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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31章 陳平安的落魄山

第131章 陳平安的落魄山

爭執誰對誰錯,而難在誰更對。那種麻煩,說小極小,說大,可就比天大了,就看你陳平安到時候能否服眾了,那種心境上的磨礪,與書簡湖面對親近之人的大錯特錯,會是兩種風景?!?/br>
    崔誠轉頭望向酣睡之中的年輕人,笑道:“怕死是好事,年紀輕輕,千萬別死,大好河山,光是一座浩然天下就有九洲,你小子如今才看過了多少?”

    老人似乎突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又自語道:“以五境對五境,當然還是我勝,可難免要挨你小子好多拳,如此一來,勝也是輸了,要我面子往哪兒擱?”

    老人哈哈大笑,道:“小兔崽子,走了幾趟遠路又如何,你還嫩得很呢?!?/br>
    笑過之后,老人沉聲道:“也該破境了。你只要別被那曹慈拉開兩境,死死咬住,將來總有一天,莫說是找回場子,連贏三場,只要被你趕超,到時候就是贏他三十場都沒問題!”

    老人突然有些神色郁郁,雖然這小子的未來成就,值得期待,可一想到那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歷程,老人心情便有些不痛快,轉過頭,看著那個呼呼大睡的家伙,氣不打一處來,一袖子拂過去,怒罵道:“睡睡睡,是豬嗎?滾起來練拳!”

    陳平安被那陣罡風吹得翻滾出去,撞在墻壁上,迷迷糊糊剛清醒過來,崔誠已經站起身,臉色陰沉,一步跨出,一腳重重踩下。

    陳平安一個側向翻滾,這才堪堪躲過那一腳。

    崔誠開口道:“什么時候能夠從容對付一個金身境武夫,在生死之戰當中,輸得不至于太慘,你才可以下山,此后是去東寶瓶洲中部見朋友,還是去北俱蘆洲浪蕩,都隨你??梢亲霾坏?,就老老實實留在這棟竹樓享福吧,不然也是給人送去一身家當。這樣連小命也一并送出去的善財童子,想做一做?”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死!”

    崔誠問道:“憑什么?憑你陳平安的性命比別人更金貴?”

    陳平安沉聲道:“憑教我拳的前輩,姓崔名誠!”

    老人愣了愣,輕輕點頭,欣慰道:“這句話倒真不是什么馬屁話,就沖這句漂亮話大實話……不賞一記老拳,都對不起你陳平安!”

    老人身形與氣勢,如山岳壓頂,陳平安眼前一黑,便被一拳打得當場暈死過去。

    老人一腳跺下,癱軟在地的陳平安一震而起,在空中剛好驚醒過來,老人一腳又至。

    又是毫無懸念的暈厥。

    如此反復。

    陳平安叫苦不迭,疲于應付。

    老人則是樂此不疲。

    貼衣發勁,擊響見物。

    自然不是尋常江湖把式,追求自家拳譜上所謂的“練拳不出響,行船沒有槳”,實在是崔誠袖中拳罡太盛,每次出拳太暢快。

    最后,老人一記鞭腿,掃中陳平安脖頸,但是老人這一腳力道大不如之前,所以陳平安并未倒地不起。

    陳平安以倒行六步走樁的拳架,輔以猿形拳意,躬身后退數步,沒有絲毫懈怠,死死盯住老人。

    被打得慘了,其實拳架也好,拳意也罷,都在晃??墒顷惼桨采砩嫌幸环N模糊不清的“意思”,始終巋然不動,如老僧入定。

    崔誠笑道:“行了,今天到此為止。再敲打下去,你小子的骨頭就要散架?!?/br>
    陳平安一動不動。

    崔誠點頭道:“不錯,可以少挨一拳。自己走下樓去吧。老規矩,在藥水桶里浸泡著。切記,不同以往,不可以讓水涼透,什么時候你能夠以真氣煮沸藥水了,才可以離開,不然就乖乖留在水桶里邊,就當練習鳧水好了。魏檗已經備好了藥材,下了樓,讓小丫頭燒水去?!?/br>
    陳平安這才撐著一口氣,出了屋子,跌跌撞撞走下樓,走樓梯的時候,不得不扶著欄桿,頗有年少入山燒炭時上山不累下山難的感覺。

    粉裙女童已經在樓下開始燒水。

    趁著空隙,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一樓屋內,而是去了崖畔石桌那邊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等到粉裙女童來打招呼,才起身去往屋內。

    半個時辰后,陳平安換上了一身素雅青衫,正是紫陽府吳懿所贈之一。

    粉裙女童熟門熟路忙碌起來,收拾殘局。

    陳平安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笑著朝她道了一聲謝。小丫頭展顏一笑,好似她做這些雜務,比修道破境更有成就感。

    陳平安雙手抱住后腦勺,背靠著椅背,雙腿伸出。

    原來不挨揍,就是神仙日子。

    遠處朱斂帶著少女岑鴛機緩緩而來。

    陳平安轉頭望去。

    朱斂拿了竹椅坐在一旁,岑鴛機束手束腳站在這位老神仙身后。

    朱斂微笑道:“少爺,岑鴛機習武一事,有無個章程?”

