下一張桌子,上過了一杯陰沉茶待客,之后就開打,要么對方打上自家祖師堂,要么就打得對方交出身上所有法寶和神仙錢,然后往搖曳河一丟,讓他們自己鳧水回北方家鄉。所以搖曳河也有個別稱——餃子河,里面可是下過好幾次餃子的。

    不過披麻宗也不會讓來此修行的外人死在谷里,《放心集》上就清清楚楚地標注出了三條北行路線,推薦練氣士和武夫仔細掂量自己的境界,一開始先尋覓四處游蕩的孤魂野鬼,之后可以與幾座勢力不大的城池打打交道,最后如果藝高膽大,猶不盡興,再去腹地幾座城池碰碰運氣。鬼蜮谷內所有地仙、英靈、鬼王的境界,擅長的術法,傍身的法寶及壓箱底的本事,書上都有清晰記載。

    而且披麻宗修士在鬼蜮谷內建造有兩座小鎮,宗主竺泉親自駐守其一,一般人往往見不著她。不過鎮上有兩撥專職狩獵陰靈鬼將的披麻宗內門修士,外人可以跟隨或是邀請他們一起游歷鬼蜮谷,所有收獲,披麻宗修士分文不取。但是書上也坦言,披麻宗修士不會給任何人擔任扈從,見死不救很正常。只不過若是有仙家豪閥子弟嫌自家錢多壓手,來鬼蜮谷游玩,只需全程聽從披麻宗修士的叮囑,披麻宗便可以保證他們看過鬼蜮谷風景后全須全尾地離開險境,只要他們恪守規矩,游玩期內出現任何意外損失,披麻宗修士不但賠錢,還賠命。

    夜幕中,陳平安合上厚厚的一本《放心集》,起身來到窗口,斜靠著喝酒。

    一本書看到最后,除了記住了那些煩瑣的禁忌事宜,更在書中看到了披麻宗修士的豪氣。

    遙想當年,驪珠洞天一個草鞋少年高高揚起頭,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無數劍修仙人御劍跨洲遠游,去往劍氣長城抵御妖族。求利求名?磨劍而已。

    難怪她會說這寒苦之地卻自古多豪杰,只有這樣的土壤才能涌現出浩然天下最多的劍仙。

    你肯贈我幾壺酒,我便愿意還你一具價值數十枚谷雨錢的英靈白骨。

    講道理嗎?不講。沒道理嗎?很有。

    陳平安轉頭望向擱放在桌上的劍仙,輕聲道:“放心,在這里,我不會給你丟臉的?!?/br>
    他的視線微微偏移,望向那只竹編斗笠,微笑道:“因為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劍客?!?/br>
    沉默片刻,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是不是把‘平平安安的平安’略去,更有氣勢些?”

    壁畫城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怪事。

    披麻宗修士開始封禁那三堵福緣尚存的墻壁,不許任何游客靠近,便是店鋪掌柜和伙計都必須暫時搬離,等待披麻宗的告示。一時間怨聲載道,罵娘聲此起彼伏。

    一個運氣不好的,跳腳大罵的時候附近剛好經過個披麻宗修士,被那修士二話不說就一袖子撂倒在地,翻了個白眼便暈厥過去。然后那個可憐蟲的朋友二話不說,扛起就跑,既不給披麻宗神仙道歉,也不撂半句狠話。

    北俱蘆洲便是如此,我有膽子敢指著別人的鼻子罵天罵地是我的事情,可給人揍趴下了那也是我本事不濟,等哪天拳頭硬過對方了再找回場子便是。

    那位姓楊的金丹修士有些頭疼,他身邊的師弟龐蘭溪更是無奈。

    原來,在一幅壁畫之下,有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跪地不??念^,血流不止,苦求壁畫上的那位行雨神女給他一份機緣,說他有血海深仇不得不報,只要神女愿意施舍一份大道福緣,他愿意生生世世給她做牛做馬,哪怕是報完了仇,要他立即粉身碎骨都可以。

