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報道先生歸也
些,離開書簡湖,然后去做你自己的事情?!?/br> 陳平安拎著炭籠,點點頭,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池水城范氏白玉廣場上,已經停有一艘蘇高山親自調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鎮其中,此外還有兩位隨軍修士。 如今整個東寶瓶洲北部,都是大驪版圖,其實哪怕沒有金丹地仙,也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渡船緩緩升空。 陳平安收回視線,關翳然站在旁邊,笑道:“你的事情,先前只是有所耳聞,知道青峽島有個奇怪的賬房先生,沒怎么上心,結果發現原來是你后,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島邸報,以及抽調了一些綠波亭諜報,深入了解了一下,不得不說,真是個最笨的法子了?!?/br> 陳平安笑道:“磨磚做鏡,積雪為糧,萬一真成了呢?” 關翳然說道:“不過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壯著膽子多寫一封信給大將軍,斗膽催促一番。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夸,而是現在我還后怕不已。你是不曉得咱們大將軍的脾氣,我當年最早的老伍長,如今也算是個實權將軍了,加上我當下的頂頭上司,平日里對咱們吹胡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見女婿似的,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結果等見著了大將軍,跟耗子見著了貓,一個比一個會溜須拍馬,都不帶臉紅的,所以我必須跟你討要一兩壺酒喝,壓壓驚?!?/br> 陳平安哈哈大笑,與關翳然還有他的幾位朋友,一起喝了頓酒。酒都是陳平安出的,另外幾個窮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幾碟子佐酒小菜,由于平時軍中有規矩在,坐擁金山銀山,誰都沒敢大魚大rou,現在好不容易逮住了關翳然一個冤大頭,就使勁薅羊毛,一點不手軟。一個名為虞山房的青壯漢子,亦是隨軍修士,只不過在石毫國郡城那會兒,與關翳然還是品秩相當,這會兒就是下屬了。漢子抱怨不已,說關翳然這個臭小白臉就是投了個好胎,他不服氣。關翳然搖頭晃腦,嬉皮笑臉,說著不服你來打我啊。 結果虞山房猶豫了半天,就是輕輕一拳“摸”在關翳然肩頭,然后嘿嘿笑著,變拳為掌,輕輕擦拭一番,說:“關大將軍最小肚雞腸了,殺敵的本事不大,記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br> 看著他們袍澤之間的插科打諢,陳平安只是笑著喝酒。 然后關翳然說了一樁石毫國趣聞。其實算是他們這伙人的糗事。 當時郡城那邊,有個剛剛舉家從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書生,聽說家世很好,只是落魄了兩代人,已經遠遠不如從前了,就連郡城那邊的石毫國本土官員,都不把他當回事。這戶人家,竟然死活不愿意張貼大驪門神。 于是氣呼呼的虞山房就親自帶兵登門,結果瞧見了至今難忘的一幕。 虞山房當下說起的時候,還是唏噓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一位雙眼近瞎的老人,一襲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舊青衫,獨自一人正襟危坐于大堂之中。 當時,連虞山房在內的十余大驪甲士鐵甲錚錚作響,還有那腳步聲,都是一種足夠讓石毫國郡守都心驚膽戰的沙場氣勢。 但是不等他們開口,那個老書生就以最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冷笑道:“崔瀺就是這么教你們打天下的?齊靜春就是這么教你們道理的?好一個威風八面的大驪鐵騎,好一個聽了山崖書院百年瑯瑯書聲的大驪!”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竭力瞪大眼睛,對那些大驪甲士怒目而視,罵道:“我倒要看看,這樣的狗屁大驪,能夠蹦跶幾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對著那幫披掛鐵甲的大驪精銳,一通怒罵。 罵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從始至終連同他在內,一兵一卒,無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話都沒有撂。 之后,他們就這么離開了那座府邸,并且不許任何人sao擾那座府邸。 關翳然知曉后,親自寫信給蘇高山,詢問能否破例,準許這戶人家不張貼大驪袁、曹門神。其實關翳然也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大驪鐵律,無人膽敢越界過線一步。 結果蘇高山一封書信寄回,將關翳然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如今石毫國就是我大驪藩屬,這樣的讀書人,不去敬重,難道去敬重韓靖靈那個龜兒子,還有黃氏那撥廢物?