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
那人坐起身,接過酒壺,仰頭灌酒,一口氣喝完,隨手丟了空酒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問道:“可還有酒?” 陳平安笑道:“還有,卻所剩不多?!?/br> 那人興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爛衙署,我給你寫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夠!”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讀書人的骨氣呢? 曾掖則有些開心,難得見著心情這么舒暢的陳先生。 到了衙署,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在一旁磨墨,陳平安把一壺酒放在讀書人手邊。 墻壁上,皆是酒醒后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 讀書人喝過了酒,打著酒嗝,問道:“說吧,想要我這瘋癲子寫什么?送給哪位識貨的將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寫什么不算數,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br> 落紙生云煙,滿堂驚風雨。 讀書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往往一筆寫成無數字,看得曾掖總覺得這筆買賣,虧了。 最后,酒量不錯、酒品不算好的讀書人,寫了十數幅大小不一的字帖,然后徹底醉死過去,倒地不起。 陳平安總計花去了五壺水井仙人釀、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 之所以能喝這么多,不是因為讀書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壺,灑掉大半壺,落在心疼不已的馬篤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陳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離開衙署。 三人牽馬離去,馬篤宜忍不住問道:“字好,我看得出來,可是真有那么好嗎?這些仙釀,可值不少雪花錢,折算成銀子,一幅草書字帖,真能值幾千上萬兩銀子?” 陳平安得了字帖,開懷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鑿鑿道:“你們不信?那就等著吧。將來哪天你們再來這里,這條街肯定已經名動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個讀書人去世了,可是整座縣城都會跟著沾光,被后世牢記?!?/br> 三騎緩緩離開這座小縣城。 這會兒,縣城老百姓都還只將那個書癲子縣尉當作笑話看待,卻不知道后世的書法大家,無數的文人墨客,會何等羨慕他們能夠有幸親見那人的風采。 今年中秋,梅釉國還算家家戶戶親人團圓。只是石毫國那邊,就難說了。 明年中秋,梅釉國說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國的慘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又一年秋去冬來。 在陳平安即將走完梅釉國之際,又該返回書簡湖的時候,有一天在一座人跡罕至的深山峻嶺,憑借著出眾眼力,看到一座高崖上竟然倒掛著一頭破布襤褸的老猿,渾身被鐵鏈纏繞。感應到陳平安的視線,老猿一臉猙獰,齜牙咧嘴,雖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氣息,讓人驚心動魄。 老猿附近,還有一座人工開鑿出來的石窟。當陳平安望去之時,那邊有人站起身,與陳平安對視,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輕僧人,向陳平安雙手合十,默默行禮。 陳平安也學著僧人低頭合十,默默還禮。 馬篤宜好奇問道:“怎么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話。 直到走出那片山脈,陳平安才說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邊降服一頭自己心魔顯化的桀驁心猿?!?/br> 馬篤宜嘖嘖稱奇道:“竟然能夠顯化心魔,這位僧人,豈不是位地仙?” 陳平安點點頭,道:“是一位世外高人?!?/br> 石窟那邊,年輕僧人盤腿坐回蒲團,突然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風而行,接著凌空虛蹈,與那頭逐漸安靜下來的老猿對視,后者眼神當中,是那般復雜,憂憤,仇恨,祈求,憐憫,譏笑,不一而足。 僧人轉頭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會如此異常? 它先前遇見了御劍或是御風而過的地仙修士,從來都不曾多看一眼。 年輕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頭合十,佛唱一聲,然后返回石窟,繼續枯坐。 