    年輕人在磕頭之前就掏出了一枚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古老玉牌輕輕放在地上,中年金丹修士擺擺手,示意一位外門修士不用驅趕此人。龐蘭溪想要勸說些什么,也給中年修士按住肩頭。他更多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那個身姿纖細如楊柳的女子身上。當她出現后,披麻宗設置在壁畫這邊的山水大陣毫無動靜,可是仙宮秘境的天然禁制卻開始起了漣漪。

    至于掛硯神女那邊反而談不上手忙腳亂,一個外鄉人已經獲得了神女認可,披麻宗聽之任之,并無阻攔他們離去。掛硯神女也投桃報李,主動與主人一起徒步登山,去往他們披麻宗的祖師堂。所以掛硯神女圖是率先變成白描的一幅。

    隨后,一只七彩鹿從那幅騎鹿神女圖上縱身一躍,身影瞬間消逝,成為今天的第二幅白描壁畫。

    中年修士先前心中震驚不已,畢竟這幅神女天官圖是披麻宗唯一一幅志在必得的壁畫,披麻宗上上下下都無比希望他身邊的師弟龐蘭溪能夠順利接手這份大道機緣。所以他差點沒有忍住,試圖出手阻攔那只七彩鹿的倏忽遠去,只是宗主竺泉很快從壁畫中走出,讓他退下,只管去守住最后一幅神女圖,然后就返回了鬼蜮谷駐地,說是有貴客臨門,必須由她來親自接待,至于掛硯神女與她新主人的上山拜訪,就只能交由祖師堂的師伯處理了。

    中年修士其實一頭霧水:能夠讓自家宗主出面迎客,難不成是一位大宗之主?

    行雨神女終于現身,竟是臉色慘白。她走出畫卷后,看了眼那個眼神冷漠的女子,再看看地上那枚正反篆文“行云”“流水”的古老玉牌,這位最精通推衍之術的神女像是陷入了兩難境地。

    中年修士看出了一點端倪:這是壁畫城其余七位神女都不曾碰到的一個天大難題。那個瞧著十分柔弱溫婉的女子,如果不留心她的眼神,不是剛好站在了這幅壁畫下,就連他這個金丹修士都不會太過注意。

    無法想象,一位神女竟有如此可憐無助的一面。

    行雨神女跟披麻宗打的交道最多,相傳是仙宮秘境神女中最足智多謀的一位,尤其精于弈棋。老祖曾笑言,若是有人能夠僥幸獲得行雨神女的青睞,打打殺殺未必太厲害,可是一座仙家府邸其實最需要這位神女的襄助。

    那女子瞥了眼不斷磕頭、幾見額頭白骨的年輕人,再望向行雨神女道:“你去助他渡過難關,甲子之后,再來給我請罪?!?/br>
    行雨神女心神搖曳不定,以至于整座壁畫城都顯得水霧彌漫。她只覺得見著了這位明明境界不算太高的女子,卻仿佛那山下的官場胥吏瞧見了一位吏部天官。

    行雨神女顫聲道:“事后如何去找主人?”

    那女子淡然說道:“獅子峰?!?/br>
    披麻宗中年修士皺了皺眉頭。獅子峰確實有一位強大元嬰不容小覷,但卻是一位年歲已然不小的男修士??杉幢闶悄俏辉獘胄奘坑H自站在這里,哪里會讓行雨神女如此戰戰兢兢?

    那女子對中年修士微笑著自我介紹:“獅子峰,李柳?!?/br>
    中年修士依舊不曾聽聞這個名字,但還是回道:“披麻宗,楊麟?!?/br>
    名叫李柳的年輕女子就這么離開壁畫城,似乎都懶得再看一眼行雨神女。

    呆呆站在一旁的龐蘭溪抹了把額頭,感慨道:“楊師兄,這位李柳前輩好嚇人?!?/br>
    楊麟笑道:“這話在我這兒說說就算了,讓你師父聽見了,要訓你一句修心不夠?!?/br>
    少年心性單純,只覺得楊師兄果然性情沉穩,將來一定會是披麻宗的頂梁柱之一,卻沒有看出這位金丹師兄的復雜眼神。因為龐蘭溪自己還茫然不知,自己已經失去了那幅騎鹿神女圖的福緣。

