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
崔瀺一振衣袖,山河版圖瞬間消失散盡,冷笑道:“你,齊靜春,阿良,老秀才,還有陳清都,陳淳安,你們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聰明人眼中,難道不都是一個個笑話嗎?” 崔瀺轉過頭,望向這個身著青衫、發插玉簪、腰掛養劍葫的年輕人,劍客?游俠?讀書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書簡湖棋局已經結束,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無法局局新,好的壞的,其實都還在你這里。按照你當下的心境脈絡,再這么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會讓一些人失望,但也會讓某些人高興,而失望和高興的雙方,同樣無關善惡。不過我確定,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個答案,也不想知道雙方各自是誰?!?/br> 陳平安看著這位大驪國師。確實與少年崔東山很相似,但的的確確已經是兩個人了。 崔瀺笑道:“連你陳平安都像是個道德圣人了,這世道真是妙。說實話,我倒是有些后悔自己當初的選擇了,天下興亡,關我屁事?!?/br>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終于說了兩句無關大局的自家言語。 “豪門府邸,百尺高樓,撐得起一輪月色;市井坊間,挑水歸家,也帶得回兩盞明月?!?/br> “自古飲者最難醉?!?/br> 陳平安重新坐在臺階上,摘下養劍葫,卻幾次抬手,都沒有喝酒。 崔瀺說道:“在你心中,齊靜春作為讀書人,阿良作為劍客,好似日月在天,給你指路,可以幫著你晝夜趕路?,F在我告訴了你這些,齊靜春的下場如何,你已經知道了,阿良的出劍,暢快不暢快,你也清楚了,那么問題來了,陳平安,你真的想好以后該怎么走了嗎?” 陳平安沉默不語。崔瀺便走了。 因為答案如何,崔瀺其實并不感興趣。 陳平安后仰躺下,將養劍葫放在身邊,閉上眼睛。 沒來由想起刻在倒懸山黃粱酒館墻壁上的那句話,字跡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寫給齊先生的。 江湖沒什么好的,也就酒還行。 陳平安猛然間睜開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條金色長線從落魄山竹樓處掠出,來到山巔,被陳平安握在手心,劍尖向下,輕輕挑起養劍葫,最終伸臂持劍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夠夠的了?!?/br> 陳平安持劍下山,連連喝酒,是真醉了,身形踉蹌,路過朱斂他們宅子的時候,剛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練拳的岑鴛機。 她發現他一身酒氣后,眼神畏縮,停下了拳樁,斷了拳意。 陳平安一笑而過,搖搖晃晃走遠之后,腳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轉頭道:“岑鴛機,你的拳,真不行?!?/br> 岑鴛機閉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說話。 砰然一聲。 陳平安應聲倒地。 岑鴛機心中哀嘆一聲,裝什么高手說什么大話啊。 只見那位年輕山主,連忙撿起劍仙和養劍葫,腳步快了許多。 瞧瞧,先前分明是裝醉來著。 岑鴛機轉頭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憤憤不平,攤上這么個沒輕沒重的山主,真是誤上賊船了。 在崖畔那邊,陳平安趴在石桌上,guntang的臉頰貼著微涼的桌面,就那么遙望遠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腦袋,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龍泉郡,還有人膽敢這么急哄哄御風遠游? 極遠處,一抹白虹掛空,聲勢驚人,想必已經驚動很多山頭修士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不去管了。在落魄山還怕什么?就這么昏睡過去。 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竅地就為了見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寶盡出,匆匆北歸,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將已經酣睡的青衫先生,輕輕背起,腳步輕輕,走向竹樓,喃喃低語喊了一聲:“先生?!?/br> 落魄山作為驪珠洞天最為高聳的幾座山頭之一,本就是賞月的絕佳地點。 一身白衣的崔東山輕輕關上一樓竹門,當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歸來月色和云白。 