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
,以此立威,他馬將軍就算在彩衣國站穩了,并且從幾位品秩相當的‘監國’袍澤當中脫穎而出,不一樣是賭?” 呂聽蕉試探性問道:“聽父親的口氣,是傾向于第一種選擇?” 呂云岱嘆了口氣,自己這個兒子,除了資質平平、修道無望之外,再一個缺點就是心眼太多,太聰明,更多時候當然是好事,可在某些時刻就難說了。人一聰明,可以銳意進取,也可以審時度勢,但是往往就怕死,很怕擔責任。呂云岱當初為何要憋著一口氣,拼了性命也要破境躋身龍門境,就是擔心以后呂聽蕉無法服眾,呂氏一脈,在朦朧山大權旁落,例如那個擁有劍修弟子的婦人,或者是突然哪天對權位又有了興趣的洪師叔,當下許多新進的供奉客卿,好些可都不是省油的燈,不然此次出現在祖師堂外的人數,應該多出七八人才對。 呂云岱突然吐出一口淤血,瞧著嚇人,其實算是好事,心胸仿佛隨之開闊幾分,體內氣機也不至于那般凝滯不靈。 驀然間呂云岱瞪大眼睛,一掠來到山崖畔,凝神望去,只見一把袖珍飛劍懸停在崖下不遠處,一張符箓堪堪燃燒殆盡。 呂云岱一跺腳,終于開始手忙腳亂。這極有可能是一張子母回音符!即便不是,世間符箓千百種,多半是類似功效的符紙了。 那廝真真用心險惡! 果不其然,山水陣法之外的雨幕中,劍光破陣又至。 那個剛剛走回自家府邸大門的拄拐老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以表敬意。 洞府境婦人好不容易讓弟子心神穩固,結果當那雷鳴與劍光重返朦朧山后,發現年輕弟子已經呼吸大亂,臉色比挨了一拳加兩飛劍的掌門還要難看。 佩劍婦人一咬牙,按住佩劍,掠回山巔,想著與那人拼了! 若是這位弟子壞了大道根本,從此劍心蒙塵,再無前程可言,難道她以后還真要給那呂聽蕉當暖床小妾? 朦朧山之頂。 青衫年輕人,再次落在山巔后,一拍養劍葫,偷偷藏匿于山崖外的飛劍初一掠回葫蘆中。 這一次長劍根本就懶得回鞘了,緩緩抬升位置,最終懸停在陳平安身側,剛好可以讓陳平安輕松伸手握住,劍尖直指祖師堂之前的呂云岱。 陳平安微笑道:“馬將軍是吧?不如我與你們父子一同前往拜訪?” 言語間和顏悅色,可是雙袖鼓蕩不已,氣勢一點不輕巧。尤其是那把長劍劍尖,竟有金色劍氣凝聚出一顆水珠,滴在地上,迅速擴散,光暈耀眼。 沒來由記起先前青衫年輕人那句“不要耽誤我修行”,呂聽蕉腿一軟。 呂云岱雙手抱拳,作揖到底,道:“劍仙前輩,我們認輸,心悅誠服!前輩若是不信,我呂云岱可以去祖師堂,以三滴心頭血,點燃三炷香,以列祖列宗的名義對天發毒誓?!?/br> 陳平安沉默片刻,終于開口道:“那也得有座祖師堂,才能燒香不是?” 呂云岱自從躋身中五境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 祖師堂可從來不是什么可有可無的存在,是所有山上仙家洞府的半條命! 呂聽蕉更是神色變幻不定,想要破解當下這個死局。 陳平安突然死死盯住呂云岱,問道:“呂聽蕉的一條命,跟朦朧山祖師堂的存亡,你選哪個?” 呂聽蕉心焦如焚,跪在地上,滿臉淚水,求饒道:“爹,這是惡毒的離間計!不要輕易聽信啊……” 呂云岱與陳平安對視一眼,不去看兒子,緩緩抬起手。 動作如此明顯,自然不會是什么破罐子破摔跟那位劍仙撕破臉皮的舉動。 呂聽蕉心頭巨震,一個翻滾,向后瘋狂掠去,竭力逃命,身上那件蘆花法袍幫了不小的忙,速度之快,不輸一位觀海境修士。 哪怕逃出生天的機會極小,可呂聽蕉總不能束手待斃,而且還是在祖師堂外,給父親活活打死。 父親的梟雄心性,他這個當兒子的豈會不知,真的會通過殺子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不濟也要以此渡過眼前難關。 再者,呂聽蕉心存一絲僥幸,只要逃出了那位劍仙的視野,那么父親就有可能失去出手的機會,到時候就輪到心狠手辣的父親,去面對一位劍仙的秋后算賬了。 陳平安瞥了眼已經被呂云岱遠遠鎖定氣機的呂聽蕉,面無表情道:“呂云岱,去祖師堂燒香吧,此事就此揭過。修道之人,還是要講一講陰德福報的,在事更在心?!?/br> 呂云岱趕緊縮手,轉過身,大踏步走向祖師堂,忍下心中悲苦,撤去了山水陣法,面對那些靈牌和掛像,以傳聞能夠上窮碧落下黃泉的仙家秘術,按約行事,滴出三點心頭血,默默點燃三炷秘制神香,祭奠先祖,朗聲發下毒誓。 當那個洞府境婦人來到山巔,耳畔剛好是在那朦朧山祖師堂的誓言。 她眼中,則是看到山風陣陣,吹拂得那位頭別玉簪、腰別葫蘆的青衫劍仙的發絲與衣袖飄搖不已。 青衫劍仙向后倒掠而去,輕輕踩在如影隨形的劍仙之上,一抹金光,在朦朧山的上空劃出一個大圈,往南而去,如那遠古仙人執筆在人間畫了一個大圈。 不光是這位心神搖曳的婦人,幾乎所有朦朧山修士,心中都有一個類似念頭,激蕩不已。 劍仙之姿,無以復加。 在遠方,一人一劍迅猛破開整座雨幕和厚重云海,驟然間天地光明,大日高懸。 陳平安從站姿變成一個微微懸空的奇怪坐姿——與劍仙也有氣機牽引,故而能夠坐穩,但絕不是傳說中劍修御劍的那種心意相通、“勾連洞天”的境界。 這是《撼山譜》上的一個新拳樁,坐樁,名為尸坐。 拳譜上記載,上古神靈盤踞天庭如尸坐。 陳平安能夠站在劍仙之上承受罡風吹拂之苦而“御劍”遠游,除了體魄異常堅韌之外,也要歸功于這個不動如山的坐樁。 崔誠曾說拳樁是死的,不算高明,但若是練拳之人的心境,能夠生出氣魄來,養出氣勢來,一個普普通通的入門拳樁,也可直通武道盡頭。 大日照耀之下,青衫劍客坐在那把劍仙之上,人與劍,劍與心,清澈光明。 天微微亮,彩衣國胭脂郡城門那邊,一伙遠游而來的江湖豪俠,騎在馬上等待門禁開放。其中一位梳水國的武林名宿高坐馬背,閑來無事,手心緩緩摩挲著一塊羊脂玉手把件,環顧四周,瞧見遠處走來一位風塵仆仆的青衫年輕游俠,神色疲憊,但是眼神并不渾濁,老者心想年輕人應該是位練家子,不過看腳步深淺,身手不會太高。老人便繼續視線游弋,看了些婦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膚枯糙,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后,胭脂郡的女子,可別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輕人看了眼人頭攢動的城門外,便干脆走向一個早點攤子,雖然已經沒有椅凳可坐,仍是跟攤主要了份白糖油糕,一碗白米粥。攤主本想提醒一聲記得還碗筷,瞥見了客人背后的長劍,便將話語咽回了肚子。江湖人,客氣些。青衫年輕人結賬后就蹲在路邊,油糕就粥,就算是解決了一頓早餐。只是吃喝極慢,等到他將碗筷還給攤主,發現城門那邊已經放行,便站在路邊等著。 馬背上的老人收起手中那塊良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個江湖晚輩,會心一笑。