    鬼蜮谷內,一行人沒有走那入口牌坊,而是讓其中一人直接以本命物破開一道大門,隨后一艘流霞舟一沖而入。船頭之上站著一位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女宗主,一位身邊跟隨七彩鹿的神女,還有那個改了主意要一起游歷鬼蜮谷的姜尚真。

    那艘天君謝實親手贈予的流霞舟雖是仙家至寶,可在鬼蜮谷的重重濃霧迷障內飛掠,速度還是慢了許多。它如同一顆彗星劃破鬼蜮谷天空,極其矚目。寶舟與陰煞瘴氣摩擦,綻放出絢爛的七彩琉璃色,同時破空聲響如同雷聲大作,地上許多陰物鬼魅四散奔走,底下許多沿途城池更是迅速戒嚴。

    姜尚真伸出手掌在額頭,舉目遠眺,笑道:“賀宗主,白骨京觀城就快到了,這流霞舟真是個寶貝,賣不賣?”

    賀小涼置若罔聞。

    騎鹿神女與主人如出一轍,不愿搭理這個口無遮攔的家伙。

    姜尚真突然轉頭問道:“賀宗主,若是你執意殺他,你們雙方境界差了這么多,我可是要攔上一攔的。當然了,在這之前,那京觀城如果想要欺負兩位,也要問過我姜某人的柳葉答不答應?!?/br>
    賀小涼還是不說話。

    姜尚真嘆了口氣。世間男女,欠錢好說,情債難還。這個陳平安到底是怎么招惹的她?年紀不大,本事倒高。

    如果陳平安在場,姜尚真都要伸出大拇指,贊一聲“我輩楷?!绷?。

    天微微亮,陳平安離開客棧,與趴在柜臺打盹的伙計說要退房。年輕伙計也不以為意,點點頭,算是知曉了。

    雖說那位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提前兩天退房,可這份錢又落不進自己兜里,年輕伙計便有些提不起勁兒,讓客棧打雜的女子去清掃房間,等會兒再說吧。

    年輕伙計轉過頭,望向客棧外邊的冷清街道,那里已經沒了年輕游俠的身影。

    年輕伙計一想到從壁畫城傳來的小道消息便有些不開心,三幅神女天官圖的機緣都給外人拐跑了,虧得自己有事沒事就往那邊跑。他心想,這三位神女也仙氣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奔著男子的相貌、家世去的??伤竭@么想,便越泄氣,老鼠生兒打地洞,氣死個人。

    陳平安離開集市,去了鬼蜮谷入口處的牌坊,交了五枚雪花錢給披麻宗守門修士,得了一塊九疊篆的通關玉牌,篆文為“赫赫天威,震殺萬鬼”,若是活著離開鬼蜮谷,拿著玉牌能討要回兩枚雪花錢。

    過路費不算貴,十幾碗搖曳河陰沉茶而已。而且這筆錢還可以與披麻宗賒欠,所以骸骨灘北方諸國許多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進了骸骨灘就做三件事:在搖曳河祠廟花幾文錢燒過三炷香,與那位河神祈福,然后去壁畫城神女圖那邊碰碰運氣,再去奈何關集市買一本《放心集》,過了牌坊樓就可以把性命交予老天爺處置了。

    靠近鬼蜮谷南方城池的強大陰靈大多不會主動招惹懸佩玉牌的家伙,畢竟披麻宗宗主竺泉常年駐守鬼蜮谷,經常領著兩鎮修士狩獵陰物,但是大小城主卻也不會為此刻意拘束麾下厲鬼游魂。早期南方諸多城主不信邪,偏偏喜歡伺機虐殺懸掛玉牌之人,結果被竺泉不計代價地領著幾位祖師堂嫡傳地仙修士數次孤軍深入腹地,拼著大道根本受損,也要將幾個罪魁禍首斬首示眾。竺泉之所以躋身玉璞境如此緩慢,與她的涉險殺敵關系極大,實在是在元嬰境滯留太久了。