    陳平安無奈道:“你來領著她入門就行了,要不要那師徒之名,是你的事情?!?/br>
    朱斂趕緊搖頭道:“這哪里成啊,老奴與人打生打死還算湊合,教人拳法,遠遠不如少爺。為人師一事,少爺年輕,卻已經有那大家風范……”

    岑鴛機心中哀怨??上е炖仙裣蛇@般英雄好漢,竟然淪落到給這位年輕山主當奴做仆。

    陳平安輕聲問道:“鄭大風有沒有想法?”

    朱斂遺憾搖頭,道:“那大風兄弟,如今一門心思撲在如何打造山門茅屋的事情上,既要瞧著好看,不能丟了落魄山的面子,又不能耗錢,讓少爺你白白破費銀子。大風兄弟實在是無法分心?!?/br>
    陳平安有些頭疼。

    崔誠走出二樓,對著樓下道:“先練個二十萬遍撼山拳的走樁,再來談學武?!?/br>
    陳平安有些猶豫。

    朱斂則覺得可行,轉頭對岑鴛機笑道:“真是天大福氣,這個拳樁可是世間罕有的絕學,大巧若拙,蘊含無窮拳意。岑丫頭,從今天起,就必須心無旁騖,一遍遍走樁了?!?/br>
    朱斂轉頭,笑嘻嘻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六步走樁,你又不是教不得?!?/br>
    朱斂愧疚道:“老奴走樁,走得再正,也不夠風流倜儻,難免給人鴨子走路的嫌疑,說不定要害得岑鴛機小覷了這絕世拳樁。少爺來走,那就是行云流水,酣暢淋漓,讓人如沐春風……”

    陳平安實在受不了這家伙的溜須拍馬,便將崔誠那番話大略說了一遍,只不過略去了金身境之類的說法,朱斂苦兮兮皺著臉,一言不發。

    陳平安忍著笑。

    朱斂帶著岑鴛機打道回府。

    一路上,岑鴛機發現老神仙好像心情很沉重。

    當時在岑府,老神仙坦誠相見,說過自己是一位即將躋身金身境的六境武夫,還說她以后的成就,有望武夫第七境。

    難不成那個喜歡躲在竹樓內的高大老人,是位金身境大宗師?不然一口一個打死朱老神仙,也太不要臉皮了。

    朱斂一本正經教了岑鴛機六步走樁,重復了三次,岑鴛機就已經極其形似。

    朱斂只說要她勤勉走樁,趕緊打完二十萬遍,但必須快而穩。

    再就是以后每天都會為她演練三次,讓岑鴛機在旁觀摩,免得走了岔路。

    岑鴛機斗志昂揚,向朱斂承諾,一定不會偷懶。

    朱斂背負雙手,走出院子。

    其實對岑鴛機的第一場考驗,已經悄然拉開序幕。

    只是少女渾然不覺而已。

    接下來就看岑鴛機何時才能完成二十萬遍走樁,以及在走樁期間,多久才能從形似到神似,神似之后,拳意又有幾分,或是她會不會為了一味求快而松了拳架,不知不覺就走了捷徑,聰明反被聰明誤,早早將自己的武學之路,走到自家斷頭路的盡頭。

    岑鴛機的習武,悟性、韌性、心性,屆時都將一覽無余。

    而岑鴛機未來成就,到底是本就是囊中之物的金身境,還是那有些希望的遠游境,甚至是原本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山巔境,其實都在這二十萬遍六步走樁之中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三歲看老。

    這一切,不過是光腳老人的一句話。

    朱斂其實不是特別愿意摻和到陳平安和崔姓老人的喂拳中去。

    這會耽誤他下山挑書買書藏書啊。

    接下來半旬,朱斂多次被打了個半死,陳平安更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不比陳平安是靠咬牙堅持,一開始不太上心的朱斂,到最后竟是挨揍上了癮,不愧是藕花福地那個想要一人宰掉九人的武瘋子。接下來的練拳一事,竟超出了崔誠的預料,朱斂一個遠游境,變著法子挑釁崔誠這位十境巔峰的止境宗師,結果就像崔誠所說,朱斂是不能真殺陳平安,但是他可以逼著朱斂下死手,反正有他崔誠一旁看著,出不了紕漏,可當朱斂擺出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高手的無賴架勢,他崔誠難道就能真殺了朱斂?還不是只能次次打個朱斂半死不活?