難得在一家仙家客棧落腳下榻。 馬篤宜后仰倒在柔軟被褥上,滿臉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起福啊。 曾掖倒是沒覺得有什么,獨自在屋內修行。 陳平安與仙家客棧要了一份仙家邸報。梅釉國朝堂之上,也開始爭吵,不過吵的不是該不該阻擋大驪蠻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這還是在石毫國京城早已被破的險峻形勢之下,梅釉國君臣做出的決定。 而那座混亂不堪的石毫國朝廷,終于迎來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賢王”美譽的藩王韓靖靈。黃鶴之父,沒有在沙場上折損一兵一卒的邊關大將,一舉成為石毫國武將之首。黃鶴作為新帝韓靖靈的患難之交,一樣得到敕封,一躍成為禮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撥黃氏子弟,得以雞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風光無限。 石毫國從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將,絡繹不絕,哪怕不過是往家門口張貼別國門神這種小事,仍是不愿去做。 其中一些不愿被自家老爺害死的家族子孫,偷偷摸摸去貼上了大驪袁、曹兩姓老祖的門神掛像。還有一些心狠的,干脆就將家主捆綁起來,免得家主跑去撕掉門神,還要大罵他們是不肖子孫,愧對先祖。 眾生百態,甘苦自知。 這份妙筆生花的仙家邸報上,那些被當作茶余飯后談資樂子來寫的瑣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門戶頭上,就是一樁樁生死大事,一場場破家流徙的慘事。 書簡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國,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動人心魄。 今年入秋開始,蘇高山開始“秋后算賬”。 以粒粟、黃鸝、青冢、天姥等島嶼為首的書簡湖山頭,紛紛向大驪宋氏投誠,愿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義重大的祖師堂譜牒。 蘇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設下宴席,不過僅是以他的名義,派遣了一位不過是從三品的麾下武將,以及幾位從各地軍伍當中抽調而出的隨軍修士,負責露面款待群雄。 蘇高山竟是連這點面子,都不樂意給那些乖乖依附的書簡湖地頭蛇。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半點意外。 先前他以青峽島供奉牌和太平無事牌,向大驪鐵騎遞交“名帖”,說想見一見那位主將,最后蘇高山傳回的答復,很干脆,一聽就是這位大將軍的親口言語,就兩個字,“滾蛋”。 談不上惱火或是憋屈,陳平安只是有些無奈而已。 至于失去劉志茂坐鎮的青峽島,一樣不甘落后,以素鱗島田湖君、金丹俞檜為首的勢力,幾位在書簡湖足夠呼風喚雨的金丹修士,落座于池水城范氏府邸那場宴會上,但是位置并沒有最靠前,甚至還不如天姥島。 這就是書簡湖的山澤野修。 敢拼命,能認。局面大好,當得了祖宗;形勢不妙,做得了孫子。 陳平安猜測,也有一些島嶼修士,不愿意就這么雙手奉上半數家業,不過應該不用大驪鐵騎和隨軍修士出手,粒粟島譚元儀、鼓鳴島那對金丹道侶在內的勢力,就會幫著蘇高山擺平所有“小麻煩”,樂得將那些人頭和島嶼家當,送給蘇高山當賀禮。 但是蘇高山在書簡湖的刀切豆腐,關鍵原因,除了他這一支鐵騎自身戰功顯赫,以及書簡湖野修貌合神離,擅長見風使舵之外,其實另外一位大驪主將曹枰的勢如破竹,也很重要。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傳聞大驪藩王宋長鏡,將會親自陪著一位宋氏皇子,巡視曹枰麾下鐵騎與朱熒王朝對峙的那條邊境線。 陳平安放下邸報,雙手籠袖,陷入沉思。 劉志茂的生死,目前還沒有確切消息。 按常理來說,蘇高山對于劉志茂這種知曉審時度勢的大修士,還是會拉攏居多,況且劉志茂還是最早投靠大驪的半個自家人。 問題就出在宮柳島那撥被劉老成說成“嘴臉不討喜”的外鄉修士,身份依舊沒有水落石出上??磥硎沁@撥人決定了劉志茂的生死榮辱,甚至連劉老成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讓蘇高山都沒辦法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為大驪多爭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嬰供奉。 好大的來頭。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難道是元氣大傷的桐葉宗一咬牙,狠下心來,搬遷到書簡湖? 可是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價,修士可以浩浩蕩蕩遷徙別洲,但是桐葉宗轄境內那些經營數千年的山水氣數,可帶不走。涉及兩洲之地的大遷徙,除了洞天福地的靈氣可以另說,其余休想。 并且這么大的動靜,桐葉宗本就人心渙散,遷徙過程當中,虎狼環視,肯定會撕咬肥rou,涉及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這樣不缺正氣的宗門,只要決定出手,一樣毫不手軟。 