這件事,就這么說定了,準許那位老先生門戶之外不張貼大驪門神,一旦國師問責,他蘇高山一力承擔,就算吵到了王爺那邊,他蘇高山也要這么做,你關翳然要是有種,記得替老子在你太爺爺那邊說句好話,勞煩再去國師那邊說句好話,說不定可以讓國師消消氣嘛。 陳平安默默聽著。 關翳然最后靠著椅子,望向陳平安,說道:“我覺得這樣的讀書人,可以多一些。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點頭道:“多多益善?!?/br> 關翳然瞇眼而笑,舉起酒碗,道:“這兒,就你我算是半個讀書人,虞山房這幫糙漢武夫,曉得個屁。來來來,就我們倆走一個?!?/br> 陳平安笑著抬起酒碗,與關翳然酒碗碰一下,沒什么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爽快道:“那就走一個?!?/br> 虞山房“呸”了一聲,也拉攏其余袍澤,朗聲道:“咱們這些邊關好漢,自己走一個,別搭理這些酸秀才?!币彩蔷仆胂嗯?,響聲清脆不已。 最后都喝得有些醉醺醺,關翳然獨自將陳平安送到府邸門口,冬夜的冷風一吹,眼神清明了幾分,輕聲提醒道:“關于書簡湖的大局走向,至少在近期,你不要摻和。既然連我都無法調閱你的某些檔案,實不相瞞,關于此事,我還專程飛劍傳訊給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處處是玄機,所以這意味著什么,我心知肚明,并非是信不過你,只是……” 陳平安已經點頭,打趣道:“看來是酒沒喝到位,才會說這些話,不然除了第一句話,其余后邊的,你都不用跟我講?!?/br> 關翳然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頭,笑道:“好家伙,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又欠我一頓酒?!?/br> 陳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當是為你升官,到時候再請你喝一頓慶功酒?!?/br> 關翳然笑著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若是陳平安此后經常登門,關翳然也會喜歡,但是這就涉及了許多官場忌諱,對于雙方都會有些后遺癥。 可是這種話,關翳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覺得既然認了朋友,這點代價,就得付出,不然他關翳然當真只是貪杯,眼饞陳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幾口仙家酒釀?他一個大驪廟堂砥柱的關氏未來家主,會缺這個?他缺的,只是自己認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陳平安既然能夠從第一句話當中,就想通了此事,說了“大局已定”四個字,關翳然就更加高興。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地喝酒是必須的,可是人生難盡如人意,總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擺在那里,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愿意為對方著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即使手中無碗,也讓人如飲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輕人,緩緩走在寂靜冷清的大街上。 關翳然望著那個消瘦背影,便記起了那張消瘦凹陷的臉頰。 沒來由,關翳然覺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覺得那個朋友,其實有些瀟灑。 大概一位真正的劍客,都會是這樣,宴席之上,也會盡情飲酒,宴席散去,依舊大道獨行。 關翳然與很多人喝過酒,也請很多人喝過酒。 但是曾經有位聲名狼藉的大驪元嬰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從邊境返鄉之時,在篪兒街找到他,說想要請他喝酒,聊點事情。 關翳然笑問道:“你配嗎?” 當時身邊眾人都覺得關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來不小的麻煩,即便是關氏,說不定也要吃一杯罰酒。 事后回到意遲巷府邸,太爺爺大笑不已,使勁拍打著這個年輕玄孫的肩膀。 那是關翳然第二次見到太爺爺這么高興,第一次是他決定投軍入伍,去邊關當個最底層的斥候修士。 總有些人,覺得身份地位才能夠決定一個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運,真坐上了某張酒桌,也是只會低頭哈腰,一次次主動敬酒,起身碰杯之時,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關翳然雙手抱住后腦勺,笑瞇瞇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人,也要理解啊,畢竟有些還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不過更多的,還是削尖了腦袋,用教養、家風和骨氣這些虛的,換來實打實的銀子,他們當中,還真的會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過呢,至少我關翳然這張酒桌,他們就別想上來喝酒了。