    這段時日,是陳平安練拳以來最痛快的。

    當然朱斂跟他切磋的時候,是真心狠手辣了。

    可是每當陳平安奄奄一息躺在角落,看著朱斂給老人打得那叫一個凄慘,立即就覺得自己其實算幸運的了。

    不過朱斂拳至盡興之時,那種近乎“走火入魔”卻依舊心境剔透無垢的忘我狀態,確實讓陳平安大開眼界。

    想必每次收官,崔誠都故意不讓他暈死過去,也有讓自己觀戰的念頭。

    如果不是年齡懸殊,還有朱斂無比堅持的主仆之分,兩人真是一雙難兄難弟了。

    這天深夜時分,兩人坐在石桌旁。

    朱斂瞥了眼竹樓,躍躍欲試,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朝那邊破口大罵,以便討一頓飽拳吃吃。

    陳平安無言以對。

    自己最多不過是吃苦,這朱斂則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

    朱斂感慨道:“老前輩純粹以金身境,打我一個遠游境,一樣打得我哭爹喊娘,少爺當年以五境,硬抗我的金身境出手……前輩與少爺,都不愧是世間罕有的天才?!?/br>
    陳平安提醒道:“別扯上我?!?/br>
    朱斂突然正色道:“老前輩用心良苦?!?/br>
    陳平安點頭道:“是希望我知道,對待習武一事的態度,世間還有朱斂你們這樣的存在,我陳平安這點毅力,根本不算什么?!?/br>
    朱斂一臉愧疚道:“每次出拳打在少爺身上,痛在老奴心坎啊?!?/br>
    陳平安氣笑道:“你就拉倒吧?!?/br>
    朱斂嘆了口氣,道:“岑鴛機走樁一事,還是慢了?!?/br>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刻意為岑鴛機說什么好話,不過還是說了句公道話:“總不能奢望人人學你。便是我當年,也是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br>
    朱斂搖頭道:“少爺別這么說,不然對不住活命無礙之后少爺打的那一百多萬拳?!?/br>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法子,既可以不影響岑鴛機的心境,又可以以一種相對順其自然的方式,拔高她的拳意?”

    朱斂點頭道:“倒是有一個法子,就是少爺的犧牲會比較大?!?/br>
    陳平安好奇道:“說說看?!?/br>
    朱斂神色扭捏,壓低嗓音道:“少爺可以假裝是那見色起意的無良山主,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要顯露太高。在某個月黑風高夜,她一番掙扎之后,少爺你即將得手之時,老奴湊巧出現,幫著她磕頭求情,少爺礙于顏面,暫時憤懣離去,只是跨出門檻的時候,回首向床榻望一眼,眼神猶有不甘,然后老奴就寬慰她一番,好教岑鴛機覺得只要她更加用心練拳,就能夠早些打贏了少爺,免去那sao擾之苦……”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好幾口酒壓驚,最后問道:“你我位置怎么不換一下?”

    朱斂無奈道:“岑鴛機又不是真傻,不會相信的。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恐怕就算拼死也要偷跑下山了?!?/br>
    陳平安又問道:“我就奇怪了,岑鴛機怎么就覺得你是好人,我是壞人來著?”

    朱斂想了想,反問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陳平安猶豫著要不要請那把劍仙出鞘,將朱斂砍個半死。

    朱斂不再開玩笑,觍著臉跟陳平安討要一壺酒喝,說是身為忠心耿耿的老仆,忍著肚子里的酒蟲造反,在埋酒那會兒,愣是沒敢私藏幾壇好酒,這會兒悔青了腸子。陳平安讓他滾蛋。

    朱斂知道是真沒戲了,微笑道:“少爺,你還這么年輕,對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板,會不會過于迂腐無趣了些?哪個好男兒,沒幾個紅顏知己?”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雙手籠袖,望向遠方,輕聲道:“以后行走四方,如果真有女子喜歡我,我未必攔得住,可我這輩子能不能只喜歡一個人,是做得到的,也必須做到?!?/br>
    朱斂撓撓頭,沒有說話。

    陳平安等了半天,轉頭打趣道:“破天荒沒個馬屁話跟上?”

    朱斂搖搖頭,喃喃道:“世間唯有癡情,不容他人取笑?!?/br>
    陳平安有感而發:“不是癡情人,說不出這種話?!?/br>
    朱斂一拍桌子,道:“果然,少爺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這等馬屁,了無痕跡,老奴遜色遠矣!”