再者,桐葉宗修士,眼高于頂,當慣了大洲仙家的執牛耳者,當真愿意跑到小小東寶瓶洲扎根?還要寄世俗王朝的大驪宋氏籬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墒悄菗苄奘繉⒅久某鍪?,尤其是對陳平安包藏禍心的“小算計”,就又不合理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窗口。這座仙家客棧建造在大江之畔,視野開闊,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來船往,落在視野,小如粟米。 梅釉國水網交織,江河廣布,這大概也是廟堂上膽敢死戰的緣由之一。 江面上,有綿延的戰船緩緩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廣闊,即便旌旗擁萬夫,仍是艨艟巨艦一毛輕。 陳平安趴在窗臺上。 曾掖和馬篤宜聯袂而來,說是想要去這條春花江的水神廟看看,據說那里許愿特別靈驗,那位水神老爺還很喜歡逗弄凡夫俗子。 陳平安沒有這個興致,就讓他們自己去游覽祠廟,不過提醒馬篤宜,在進入祠廟地界后,畢竟是鬼魅穿狐皮,還是要先告罪一聲,率先跟水神廟表明來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沖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沖突,怎么都不占理,到時候他就只能賠罪道歉,破財消災了,反正那筆神仙錢,馬篤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陳平安頭上。馬篤宜笑著說知道啦,走了這么遠的江湖,這點規矩還要陳先生絮叨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么遠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過兩個藩屬國的版圖罷了。 不過陳平安沒有說這些,擺擺手,示意他們出門游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給馬篤宜刺上幾句。 只是在曾掖關門的時候,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拋給曾掖,說是以防萬一。 曾掖自然歡天喜地,只是剛一到手,就被馬篤宜奪走掛在了她的腰間。 曾掖沒轍。 陳平安對此會心一笑。 男子讓著些女子,強者讓著些弱者,同時又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姿態,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這樣的世道,才會慢慢無錯,緩緩而好。萬般道理學問,還需落回順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么遠。多想一想,就想了那么多。 有些疲憊又有些輕松的陳平安,就那么趴在窗臺上,閉上眼睛,打著盹兒。 吾心安處即吾鄉。吾鄉何處不可眠。 數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廟,一位躺在祠廟大殿橫梁上啃雞腿的老人,頭簪杏花,身穿繡衣,十分滑稽。這位當年的水族精怪,偶得福緣,被一位觀湖書院君子欽點,才得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間香火的江水正神。驀然之間,他打了個激靈,差點沒把油膩雞腿丟到殿內香客的腦袋上去,一個騰空而起,身形化虛,穿過大殿屋脊,環首四顧,十分慌張,又作揖而拜四方,戰戰兢兢道:“哪位圣人大駕光臨,小神惶恐,惶恐啊?!?/br> 而那個“罪魁禍首”,正忙里偷閑,打盹兒呢。 道德當身,萬邪辟易,神祇讓道。 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陳平安趴在窗臺不過瞇了一會兒,精神就舒緩幾分。這是稀罕事,陳平安已經沒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馬篤宜尚未歸來,陳平安還是有些擔心。 如他所料,見過了通風報信的章靨,返回書簡湖再離開青峽島,這趟由留下關進入梅釉國,一路上確實影影綽綽,有人遠遠尾隨其后,境界極高,隱藏極深,以至于陳平安也僅是偶爾間心中略有感應,而曾掖和馬篤宜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陳平安沒有點破,省得他們提心吊膽,容易露出馬腳,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哪怕對方沒有流露出絲毫善意或是敵意,仍是讓陳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書簡湖可以做到這點的修士,屈指可數,玉璞境劉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嬰劉志茂不會如此作為。 