自己這般歲數的時候,已經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陳平安沒有理睬那個老人的審視視線,跟隨著人流遞交關牒入城。不是陳平安不想御劍返回那棟宅子,實在是精疲力竭,從胭脂郡到朦朧山往返一趟,再撐下去,就不是什么苦練尸坐拳樁,而是一具尸體從天而降了。雖然這個坐樁只要坐得住,就能夠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體魄rou身受損,傷及元氣,水滿器碎,就成了過猶不及。 不過以后以尸坐之姿御劍遠游,確實是個好法子。 但是在東寶瓶洲可以如此作為,一旦到了劍修如云的北俱蘆洲,則未必可行,畢竟在那邊,一個看不順眼,便可以讓雙方出手打得腦漿四濺。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漁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閣,但是一問才知道城隍老爺已經換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爺。陳平安嘆息一聲,這不算彩衣國朝廷過河拆橋,胭脂郡是一國重地,沈溫金身消亡后,必然需要新城隍繼承神位,負責監察一郡山水。 陳平安便沒有進去,而是循著當年走過的一條路線,來到一座依舊僻靜的土地廟。廟太小,并無廟祝,即便來此燒香祈福,也是自帶香火。當年就是在這里,自己與胭脂郡金城隍沈溫做最后的道別。 陳平安一思量,跨過門檻,趁著四下無人,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說驅蚊,于市井坊間辟邪消煞,都可以。 當年在青鸞國水神廟那邊,去獅子園半路上,那位遞香人追上自己一行,轉交了廟祝贈送的一只竹制香筒,裝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這次下山,將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帶了香筒,只裝了三炷香,以備不時之需,不承想現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祇之間,有些忌諱,可是在城隍閣、文武廟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無妨。 陳平安輕輕捻動香頭,無火自燃。 然后人站定,舉香過頂,心中默默言語。 最后將三炷香插入一只銅爐,又閉眼片刻,這才轉身離去。 回到了那棟小巷宅子外,陳平安再次叩響門環。 這次開門的不是趙樹下,而是趙鸞。漁翁先生吳碩文和趙樹下站在院內影壁那邊。 見著了陳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會說話。陳平安與裴錢和陳如初相處久了,本想揉揉腦袋就對付過去,突然想起這個鸞鸞,到底是少女歲數和模樣了,只好笑道:“沒事了,朦朧山那邊的修士,還算講理。鸞鸞,以后就跟在師父身邊安心修道?!?/br> 趙樹下偷偷一握拳,表示慶賀。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陳先生,無所不能! 吳碩文雖然一肚子疑問,但是不好當著兩個孩子的面詢問什么,就只是對著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然后一起走回后院廳堂。 這次趙樹下和趙鸞依舊是喝茶,用以緩緩滋補魂魄。 而陳平安則主動拿出兩壺烏啼酒,與漁翁先生一人一壺。 吳碩文遺憾道:“可惜鸞鸞和樹下如今年紀還太小,不能喝酒?!?/br> 吳碩文只是喝了一口,就舍不得再喝,笑道:“留著,我先留著,以后倆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來?!?/br> 陳平安趕緊又拿出一壺烏啼酒,起身放在吳碩文身前,無奈道:“吳先生騙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還有?!?/br> 吳碩文一點不客氣,喝著陳平安的酒,半點不嘴軟,訕笑道:“陳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br> 陳平安笑著舉起酒壺,吳碩文亦是,算是碰杯,各自飲下。 陳平安沒打算細說朦朧山之行的過程,只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漁翁先生,輕聲道:“吳先生,朦朧山一事,徹底了結,若是還不放心,先去遠游各國山河,也不差。畢竟樹下和鸞鸞如今也到了開闊眼界的時候,多看看外邊的天地,哪怕是積攢些江湖經驗,終歸是好事?!?/br> 吳碩文點點頭,贊同道:“可以?!?/br>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臉上帶著笑意,跟吳碩文拉家常,詢問了一些彩衣國和梳水國的廟堂江湖形勢,偶爾看一眼似乎有些眼饞純釀的少年和時不時偷瞄自己的小姑娘,心境重歸祥和,就像從一把尺子的兩端,重新落回了中間位置。 其實第一次在屋內,趙樹下對于喝茶一事,十分熟稔,并無半點拘謹陌生,顯然是喝習慣了的。 這才是最讓陳平安欽佩吳碩文之處。 趙鸞有修道資質,這就已經無形中與趙樹下有了天壤之別,而且趙鸞修行天賦極好,這就意味著按照常理,當年那個拼命保護趙鸞的趙樹下,根本不用幾年,在修行路上,連趙鸞的背影就都看不見了。吳碩文當然清楚這一點,但是這種消耗神仙錢的仙家茶水,依舊是趙鸞喝,趙樹下就一樣有的喝,絕無親疏、高低之別。 這哪里是將兄妹二人當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當自家兒女養育了。說句難聽的,許多門戶之中的父母,對待親生子女,都未必能夠如此毫無偏私。 陳平安覺得這位修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風。 恰恰如此,烏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后趙鸞修行花費的神仙錢,該不該給?怎么給?給多少?吳先生會不會收?怎樣才會收?便是收了,如何讓吳先生心里全無疙瘩? 這般兜兜轉轉,陳平安也知道自己確實就像馬篤宜所說,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陳平安突然歉意道:“吳先生,有件事要告訴你們,我今天再教樹下幾個拳樁之后,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動身去往梳水國,會走得比較急,所以就算吳先生你們打算先去梳水國游歷,我們還是無法一起同行?!?