    形勢最為險峻的一次,只有竺泉一人重傷返回,腰間懸掛著三顆城主陰靈的頭顱。此后,她就被老宗主拘押在后山牢獄當中,下令一天不躋身上五境就一天不許下山。等到她終于得以出山,第一件事情就是重返鬼蜮谷,如果不是開山老祖兵解離世之前立下法旨嚴令,不許歷代宗主擅自啟動那件中土上宗賜下的仙兵,調動豢養其中的十萬陰兵攻入鬼蜮谷,恐怕以竺泉的脾氣,早就拼著宗門再次元氣大傷,也要率軍殺到白骨京觀城了。

    此時除了孤身一人的陳平安,還有三撥人等在那邊,既有與朋友同游的,也有扈從貼身跟隨的,一起等著卯時來臨。

    進入鬼蜮谷歷練,只要不是賭命,都講究一個良辰吉時。一些家族或是師門的前輩各自叮囑身邊年紀不大的晚輩,進了鬼蜮谷務必多加小心,許多提醒其實都是老調重彈,《放心集》上都有。

    陳平安將玉牌系掛在腰間,站得有些遠,獨自呵手取暖。

    卯時一到,站在第一座兩色琉璃牌坊樓中央的披麻宗老修士讓出道路,說了句吉利話:“預祝各位順風順水,一路平安?!?/br>
    陳平安會心一笑。自己真是有個好名字。

    他走在最后,一座座牌坊,不同的形制,不同的匾額內容,讓人大開眼界。

    此次進入鬼蜮谷,陳平安穿著紫陽府雌蛟吳懿贈送的名為青草的法袍青衫,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了青峽島劉志茂贈送的核桃手串,與昨夜畫好的一摞黃紙符箓一起藏在左手袖中。符箓多是《丹書真跡》上入門品秩的挑燈符、破障符,當然還有三張方寸符,其中一張以金色材質的珍稀符紙畫就,耗費了陳平安許多精氣神,可以用來逃命,也可以用來搏命,配合神人擂鼓式效果最佳。

    這條道路,眾人竟然足足走了一炷香工夫,途經十二座牌坊,左右兩側矗立著一尊尊兩丈余高的披甲武將,分別是打造出骸骨灘古戰場遺址的對陣雙方。那場兩大王朝和十六藩屬國攪和在一起廝殺了整整十年的慘烈戰事,殺到最后都殺紅了眼,已經全然不顧什么國祚,據說當年來自北方遠游觀戰的山上練氣士多達萬余人。

    陳平安回首望去,把守門口的披麻宗修士身影已經模糊不可見。眾人先后停步,豁然開朗,天高地闊,只是愁云慘淡。這座小天地的濃郁陰氣一瞬間如海水倒灌各大竅xue氣府,令人呼吸不暢,倍覺凝重?!斗判募飞系男新菲性敿氷U述對應之法,前邊三撥練氣士和純粹武夫都已按部就班,各自抵御陰氣攻伐。

    其中一位身穿泥金色長袍的少年練氣士依然小覷了鬼蜮谷氣勢洶洶的陰氣,有些措手不及,剎那之間臉色漲紅。他身邊一個佩刀挎弓的女子趕忙遞過去一只青瓷瓶,少年喝了一口瓶中自家山頭釀造的三郎廟甘霖后,臉色這才轉為正常。少年有些難為情,對著扈從模樣的女子歉意一笑。女子也笑了笑,開始環顧四周,與一位始終站在少年身后的黑袍老者眼神交匯,老者示意她不用擔心。

    鬼蜮谷既是歷練的好地方,也是仇家派遣死士刺殺的好時機。女子與老人都是扈從,約莫三十歲的女子是位剛剛躋身六境的純粹武夫,極為罕見。

    北俱蘆洲雖然江湖氣象極大,可得一個“小宗師”美譽的女武夫本就不多,這般年輕就能夠躋身六境的更是鳳毛麟角,往往只有“宗”字頭仙家和王朝豪閥才能夠培養出這類出類拔萃的家生子,并且使其忠心耿耿。至于黑袍老人更是深不可測,讓人連他是純粹武夫還是練氣士都分辨不出。