    陳平安有些牙癢癢,皮笑rou不笑道:“朱斂你等著,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走著瞧?!?/br>
    朱斂點頭道:“說不定就是明天的事,簡單得很?!?/br>
    瞧著朱斂那一臉老奴有半個字假話就被雷劈的表情,陳平安給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沉默片刻。

    陳平安問道:“看得出來,裴錢和兩個小家伙很合得來,只不過我這些年都不在家里,有沒有什么我沒有瞧見的問題,但是你又覺得不合適說的?如果真有,朱斂,可以說說看?!?/br>
    朱斂搖頭笑道:“在少爺這邊,無話不可說?!?/br>
    陳平安哀嘆一聲,有些無奈,伸手指了指朱斂,表示自己無話可說了。

    “如今落魄山人還是少,問題不多。一些家外事務,大的,少爺自己已經辦了。小的,例如每年給當年那些救濟過少爺的街坊鄰里報恩饋贈一事,當年阮姑娘也定下了章法,兩間鋪子老奴接手后,不過就是按部就班,并不復雜。許多戶人家,如今已經搬去了郡城,發了跡,一些便好言拒絕了老奴的禮物,但是次次登門拜年,還是客客氣氣,一些呢,便是有了錢,反而愈發人心不足。老奴呢,一些不太過分的,也順著他們,反正以后落魄山就算不虧欠他們半點了,一些個獅子大開口,不理睬便是。至于那些如今尚且窮困的門戶,老奴錢沒多給,但是人會多見幾次,去他們家中坐一坐,時不時隨口一問,有何急需,能辦就辦,不能辦,也就裝傻?!敝鞌挎告傅纴?。

    如果了解朱斂在藕花福地的人生,就會知道朱斂處理俗世庶務,大到廟堂沙場,小到家長里短,信手拈來,舉重若輕。

    朱斂笑瞇起眼,望著這個習慣了想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輕人,道:“此外便是有些小問題,我不方便代替少爺去說、去做的,等少爺到了落魄山,便煙消云散了,這是真心話。所以少爺,我又有一句真心話要講了,不管離家多遠,游歷如何艱辛,一定要回來。落魄山,不怕等?!?/br>
    陳平安點點頭。

    朱斂微笑道:“這就很夠了。少爺將來遠游北俱蘆洲,無需太擔心落魄山,有崔老前輩,有老奴,如今又有大風兄弟,少爺不用太擔心?!?/br>
    陳平安還是點頭,隨后好奇問道:“為何石柔如今對你,沒了之前的那份戒備和疏遠?”

    朱斂訕笑道:“可能是石柔瞧著老奴久了,覺得其實相貌并非真的不堪入目?畢竟老奴當年在藕花福地,那可是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的風流俊彥?!?/br>
    陳平安瞥了眼朱斂,搖頭道:“反正我是看不出來?!?/br>
    朱斂雙手籠袖,瞇眼而笑,笑得肩膀抖動,似乎在緬懷當年豪情,道:“少爺你是不知道,當年不知有多少藕花福地的女子,哪怕只是見了老奴的畫像一眼,就誤了終身?!?/br>
    陳平安笑問道:“你當年,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東山嗎?”

    朱斂想了想,一本正經道:“實不相瞞,絕非老奴自夸,當年風采猶有過之?!?/br>
    陳平安感慨道:“那真的很欠揍啊?!?/br>
    朱斂笑道:“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學武嘛,不然得擔心哪天屁股不保?!?/br>
    陳平安愣了一下,才領悟到朱斂的言下之意。陳平安沒有轉頭,道:“這話有本事跟老前輩說去?!?/br>
    朱斂偷著樂呵,擺手道:“那就真是找死了?!?/br>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盧白象、隋右邊、魏羨三人,如今怎樣了?!?/br>
    朱斂神色略帶譏諷,不過語氣淡漠:“各奔前程罷了。一個不如一個?!?/br>
    陳平安笑道:“背地里告刁狀?”

    朱斂嘿然一笑,贊道:“少爺洞察人心,神人也?!?/br>
    陳平安突然說道:“朱斂,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打聲招呼就行了。這不是什么客氣話,跟你我真不客氣?!?/br>
    朱斂搖頭道:“少爺的好意,心領了,但老奴是真不愿意出遠門。在藕花福地,走得夠多了,為家為國,為孝為忠,很累人。再說了,最后一程江湖路,尤其是南苑國那場天下十人之爭,就是為我自己走的,這輩子怎么都該無怨無悔了。自知者少苦,知足者常樂……少爺,這句話,說得還不錯吧,能不能刻在竹簡上?”

    陳平安一開始聽得很認真,結果朱斂自己最后一句話破功了。陳平安黑著臉站起身,去往一樓屋子。

    朱斂也站起身,目送陳平安離去,直到見他關門后,這才重新坐回位置。

    佝僂老人獨自遠眺夜景。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蟲切切鳴。

    真乃人間止境也。

    夫復何求。

    片刻之后。

    這位心如止水的遠游境武夫,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偷偷從懷中摸出一本書,蘸了蘸口水,開始翻書。秋夜月明讀禁書,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嘛。