崔東山躡手躡腳來到二樓,老人崔誠已經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欄桿。崔東山喊了聲“爺爺”,老人笑著點頭。 老人負手而立,崔東山趴在欄桿上,兩只大袖子掛在欄外。 崔誠不愿與崔瀺多聊什么,倒是對這個魂魄對半分出來的“崔東山”,興許是覺得更加符合自己早年記憶的緣故,所以更親近些。 崔誠問道:“怎么跑回來了?” 崔東山輕聲道:“在外面逛蕩來晃蕩去,總覺得沒啥勁。到了觀湖書院地界,想起要跟那些教書匠碰面,雞同鴨講,心煩,就偷跑回來了?!?/br> 崔誠笑道:“既然做著無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總想著有趣無趣?!?/br> 崔東山用下巴當抹布,來回擦拭著欄桿,道:“知道啦?!?/br> 崔誠問道:“今夜就走?” 崔東山點點頭,道:“正事還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歡較真,這會兒我既然自己選擇向他低頭,就愿賭服輸,自然不會耽擱他的千秋大業,一定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就當小時候與家塾夫子交課業了?!?/br> 崔誠沒有多說什么,老人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對他們指手畫腳。當年他就是迂腐教訓得多,死板道理灌輸得多,又喜歡擺架子,小崽子才負氣離家,遠游他鄉,一口氣離開了東寶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認了個窮酸老秀才當先生。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當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銀錢,老人是既惱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孫,陋巷求學,能學到多大多好的學問?這也就罷了,既然與家族服軟,開口討要,每個月就要這么點銀子,還好意思開口?能買幾本圣賢書?就算一年不吃不喝,湊得齊一套稍稍像樣的文房清供嗎?當然了,老人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個老秀才的學問,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誠說道:“方才崔瀺找過陳平安了,應該兜底了?!?/br> 崔東山“嗯”了一聲,并不覺得奇怪。崔瀺將他看得透徹,其實他看待崔瀺,一樣相差無幾,到底曾經是一個人。 崔東山轉過頭,問道:“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誠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攔得???除了小時候被我關在閣樓念書逃不了之外,你哪次聽過爺爺的話?” 崔東山說道:“這次就聽爺爺的?!?/br> 崔誠道:“行吧,回頭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br> 崔東山笑逐顏開,嫻熟地爬上欄桿,翻身飄落在一樓地面,大搖大擺走向朱斂那邊的幾棟宅子。 他先去了裴錢的院子,發出一串怪聲,翻白眼吐舌頭,張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過來的裴錢嚇得一激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黃紙符箓,貼在額頭,然后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臺那邊,閉著眼睛就是一套瘋魔劍法,嘴里瞎嚷嚷:“快走快走!饒你不死!” 崔東山怒喝道:“敲壞了我家先生的窗戶,你賠錢??!” 裴錢愣在當場,伸出雙指,輕輕按了按額頭符箓,防止墜落,心里想著,萬一是妖魔鬼怪故意變幻成崔東山的模樣,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她試探性問道:“我是誰?” 崔東山笑瞇瞇道:“大師姐唄?!?/br> 裴錢如釋重負,看來是真的崔東山,于是屁顛屁顛跑到窗臺邊上,踮起腳跟,一邊張望一邊好奇問道:“你咋又來了?” 崔東山反問道:“你管我?” 裴錢摘下符箓放在袖中,跑去開門,卻沒看見崔東山,轉了一圈還是沒找著,結果一個抬頭,就看到一個白衣服的家伙倒掛在屋檐下。裴錢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里已經有些淚瑩瑩了,剛要開始放聲哭嚎,崔東山就像那大雪天掛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錐子化了,以一個倒栽蔥姿勢從屋檐滑落,腦袋撞地,咚一聲,然后直挺挺摔在地上??吹竭@一幕,裴錢破涕為笑,滿腔委屈一下子煙消云散。 崔東山爬起身,抖著雪白袖子,隨口問道:“那個不開眼的賤婢呢?” 