為了將來能夠少接觸這些家伙,我也該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輪到我必須給他們敬酒,豈不是完蛋?到時候糟踐的,除了自個兒和整個關氏家族,還有那么多一起喝過酒的朋友啊?!?/br> 已經離開池水城的陳平安,當然猜不出關翳然會想得那么多,那么遠。 陳平安返回渡口后,發現青峽島渡船還在等待。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一個身份云遮霧罩的關翳然,足夠讓田湖君他們重新審視一番形勢了。 說不定黃鶴聽說后,都會打消了請陳平安喝酒的念頭,因為沒辦法與陳平安擺闊了。 登船后,田湖君滿臉愧疚道:“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師弟與嬸嬸離開春庭府,我很抱歉?!?/br> 陳平安笑道:“人力有限,盡心就好了?!?/br> 田湖君看著賬房先生那張臉龐,尤其是他的眼神,沒有發現任何譏諷之意,但仍然心中惴惴,畢竟在師父劉志茂幾乎全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后,她的所作所為,為自己和素鱗島盡力謀劃是真,為師父和小師弟盡心……是半點沒有了。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問道:“春庭府如何處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陳先生愿意,隨時可以搬去住?!?/br> 陳平安擺擺手,道:“算了,原先的屋子,住習慣了?!?/br>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說什么。 春庭府是青峽島僅次于橫波府的靈氣充沛之地,婦人一搬走,俞檜在內幾乎所有頭等供奉,都開始覬覦。至于那座橫波府,誰都想要收入囊中,只是誰都沒那個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這個當下青峽島的話事人,也不覺得自己能夠重建橫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嗎? 至于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說讓陳平安搬過去,不過是惠而不實的客套話而已,也清楚陳平安不會答應。 跟聰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講規矩的聰明人,還是比較輕松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憑空冒出一個名叫關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舊會停船在渡口,但絕對不會親自迎接,在這里陪著一個大勢已去的賬房先生,浪費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辭離去。 陳平安拎著那只炭籠,微笑點頭。 田湖君看著那個憔悴男子的笑意,心頭微微漣漪,只是沒有深思。 陳平安背對著田湖君,眺望湖景,神游萬里。 玉圭宗。 燈下黑,真是怎么都沒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話,那么涉及那場先前打破腦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爭,確實分寸火候剛剛好。但是這里邊的曲折,還躲在重重幕后。所以關翳然一個旁觀者的提醒,陳平安很認可。 只不過如此一來,許多謀劃,就又只能靜觀其變了,說不定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個無疾而終。例如為書簡湖制定一些新的規矩,例如在書簡湖占據一座島嶼,專門為鬼物陰靈,打造一個與世無爭又有自保之力的山頭門派。 陳平安其實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難料,就只能跟著形勢做出改變。 這其中的好好壞壞,起起伏伏,取舍得失,不足為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回到了青峽島,陳平安返回屋子,火爐燒炭,給整個屋子添些暖意,袋子里的木炭已經不多。陳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關翳然的出現,估計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峽島那邊開口討要了。不過現在嘛,應該明天就會有人主動跑來詢問,陳先生屋內木炭可要添補?再就是,明天開始,自己這邊應該又要多出些熟面孔的訪客了。 陳平安坐到那張書桌后,繼續算賬。 一宿沒睡。 天亮后,陳平安推門,散步去了朱弦府。門房紅酥如今還在春庭府當差,不知道今年以來,隨著自己的失勢,府內管事婢女的碎嘴,會不會卷土重來,或是愈演愈烈,猶勝最初?不過沒關系,這會兒又不一樣了。想必三番兩次之后,春庭府那邊,也該長點記性,紅酥的日子,應該不至于太過艱難。 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瞧見了陳平安越來越不人不鬼的尊容后,特別開心。