    第二天陳平安沒有去二樓被喂拳。

    因為大驪朝廷的禮部侍郎到了披云山,陳平安要與大驪宋氏正式簽訂山頭買賣的契約了。

    魏檗親自來到落魄山,然后帶著陳平安去往披云山那座林鹿書院,那位禮部老侍郎和相關官員已經在那邊等候。

    陳平安對那位大驪高官并不陌生,當年驪珠洞天下墜扎根后,與那位老侍郎有過數面之緣。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來到這座大驪規格最高的新書院。

    由于是被魏檗直接拽到書院一處僻靜處,省去了許多穿廊過棟的路途。

    阮邛沒在,這位坐鎮此地的兵家圣人已經秘密離開,是龍泉劍宗的金丹地仙董谷代替前來,持有他師父的一方私人印章,這是圣人信物,絕非尋常物件。由此可見,阮邛對于這位精怪出身的弟子,信任有加。

    桌上,除了一張最重要的盟約總契,還擺著一張張山頭地契。

    原屬包袱齋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的朱砂山,距離落魄山最近又占地極其廣袤的灰蒙山、鰲魚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邊的拜劍臺,總計六座大小不一的山頭,都將劃入陳平安名下。

    契約上的簽名、鈐印之人,除了陳平安,還有那位同時懷揣著大驪朝廷玉璽和禮部官印的老侍郎,再就是董谷手中的阮邛印章,還有摘下那枚金色耳環的魏檗——耳環摘下后,不知魏檗施展了何種神通,變成了一枚實心圓印。

    還有兩位書院副山長,只是湊熱鬧而已。

    一位享譽文壇的大驪碩儒,據說龍泉郡文武廟匾額和許多楹聯,都是出自這位名士之手。

    另外一位,還是熟人。就是當年款待陳平安一行的黃庭國老儒士程水東,真實身份,則是一條活了無數歲月的老蛟,更是紫陽府開山鼻祖吳懿的父親。

    龍泉郡郡守吳鳶、袁縣令、曹督造官,三位年輕官員,今天也盡數到場了。

    而董谷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人,謝家長眉兒,出身桃葉巷的謝靈。

    照理說謝靈即便是阮邛的弟子,一樣不該出現在此地。只是人家的老祖宗,天君謝實,實在是名聲太大。

    所以當謝靈出現后,在場眾人,大多都假裝沒看到,只有老侍郎主動與這個天生異象的年輕人,客套寒暄了幾句。

    謝靈應對得體,既無倨傲,也無羞澀。與老侍郎聊完之后,年輕人繼續沉默,只是當陳平安這位正主終于出現后,謝靈多看了幾眼這個泥瓶巷出身的家伙。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陳平安。

    如今在龍泉郡的山上,都已經很出名。

    一個已經硬碰硬斬殺金丹劍修的修道奇才,一個收攏仙家山頭如買入幾畝農田的大地主。

    不過有小道消息說,馬苦玄和陳平安不和,早年在神仙墳,大打出手過。

    謝靈便很奇怪,陳平安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須知真武山馬苦玄,一直是他默默追趕的對象。

    而他謝靈,不但有個道法通天的老祖宗,曾經還被掌教陸沉青眼相加,親自賜下一件幾近仙兵的玲瓏寶塔。所以謝靈的視線,從少年時起,就一直望向了東寶瓶洲的山巔,偶爾才會低頭看幾眼山下的人事。

    其實還有個劉羨陽,當年因禍得福,大難不死,被帶去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求學,肯定也會有不錯的機緣和前程,可畢竟路途遙遠,消息不暢,而且想來在短時間內,仍是很難混得風生水起,三教百家的修行,越是出身正宗學脈,越是難以破境神速,雖然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遠,但是在前期,往往不如旁門左道的天才弟子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

    至于書簡湖那個叫顧璨的小家伙,據說慘淡至極,還失去了那條真龍后裔,估計算是大道崩壞了。當年驪珠洞天五樁機緣,顧璨是五人當中最早失去的一個可憐蟲。

    外邊的事情,謝靈不太感興趣,有些事情即便師兄董谷和師姐徐小橋說了,他也當做耳旁風。

    陳平安今天一襲青衫,頭別白玉簪子,腰別養劍葫,背了一把劍仙。

    尋常人眼中的那份神色憔悴,反而無形中減去了幾分“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印象。

    陳平安站在一眾人當中,不說什么鶴立雞群,至少不會被任何人奪了光彩,哪怕他并未刻意去追求什么,言語溫和,神色從容,與那些人一一應酬過去,例如與老蛟敘舊,說黃庭國那山崖石刻,說老蛟山林府邸的伙食;與書院大儒說他曾經拜讀過的著作,說以后有機會還會專程拜訪書院,討教學問疑惑。

    老侍郎笑看著一切。這位算是位列廟堂中樞的從三品高官,清貴且實權。他對陳平安,當然是有印象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阮圣人的鑄劍鋪子,寒酸少年竟然站在了阮秀身邊,雙方竟然還是朋友,并且雙方都不覺得突兀。