裴錢小心翼翼道:“石柔jiejie如今在壓歲鋪子那邊忙生意哩,幫著我一起掙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可不許再欺負她了,不然我就告訴師父?!?/br> 崔東山嗤笑道:“告狀?你師父是我先生,明擺著跟我更親近些,我認識先生那會兒,你還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br> 裴錢可不愿在這件事上矮他一頭,想了想,反問道:“師父這次去梳水國那邊游歷江湖,又給我帶了一大堆的禮物,數都數不清,你有嗎?就算有,能有我多嗎?” 崔東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稱多寶大爺的我比家當?” 裴錢認真道:“自己的不算,我們只比各自師父和先生送的?!?/br> 崔東山雙手攤開,笑道:“輸給大師姐不丟人?!?/br> 裴錢點頭道:“識時務者為俊杰?!?/br> 崔東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錢眉心,道:“你就可勁兒瞎引文,氣死一個個古人圣賢吧?!?/br> 裴錢一巴掌拍掉崔東山的狗爪子,壯著肚子小聲道:“放肆?!?/br> 崔東山給逗樂了,這么好一詞匯,給小黑炭用得這么不豪氣。 崔東山開始往院子外邊走,嘴里嚷道:“走,找豬頭玩去?!?/br> 裴錢已經不犯困了,樂呵呵地跟在崔東山身后,與他說了自己跟寶瓶jiejie一起捅馬蜂窩的壯舉。 崔東山問道:“你自己淘氣也就罷了,還連累小寶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沒揍你?” 裴錢白眼道:“盡說傻話?!?/br> 崔東山哀嘆一聲,道:“我家先生,真是把你當自己閨女養了?!?/br> 裴錢樂開了懷,“大白鵝”就是比老廚子會說話。 “大白鵝”,是裴錢私底下給崔東山取的綽號,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寶瓶jiejie說過。 路過一棟宅子,墻內有走樁出拳的悶悶振衣聲響。 崔東山蹈虛凌空,步步登高,站在墻頭外邊往宅子里瞅,瞧見一個身材苗條的貌美少女,正在練習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樁。裴錢將那根行山杖斜靠墻壁,后退幾步,一個高高躍起,踩在行山杖上,雙手抓住墻頭,雙臂微微使勁,成功探出腦袋,正好聽見崔東山嘀咕道:“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br> 裴錢壓低嗓音說道:“岑鴛機這人心不壞,就是傻了點?!?/br> 崔東山點頭道:“看得出來?!?/br> 岑鴛機終究是朱斂相中的練武坯子,一個有望躋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這種鬼怪神仙亂出沒的地方,才半點不顯眼,如果隨便丟到梳水國、彩衣國,一旦讓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宗師,走那水淺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蹚池塘,水花炸裂。 岑鴛機剛剛練拳,練拳之時,能夠將心神全部沉浸其中,已經殊為不易,所以直到略作休憩,停了拳樁,才聽聞墻頭那邊的竊竊私語。她瞬間側身,腳步后撤,雙手拉開一個拳架,抬頭怒喝道:“誰?” 當她看到那個俊美“少年郎”的腦袋后,皺了皺眉頭,怎么冒出這么個仿佛謫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裴錢正在一旁咧嘴笑,岑鴛機這才松了口氣。 崔東山雙肘擱放在墻頭上,問道:“你是豬頭……哦不,是朱斂挑選上山的落魄山記名弟子?” 岑鴛機沒有答話,望向裴錢。 裴錢笑嘻嘻介紹道:“他啊,叫崔東山,是我師父的學生,我跟他倆輩分一樣的?!?/br> 岑鴛機開始犯嘀咕。 那個年輕山主的學生? 眼前這個瞅著十分靈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找誰不好,非要找那個不學無術的家伙當先生?那家伙一年到頭就知道在外邊瞎逛,當甩手掌柜,偶爾回到山頭,不是胡亂應酬,就是大晚上喝酒賣瘋,你能從他身上學到什么?那家伙也真是豬油蒙了心,竟然敢給人當先生,就這么缺錢? 岑鴛機心中嘆息,于是望向那個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就有些憐憫。 崔東山輕聲道:“是真傻,不是裝的?!?/br> 裴錢“嗯”了一聲,道:“我沒騙你吧?!?/br> 大小兩顆腦袋,幾乎同時從墻頭那邊消失,極有默契。 岑鴛機聽不真切他們說啥,也懶得計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東山沒去找朱斂,帶著裴錢去到了落魄山之巔后,一跺腳,怒斥道:“還不滾出來?!?/br>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趕緊現出真身,在祠廟外的臺階底下,作揖到底,面對這位他當年就已經知曉真實身份的“少年”,卻沒有多言。 