    另外一撥練氣士中,一名身材壯碩的男子手握甲丸,穿上了一副雪白色的兵家甘露甲,瑩光流轉,附近陰氣隨之不得近身。

    一名老修士摘下背后箱子,發出一陣瓷器磕碰的細微聲響后,取出了一只形制曼妙如女子身段的玉壺春瓶,顯然是件品秩不低的靈器,被老修士托在手心后,只見那四面八方絲絲縷縷的純粹陰氣開始往瓶內聚攏。只是天地陰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工夫,壺口處只是凝聚出小如粟米的一粒水珠子,輕輕懸空流轉,不曾下墜摔入壺中。

    一名中年修士一抖袖子,掌心出現一把翠綠可人的蕉葉小幡子,雙指拈住花梨木幡柄一晃,就變成了一只等臂長的幡子,木柄處系有一根金色長穗。中年修士將它懸掛在手腕上,默念口訣,陰氣頓時如溪水洗涮蕉葉幡子表面,如人捧水洗面。這是一種最簡單的淬煉之法,無非是將靈器取出即可。只是一洲之地又有幾處風水寶地,陰氣能夠濃郁且純粹?即便有,也早已給大門派占了去,嚴密圈禁起來,不許外人染指,哪里會像披麻宗這樣任由外人隨意汲取。

    兩名結伴游歷鬼蜮谷的修士相視一笑,鬼蜮谷內陰靈之氣的精純確實與眾不同,最適合他們這些精于鬼道的練氣士。真是入了金山銀山,接下來就看能搬走多少了!

    至于那位擁有一枚甲丸的兵家修士,是他們重金聘請的護衛。鬼蜮谷孕育而出的先天陰氣,比起骸骨灘與鬼蜮谷接壤地帶、已經被披麻宗山水陣法篩選過的那些陰氣,不但更充沛,寒煞之氣更重,而且越靠近腹地就越值錢,當然危險系數也會越來越大,說不得沿途就要與陰靈厲鬼廝殺。成了,得幾具白骨,又是一筆賺頭;不成,萬事皆休,下場凄慘至極,練氣士比那凡夫俗子更是知曉淪為鬼蜮谷陰物的可憐。

    陳平安瞥了幾眼就不再看。入谷汲取陰氣是犯了大忌諱的,披麻宗在《放心集》上明確提醒,此舉很容易招來鬼蜮谷當地陰靈的仇視,畢竟,誰愿意自己家里來毛賊呢?只不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本事夠高,膽子夠大,披麻宗不會阻攔。

    最后兩位,瞧著像是一對年輕道侶,各自都背著一只奇大的木箱,像是來鬼蜮谷撿漏的。鬼蜮谷內除了陰氣和白骨兩物最是珍貴,其實還有許多生長在內的奇花異草和靈禽異獸,《放心集》上多有記載,只不過披麻宗開門已千年,來此碰運氣的人不計其數,披麻宗修士本身也有專人常年尋覓各種天材地寶,故而最近百年已經極少有人洪福齊天,成功找到什么惹人眼紅的靈物地寶了。

    陳平安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輕輕捻動,果然十分陰涼,酷似墳冢之地的千年土。他丟了土壤,撿起附近一顆周圍處處可見的石子,雙指輕輕一捏,皺了皺眉頭:石質近乎泥,相當柔軟。不愧是鬼蜮谷,好怪的水土。

    披麻宗在鬼蜮谷內建有兩鎮,一鎮名為蘭麝,一鎮名為青廬。前者位于最南方,規模如那奈何關集市大小,后者位于靠近鬼蜮谷中部的最西邊一座山坳中,是宗主竺泉的半個修行之地。這位虢池仙師常年留守于此,三百年內,京觀城的城主曾經兩次獨自“拜訪”青廬鎮,與以竺泉為首的披麻宗地仙修士交手,打得天翻地覆,被本命物是一把法刀的竺泉削去附近山頭無數,鬼蜮谷兩條北行之路也因此而生。