    在官場上煉就一副火眼金睛的老侍郎,當時就記住了陳平安這個少年。

    魏檗今天始終站在陳平安身邊,便是沉默寡言的龍泉劍宗董谷,都主動與陳平安聊了幾句。

    簽訂契約一事,原本并不繁瑣,大概因為還有朝廷名為“筆貼”的記錄官在旁,又有魏檗和阮邛參與這場盛會,禮部侍郎便多加了幾個錦上添花的步驟,顯得更加隆重一些,當然一定合乎大驪禮制。

    從頭到尾,并無波折,一行人相談甚歡,并無酒席慶祝,因為終究是在林鹿書院,而且大驪禮部侍郎事務繁忙,今年他又是負責大驪官員地方評議的主持人,所以馬上要去往牛角山,再乘坐渡船返回京城,便率先離去。

    最后陳平安和魏檗站在林鹿書院一處用以觀景的涼亭內。

    陳平安沒有詢問高煊的事情,不合適,畢竟是大隋送來大驪的質子。

    魏檗笑問道:“在看什么呢?”

    陳平安收回視線,笑道:“沒什么?!?/br>
    站在這座嶄新且恢弘的林鹿書院,望向那座既然已無人教書便也無人讀書的老舊學塾,其實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小鎮輪廓。

    魏檗提醒道:“接下來還會有些應酬,留在這邊的仙家勢力,近期肯定都要陸續拜訪落魄山,你做好準備?!?/br>
    陳平安笑道:“如今對于這些人情往來,不算陌生了,應付得過來?!?/br>
    魏檗打趣道:“耽擱了練拳,不會覺得有一絲煩躁?”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世事洞明皆學問,只要有用,又避無可避,不如一早就調整好心態?!?/br>
    魏檗問道:“為何要側面了解董水井的事情?是信不過這個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趕緊搖頭,也沒有對魏檗藏掖什么,道:“沒有,我與董水井是朋友。只是買賣一事,涉及到另外一個朋友。既然是買賣,就不能偏袒什么,我與他們都是朋友,可萬一朋友之間卻不對路,給我硬拗著扭在了一起,到時候一樁原本三方互利的好事,就因為我在某些事情上的拎不清,失去兩個朋友,就太可惜了?!?/br>
    陳平安已經打算寫信給池水城關翳然,大致說了自己有一個朋友,同鄉人,叫董水井,是做生意的,為人厚道,不失機敏。但是在信上也會與關翳然坦言,若是為難,或是當下不適宜出風頭,不是掙錢的時候,就千萬別勉強。而且離開龍泉郡之前,多半會收到關翳然的回信,所以陳平安還會再找一次董水井,將話語講得透徹一些,哪怕有些話,不算好聽,該講還是得講。

    陳平安感慨道:“在這種事情上,我是吃過苦頭的?!?/br>
    魏檗點點頭,關于風雷園劉灞橋和老龍城孫嘉樹一事,陳平安與他大致講過。

    陳平安笑了笑,有些由衷的喜悅,道:“有了這么多山頭,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br>
    魏檗玩笑道:“比如這一座灰蒙山讓誰當山大王,那一座朱砂山誰來占著修行?”

    陳平安微笑道:“想一想就很開心?!?/br>
    魏檗沒有說什么。

    一座座山頭都是陳平安名下的家產了,該如何安置,都是陳平安自己考慮。

    魏檗想起一事,道:“近期我的北岳地界,會舉辦我上任后的第一場神靈夜游宴,四面八方的神祇,都需要離開轄境,趕來朝拜這座披云山。要是你感興趣,到時候我可以把你帶來披云山?!?/br>
    陳平安仔細翻閱過那本倒懸山神仙書,知道此事的由來。

    各國山岳正神,地位尊崇,而且神位、譜牒品秩最高的正統江神,也注定不會高過五岳大神。按照浩然天下的禮制,轄境內的山水神靈,都要定時覲見山岳正神。從最底層的土地公,河伯河婆,等等,到類似龍泉郡的鐵符江水神楊花,再往下,就是繡花江、沖澹江、玉液江的江水正神,以及落魄山、風涼山的山神,再加上各地文武廟和各級城隍閣的神靈,都需要在某一天,紛紛離開山水地界,攜帶禮物,禮敬魏檗這位山岳正神。

    到時候龍泉郡城和縣城,就要實行夜禁。

    這是一種傳承已久的規矩,每三十年,或是一甲子,長則百年,作為一方主宰的山岳正神祠廟,都會舉辦一場夜游宴。

    其實還有一種情況,也會出現類似盛舉,就是有修士躋身上五境,數千里之內,山水神祇,不分國界,往往都會主動前去禮敬仙人。

    神靈夜游,數目眾多,動輒百余位,各顯神通,故而被山上修士譽為一幅“神靈朝仙圖”。

    陳平安婉言拒絕了魏檗的好意,道:“那一天,我在落魄山看著就行了?!?/br>
    魏檗也不堅持。

    陳平安沒有立即趕回落魄山,今兒就讓朱斂“獨自享?!焙昧?。他也想忙里偷閑一回,順便捋一捋許多雜亂思緒。

    魏檗便陪著陳平安站在這兒賞景。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北方,一路往北,跨海之后,就是北俱蘆洲了。

    魏檗笑道:“當時著急趕路,沒去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或是扶搖洲,會不會有遺憾?”