沒辦法,在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來,涉及他跟長公主殿下劉重潤的婚姻大事,必須要對陳平安這種年輕漢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陳平安沒喝著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么陳平安、劉重潤喜結連理的喜帖。 陳平安陪著馬遠致閑聊幾句,就離開了朱弦府。 馬遠致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真是怎么看陳平安怎么順眼,一口一個陳先生,從未如此真誠。 陳平安哭笑不得,懶得跟他繼續掰扯。 朱弦府的新門房,是位春庭府那邊的婢女,見著了陳平安,特別熱絡,要知道這兒可是那個紅酥的“發跡之地”,就因為攀附上了陳先生,紅酥才能夠在春庭府當上個日子清閑的小頭目。陳平安對那位女子也客客氣氣,但就是這樣了。多聊,又能聊什么?偌大一座青峽島,有幾個紅酥?一個而已。 果然如陳平安猜測那般,今天又有幾位熟人來到青峽島,與他攀談敘舊。 陳平安如今應付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里別扭,言語不自然。 都是點點滴滴,歷練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在青峽島過年,撐船離開了書簡湖,其間遠遠停船在宮柳島外,繼續趕路。 去了綠桐城,牽了馬,只可惜那間包子鋪已經關門,不知道是難以為繼,還是過年休業,等到過完元宵節再開張? 陳平安是在路上過的年,就在馬背上,悠然自得,不以為苦。剛好在正月初一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 陳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這天啟程,三騎繞著書簡湖地界邊境,一路南下。 最后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許久的仙家渡口,陳平安說要在這邊等一個人,如果一旬之內等不到,他們就繼續趕路。 曾掖和馬篤宜修行之余,就一起跑去逛仙家渡口,這里店鋪林立,貨物琳瑯滿目。 馬篤宜逛過之后,就說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會覺得自己太窮。 陳平安便給了曾掖和馬篤宜每人一枚小暑錢,道:“這是新年紅包?!?/br> 曾掖沒好意思收下,怎么都不答應。馬篤宜是個不跟陳先生講半點虛情假意的,還詢問能不能把曾掖那枚也一并給她。 陳平安笑道:“不嫌銀子壓手,對吧?” 馬篤宜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陳平安當然沒答應,收回那枚小暑錢,笑道:“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銀子壓手?!?/br> 曾掖哈哈大笑,幸災樂禍,被馬篤宜一手肘擊中,疼得他直齜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陰。 這天黃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膽子??慷煽?,只是當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邊的那面旗幟后,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驪蠻子的戰旗。 陳平安領著那個人返回客棧,曾掖和馬篤宜神色尷尬。 因為是顧璨。 曾掖是純粹害怕顧璨。馬篤宜則是心中憂慮,因為顧璨在這個時候出現,真不是什么好事。 許多陰物鬼魅的遺愿,原本在陳先生這邊行得通,可極有可能一見到顧璨本人,就會當場反悔,心中憤恨加劇,甚至有可能直接變成徹底失去靈智的厲鬼,到時候就又要白白揮霍陳先生的符箓了。 陳平安當晚讓曾掖從大書箱里邊搬出“下獄”閻王殿,放在自己屋內桌上。 屋內只有顧璨。 曾掖和馬篤宜原本都返回各自的房間,然后馬篤宜破天荒來到了曾掖的房間,兩個坐在一起發呆。 后半夜,陳平安輕輕敲門。 馬篤宜快步跑去開門,陳平安示意他們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后,輕聲道:“不用擔心我,你們想啊,再難,能有我們最開始的時候難嗎?” 曾掖“嗯”了一聲。馬篤宜也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問道:“陪著我這么個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勁搖頭。 馬篤宜白眼道:“心累死了?!?/br> 曾掖怯生生道:“馬姑娘,你還怎么死啊?!?/br> 陳平安忍住笑。 馬篤宜難得在曾掖這邊吃癟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腳。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著椅子,閉上眼睛,輕聲道:“我就瞇一會兒,你們不用管我?!?/br> 入睡之前,陳平安想著,不知道家鄉那邊,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還好嗎?