    去往蘭麝鎮最安生,距離也近,幾乎是一條直線,不過八十里路。路程雖短,但是蘭麝鎮周邊又有幾處地方不得不去,既有供人游歷的風景名勝,例如一處荒廢已久的古老地宮以及那山石嶙峋、潔白如雪的白頭峰,還有一座選擇依附披麻宗的城池,城主是生前擅長道家符箓的國師陰靈,經常會與外來修士以物易物。

    去往青廬鎮,則由于山水的彎彎繞繞,路途竟長達八百余里。若想御風御劍,或是駕馭法寶飛掠,《放心集》上說得直白,任你是位金丹地仙,依舊是尋死而已。至于元嬰境的大修士,除非是鬼修,否則來了陰氣森森、煞氣如潮的鬼蜮谷,已無歷練的意義,甚至還會消磨道行。何況元嬰修士一向不愿涉足紅塵,極少離開自家的洞天福地,沒得耽誤光陰。如那披麻宗蘇姓元嬰,管著一艘跨洲渡船實在是無望破境的無奈之舉,也怨不得他有些郁郁。所以元嬰境和飛升境分別被笑稱為千年的烏龜、萬年的王八。

    陳平安選擇直接去往青廬鎮,而且未必會走那條披麻宗辛苦開辟出來的“官道”。

    那個明顯是大山頭子弟的少年與那鬼修和兵家散修結伴的三人隊伍選擇去往蘭麝鎮,至于之后是否涉險再走一趟青廬鎮,不好猜。

    讓陳平安有些意外的是,那對道侶瞧著修為不高,竟然也選擇走青廬鎮這條險路。他們輕聲言語,攜手北行,相互打氣,雖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帶著一絲決然之色——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錢了。

    陳平安加快步伐,先行一步,與他們拉開一大段距離。自己走在前頭,總好過尾隨對方,免得受了對方猜忌。對方也有意無意放慢了腳步,而且經常停步,或捻泥或拔草,甚至還會掘土挖石,挑挑選選。

    雙方距離越來越大,那對野修道侶再一抬頭,已經不見了那位年輕游俠的身影。

    鬼蜮谷內天空灰暗,如那陰雨天氣的光景,視線多少有些受阻。

    陳平安越走越快。去往青廬鎮的這條羊腸小道盡量避開了在鬼蜮谷南方藩鎮割據的大小城池,可陽間活人行走于死人怨氣凝結的鬼蜮谷,本就是夜幕中的螢火點點,十分惹眼,許多徹底喪失靈智的厲鬼對于陽氣的嗅覺極其敏銳,一個不小心,動靜稍稍大了,就會惹來一撥又一撥的厲鬼。對于坐鎮一方的強大陰靈而言,這些戰力不俗的厲鬼如同雞肋,招徠麾下,既不服管束,也不聽號令,說不得就要相互廝殺,自損兵力,所以任由它們游蕩荒野,有時也會將它們作為練兵的演武對象。

    在一群烏鴉安靜棲枝的路旁密林,陳平安停步,轉頭望去。林深處影影綽綽,白衣晃蕩,驟然出現,倏忽消逝。陳平安干脆離了小路,走向密林。烏鴉振翅而飛,枯枝震顫,如鬼魅張牙舞爪。只是當陳平安步入其中,除了一些從泥地里露出一角的腐朽鎧甲、生銹兵械,并無異樣。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上一棵枯木高枝,環視一圈后,依舊沒有發現古怪端倪,只是當他突然轉移視線,定睛望去,終于看到一棵樹后露出半張慘白臉龐,女子模樣,嘴唇猩紅,在這了無生氣的密林當中,獨獨與陳平安對視,那一雙眼珠子的轉動十分僵硬古板,好似在打量著陳平安。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打算不理睬那只鬼祟陰物,正要躍下高枝,卻發現腳下樹枝毫無征兆地繃斷。他挪開一步,低頭望去,折斷處緩緩滲出了鮮血,滴落在樹下泥土中,然后那些深埋于土、早已銹跡斑斑的鎧甲仿佛被人披掛在身,兵器也被從地底下“拔出”,最終搖搖晃晃,立起了十幾尊空蕩蕩的“甲士”,圍住了陳平安站立的這棵高大枯樹。

    陳平安一躍而下,剛好站在一尊甲士的肩頭,不承想鎧甲立即如灰燼散落于地,陳平安隨手一揮袖,些許罡風拂過,所有甲士便如出一轍,紛紛化作飛灰。

    陳平安轉頭望向身后一處,那個始終只露出半張臉龐的白衣女子躲在樹后,掩嘴嬌笑狀,卻無半點聲響發出。陳平安笑問道:“這附近山水,哪里有厲鬼出沒?”