崔東山臉色陰沉,渾身煞氣,大步向宋煜章奔去。 崔東山又要開始作妖了?裴錢見勢不妙,趕緊跟上崔東山,小聲勸說道:“好好說話,遠親不如近鄰,到時候難做人的,還是師父啊?!?/br> 崔東山嘆了口氣,站在那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問道:“當官當死了,好不容易當了個山神,也還是不開竅?” 宋煜章雖然敬畏這位“國師崔瀺”,但是對于自己的為人處世,問心無愧,故而絕對不會有半點怯懦,緩緩道:“會做官做人的,別說我大驪不缺,從已經覆滅的盧氏王朝,到茍延殘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黃庭國這類見風使舵的藩屬小國,何曾少了?” 崔東山問道:“那我問你,當官也好,做山神也罷,你被大驪宋氏放在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圓滿,還是在一心為國為民?” 宋煜章問道:“國師大人,難道就不許微臣兩者兼具?” 崔東山揮揮袖子,不耐煩道:“懶得跟你廢話?!?/br> 宋煜章作揖拜別,一絲不茍,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并且主動“關門”,暫時放棄對落魄山的巡視。 崔東山帶著裴錢在山巔隨便散步,裴錢好奇地問道:“干嗎生氣?” “哪有生氣,我從不為蠢人生氣,只愁自己不夠聰明?!贝迻|山搖搖頭,雙手攤開,比劃了一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學問,道理,老話,經驗,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給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的房子,就像泥瓶巷、杏花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的房子,像桃葉巷、福祿街那邊的府邸,或像如今各大山頭的仙家洞府,甚至那人間皇宮,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穩固之分。大而不穩,就是空中樓閣,經不起風吹雨搖,苦難一來,就大廈傾塌,反而不如小而堅固的宅子。在此之外,又要看門戶的多寡。多,并且時常打開,就可以快速接受外邊的風景;少,且常年關門,就意味著一個人會很犟,容易鉆牛角尖,活得很自我?!?/br> 裴錢點點頭,道:“我就喜歡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這些話,我聽得懂。那個不怕你的山神老爺,明顯就是心扉緊閉的家伙,一根筋,認死理唄?!?/br> 崔東山轉過頭,瞥了眼裴錢的雙眸,笑道:“可以啊,賊機靈?!?/br> 裴錢雙臂環胸,捧著那根行山杖,洋洋得意道:“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學塾讀書的人啦?!?/br> 崔東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棟宅子地方有限,裝了這個就裝不下那個的。很多讀書人為什么讀傻了?就是因為一種脈絡上的書讀得太多,每多讀一本,就多遮住窗戶、大門一分,所以越到最后,越看不清這個世界。眨眼工夫,白發蒼蒼了,還在那兒撓頭發蒙,為啥老子讀書那么多,還是活得豬狗不如,到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風日下,非我之過?!?/br> 裴錢看了看四周,沒有人,這才小聲道:“我去學塾,就是好讓師父出遠門的時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書。念個屁的書,腦殼疼哩?!?/br>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大笑,一邊飛奔下山,一邊嚷道:“告狀去嘍?!?/br> 裴錢一愣,然后泫然欲泣,開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趕那只“大白鵝”。 崔東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處臺階下,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黑炭丫頭,為了追上自己,顧不得會不會摔傷,在山巔一腳蹬地,高高躍起,如鷹隼躍澗而飛,像極了當年泥瓶巷的那個草鞋少年。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學生,弟子。原來我們三個都一樣,都那么怕長大,又不得不長大?!?/br> 驟然間,有人一巴掌拍在崔東山后腦勺上,那個不速之客氣笑道:“又欺負裴錢?!?/br> 話音未落,剛剛從落魄山竹樓那邊迅猛趕來的一襲青衫,腳尖一點,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錢,將她放在地上。 崔東山笑著彎腰作揖道:“學生錯了?!?