/br> 吳碩文“嗯”了一聲,道:“修行路上,不可被紅塵俗事耽擱過多。這非貶義,實在是至理?!?/br> 陳平安站起身,一邊卷起袖管,一邊對趙樹下說道:“走,到院子去,教你一門煉氣的口訣,一個立樁和一個拳架,就這三樣東西,別嫌少?!?/br> 畢竟無論是拳法口訣,還是修道口訣,便是同門之間,也不可以隨便聽取,吳碩文為了避嫌,就想要拉著趙鸞離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卻不愿意離開。 老先生有些蒙。 陳平安也察覺到屋子里邊的情況,猶豫了一下,笑道:“沒事,旁聽無礙,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萬不要外泄,只準我們四人知道?!?/br> 吳碩文嘆了口氣,搖搖頭,獨自離去。 趙鸞雙手托著腮幫,坐在屋門檻那邊,輕聲道:“陳先生,你只告訴我哥哥口訣好了,我不會偷聽的,就是看你們打拳而已?!?/br> 陳平安確實擔心那道劍氣十八停的口訣,會與趙鸞當下修行的秘法相沖,所以就以聚音成線的武夫路數,將口訣說給趙樹下聽,并重復了三遍,直到趙樹下點頭說自己都記住了,陳平安這才開始傳授少年一個劍爐立樁,以及一個種秋校大龍雜糅朱斂猿形意后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樁,都是武學根本,不管如何勤學苦練都不過分,相信還有吳先生在旁盯著,趙樹下不至于練武傷身。 陳平安不但親自演練立樁與拳架,而且與趙樹下講解得極為耐心細致,一步步拆開,一句句講明,再收攏起來,說清楚拳樁與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綱,最后才講延伸出去的種種玄妙微意,娓娓道來,循序漸進。若有趙樹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復闡述當下步驟。 趙樹下自然不笨,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個榆木疙瘩,連陳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撓頭,恨不得學竹樓老人喂拳的路子。不懂?一拳開竅!不夠?那就兩拳! 趙鸞托著腮幫,望著院子里的兩個人,嘴角掛滿了笑意。 其實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趙樹下也罷,就連師父也一樣,都會有好多的煩惱。 比如她自己膽子其實很小,會害怕許多外人視線。比如哥哥見到了那些同齡的修道中人,也會羨慕和失落,藏得其實不好。再比如師父會經常一個人發著呆,會憂愁柴米油鹽,會為了家族事務而愁眉不展。 趙鸞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邊,比當年更像讀書人的陳先生,仍然卷著袖管,給哥哥傳授拳法。其實在她心目中,他走拳樁或是擺出拳架的樣子,半點不比御劍遠游差。 可是與陳先生重逢后,他明顯還是把她當個孩子,對此她很開心,也有點點不開心。 午飯是趙樹下下廚,陳平安也幫了忙。 師父念叨了一句“陳先生,君子遠庖廚”,但是飯菜可沒少吃,酒也沒少喝,喝得滿臉通紅。 下午,陳先生仍是不厭其煩,陪著哥哥練拳,一遍遍演示。 臨近黃昏的時候。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對趙樹下笑道:“好了,到此為止。記住,六步走樁不能荒廢了,爭取一直打到五十萬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擺拳架,覺得意思不到,有丁點兒不對勁,就不可出拳走樁。然后在走樁累了后,休息的間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訣,練習劍爐立樁。咱倆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實實用笨法子練拳,總有一天,在某一刻,你會覺得靈光乍現,哪怕這一天來得晚,也不要著急?!?/br> 陳平安抹下袖管,輕輕撫平,然后拍了拍趙樹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說這么多?!?/br> 趙樹下擦了擦額頭汗水。趙鸞已經站起身。 陳平安說道:“我去跟吳先生聊點事情,然后就走了?!?/br> 找到了正在屋內練字的吳碩文,事到臨頭,醞釀好的腹稿都沒啥用處,陳平安嘆了口氣,實話實說道:“吳先生,鸞鸞是你的弟子,照理說我不該指手畫腳,但是鸞鸞如今正值修道的關鍵,練氣士早一天躋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準備了一筆神仙錢……” 吳碩文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接著說道:“還有幾張符箓,打算作為臨別贈禮。嗯……還有一部抄錄的手稿《劍術正經》,連同一把購自仙家鋪子的法劍,名渠黃,當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并送給樹下,作為防身之用。只是樹下練劍一事,我希望吳先生幫我把把關,覺得何時練拳小成了,再將《劍術正經》和渠黃仿劍交給趙樹下。實不相瞞,如果吳先生答應,我很想把樹下收為記名弟子,以后如果有緣,樹下又愿意,吳先生也不反對,我與樹下再成為正式的師徒?!?/br> 吳碩文伸手示意陳平安落座,等到陳平安坐下,這才微笑道:“怎么,擔心我抹不開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樹下和鸞鸞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吳碩文感慨道:“樹下還好,無需我做太多,事實上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你愿意收他為記名弟子,再看些年,決定是否正式收入門下,當然是樹下他天大的幸運,我沒有任何異議??墒钦f實話,領著鸞鸞這個丫頭修行,我真可謂捉襟見肘,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就是這個理。并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訴苦,這些年來,為了不耽誤鸞鸞的修行,光是與山上朋友借錢,就不是幾次了?!?/br> 老先生唏噓不已,然后哈哈笑道:“與你自曝家丑,說了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們師徒神仙錢了?