除了家鄉龍泉郡,這座天下,還有別處天下和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時節,也還好嗎?也有那處處楊柳依依,春暖花開嗎? 陳平安緩緩睡去,有些微微鼾聲,看來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為最愛跟陳先生拆臺的馬篤宜,會取笑陳先生呢。 但是當高大少年轉頭望去,卻發現那位馬姑娘,抽著鼻子,淚水盈盈。 少年不解,陳先生不就是睡覺有些呼嚕聲嘛,馬姑娘你至于這么傷心? 龍泉郡。 泥瓶巷一戶主人遠游未歸的小宅子。 大年三十那天,新的春聯、福字還有門神,都已有人一絲不茍地張貼完畢。 不但有一大桌子極其豐盛的年夜飯,廚子還是個遠游境武夫,一個用筷子吃菜、年歲更長的老人,更是個曾經差點躋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一位風采若神的白衣男子,則是大驪的北岳正神。還有一個寄居在仙人遺蛻中的女鬼。 死皮賴臉坐在主位上的,卻是個黑炭丫頭,說是替她師父坐的,誰都不許爭,家有家規,師父不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就得挑起規矩來。 此外還有一位蹲在長板凳上的青衣小童,和一旁規規矩矩的粉裙女童。 吃過了年夜飯,崔姓老人率先離開宅子,魏檗和朱斂一起出門游歷,隨便逛逛小鎮。 還剩三個“小家伙”,一起圍著火爐守夜。 天亮后,泥瓶巷祖宅外,爆竹噼里啪啦。 腰間刀劍錯的黑炭丫頭雙手抱胸,點點頭,表示比較滿意,師父家的年味兒,還可以的。裴錢恪守師命,沒有只顧著自己放一早上的爆竹,不然就她那脾氣,恨不得吵醒整個小鎮百姓。 裴錢放過了爆竹,大手一揮,喊道:“走,打架去!” 粉裙女童沒湊熱鬧,說要看家。石柔更懶得陪著裴錢胡鬧,她來到龍泉郡后,也就跟粉裙女童親近一些。 青衣小童屁顛屁顛跟上,唯恐天下不亂。 青衣小童,在初次見到那個佝僂老人和黑炭丫頭后,覺得自己作為落魄山的前輩高人,必須有點架子才行,便一直壓著跳脫性子,每天裝著老氣橫秋,很是累人,這讓粉裙女童很不適應。 后來發現那個小黑炭根本聽不懂自己講啥,就是瞪大眼睛發呆犯傻,他便徹底放開手腳,帶著她一起瘋玩,騎著那條腹生金線的黑蛇,翻山越嶺。 跟裴錢相處久了,青衣小童心中那點縈繞不去的惆悵和失落,無形中減淡了幾分。 至于朱斂,見過了崔姓老人,很恭敬,但也僅是如此。 在裴錢眼中,好像老廚子一到龍泉郡,就失去了馬屁神功。倒是與那個相貌俊美的山神老爺很聊得來,經常去披云山登門做客。 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在大街小巷“走門串戶”,結果很是失望。 竟然無一對手膽敢出來一戰。 裴錢一跺腳道:“真沒勁!”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不是還有那條亂竄的土狗嘛,找它去!” 裴錢猶豫了一下,問道:“正月初一的,不太好吧?” 青衣小童揉著下巴,想了想道:“也對。那就明兒再說?” 裴錢點點頭。 裴錢所謂的“打架”,其實說的是小鎮巷弄里放養的那些大白鵝,真是囂張至極,個頂個的欺生。那么大一條巷子,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行?非要啄我?難道不知道挑釁高手,是要付出血淚的代價嗎? 先前第一次狹路相逢,裴錢和那位勁敵,雙方斗智斗勇,終于裴錢一把抓住那只大白鵝的脖頸,原地旋轉數圈,大喝一聲“走你!”。 雙方都暈暈乎乎。 不承想那只大白鵝越挫越勇,撲騰著翅膀又來廝殺。裴錢也找到了竅門,一次次得手,一地的雪白鵝毛,讓她撿了起來,用銅錢做了只毽子。 久而久之,大白鵝們只要遇上了那個黑炭丫頭,竟然主動繞道而行。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寂寞,隨即有些開心,覺得自己已經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宗師滋味,想自己年紀還這么小,就這么出息大發了,不愧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在家鄉地盤上,沒給師父丟臉! 后來裴錢和青衣小童又在西邊大山中,遇見了一條特別野的土狗。這還了得?裴錢可是有大志向的人,其中一條,就是要打最野的狗。 然后就是一場漫山遍野的追逐。青衣小童幫著堵路攔截,十分盡興。 在那之后,兩個家伙就經常去找那條成了精的土狗麻煩。 可憐那條遭了無妄之災的土狗,如今的靠山剛好不在龍泉郡,只能夾著尾巴四處逃竄。關鍵是即便它逃到了龍泉劍宗的山頭,一樣無法逃過一劫,那兩個心狠手辣的小王八蛋,就一個勁沖上山。山上仙師弟子見著了,不敢管,阮邛看到了,竟然也是樂呵呵,半點不攔阻,反而讓門中弟子不用約束那兩個頑劣家伙。 裴錢倒是沒忘記禮數,手持行山杖,見著了阮邛,抱拳行禮,很江湖氣概了。 在弟子那邊從無笑臉的阮邛,竟然還笑著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說以后如果想入我宗門學劍,無論掛不掛名,都可以。 裴錢當場拒絕,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 阮邛哈哈大笑,說以后再說,不著急。 不過估計若是他曉得了這個小丫頭的內心想法,就怎么都笑不出來了。還要怒罵那個姓陳的小子,真是賊心不死,挖墻腳的小鋤頭,讓人防不勝防。 裴錢對這個大名鼎鼎的兵家圣人,是不怎么怕的,反而有些親近,這里她藏著一個小秘密。