/br> 裴錢抹了把滿臉的汗水,眼珠子一轉,開始幫著崔東山說話,道:“師父,我和他鬧著玩呢,我們其實什么話都沒有說?!?/br> 崔東山點頭如小雞啄米,連聲贊同道:“對對對?!?/br> 陳平安笑道:“你們自己相信嗎?” 裴錢和崔東山異口同聲道:“信!” 陳平安沒有刨根問底,反正都是瞎胡鬧。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三人來到石崖畔,各自落座,與陳平安相對的那個座位,崔東山和裴錢都不樂意去坐,因為離著先生或是師父遠了些。 侯門月色少于燈,山野清輝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遠方。輩分最高的,反而是視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借著月光,陳平安依舊看不太遠。裴錢卻看得到紅燭鎮那邊的依稀亮光,還有棋墩山那邊的淡淡綠意,那是當年魏檗所栽的那片青神山奮勇竹遺留惠澤于山間的山水霧靄。崔東山作為元嬰地仙,自然看得更遠,繡花、沖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輪廓,彎曲扭轉,盡收眼底。 裴錢從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只不過放的位置有些講究,離著師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東山聽到瓜子落地的細微聲響,回過神,記起一事,手腕擰轉,拎出四只大小不一的袋子,輕輕放在地上。袋子表面熒光流轉,色澤各異,輕松覆住月光的留影。 崔東山笑道:“先生,這就是未來東寶瓶洲四岳的五色土壤了,是從各大山頭的祖脈山根挖來的,除了北岳披云山,已經齊全了。別看袋子不大,分量極沉,最小的一袋,都有四十多斤?!?/br>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br> 崔東山笑呵呵道:“辛苦什么,若不是有這點盼頭,此次出山,能活活悶死學生?!?/br> 裴錢抬起屁股,伸長脖子,好奇地問道:“我能打開瞅瞅不?” 崔東山大手一揮:“看吧看吧,羞愧死你這個賠錢貨??纯次疫@學生是如何為先生分憂的,再看看你自己,身為先生的開山大弟子,成天吊兒郎當,在騎龍巷那邊每月掙了十幾兩銀子就滿足了?每月沒個二三十兩銀子的凈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夠一年掙個三百兩銀子,在龍泉郡城那邊買棟像樣的小宅子,那還差不多?!?/br> 裴錢雙臂環胸,氣道:“看個屁,不看了?!?/br> 崔東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錢伸出大拇指,轉怒為喜道:“大氣!” 裴錢不給崔東山反悔的機會,起身后一溜煙繞過陳平安,去打開一袋袋傳說中的五色土壤,蹲在那邊瞪大眼睛,臉龐被映照得光彩熠熠,嘴里嘖嘖稱奇。師父曾經說某本神仙書上記載著一種觀音土,餓了可以當飯吃,不曉得這些五顏六色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東山踹了裴錢的屁股一腳,罵道:“小姑娘眼皮子這么淺,小心以后行走江湖,隨便遇上個嘴巴抹蜜的讀書人,就給人拐騙了去?!?/br> 裴錢伸手拍了拍屁股,頭都沒轉,道:“不把騙子打得腦殼開花,就是我俠義心腸嘞?!?/br> 崔東山開始說正事,望向陳平安,緩緩道:“先生這趟去北俱蘆洲,連魏檗那份土壤,都一起帶上,可以在北俱蘆洲那邊等著消息,約莫等到一年半到兩年以后,大驪宋氏正式敕封其余四岳,就是先生煉化此物的最佳時機,不能早,可以晚。其實如果不談忌諱,在未來中岳之地煉化五色土,應該得利最豐,更容易招來異象和饋贈,只不過咱們還是給大驪宋氏留點顏面好了,宋和那小子剛剛登基,就成了東寶瓶洲開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腦子發熱,下邊的人一攛掇,即便是老王八蛋壓得住,對落魄山而言,以后也是隱患,畢竟老王八蛋到時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總是做多錯多不討好,真到了一統東寶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對很多來自中土神洲的掣肘,不會是小麻煩,反而宋和這些什么都不做的享清福,人只要閑了,易生怨懟?!?/br> “五色土煉化一事,我心里有數?!标惼桨颤c頭之后,憂心道,“等到大驪鐵騎一鼓作氣得到了東寶瓶洲,一眾功勛,得到封賞后,難免人心懈怠,短時間內又不好與他們泄露天機,那會兒,才是最考驗你和崔瀺治國馭人之術的時候?!?/br> 崔東山笑道:“到時候注定煩心事很多,但是不會出大亂子。一棟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只要那些棟梁不出岔,房子就不怕風吹雨打,窗戶紙破了,屋頂瓦片碎了,都是縫縫補補的小事。等到新宅子變成了老宅子,戶樞腐朽,廊柱干裂,屋內多白蟻蛇鼠,那會兒,就不是我和老王八蛋會cao心的事情了?!?/br> 陳平安點點頭,不再多說什么,事功一途,本就講究細微功夫,別忘了眼前這個家伙,正是這門學問的老祖宗。 