多送些也無妨,我這把老骨頭,與人打生打死沒本事,扛些神仙錢在身,還是不難的?!?/br>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本手稿《劍術正經》,一把渠黃劍,三張金色材質的符箓,然后掏出一把神仙錢,輕輕擱放在書桌上。 吳碩文一開始還是撫須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錢后,沉默許久,終于忍不住問道:“你是在山上開錢莊的?小暑錢也就罷了,為何還有三枚谷雨錢?” 陳平安一臉錯愕道:“這也嫌少?真要我砸鍋賣鐵???” 吳碩文哭笑不得,沒料到陳平安會如此“耍無賴”。老人將三枚谷雨錢揀選出來,斬釘截鐵道:“拿回去,這個真不用。將來鸞鸞躋身洞府境,你再多送幾枚,我都不攔著,如今不行?!?/br> 陳平安也沒有堅持,收起原本作為此次下山壓箱底家當的三枚谷雨錢,抱拳告辭道:“吳先生就不用送了?!?/br> 吳碩文站起身,道:“那就只送到屋門口,這點禮數總得有?!?/br> 出了屋子,來到院子,趙鸞已經拿好了陳平安的斗笠。 趙樹下笑道:“我和鸞鸞把陳先生送到城門口?!?/br> 陳平安接過斗笠,搖頭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趕路?!?/br> 趙樹下撓撓頭。趙鸞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門口?!?/br> 陳平安笑著點頭。 吳碩文走回屋內,看著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錢,笑著搖頭,覺得匪夷所思,只是當他看到那三張金色符紙,便釋然了。還是當年那個人嘛,不過是從少年變成了年輕人而已。 吳碩文撫須而笑:“托鸞鸞的福,這輩子總算是見過一枚以上的谷雨錢嘍?!?/br> 宅子外邊。 陳平安戴上斗笠,準備直接御劍遠去,前往梳水國劍水山莊,在那邊,還欠了頓火鍋。 趙樹下還好,對于離別,并沒有什么流于表面的感傷。一直與陳平安聊天。 小姑娘卻一言不發。 趙樹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說先回了,讓鸞鸞自己與陳先生告別。 陳平安啞然失笑,你小子的聰明勁,是不是用錯了地方? 趙鸞低著頭。仿佛不開口說話,就不用離別。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喊了聲“鸞鸞”。 趙鸞抬起頭,臉微微紅。 陳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 有些時候,“喜歡”兩個字,哪怕嘴上不說,也會在眼睛里寫著。 所以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鸞鸞,我與你說些心里話,就當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小約定,行不行?” 趙鸞有些慌張,但是又有些期待。 陳平安笑道:“你喜歡我,對吧?” 趙鸞一下子漲紅了臉。 陳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歡你,但是呢,不太一樣,因為我心里已經有了喜歡的姑娘了。不過你現在,還是可以喜歡我,我覺得這不一定就是錯的,只管喜歡你心目中的那個陳平安、陳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將來,你又長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之后,也許就會在某天遇上一個你覺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輕人,那會兒,別怕,很認真想過之后,如果你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喜歡他,就千萬不要錯過他,好不好?” 趙鸞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笑道:“好,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br>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說了聲“走了”。 劍仙出鞘,御劍而去。 趙鸞仰起頭。 一顆腦袋悄悄在大門那邊探出來。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后還站著一個人,而且明顯比他經驗老到多了。老儒士已經悄然轉身。 趙鸞轉過頭,結果剛好看到了師父的背影和趙樹下的腦袋。 趙鸞腦袋低垂,雙手捂著臉龐,飛快跑進宅子。 趙樹下一邊跟著趙鸞跑,一邊言之鑿鑿道:“鸞鸞,我可一句話都沒聽著!不然我跟你一個姓!” 前邊傳來一個嗓音,道:“師父才是真沒看見聽著什么,身為儒家門生,自當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墒菢湎侣?,就未必了,師父親眼瞧見,他撅著屁股豎起耳朵聽了半天來著?!?/br> 趙樹下一個急停,毫不猶豫就開始往大門那邊跑。鸞鸞每次只要給說得惱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沒輕沒重了,他又不能還手。 云海之上,陳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覺得比跑了兩趟朦朧山還累。 朱斂真是欠削,戴了頂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過后,陳平安以坐樁之式坐在劍仙之上,會心而笑。 說到底,還是將鸞鸞當做了小孩子來著。小孩子喜歡某個人,就像喜歡一串糖葫蘆,一塊糕點,喜歡豈會不是真喜歡?但其實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更多還是依賴、信任,以及當年那場機緣巧合之下的悲歡相通吧。 而這樣被喜歡,干凈單純,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將來不被喜歡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儀的男子,其實又是另一種美好。 陳平安朗聲道:“走!去往更高處!” 腳下那把劍仙,卻是一個急急下墜。 在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的一條山野小路上。 