因為她看過了那幅光陰長河走馬燈后,便牢牢記住了那位青衣jiejie,覺得就算當師娘是很難了,但是當個二師娘,不也行? 裴錢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裴錢突然跑去那座已經失去鐵鏈的鐵鎖井,趴在井邊,往里邊瞧。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問道:“干啥咧?” 裴錢輕聲道:“你們都說龍泉郡藏著好多值錢玩意,我要瞧瞧里邊有沒有寶貝啊,真要有的話,豈不是發財了?”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勸你別想了。別的地方還好說,這兒如今是私家禁地,也就是我的面子大,你才可以沒人攔阻,大大方方走到這邊。你沒發現已經沒有小鎮百姓來汲水了嗎?” 裴錢大失所望,以拳擊掌,憾道:“咋個回事哩,到了師父家鄉,一件好東西都找不到!” 青衣小童撓撓頭,無可奈何。 與裴錢說機緣說道理吧,人家根本不管;隨口說撞大運吧,人家倒是上心。真是對牛彈琴,連覺得自己已經足夠腦子進水的青衣小童,都要對她感到沒轍。 兩人坐在井口上,青衣小童嘆了口氣。 裴錢問道:“咋了?” 青衣小童揉著臉頰,道:“不曉得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咋樣了?!?/br> 裴錢“哦”了一聲,不屑道:“就那樣唄,還能咋樣?離了你,人家還能活不下去?不是我說你,你就是想太多,有個屁用?!?/br>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 裴錢雙臂環胸,不再管青衣小童,自顧自憂愁道:“師父也真是的,這么久了還不回來?!?/br> 青衣小童點點頭,道:“這個不靠譜的老爺,可是欠我好幾個紅包了?!?/br> 裴錢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從老龍城桂夫人贈送給自己的繡袋里邊,摸出幾枚銅錢,遞給青衣小童道:“就當是我師父給你的紅包,夠不夠?” 青衣小童愣愣地看著裴錢攤放在手心那幾枚銅錢,頓時悲從中來,滿腔憤懣,卻還是伸出手去,想要拿了那幾枚銅錢。蚊子腿也是rou。 裴錢卻哈哈笑著握拳收起,放回繡袋,道:“做夢呢你,這么多錢,我可不舍得?!?/br> 然后裴錢收斂笑意,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道:“混到這么慘兮兮的分上,連幾枚銅錢都不放過,你也挺不容易的。沒關系,我師父說過一句話,守得云開見月明,我把這句話送你了,我講義氣吧?” 青衣小童抱頭哀號起來。這苦哈哈的日子咋過啊。 裴錢哀嘆一聲,真是個長不大的家伙,只得重新拿出那幾枚銅錢,遞給青衣小童,道:“拿去吧?!?/br> 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顏開。 裴錢老氣橫秋地搖搖頭,教訓道:“見錢眼開,沒出息!” 又一年春。 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沒有與大隊伍一路北歸,而是在紅燭鎮從一條渡船躍下。然后兩人徒步返回龍泉郡。 這兩人正是阮秀和崔東山。 在紅燭鎮一座書坊,崔東山閑得發慌,就找了個由頭,故意逗弄一撥客人。 其中一人給惹急了,顧不得那小白臉身邊還站著位靈秀至極的動人姑娘,急嚷嚷道:“看見別人過得好,還不許我眼紅?看見別人過得不幸,還不許我樂呵樂呵?你誰啊,管得著嗎?” 崔東山笑嘻嘻道:“行行行,這是個好習慣,別改別改。我又不是你爹娘,你這種好習慣,苦口婆心勸你改了作甚?” 阮秀既沒有覺得無聊,也沒覺得有趣。 崔東山見她又開始掏出繡帕,吃起糕點,就趕緊帶著她離去,低聲埋怨道:“能不能別當著我的面吃這玩意?你這一拿糕點,我就慌?!?/br> 阮秀眼睛一亮,道:“你知道?” 崔東山無奈道:“我好歹差點成了飛升境的大修士,如今慘是慘了點,可是眼界還在,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們根柢的家伙,能不知道嗎?” 阮秀微微一笑。 想吃世間的真正美食又不能下嘴的時候,怎么辦?她就想了個小法子,吃些別的,聊勝于無。 兩人繼續趕路,路過了那座棋墩山。 在山巔停步,崔東山舉目遠眺,望向南方。 大驪皇帝,其實已經是先帝了。 這個消息快要紙包不住火,很快東寶瓶洲中部那邊就要路人皆知。 大驪宋氏子嗣,皇子當中,宋和,當然是呼聲最高,那個仿佛天上掉下來的皇子宋睦,朝野上下,無根無基。大驪宗人府,對此諱莫如深,沒有任何一人膽敢泄露半個字,可能有人出現過心思微動,然后就人間蒸發了。宗人府這些年,好幾位老人就沒能熬過酷暑嚴寒,壽終正寢地“病逝”了。 皇帝陛下“英年早逝”的真相只掌握在三個人手中,那位被貶去長春宮修行的娘娘、兩位皇子的親生母親,監國的藩王宋長鏡,輔國的繡虎崔瀺。 一個占據著大義和血脈正統,一個管著全部的大驪軍伍,一個是大驪百年國策全出于其手的國師。 三人維持著大驪朝野、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 在打下朱熒王朝之前,不會有任何問題。打下之后,就會有大麻煩。 那位娘娘,當然毫無疑問,會殫精竭慮,偏袒那個從小待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宋和,事實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 宋睦,或者說宋集薪,則是齊靜春的弟子。 