大驪宋氏則是不愿意節外生枝,再者陳平安終究是大驪人氏,盧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驪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驪高層,蠢蠢欲動,例如那位宮中娘娘的心腹諜子,也絕對沒有膽子在書簡湖這盤棋局上動手腳,因為這是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規矩,大驪的規矩,從廟堂到軍方,再到山上,幾乎全部是崔瀺一手制定的。 陳平安幾乎可以斷定,那人就是宮柳島上外鄉修士之一,但頭把交椅,不太可能,書簡湖事關重大,這就需要他親自坐鎮宮柳島,所以應該是那撥過江龍中的二三把手,來盯梢自己,伺機而動。不幸中的萬幸,對方并不是要直接打殺自己,看來是還沒有想出一個不留隱患的萬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萬鈞。 對此,陳平安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感謝劉老成,因為劉老成非但沒有為那撥人出謀劃策,甚至沒有隔岸觀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機。當然這里邊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劉老成已經告訴對方那塊陪祀圣人文廟玉牌的事情,外鄉修士一樣擔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壞了他們在書簡湖的大局謀劃。 不過陳平安依稀覺得,劉老成是一個……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劉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終決定書簡湖走勢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來的棋盤,與劉志茂、譚元儀,以及與劉老成,兩塊棋形都毀于一旦。陳平安不得不承認,這副棋盤,就只差沒有被人掀翻在地,現在是大驪主將蘇高山和那撥外鄉修士在以書簡湖下棋,包括他陳平安在內,其余人等,全部得靠邊站。 可要說苦心孤詣,勞心勞力,到頭來只是白忙活一場,陳平安卻不這么認為。 要不要認命,是需要知命才認命,就像陳平安想要見蘇高山,得了頗為跋扈的“滾蛋”二字答復,陳平安就能夠坦然接受,因為一趟石毫國之行,親眼見親耳聞,加上先前的柳絮島邸報匯總,對于蘇高山,陳平安敢說自己還算比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歷經苦難,以煊赫戰功作為立身之本,這種人身居高位,故而極為堅韌,心如磐石,心境早已類似大修士的問道之心,說不定崔瀺、宋長鏡其實內心都對蘇高山敬重幾分。 可是到底是一場辛苦耕耘,卻勞而無獲,當然還是會有失望。 這一點,與出現在鶻落山的章靨,其實沒有什么兩樣。 陳平安想要去摸養劍葫,喝口酒,才記起已經給馬篤宜拿去掛在了腰間,便坐回桌旁,想了想,干脆拿出那位書癲子縣尉的墨寶,將字帖一幅幅攤開,欣賞起來,怎么看怎么喜歡。 一氣貫之,酣暢淋漓,無拘無束。 這與武夫出拳何異?神采動人,回旋進退,莫不合道。 這與劍仙出劍又有何異?世間道理總會有些相通之處。 各幅字帖上,鈐印有那位年輕縣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極少一帖雙印。 其中一幅字帖,內容口氣極大,“若持我帖臨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帖夜間游,好教鬼神無遁形”,就相鄰鈐印著兩方印章,“幼蛟氣壯”“瘦龍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連往字帖上啪啪啪蓋下了三枚印章。當時年輕縣尉的動作,讓陳平安尤為印象深刻——臉上還神采飛揚如書家謫仙人,哈哈大笑輕王侯:“遇一傻兒以仙家酒釀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別為“開元”“常熟”“墨池仙人”。 陳平安一一收起。以后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來,將來不管誰開口,給多高的價格,都不賣,要當傳家寶傳下去! 一想到這個,陳平安便情不自禁,滿臉笑意。 陳平安伸了個懶腰,雙手籠袖,一直轉頭望向窗外的壯闊江景,不知不覺,心胸也隨之開闊起來。 曾經有一句從書中摘抄,刻在竹簡上的美好詩句: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小小的一枚竹簡,卻承載著那么大的意境。 齊先生,在倒懸山我還做不到的事情,努力之后,我如今可能已經做到了。 曾掖和馬篤宜回來后,曾掖興致頗高,說真見著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爺,簪花繡衣,特別和藹,還專程親自帶著他們逛蕩了一圈水神廟。 馬篤宜卻翻了個白眼,說那老頭的眼神讓人不舒服,色瞇瞇的,看她腰間養劍葫的時候,也沒少看她的腰。 陳平安對此不好多說什么。 春花江是梅釉國第一大江水,梅釉國又向來尊崇水神,作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簡單。 