一襲青衫背著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隨便劈砍出來的粗糙行山杖,緩緩而行。已經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終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敗古寺,滿是蛛網,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舊一如當年,摔倒在地,依舊會有一陣陣穿堂風時不時吹入古寺,陰氣森森。 年輕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閉上眼睛,打著瞌睡,似乎是擔心書上寫的精魅鬼怪會出現,想睡又不敢真正睡去。 約莫子時過后,有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響起,由遠及近。 好似負笈游學的青衫年輕人,低著頭,嘴角暗暗翹起,只是抬起頭向外張望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副茫然和驚訝的表情。 古寺占地規模頗大,故而篝火離著大門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一位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一位梳高椎髻約莫二十來歲的高挑女子,還有一位鬢蓬松如“鬧花”而髻光潤的豐腴婦人,身上的某處風景,尤其顫顫悠悠,她們嬉戲打鬧,一起笑著如彩蝶“飄進”了古寺,然后見著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輕人,她們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地放慢了腳步,相互推搡著走向篝火和讀書人。 美婦人好像膽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地看著那個年輕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視,似乎在確定這個年輕人會不會是個危險的浪蕩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側身而立,雙手十指交錯,低頭凝視著那雙露出裙擺的繡花鞋鞋尖。 婦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為那個年輕人突然笑了起來,似乎繃不住先前那副“假正經”的表情了。 一直蹲著的豐腴婦人,竟從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塊繡帕,輕輕扇風,嗓音柔膩道:“公子熱不熱?奴家可是突然覺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br> 陳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覺得熱,還用烤火嗎?” 婦人啞然,然后拋了一記嫵媚白眼,笑得花枝亂顫,道:“公子真會說笑,想來一定是個解風情的男子?!?/br> 陳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會兒?!?/br> 如此一來,風韻妖嬈的美婦人笑了會兒,便很快笑不出來了,只是不愿就這么敗下陣來,舔了舔嘴角,瞇眼問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話也中聽,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陳平安依然笑道:“大嬸你也挺會說笑?!?/br> 婦人的笑臉僵硬起來。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陳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終望向那個最膽小的少女,開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們的底細,先前我們打過交道?!?/br> 三位女子,豐腴婦人茫然哀怨,以繡帕覆蓋胸脯風光,高挑女子皺眉,少女置若罔聞,依舊自顧自羞澀難當。 陳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舊笑望向那個腳穿繡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長記性,還是實在喜歡潔凈,繡花鞋也好,裙擺也罷,依舊是走了山路不沾染絲毫塵土。陳平安緩緩道:“不記得了?那我幫著你回憶一下,大約七年前,有四個外鄉人就坐在我這里,一個大髯豪俠,一個年輕道士,一個斯文書生,一個寒酸少年……嗯,后來在劍水山莊,我們又見過一次面?!?/br> 少女不再側身,面對陳平安,掩嘴而笑,道:“如何會記不得,那次可是在你們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虧的,如今奴家一想起這樁慘事,小心肝兒還疼得厲害呢。你們這些臭男人啊,一個個不曉得憐香惜玉,將我那兩個可憐丫鬟,說打殺就打殺了,如果我沒有看錯,公子你就是當年那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喲喲,真是越長大越俊俏啦,不曉得這次大駕光臨,又圖個啥?” 她雙手負后,繞著篝火走了半圈,始終與陳平安保持一定距離,笑問道:“怎么,該不會是公子不比當初年少無知,而是開始曉得女子的滋味,嘗過了人間女子,有些膩歪了,便想要來此嘗個鮮?試試看咱們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陳平安擺擺手,道:“不敢,我知道夫人喜歡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的,因為沒有土腥味?!?/br> 陳平安看了眼古寺門口那邊,又道:“看來當年被宋老前輩祭劍之后,一口氣斬殺了你麾下不少倀鬼陰物,現在你已經沒了當年的聲勢?!?/br>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繡花鞋,輕輕撥弄著火堆,問道:“說吧,你這次誘使我們露面,想做什么?” 陳平安問道:“劍水山莊一役過后,原先的梳水國四煞,傷亡慘重,死的死,跑的跑,還有……算了,不說這些,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我聽說后來在彩衣國那邊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舊山頭順勢上位的?” 