但真正決定誰能夠當上大驪新帝的人,只有一個,藩王宋長鏡。 即便宋長鏡不滿足于監國,自己來當這個皇帝,老王八蛋也愿意,這都是老幼“繡虎”當年都算計在內的結果之一。 不過目前看來,宋長鏡果真志不在此,不然早就可以脫下鐵甲,穿上龍袍了。 山風陣陣,泛著初春時分的草木清香。 崔東山瞇起眼。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先是在大隋山崖書院,不過是隨口與先生聊了脈絡障,結果差點著了那個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東山給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個姚老頭隱藏極深的謀劃,楊老頭絕對撇不清關系,所以更是牽連甚廣。 崔東山又給了自己一耳光。 對此,阮秀早已習以為常。 崔東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還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丟人。 崔東山突然張牙舞爪,破口大罵:“老王八蛋,輸了就輸了,我和先生,都認!可你就不該昧著良心,說個屁的君子之爭!齊靜春死了,我家先生輸得那么慘,在書簡湖一無所獲不說,還損失慘重,你更是跟一個死人下棋。君子之爭,爭你大爺的爭,你給我滾出來,讓我扇你兩個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來……”罵聲戛然而止。 阮秀瞇眼而笑。 崔東山咽了口唾沫,雙手負后,仰頭望天,淡然道:“今兒月亮真圓哩?!?/br> 原來他身邊,站著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國師崔瀺。 崔東山緩緩轉頭,一臉無辜道:“你咋來了?這么巧?” 崔瀺冷笑道:“怎么,不說一句落花時節又逢君?” 崔東山破罐子破摔,指著崔瀺的鼻子,跳腳罵道:“老王八蛋,怎么,不服氣,我哪句話說得不對了?你要是能夠指出來,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孫子!” 阮秀搖搖頭。見過找死的,敢這么變著花樣找死的,真不多見。 崔瀺竟是半點不予理睬。當年在書簡湖邊上的池水城高樓,多少還是會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轉移視線,往西邊望去,問道:“知道真正的棋盤在哪里嗎?” 崔東山皺眉道:“中土?老秀才那邊,有門道?” 崔瀺譏笑道:“你如今就是一只井底之蛙?!?/br> 崔東山“哎喲喂”一聲,忙不迭地幫崔瀺敲打肩膀,殷勤問道:“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給我這只井底之蛙說道說道?” 崔瀺振衣彈開崔東山的爪子,緩緩道:“我與齊靜春的棋盤,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烏煙瘴氣的書簡湖,算個什么東西?” 饒是崔東山,都要在這一刻心弦劇震。 阮秀不去想這些,懶。 崔瀺淡然道:“就說這么多,你等著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會明白這個局的關鍵之處。即便是陳平安這個當局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甚至這輩子都沒辦法知道,他當年到底做了什么?!?/br> 崔東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態,神色肅穆,沉聲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閃而逝。 崔東山喟嘆一聲,與阮秀繼續趕路。 此后一路無言。 只是進入龍泉郡地界后,下了一場蒙蒙細雨。 崔東山似乎驀然歡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故鄉?!?/br> 書簡湖之南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只是相較于之前兩次,多了一個顧璨,所以走得愈發緩慢,越發坎坷磨難。 至于與那些邪修鬼修的沖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癢。 朱熒王朝國境內,已經戰火紛飛。 這一趟,就連曾掖都發現了古怪之處。 那些游蕩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獸妖物,只要陳先生出現在它們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們就幾乎都會有些畏懼,一些膽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竄。 顧璨也越來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堅定。 在此期間,顧璨有過彷徨、掙扎、憤怒,甚至還有兩次想要選擇放棄。 那個從青色棉袍換成了青衫又換回了棉袍的陳先生,言語不多,只是站在顧璨身邊,有些時候會說話,有些時候會沉默。 陳先生面對那些殺人劫財的鬼修野修,會出拳,會出劍。 明明是孱弱的體魄,動蕩的神魂,出拳,出劍,卻極快極快。 一往無前。 