其實山水神祇,陳平安已經見過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當年算半個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后來出現在顧璨父親身邊的那位繡花江水神武將,桐葉洲那邊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爭的一雙死對頭神靈,打得山動水搖晃,當然還有黃庭國紫陽府內,遇到的那個讓陳平安倍感頭大的白鵠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頭落魄山那邊,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關系如何。 魏檗和朱斂寄來青峽島的飛劍傳訊,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過都說得不多,只說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又親自登門拜訪了一趟龍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為其接風洗塵,最后在小鎮又請這位水神喝了頓送行酒。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不再怎么提及這個重情重義的好兄弟了。 陳平安有些擔心,只是憑借信上的只言片語,不好與青衣小童隨便叮囑什么。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種近乎幼稚的江湖義氣,其實陳平安從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貴的地方。 傻一點,總比精明得半點不聰明,要好太多。 至少在陳平安的落魄山,這一點很重要,至關重要。 因為這是陳平安的小天地,規矩由他來定,陳平安自己的個人喜惡,就像是觀道觀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爺”。 在圈定范圍之外,諸多為人處世的精明和人人爭先的大道不同,陳平安也認,甚至談不上不喜歡,反而也覺得可取頗多,例如坐擁老龍城外一整條百里長街的孫嘉樹,這位年紀輕輕的孫氏家主,就已經不只是精明了,而是有著獨到的處世智慧,可最后陳平安與孫嘉樹只能分道揚鑣,不過,乘坐渡船離開老龍城之時,陳平安對孫嘉樹的觀感,已經更深一層。 一樣米何止是養百樣人。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鉆牛角尖。又要多知道些別人與自己的不同之處,才會知道別人到底是為何活得好,為何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轉千回。 如同年輕縣尉的那些草書字帖,潦草癲狂到讓曾掖乍一看,簡直就是一個字都認不出,可其實落到根柢,還不是一個個字? 觀字,欣賞書法神跡,可以我不認識字、字不認識我,粗略看個氣勢就行了,不看也無所謂,但是當人人身處這個復雜世界,你不認識這個世界的種種規矩和約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層也最容易讓人忽視的規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這與善惡無關,大道無私,四季流轉,光陰流逝,由不得誰遭受苦難之后,念叨一句“早知當初”。 陳平安有些憂心,那個背著金色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說過要搬遷去往另外一座天下,豈不是說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帶往青冥天下?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和曹晴朗,怎么辦?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福地光陰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會不會下一次陳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種秋也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國青史上得了個大美謚號的古人?那么曹晴朗呢?對于曹晴朗那個心善的孩子,陳平安一直念念不忘。 曾掖和馬篤宜坐在桌旁閑聊,嗑著瓜子,不知不覺發現那個陳先生,好像又有些憂愁了。好在這份憂愁,與以往不太一樣,并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悵,是浮在酒面上的綠蟻,沒有變成陳釀老酒一般的傷心。 可是這位賬房先生,對于自己的喜怒哀樂,從來不言不語,總是獨自消受。其實這讓馬篤宜和曾掖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門聲響起,這座臨江而建的仙家客棧,又送來一份梅釉國自己編撰的仙家邸報,新鮮出爐,泛著仙家獨有的長久墨香。 陳平安道謝之后,翻看起來,瀏覽了兩遍,遞給馬篤宜,無奈道:“蘇高山開始大舉攻打梅釉國了,留下關附近的邊境線,已經全部失守?!?/br> 關于此事,邸報上有詳細記載。 梅釉國三位水軍統帥之一的周密,負責駐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圖,已經倒戈向大驪鐵騎,有意率軍叛變,暗中聯系大驪,結果被早有察覺的梅釉國皇帝,派遣數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殺死。