    女子動作生硬,緩緩抬起一條胳膊,指了指自己。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是說那種一拳打不死的?!?/br>
    白衣女子愣了一下,頓時臉色猙獰起來,慘白肌膚之下如有一條條蚯蚓滾走。她一手作掌刀,如切豆腐般砍斷粗如水井口的大樹,然后一掌重拍,向陳平安轟砸而來。

    陳平安一手向前遞出,罡氣如墻列陣在前,斷木撞擊之后化作齏粉,一時間碎屑遮天蔽日。腳下涼意陣陣,陳平安低頭一看,見是兩只雪白袖子纏繞住雙腳,然后泥地中鉆出一顆女子頭顱。

    難怪要以半張臉面示人,原來她雖然半面慘白,可好歹還能看出容貌,剩余半張臉龐只剩薄薄一層皮膚包裹的白骨,乍一看,就像只生了半張臉的丑陋女子。

    她半張容顏如可憐女子泫然欲泣,顫聲道:“將軍恨我負心,殺我即可,莫要以刀剮臉,我吃不住疼的?!?/br>
    陳平安任由她雙袖纏繞束縛自己雙腳:“你就是附近膚膩城城主的四名心腹鬼將之一吧,為何要如此靠近道路?我有披麻宗玉牌在身,你不該來這邊尋找吃食的,不怕披麻宗修士找你麻煩?”

    那白衣女鬼只是不聽,伸出兩根手指撕裂無臉的半張面皮,里邊的森森白骨上布滿了利器剮痕,足可見她死前遭受了不同尋常的切膚之痛。她哭而無聲,以手指著半張臉龐的裸露白骨道:“將軍,疼,疼?!?/br>
    陳平安竟是蹲下身,雙手籠袖,與她對視:“行了,你那點迷心術對我無用。我聽說膚膩城與披麻宗關系一直不錯,但是你們有一撥死對頭,為首的是一個擅長近身廝殺的地仙陰靈,麾下兵馬稀少,但是經常流竄犯事,如那邊關精銳斥候,來去不定。那個金丹陰靈最喜歡生食活人,尤其是練氣士,落在他們手上,生不如死,如人豢養豬犬,今天割下一條腿,明天切走一塊rou,不傷性命。他們倒也識趣,不敢冒犯大城鬼物,專揀軟柿子拿捏,針對你們膚膩城,隔三岔五就偷偷抓走一兩只女陰物,處境更是慘烈?!?/br>
    白衣女鬼置若罔聞,只是喃喃道:“真的疼,真的疼……我知錯了,將軍下刀輕些?!?/br>
    此時此刻,陳平安四周已經白霧彌漫,如同被一只無形的蠶繭包裹其中。他肩頭微動,罡氣大震,白霧粉碎。

    那女鬼心知不妙,正要鉆土逃遁,被陳平安迅猛一拳砸中額頭,打得一身陰氣流轉凝滯阻塞,然后又被陳平安伸手攥住脖頸,硬生生從泥土中拽出,一抖腕,將其重重摔在地上。白衣女鬼蜷縮起來,如一條雪白山蛇給人打爛了筋骨,癱軟在地。

    陳平安嘆了口氣:“你再這么磨蹭下去,我可就真下重手了?!?/br>
    白衣女鬼咯咯而笑,飄蕩起身,竟是變成了一只身高三丈的陰物,身上雪白衣裳也隨之變大。

    《放心集》曾有簡明扼要的幾句話來介紹這只膚膩城陰物。

    女鬼自稱半面妝,生前是一位功勛武將的侍妾,死后化作怨靈。由于擁有一件來歷不明的法袍,擅長幻化美人,以霧障蒙蔽修士心竅,任其宰割,敲骨吸髓,吸食靈氣如飲酒。女鬼極難斬殺,曾經被游歷鬼蜮谷的地仙劍修一劍擊中,依舊得以存活下來。