    陳平安苦笑道:“實在是顧不上。說不上什么遺憾?!?/br>
    魏檗干脆挪步坐在了欄桿上,繼續道:“聽說有兩個洲的書院圣人最當不得,分別是北俱蘆洲、扶搖洲,一個是忙著勸架,一個是忙著擦屁股,都不得清閑,無法安心做學問?!?/br>
    魏檗轉過頭,問道:“對了,你去過桐葉洲,是什么印象?除了比東寶瓶洲大上許多之外,還有什么感覺?”

    陳平安想了想,說:“興許是版圖太大了,很多地方都很閉塞。而且各地靈氣,多寡懸殊,容易出大山頭,規模巨大的仙家洞府,像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個個都是龐然大物。我們東寶瓶洲恐怕也就只有神誥宗,能夠與這些大山頭抗衡。不過桐葉洲也有許多一輩子不知修士為何的小國,靈氣稀薄,是名副其實的無法之地?!?/br>
    魏檗點點頭,笑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浩然天下九洲,除去中土神洲是特例,其余八洲,每一洲氣運,其實是相同的?”

    陳平安搖頭不知,很快就有些疑惑。

    魏檗心領神會,解釋道:“別看東寶瓶洲小,也沒出過太多的本土大修士,卻是典型的為他人作嫁衣裳,若是追本溯源,按照世俗王朝所謂的‘版籍’來算,其實不差的。只說驪珠洞天走出去的修士,就有桃葉巷的謝實,你們泥瓶巷的曹曦,再來說小一輩的,劉羨陽,趙繇,不也往外邊跑了,對吧?就是因為留不住人,就顯得東寶瓶洲格外寒酸了?!?/br>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先前桐葉洲大亂,我估計扶搖洲好不到哪里去。妖族在桐葉洲的千年經營,雖說害得桐葉洲元氣大傷,尤其是太平山和扶乩宗,傷亡最慘重,可好歹已經掀了個底朝天,再亂也亂不到哪兒去了。聽說扶搖洲本就是九大洲當中山下最亂的一個,如今山上也跟著亂,無法想象那邊的書院圣人、君子是怎樣的焦頭爛額?!?/br>
    扶搖洲,如陳平安通過神仙書所知,確實就是一個字,亂。扶搖洲經過五百年來的不斷兼并,形成了以十數個大王朝為首的“藩鎮割據勢力”,打來打去,英雄豪杰,風起云涌,亂世jian臣,亂世砥柱,層出不窮。而且扶搖洲的修士,最喜歡下山“扶龍”,所以也被中土神洲譏笑為水桶洲,因為最“搖”晃。

    至于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則是文脈興盛,武運昌隆,是中土神洲修士眼中,極少數瞧得上眼的別洲“藩屬”。而且,南婆娑洲還出了一個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

    只是這些天下格局、大勢,閑聊一番,也就只是這樣了。

    陳平安會擔心這些看似與己無關的大事,是因為那座劍氣長城。魏檗會擔心,則是身為未來一洲的北岳正神,無遠慮便會有近憂。

    陳平安笑道:“我先回了,不過不是落魄山,是小鎮那邊,我去看看裴錢。將我送到真珠山就行?!?/br>
    魏檗點點頭,輕輕拂袖,將陳平安送往真珠山。

    敕風驅日月,縮地走山川,水是掌心紋,呼吸震天雷。

    陳平安離開后,魏檗獨自坐在涼亭欄桿上。

    飛禽走獸,云海山風,生靈死物,仿佛皆是無比溫順。

    他突然笑了起來,因為想起了方才的一樁小事。

    那個謝家長眉兒,私底下找到了陳平安,打過招呼后,笑著問了一句:“你就不好奇為何秀秀姐沒來披云山?”

    秀秀姐——一個很有講究的稱呼。

    結果陳平安微笑著回了一句:“我跟阮姑娘熟悉,跟你不熟?!辈铧c讓謝靈那個福緣深厚的小家伙憋出內傷。

    什么言語,都不如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人啞巴吃黃連。

    恐怕就連路邊的瞎子都看得出來,謝靈對自己這位大師姐是十分愛慕的,就更別提龍泉劍宗的弟子了。

    謝靈雖然修行天賦好,機緣大,但到底是江湖經驗不足,還自以為沒幾人看出他的那點小心思。

    然后碰到了陳平安,雖然兩人年紀相差沒幾歲,可是論人心拿捏,可不就像是一位下五境修士被一位上五境修士隨便欺負嘛。關鍵這還是謝靈自找的,從見面起,就使勁打量陳平安。

    陳平安見著了阮邛,當然只能躲,可見著了你謝靈,會怕?