崔東山轉頭瞥了眼那座竹樓,收回視線后,問道:“如今山頭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說,已經好到無法再好。其余像灰蒙山、鰲魚背、拜劍臺等等,各處埋土的壓勝之物,先生可曾挑選好了?” 陳平安苦笑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沒合適的物件?!?/br> 原本用來打造落魄山護山大陣的谷雨錢,如今都已經寅吃卯糧,所以這趟去往北俱蘆洲,除了練劍之外,真要嘗試一下,去當個名副其實的野修,上山訪仙府遺址,下水尋龍宮秘境,看能否掙到一些意外之財,添補家用。 崔東山正要說話。 陳平安已經擺手道:“兩回事,一戶人家的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賬?!?/br> 崔東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愿意,學自家先生當那善財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皚皚洲姓劉的人,可以與他一拼。 陳平安隨口問道:“魏羨一路跟隨,現在境界如何了?” 崔東山搖頭道:“魏羨離開藕花福地之后,志不在武學登頂。如今我手邊的可用之才,屈指可數,既然魏羨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順勢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觀湖書院,我很快就會把魏羨丟到大驪行伍之中,至于是選擇依附蘇高山還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別急。大驪南下,像朱熒王朝這種死仗不會多了,硬仗卻不少,魏羨趕得上,尤其是南邊許多作威作福慣了的山上仙家,那些個千年府邸,骨頭更加硬,魏羨脫穎而出的機會,就來了。先生,將來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氣再足,可是與人間王朝的關系,山上山下,總歸還是需要一兩座橋梁,魏羨在廟堂,盧白象混江湖,朱斂留在先生身邊,各司其職,目前看來,是最好的了?!?/br> 陳平安“嗯”了一聲。 裴錢問道:“那隋jiejie呢?” 崔東山沒有回答裴錢的問題,正色道:“先生,不要著急?!?/br> 陳平安點頭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其實可以適用很多事情?!?/br> 桐葉洲,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本來打算游歷完北俱蘆洲,就要直奔倒懸山,現在看來,去了劍氣長城后,先不返回老龍城,還要再走一趟桐葉洲才行。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和老王八蛋都認為,最少還有這么長時間,可以讓我們潛心經營?!?/br> 五十年。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西邊,視野被竹樓和落魄山阻擋,故而看不到那座擁有斬龍臺石崖的龍脊山。 圣人阮邛和真武山、風雪廟,外加大驪四方,在龍脊山“開山”一事,這些年做得一直極其隱蔽。龍脊山也是西邊群山之中戒備最森嚴的一座,魏檗與陳平安關系再好,也從不會提及龍脊山一字半句。 崔東山抬頭看了眼天色,然后干脆雙手抱住后腦勺,身體后仰,怔怔出神。 陳平安和裴錢嗑著瓜子,裴錢問道:“師父,要我幫你剝殼不?到時候我遞給你一大把瓜子仁,嘩啦一下倒入嘴里,一口吃掉?!?/br> 陳平安笑道:“不用?!?/br> 崔東山大煞風景道:“先生是不愿意吃你的口水?!?/br> 裴錢像只小老鼠,輕輕嗑著瓜子,瞧著動作不快,面前的桌上卻已經堆了小山似的瓜子殼,她問道:“你曉得有個說法,叫‘龍象之力’不?知道的話,那你親眼見過蛟龍和大象嗎?書上說,水中力最大者蛟龍,陸地力最大者為象。大象,就是兩根長牙彎彎的大象。小白的名字里邊,就有這么個字?!?/br> 彎彎繞繞,陳平安都不明白這個家伙到底想要說什么。 結果崔東山嗤笑道:“想要說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直說,繞什么彎子?!?/br> 裴錢搖晃肩膀,得意揚揚道:“我可沒這么講,你自己知道就好?!?/br> 陳平安笑了笑。 崔東山朝裴錢做了個丟擲一把瓜子的動作,裴錢紋絲不動,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你幼稚不幼稚?” 陳平安輕輕屈指一彈,一粒瓜子輕輕彈中裴錢額頭,裴錢咧嘴道:“師父,真準,我想躲都躲不開哩?!?/br> 崔東山大開眼界,悻悻道:“這落魄山以后改名馬屁山得了,就讓你這個先生的開山大弟子坐鎮?;颐缮轿臍庵?,可以讓小寶瓶和陳如初她們去待著,就叫道理山好了。鰲魚背那邊武運多些,回頭讓朱斂坐鎮,稱為‘打臉山’,山上弟子,人人是純粹武夫,行走江湖,一個比一個專橫跋扈,在那座山頭上,沒個金身境,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拜劍臺那邊適宜劍修修行,到時候正好跟鰲魚背爭一爭‘打臉山’的名號,不然就只能撈到個‘啞巴山’的稱呼,因為拜劍臺的劍修游歷,道理應該是只在劍鞘中的?!?