    身材巨大的白衣女鬼半面妝衣袖飄搖,如河水浪花漣漪晃動。她伸出一只大如蒲團的手掌,在臉上往下一抹。她凝視陳平安,僅剩一只眼眸煥發出七彩琉璃色。然后剎那之間,竟憑空變出一張臉龐來。

    陳平安瞇起眼:“這就是你自己找死了?!?/br>
    半面妝開始圍繞著陳平安飄搖游蕩,嘴唇未動,卻有鶯聲燕語在陳平安四周徘徊不去,極其膩人,蠱惑人心:“你舍得殺我?你殺得了我?不如與我纏綿一番。損耗些陽氣靈氣而已,便能得償所愿,我賺了,你不虧,何樂而不為?”

    此前無論是游歷東寶瓶洲還是桐葉洲,或是那次誤入藕花福地,陳平安都會小心翼翼藏好壓箱底的本事,對手有幾斤幾兩就出多少力氣和手段,可謂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如果是在以往別處遇見這只白衣陰物,肯定是先以拳法較量,再來一些符箓手段,接著請出養劍葫里的飛劍十五,最后才是背后那把劍仙出鞘。但是今天這次,陳平安直接拔劍出鞘,手持劍仙,隨手一劍砍掉了這陰物的頭顱。尸首分離后,那顆恢復本來面目的頭顱出現片刻的滯空,然后筆直墜地,驟然間從頭顱半張女子面容處爆發出巨大的哀號,正要有所動作,已經給陳平安一劍釘死在原地,隨手一抓,將那件雪白法袍攥在手心,變成一條絲巾大小,輕如鴻毛,靈氣盎然,入手微涼卻無陰煞氣息,是件不錯的法袍,說不定不比自己身上這件青草法袍遜色。

    這只女鬼談不上什么戰力,就像陳平安所說,一拳打個半死絲毫不難,但是一來對方的真身其實不在此處,不管如何打殺,傷不到她的根本,極其難纏。再者,在這陰氣濃郁之地,并無實體的女鬼說不定還可以仗著秘術在陳平安眼前死去活來個無數回,直到類似陰神遠游的“皮囊”孕育陰氣消耗殆盡,與真身斷了牽連才會消停。

    飛劍初一、十五也一樣,它們暫時終究無法像那傳說中陸地劍仙的本命飛劍一般可以穿透光陰流水,無視千百里山水屏障,只要循著丁點兒蛛絲馬跡就可以殺敵于無形。唯獨背后這把劍仙不同。莫名其妙來又莫名其妙沒了的膚膩城女鬼不但這副皮囊眨眼工夫便徹底魂飛魄散,而且必然已經傷及某處的本命真身。劍仙自行掠回劍鞘,寂靜無聲。

    陳平安剛剛將那件玲瓏法袍收入袖中,就看到不遠處一個佝僂老嫗看似腳步緩慢,實則縮地成寸,在陳平安身前十數步外站定。

    老嫗臉色陰沉:“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試探,你何必如此痛下殺手,真當我膚膩城是軟柿子了?城主已經趕來,你就等著受死吧?!?/br>
    陳平安抬頭望去,空中有一架巨大輦車御風而游,四周儀仗浩大,女官如云,有人撐寶蓋遮陽,有人捧玉笏開道,還有障風塵的巨大羽扇,眾星拱月,使得這架輦車如同帝王巡游。

    看來是膚膩城的城主親臨了。在鬼蜮谷,割地為王的英靈也好,占據一方山水的強勢陰靈也罷,都要比書簡湖大大小小的島主還要無法無天。這伙膚膩城女鬼不過是勢力不夠,能夠做的壞事也就大不到哪里去,與其他城池對比之下,口碑才顯得稍微好些。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收回視線,望向那個神色陰晴不定的老嫗,道:“我又不是嚇大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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