少女蹲下身,嘆了口氣,道:“死翹翹了兩個,沒享福的命,都是被大驪一個叫什么武秘書郎的修士隨手宰掉的。還剩下一個,最早就是跑腿打雜被人找樂子的,差點沒嚇得直接搬家,我好說歹說才勸住他別挪窩,人挪活,鬼挪了不還是鬼嗎?虧得聽我的勸,前些年兵荒馬亂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興隆起來,聚攏了一大撥兇戾倀鬼,兵強馬壯,又從不去觸大驪蠻子的霉頭,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痛快,還得了個讓我眼紅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國四煞的名號了,差點連我都給那頭畜生擄了去當壓寨夫人。他是發達了,可我卻悔青了腸子。這世道喲,人難活,鬼難做,到底要鬧哪樣嘛?!?/br> 陳平安雖然一直盯著她,其實眼角余光也在打量著另兩只女鬼。 少女模樣的她,在梳水國屬于道行不淺的鬼魅,不過這對于當下的陳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當年梳水國老劍圣宋雨燒面對她,翻出老黃歷,說了一句“宜齋戒,宜求財”,然后女鬼掏出一枚小暑錢,宋老前輩竟然就放過了她。 一開始陳平安真以為是老黃歷的緣故,是這位在梳水國兇名赫赫的女鬼那天晚上運氣好,后來與宋老前輩去小鎮酒樓吃火鍋的時候聊起,才知道原來梳水國四煞當中,這只女鬼是身世和作風最復雜的一個,屬于那種殺了不冤枉,不殺也未必全是壞事的鬼魅。 陳平安嘆了口氣,問道:“說吧,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陽間男子?” 她白眼道:“說甚殘害,話真難聽,都是你情我愿的,他們得了男女之歡,我這些姐妹們得了陽氣,不用淪為厲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歡喜。當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們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又管不過來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幾盤爆炒心肝了?!?/br> 陳平安不置一詞,似乎想起了一些舊事。 她雙手負后,嘖嘖道:“真沒認出你,你要不說,打死我都認不出。當初你瞧著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說女大十八變,你們男人也一樣?” 陳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認不出來,那我可以考慮不打死你?!?/br> 她瞥了眼這家伙身上的青衫,突然來了氣。 轉頭瞪了眼那個高挑女子,罵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跟那個窮書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著他有朝一日,幫你脫離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將你送到那頭畜生手上,人家現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爺了,山神納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風光,也不差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少女雙眼漆黑,渾身煞氣縈繞,一雙微微露出的繡花鞋更有猩紅色彩緩緩流轉,如鮮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顫抖。 一旁的豐腴婦人滿臉譏諷,興許譏諷之中,亦有幾分嫉妒。 陳平安瞥了眼寺門那邊,對三只女鬼揮揮手,說道:“你們走吧?!?/br> 片刻之后。 杏眼少女模樣的女鬼眉頭緊皺,對那兩位身邊“丫鬟”沉聲道:“你們先走!從后門那邊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時,一陣夾雜有點點金光的濃郁黑風滾滾涌入寺廟,一位上半身裸露,有兩根獠牙從嘴邊露出的魁梧大漢現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誰都別走了!等這一天,可等好些日子了,一網打盡。你個小娘皮,真是難抓,老子幾次派人當魚餌,你竟然都沒上鉤,今兒怎么忍不住,有膽子跑出老巢了?真以為從你這邊挑個腿長的小妾,就能填飽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這一口!” 當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漢出現后,古寺內頓時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顯然這頭當了山神的精魅,伺機而動,有備而來。 陳平安無奈道:“這位就是山神老爺吧,不忙著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們大可以先敘舊,該下聘下聘,該納妾納妾?!?/br> 這位昔年的梳水國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錢,總算得了個山神誥封的魁梧山怪,嘴角習慣性流著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這個看著就是個三腳貓武夫或是個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輕人,轉頭看著那個身材矮小、腰肢纖細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豐腴美婦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婦人依偎在這位山神老爺胸口的“山林”當中,咯咯直笑,沒敢望向自家主人,而是狠狠盯著那個滿臉錯愕的高挑女鬼,罵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賤貨,憑什么你能被納妾,還敢拒絕這等美事?!” 