/br> “我才不是只會游手好閑的馬屁精!”裴錢怒道,“我要去拜劍臺!我一定會在那里練出絕世劍法!明兒我就去占地盤,師父除外,誰都不許跟我搶!不然我就……” 看著裴錢那雙猛然光彩四射的眼眸,陳平安依舊悠然嗑著瓜子,隨口打斷裴錢的豪言壯語,說道:“記得先去學塾念書。下次如果我返回落魄山,聽說你念書很不用心,看我怎么收拾你?!?/br> 裴錢一身氣勢驟然消失,“哦”了一聲,心中懊惱不已。得嘞,看來自己以后還得跟那些夫子先生們拉攏好關系才行,千萬不能讓他們將來在師父跟前說自己的壞話,最少最少也該讓他們說一句“讀書還算勤勉”的評語??扇绻约耗顣髅骱苡霉?,夫子們還要碎嘴冤枉人,那就怪不得她裴錢不講江湖道義了,看她不把他們揍成個朱斂!師父可是說過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負!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問道:“是不是要走了?” 崔東山點點頭,苦著臉道:“披星戴月,晝夜兼行,再加上一想到先生北游,弟子南去,真是心肝擰成一團了?!?/br> 陳平安笑道:“那你們倆等我一下,我去拿兩樣東西,做完了事情,你再遠游?!?/br> 陳平安起身去往竹樓一樓。 崔東山望向裴錢,裴錢搖搖頭,道:“我也不曉得?!?/br> 陳平安拿出來一只小錦袋和一顆梅核,將兩者放在桌上,打開袋子,露出里面外形圓薄如錢幣的青翠種子,微笑道:“這是一個要好的朋友從桐葉洲扶乩宗喊天街買來的榆樹種子,一直沒機會種在落魄山,說是只要種在水土好而且向陽的地方,三年五載,就有可能生長開來?!?/br> 崔東山拈出其中一顆榆樹種子,點頭道:“好東西,不是尋常的仙家榆樹種子,是中土神洲那棵世間榆木老祖宗出產。先生,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可不是扶乩宗能夠買到的稀罕物件,多半是那個朋友怕先生不愿收下,胡亂瞎編了個由頭。相較于一般的榆樹種子,這些種子誕生出榆錢精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這一袋子,就算是最壞的運氣,怎么也該冒出三兩只金黃精魅。即使是沒有生出精魅的榆樹,成活后,也可以幫著聚斂、穩固山水氣運??傊?,與先生當年捕獲的那尾金色過山鯽一般,皆是宗字頭仙家的心頭好之一?!?/br> 這確實是陸抬會做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無奈,安慰自己既得之則安之。 陳平安又指了指那顆梅核,裴錢搶先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這是紫陽府那個叫吳懿的瘦竹竿,讓紫陽府木偶人府主轉贈師父的。后來我擔心那瘦竹竿不厚道,故意拿次貨糊弄師父,我就偷偷拿著它,找魏檗幫著鑒定過,說是一年后,就可以成長一株千歲高齡的楊梅樹,至少也該有竹樓一半這么高哩,又叫‘節氣梅’,每一個二十四節氣的當天,都會有茫茫多的靈氣流溢出來,最適合修行之人在樹底下煉氣啦。魏檗還說,這顆梅核對于有了穩定山頭的譜牒仙師來說,其實是當初紫陽府四件禮物當中,最珍貴的?!?/br> 陳平安笑道:“那我們今夜就把它們都種下去?!?/br> 崔東山斜了裴錢一眼,道:“你先挑?!?/br> 裴錢樂呵呵道:“梅核再好,也只有一顆,我當然挑選榆錢種子,對吧?” 說完裴錢偷偷望向師父,見師父輕輕點頭后,這才轉頭對崔東山斬釘截鐵道:“這么珍貴的梅核,就讓給你好了!不過事先說好,以后長成了大楊梅樹,還是師父的,我要帶著寶瓶jiejie一起去爬樹玩,你可不能攔著我?!?/br> 崔東山嘆了口氣。 真是滿身的機靈勁兒,話里都是話。 也虧得是自家先生,才能一物降一物,剛好降服得住這塊黑炭,換成別人,朱斂不行,甚至他爺爺都不行,更別提魏檗這些落魄山的外人了。 落魄山作為驪珠洞天的南大門,氣勢巍峨,高聳入云。 落魄山其實很大,以至于它的北邊,陳平安還沒怎么逛過,多是在南邊竹樓逗留。 在南邊的向陽面,竹樓以下,鄭大風坐鎮的山門以上,崔東山挑選了兩塊鄰近的風水寶地,分別種下那袋榆樹種子和梅核。 大功告成后,裴錢以鋤頭拄地,沒少出力氣的小黑炭滿頭汗水,滿臉笑容。 崔東山依舊一襲白衣,纖塵不染。若說男子皮囊之俊美,恐怕只有魏檗和陸抬,當然還有那個中土大端王朝的曹慈,才能夠與崔東山媲美。 陳平安輕聲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們共勉?!?/br> 崔東山再次拿出“繁文縟節”,作揖鄭重道:“學生拜別。先生遠游,游必有方?!?/br> 陳平安在崔東山直起腰后,從袖子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支竹簡,笑道:“好像從來沒送過你東西,別嫌棄,竹簡只是尋常山野青竹的材質,一文不值。雖然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當你的先生,關于那個問題,在書簡湖三年,我也經常會去想,但還是很難有答案??