便是那把名為“劍仙”的半仙兵,都逐漸變得極其溫順,每次出鞘后,自行歸鞘之前,都會縈繞主人四周,緩緩流轉,如小鳥依人。 這年年關,歸程途中,終于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這年春風里,重返書簡湖。 在一處高山,依稀可見幽綠湖水之際。 顧璨突然說道:“陳平安,接下來,讓我自己走下去吧?!?/br> 陳平安轉頭看著眼神堅毅的顧璨,溫聲問道:“想好了嗎?可能會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br> 顧璨搖頭道:“足夠了!”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 顧璨說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陳平安被人打死了,我一定會先忍著,然后殺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墳,都一個一個刨開。反正那個時候,你管不著我了,也沒辦法罵我?!?/br> 陳平安無奈而笑。 曾掖和馬篤宜聽得心驚膽戰。 要知道,顧璨決心修行之后,修行之快,真是讓馬篤宜都覺得自己是個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顧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為顧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并且即將破開瓶頸。 陳平安就此與顧璨他們分道揚鑣,獨自一騎,說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會乘坐仙家渡船,快一點返回龍泉郡。 一人一騎。 走過了書簡湖邊境,走入了石毫國境內。 經常會有路人,看到一個青衫負劍的游俠,人與馬都快瘦成竹竿了,騎馬的年輕人卻眼神熠熠。 在那之后,陳平安就不再騎馬,緩緩北行。瘦馬很快精壯起來,只是主人還是那般消瘦。 這一天,陳平安牽馬沿著一條泥路,經過一處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 陳平安停步,那匹馬也心有靈犀地幾乎同時停下馬蹄。 陳平安坐在田壟上,馬匹在身旁徘徊。 陳平安撓撓頭,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然后捧著養劍葫,自語道:“齊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還以為能夠再見到你一次呢?!?/br> 陳平安笑了起來。 也好,見著了自己這般慘淡模樣,說不定連齊先生的小師弟,都做不成了吧? 曾經有一年風雪夜,山崖棧道。 一位白老爺帶著婢女與那個少年分開,在斷去婢女一根尾巴后,棧道上,出現了一位雙鬢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當時白老爺笑了笑,道:“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來了?!?/br> 那位宮裝婦人模樣的大狐妖,戰戰兢兢,主動遠離兩人,拉開一大段距離。 中年儒士在與白澤分開之前,將一團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球,輕輕遞給白澤,微笑道:“幾年后,可能是兩三年,可能是四五年,具體時間,我現在也不敢斷言,所以勞煩白老爺有事沒事就瞧一眼,看過之后,白老爺再做決定?!?/br> 白澤略微疑惑,仍是點頭答應下來,接過了那個小玩意。 因為這個儒士,是齊靜春。 所以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白澤對那位禮記學宮的大祭酒,說了一句:“我要再看看?!?/br> 在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上,目送趙繇離開后,中年儒士遞給那位世間最得意的讀書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對人間失望至極,那么我可就要與先生打個賭了?!?/br> 那位讀書人微笑道:“別人不行,與你齊靜春打賭,可以?!?/br> 所以那位讀書人,在齊靜春離開后,見也不見那位亞圣一脈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終,彩衣國那邊,最后一次相逢,也是最后一次離別。 齊靜春對一位少年笑著說,最后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齊靜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緩緩道:“小師弟,辛苦了。這么大的擔子,被我親自放在你的肩頭,對不起?!?/br> 那一刻,少年只是傷心打拳。 并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齊先生,淚流滿面,滿是愧疚。 這一年春,中土神洲。 白澤離開了那座雄鎮樓,主動來到了儒家正宗文廟。 天下最得意的讀書人,仗劍遠游,亦是風流無雙,任你天下任何劍仙,無人能敵。 而東寶瓶洲,有個年輕人,坐在馬背上,竟是睡著了。 隴上花又開,先生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