當時周密身邊的大驪隨軍修士,戰死三人,其中還有位大驪本土的金丹地仙。蘇高山震怒,讓麾下三位武將立下軍令狀,一月之內,務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國三處,對冥頑不化的梅釉國京城形成包圍圈,還揚言要割掉梅釉國皇帝的頭顱當酒壺,明年清明之際,拿來上墳敬酒。 曾掖就是個看熱鬧的,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驪鐵騎真是太強大了,霸氣十足。 山上修士,對于家國,往往沒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離開俗世越久,越是淡漠。要么袖手旁觀,冷眼看待。要么就是修為不夠,不曾真正站在山巔,依舊會被大勢裹挾其中,不得不下山。所以那位在溪澗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動下山,在山腳人間扶危救困,才會讓陳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難困惑,外人委實是不可多說,陳平安并不會覺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堅定本心,在人間行善積德,才是正道,否則就是落了下乘。 馬篤宜比曾掖看得更遠一些,疑惑問道:“為何蘇高山這么著急,必須迅速拿下梅釉國?我雖然不諳兵事,可是走過梅釉國這些路,也知道梅釉國的水路縱橫交錯,并不適合大驪騎軍馳騁?!?/br> 陳平安笑道:“我們說是大驪鐵騎,又不是真的只有騎軍,只是大驪以鐵騎著稱于世,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大驪邊軍的步戰一般。這一路南下,什么樣的王朝和藩屬沒有領教過?大驪拿下梅釉國,是大勢所趨。只不過你說得也沒有錯,這么著急拿下梅釉國,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國京城更大的代價,雙方的兵馬折損,都會更多,這里邊的玄機,可能只有蘇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應該是有人在催促著蘇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驪鐵騎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長鏡?!?/br> 馬篤宜猶豫了一下,又問:“為何先生好像對于沙場戰事,不太在意?對那些沙場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對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了個圓圈,解釋道:“有句家鄉俗語:‘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渡硇形?,沙場爭鋒,就等于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就像靈官廟那位武將陰物,你會覺得他死后,會后悔為國捐軀嗎?還有那撥在小縣城與百姓搶糧食的石毫國散兵游勇,那個年輕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澤,也不愿意真的對老百姓抽刀相向?!?/br>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接著道:“你們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國,我在一座郡城的狗rou鋪子,攔下了一位想要殺人的山中精怪少年,還送了他一枚……神仙錢??梢钦嬗心敲匆惶?,妖族大舉入侵浩然天下,我哪怕知道妖族當中,會有早年的古寺狐魅,會有這個最終放棄殺人的精怪少年,可當我一人面對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說我怎么辦?去戰陣之中,跟妖族一個個問清楚,為何要殺人,愿不愿意不殺人?” 陳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選擇站在那里攔路,就意味著我做好了死則死矣的打算,對方既然殺到了那里,一樣也該如此。兵家圣人坐鎮古戰場遺址,就是坐鎮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鎮書院,道家真君坐鎮道觀,為何有此天時地利人和?大概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當他們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鄉隨俗?!?/br> 陳平安問道:“我這么講,能明白嗎?” 曾掖老老實實搖頭。 馬篤宜問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問題了,如果外人能夠強行破開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著原先的道理不對?” 