墒遣还苋绾?,既然你都這么喊了,喊了這么多年,那我就擺擺先生的架子,將這枚竹簡送你,作為小小的臨別禮?!?/br> 崔東山接過那枚已經泛黃的竹簡細看,正反皆有刻字。 正面刻字“聞道有先后,圣人無常師”,已經有些年月。 反面刻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多半是剛才陳平安去竹樓取物的時候,臨時點燈,取出刻刀,新刻上去的,雖事出匆忙,字跡依舊一絲不茍,規規矩矩。 裴錢咳嗽兩聲,潤了潤嗓子,鄭重其事道:“崔東山,我身為大師姐,必須提醒你一句了,你可別不當回事啊,師父其實最在乎這些竹簡了!” 崔東山把竹簡緩緩收入袖中,道:“先生期許,殷殷切切,學生銘記在心。學生也有一物相贈?!?/br>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大袖,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竹折扇,素雅玉潔,雙手奉上,道:“此物曾是與我對弈而輸飛劍‘金秋’之人的心愛珍寶,數折聚春風,一捻生秋意,扇面素白無文字,最最適合先生遠游時節,在異鄉夏日祛暑?!?/br> 陳平安接過那把入手輕如鵝毛的玉竹折扇,打趣道:“送出手的禮物這么重,你是鰲魚背的?” 裴錢剛剛有些竊喜,覺著這次送禮回禮,自己師父做了筆劃算買賣,現在一琢磨,先前崔東山說那鰲魚背是“打臉山”,然后當下便有些埋怨崔東山。 崔東山哈哈大笑,朗聲道:“走了走了?!?/br> 不知為何,崔東山面朝裴錢,伸出食指豎在嘴邊。 裴錢眨了眨眼睛,裝傻。 崔東山就直愣愣看著她。 裴錢這才一跺腳,恨聲道:“好吧,不說。咱倆扯平了!” 崔東山一擰身,身姿翻搖,大袖晃蕩,整個人倒掠而去,瞬間化作一抹白虹,就此離開了落魄山。 陳平安帶著裴錢登山,從她手中拿過鋤頭。 裴錢憋了半天,小聲問道:“師父,你咋不問問看,‘大白鵝’不想我說什么?師父你問了,當弟子的,就只能開口啊,這樣的話,師父你既知道了答案,我也不算反悔,多好?!?/br> 陳平安揉了揉裴錢的腦袋,笑著不說話。 裴錢蹦蹦跳跳跟在陳平安身邊,一起拾階而上,轉頭望去,已經沒了那只“大白鵝”的身影。 先前“大白鵝”親手種下那顆梅核后,裴錢親眼看到在他心中那座蛟龍搖曳的深潭水畔,除了那些金色的文字書籍,多出了一株小小的楊梅樹。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那么欺負小鎮街巷的白鵝,跟被你取了‘大白鵝’這個綽號的崔東山,有關系嗎?” 裴錢抹了把額頭汗水,然后使勁搖頭,忙道:“師父!絕對沒有半枚銅錢的關系,絕對不是我將那些白鵝當做了崔東山!我每次見著了它們,打架過招也好,或是后來騎著它們巡視大街小巷,一次都沒有想起崔東山!” 陳平安忍著笑,嚴肅道:“說實話?!?/br> 裴錢一手拄著行山杖,一把扯住陳平安的青衫袖口,可憐兮兮道:“師父,方才種那些榆樹種子,可辛苦啦,累死個人,這會兒想啥事情都腦殼疼哩?!?/br> 陳平安伸手握住裴錢的手,微笑道:“行啦,師父又不會告狀?!?/br> 裴錢笑容燦爛,轉過頭,微微仰起,凝視著師父的側臉,道:“沒事,就算師父告狀,我也不覺得有一丟丟的委屈。師父都已經這么好嘍,再更好,那還了得?!?/br> “師父這趟出遠門,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了落魄山了,你上學塾也好,四周逛蕩也罷,沒必要太拘束,可也不準太頑劣,但是只要你占著理的事情,事情鬧得再大,你也別怕,師父不在身邊,你就去找崔老前輩、朱斂、鄭大風、魏檗,他們都會幫你。不過,事后他們與你說些道理的時候,你也要乖乖聽著,有些事情,不是你做得沒錯,就不用聽任何道理的?!?/br> “好嘞。師父,你就放心吧,哪怕真受了委屈,只要不是那么那么大的委屈,那我想象一下師父其實就在我身邊,我就可以半點不生氣啦?!?/br> “畢竟沒有碰到事情,師父不好多說什么。等師父離開后,你可以去問一問朱斂或是鄭大風,什么叫矯枉過正,然后自己去琢磨。雖說落魄山任何人,不可以得理不饒人,但是做好人受委屈,從來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些話,不著急,你慢慢想。好的道理,不只在書上和學塾里有,騎龍巷你那個石柔jiejie也會有,落魄山上學拳比較慢的岑鴛機也會有,你要多看,多想。天底下最無本的買賣,就是從別人身上學一個‘好’字?!?/br> “師父……” “知道你腦殼又開始疼了,那師父就說這么多。以后幾年,你就算想聽師父念叨,也沒機會了?!?/br> “哈哈,師父你想錯了,是我肚子餓了。師父你聽,我的肚子在咕咕叫呢,不騙人吧?!?/br> “習武之人,大晚上吃什么宵夜,熬著?!?/br> “師父,到了那個啥北俱蘆洲,一定要多寄信回來啊,我好給寶瓶jiejie還有李槐他們報個平安。哈哈,報個平安,報個師父……” “……” 裴錢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給師父牽著,她膽氣十足,挺起胸膛,走路囂張,妖魔心慌。 一大一小,行走在月色中,步步登高。 仿佛這一刻,天下月色,此山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