山怪笑聲震天響,道:“今晚過后,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為幾句言語傷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爺我都會疼惜的?!?/br> 他抹了把嘴,然后隨意擦在懷中婦人的胸脯上,yin笑道:“老爺以后對你們三人,絕對不像對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說了,她們也委實是經不起折騰,可惜死了都無法成鬼,不如你們幸運,不然你們還能多出些姐妹,老爺那座山神祠廟,該有多熱鬧?” 最后他收起了那塊交給婦人女鬼的繡帕,就是靠著這個,他才能夠“捕風”而來,將那個垂涎已久的狡詐小婆娘堵在這里,否則在她府邸那邊,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償失,說不定還會兩頭落空。須知他如今野心極大,是奔著梳水國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驪宋氏的藩屬國后五岳神祇的地位大不如從前,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這梳水國一畝三分地,別說是鄉野女子和幾只艷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與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么東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陳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動作輕柔,還是有些響動。 那位山神并不像表面那樣粗獷魯莽,馬上就盯住了那個陌生面孔的遠游書生。 陳平安笑道:“抱歉,你們繼續?!?/br>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晉梳水國山神,暫時壓下心頭古怪和狐疑,對那個杏眼少女笑道:“韋蔚,你就從了我吧,如何?我又不會虧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親的規格,八抬大轎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開口,便是讓縣城城隍開道,土地抬轎,我也給你辦成!” 名為韋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腳,晃了晃繡花鞋,譏笑道:“瞧見沒,多干凈,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br> 山怪一把推開懷中美婦,掏了掏褲襠,嘿嘿笑道:“我就喜歡你這脾氣,沒法子,只好運用山神神通,先搶親辦了正事,將來再補上娶親儀式了??赡刮?,是你自找苦吃,就你這欠抽的脾氣,中意歸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還怎么過日子?” 韋蔚拍了拍胸脯,假裝驚叫道:“喲,你可嚇著我了?!?/br> 那個站在她身邊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戰之后,走出一步,問道:“我愿意當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過我家主人?” 韋蔚神色不悅,一袖子打得高挑女鬼橫飛出去,撞在墻壁上,看力道和架勢,會直接破墻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腳,山水迅猛流轉。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銅墻鐵壁,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華美彩衣,隨著灰煙飄搖,有些灰燼散落。她蜷縮在墻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瀉。 山怪冷笑道:“韋蔚,今時不同往日了,還不肯認命嗎?真當老子還是當年那個任你調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當初每調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給你這個小娘們記了一鞭子!我接下來一定會讓你知道,什么叫打是親罵是愛!”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現出一根如濃稠水銀的靈動長鞭,其中那一條纖細如發絲的金線,卻彰顯著他如今的正統山神身份。 韋蔚沒有轉頭,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那個青衫書生,道:“你個毛都沒褪干凈的臟畜生,瞧見沒,這是我剛打算收入帳內的情郎,今兒老娘一只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內與一位讀書人殉情,不虧!” 陳平安笑道:“不許臨死還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難怪今夜有此劫難?!?/br> 韋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后那個必死無疑的可憐家伙。 在這座山頭,山神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經很對得住那個光長腿不長腦子的婢女了。為了個婢女,說些什么“我韋蔚愿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過婢女”之流的傻話,絕無可能,她韋蔚又不是什么菩薩心腸。至于身后那個害得自己淪落至此的年輕人,她更不會管他,活該他今夜一起死在這里。殉情,殉個屁的情,老娘幾百年風光日子,就這么沒了,那畜生不殺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給那些山中精怪剝皮抽筋下油鍋,他還得謝她給了個痛快死法。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位山神老爺,你能夠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驪鐵騎某位駐守文官的路子,還是梳水國官員收了銀子,給幫著通融的?” 