    魏檗伸了個懶腰,轉頭遙遙望向大驪京畿北方的長春宮。不知道那兒,今年的桂花開了沒有。會不會又有女子折了桂枝,拎在手中,行走在山野小路上?身邊會不會有她這輩子心儀的男子?如果有,希望是個品學兼優的讀書人。

    魏檗點點頭。

    朱斂說,若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套麻袋一頓打,最沒有后顧之憂,如果是修道之人,多少會麻煩些嘛。但是沒關系,如果魏檗不好下手,他朱斂作為自家兄弟,代勞便是。這類手持麻袋,蒙了面皮敲悶棍的方式,是行走江湖必須精通的一門傍身絕學,他朱斂很拿手。

    人生得此摯友,真乃幸事也。

    魏檗沒來由想起了陳平安返回落魄山后的所作所為,點點滴滴。嘆息一聲,喃喃道:“明明已經擁有這么大一塊地盤,還覺得住著竹樓一樓的小屋子,就已經很夠了?”

    魏檗隨即釋然。

    安身之地,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于芥子之地尋覓大自由。

    魏檗雙手撐在欄桿上,輕輕哼唱著一句從裴錢那里學來的鄉謠:吃臭豆腐嘍。

    魏檗突然有些多年不曾有的嘴饞。

    如果陳平安這家伙能待到入冬時分,到時候山中竹林有了冬筍,就挖上幾顆,帶去竹樓那邊。聽朱斂說,其實陳平安的亂燉手藝,相當不錯。

    而魏檗還不清楚,當年少年陳平安帶著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遠游求學,唯一一次覺得委屈,就是那幫沒良心的小家伙,竟然嫌棄他的手藝,覺得他煮出來的那一鍋魚湯,遠遠不如老蛟府邸的那一大桌子山野清供。這可是陳平安至今未曾解開的心結。之后獨自遠游,風餐露宿,只要每次得閑,可以稍稍用心做一餐伙食,都會較勁。

    手藝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小鎮那邊。

    陳平安一跨過門檻,就看到擱在柜臺上的那顆腦袋,關鍵是裴錢那一雙眼眸一動不動,大白天都瞧著瘆人。陳平安哭笑不得,快步走過去就是一栗暴。

    裴錢雙手抱著腦袋,哀怨道:“師父,我沒偷懶也沒貪玩啊?!?/br>
    陳平安伸手去扯她的耳朵。

    裴錢立即正色道:“師父,我錯了!”

    陳平安點點頭,這才收手。

    裴錢笑嘻嘻道:“師父,現在可以告訴我,錯哪兒了吧?”

    陳平安微笑道:“沒事,師父手癢?!?/br>
    石柔忍著笑。

    裴錢轉頭瞪眼道:“石柔jiejie,你怎么回事?怎么還偷著樂呵上了?你曉不曉得,你這種人混江湖,就是第一個被打死的?!?/br>
    石柔笑瞇瞇道:“我本來就死了啊?!?/br>
    裴錢氣呼呼道:“那我就一拳把你打得活過來!”

    石柔抬了抬下巴,示意裴錢:你師父還在這兒呢。

    裴錢立即頭也不轉,就對石柔笑呵呵道:“江湖上哪里可以隨便打打殺殺,我可不是這種人,傳出去壞了師父的名聲?!?/br>
    陳平安自己拿了塊糕點放在嘴里,含糊咬著,也給裴錢、石柔各自挑了一塊,來到柜臺,遞給她們。

    裴錢咬了一口,笑容燦爛,贊道:“哇,今兒糕點特別好吃啊?!?/br>
    石柔小口咬著糕點,很大家閨秀了,只是她以杜懋形貌做此嬌柔舉動,不比裴錢把腦袋擱在柜臺上來得讓人舒坦。

    陳平安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難怪店鋪生意如此冷清,你們倆領不領工錢的?如果領的,扣一半?!?/br>
    裴錢用眼神示意:石柔jiejie該你出馬了。對付師父,她可不擅長。

    石柔嫣然一笑。

    陳平安毛骨悚然,立刻改口道:“得嘞,不扣了?!?/br>
    裴錢抬起手掌,石柔猶豫了一下,很快與之輕輕擊掌慶祝。

    陳平安無奈道:“我去另外那家鋪子瞧瞧?!?/br>
    裴錢趕緊跳下小板凳,繞出柜臺,嚷著要給師父帶路。

    其實都在騎龍巷,就隔著幾步路。

    石柔看著一大一小走出鋪子的背影,笑了起來。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原來落魄山有沒有陳平安在,確實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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