那頭山怪陰惻惻笑道:“等你死了,萬一還能夠成為倀鬼,再告訴你?!?/br> 韋蔚暢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驪蠻子?估計如今一聽到‘大驪’兩個字,就要三條腿發軟吧?!?/br> 陳平安點頭道:“原來如此?!?/br> 山怪厲色道:“韋蔚!你等著,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讓你戒掉那些個可憐癖好!” 墻角那邊的高挑女鬼,還有那位美婦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韋蔚倒是全然無所謂,開始琢磨著如何將以卵擊石的下場,盡量爭取變成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運氣不錯,還有一只自己找上門的梳水國四煞之一。 不過看先前黑煙氣勢與長鞭的那絲金線,應該是金身尚且不穩,香火不足的緣故。 陳平安彎腰去翻書箱。 山怪皺了皺眉頭。 韋蔚也忍不住后掠數步,這才轉頭望去,不知道那個像當年一樣背著竹箱上山入寺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見那年輕人試圖將那把原本擱放在書箱內的長劍,背在身后。 看到韋蔚的探詢視線后,陳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沒見過?跋山涉水,沒點傍身的寶貝,怎么行?!?/br> 韋蔚被這個家伙的大言不慚氣笑了,笑瞇瞇點頭道:“見過見過,見過幾十上百件半仙兵呢?!?/br>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來,真正的得道修士,哪里需要裝神弄鬼,虛張聲勢。 陳平安環顧四周,問道:“這一處佛門清凈地,僧人經書已不在,可興許佛法還在,所以當年那只狐魅,就因為心善,得了一樁不小的善緣,跟隨那個‘柳赤誠’行走四方。那么你們呢?” 看著那個背劍年輕人的譏諷笑意,韋蔚沒來由有些心慌。 陳平安手腕一抖,竹箱憑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當中。 手腕一擰,手中又多出一頂斗笠,戴在頭上,扶了扶。 不知為何,那只已被納入一國山水譜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雙膝發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仿佛被無上仙法壓勝,徹底運轉不靈。 在落魄山竹樓練拳之后,比起當年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陳平安開始神意內斂。 雖未完全能夠收放自如,卻也不會像之前那么隨意外瀉而自己渾然不覺。 不然這趟古寺之行,陳平安哪里能夠見到韋蔚和兩位婢女陰物,她們早被嚇跑了。 下一刻,女鬼韋蔚瞪大一雙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時,那個青衫年輕人已經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劍之外的地方。 剛好一劍的距離。 因為年輕人不知怎么就已經拔劍出鞘,劍尖上挑,刺入那頭山怪的下顎,竟是直接將其挑離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開始當場碎裂出無數條細縫。 陳平安微微仰頭,道:“當年殺了頭為禍一方的黃鱔河妖,就有因果業障纏身,那么殺一位山水正神,應該只多不少?!?/br> 韋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覺得天地寂靜,唯有那個青衫劍客的話音,悠悠響起。 “沒關系,這份因果,我接了?!?/br> 女鬼韋蔚甚至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是什么時候走的。過了許久,她才稍稍回過神來,能夠動一動腦子,卻又開始發呆,不知為何他沒殺自己。 當然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把劍,到底是不是一把真的半仙兵。 古寺內,反而是那個豐腴女鬼,開始跪地砰砰磕頭求饒。 高挑女鬼則戰戰兢兢來到韋蔚身邊,顫聲說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師喊了你一聲沒反應,便要奴婢轉告主人,說以后這座古寺,咱們就別再來了,假若能夠多積攢些陰德,不是什么壞事,說不定古寺這邊的菩薩,都看著呢?!?/br> 韋蔚也察覺到自己的怪誕境地,便強行運轉法術,好似強行從泥濘中拔出雙腳一般,這才恢復神志清明,大口喘氣。身為女鬼,都出了一身虛汗,她的衣裙和繡花鞋,不比身邊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類粗劣的障眼法的。 韋蔚瞥了眼本該躺著一具山怪身軀卻空蕩蕩的地面,連血跡都沒有,皺眉問道:“那個人呢?” 高挑女鬼搖頭道:“說完就走了?!?/br> 韋蔚剛想要一腳踹得那個磕頭賤婢灰飛煙滅,卻猛然間收回繡花鞋,惱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罰!” 她大手一揮,厲聲道:“走,趕緊走!” 只是離開破敗古寺之前,她在門檻那邊停步轉身,雙手合十。這位從不信佛的女鬼惡煞,竟然低頭呢喃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最后韋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滅的篝火,一團光亮。 她們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韋蔚三只女鬼離去后,一襲青衫竟然沒過多久,又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舊對著那堆篝火,偶爾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其間起身一次,然后站在寺內一處,閉著眼睛,以虛握長劍之姿勢,輕輕向前揮劍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廟大門,來到崖畔,緩緩走樁。 出完拳后站定,轉頭一笑。 陳平安收回視線,舉目遠眺。 天高地闊,風景如畫。 相信明年春天,又會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