陳平安搖頭道:“這說明你沒有想清楚,為何圣人能夠坐鎮天地,這才是根本所在,這才是脈絡的線頭,順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來疑惑為何天地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講理的外來人,用拳頭打贏了講理的。至于為何我要說‘看似’,就更復雜了,以后有機會遇到了切實的事情,我再來與你們細說,不然你們只會越來越覺得一團亂麻,好像處處是道理,結果人人不講理?!?/br> 馬篤宜點點頭道:“好的,拭目以待?!?/br> 陳平安卻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個機會?!?/br> 馬篤宜愈發迷惑。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親眼見過了石毫國的家國不幸,唯有詩家與英雄幸,亡國之音,悲憤之言,與那些亡國殉國之文臣武將,最容易被史書記住。我們也走過了梅釉國,更多的還是勤勤懇懇的老百姓和牢牢saosao的文人墨客,過著還算安穩的日子,你說石毫國和梅釉國哪個更幸運?” 答案顯而易見。 慷慨赴死,終究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后悔,不意味著就是不遺憾。而好好活著,哪怕活得不那么愜意,始終是世人最樸素的愿望。 陳平安笑道:“我們不知道很多簡單的道理,就很難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可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幸運嗎?”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無法對別人痛徹心扉的苦難,真正感同身受。 當年在彩衣國胭脂郡,手持柴刀死死護住那個小女孩的少年趙樹下,為何唯獨愿意相信陳平安,因為孩子往往更赤誠,對于苦難更敏感和更難抵御。那個昵稱鸞鸞的小女孩,是在境遇與自己更加接近的陳平安身上,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歡離合,而不是因為當時在孩子眼中,陳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樣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這會兒,馬篤宜和曾掖面面相覷。 陳平安最后神色平靜,說道:“可是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運,到底從何而來,難道不應該知道和珍惜嗎?當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時候,大難臨頭,便不要訴苦喊冤了,老天爺應該不會聽的吧?所以才會有在那神臺上倒坐的菩薩吧?不過我還是覺得,讀書人在此關頭,還是應該拿出一些擔當來,讀過了比老百姓更多的書,功名在身,光耀門楣,享了比老百姓們更大的福,就該多挑起一些擔子?!?/br> 陳平安雙手輕輕放在椅把手上。 當每一個人都坐姿不正,怎么舒服怎么來,卯榫松動,椅子搖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會講究治學修身,務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獨。 看過了書簡湖,是那么失望??墒钱旉惼桨搽x開書簡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沒有那么失望了。 經過短暫的兩天休憩之后,他們從這座仙家客棧離開,去往梅釉國最南端的版圖。 在南下路途中,陳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書生,談吐穿著,都彰顯出不俗的家世底蘊。 當時那位梅釉國書生對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銀子,便雇用了車馬仆役,一起陪著他游歷險幽山河,結果其中有人見財起意,與其余兩人合伙謀財害命,差點就要將喜歡聒噪吟詩的書生推下山崖棧道,若非有位心善的挑擔腳夫死命攔阻,估計都等不到陳平安出手,書生就那樣沒了,事后家族連尸骨都未必能夠找到。 陳平安攔下后,詢問書生如何處置那些車馬仆役,書生也是個奇人,不但給了他們該得的薪酬銀子,讓他們拿了錢離開便是,還說記住了他們的戶籍,以后只要再敢為惡,讓他知曉了,就要新賬舊賬一起清算,一個掉腦袋的死罪,不在話下。書生只留下了那個挑擔腳夫。 然后非要改變路線,與陳平安同行,一起南下。 書生對馬篤宜一見鐘情。陳平安眼沒瞎,就連曾掖都看得出來。 而且書生的示好,過于蹩腳了些,沒話找話,故意跟陳平安高談闊論,針砭時事,不然就是對著奇絕山水,吟詩作賦,感懷不遇。 馬篤宜煩得很,第一次想要讓陳先生收起狐皮美人符紙,將自己收入袖中,來個眼不見為凈,耳不聽不煩。 如果不是那個書生還算沒丟干凈讀書人的斯文,終究沒好意思自報家門,顯擺他的家世背景,馬篤宜都要破口大罵,要書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sao墨水了。 書生顯然是梅釉國世族子弟,但言談之中,流露出來的自傲,不是弱冠之齡便高中狀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戶部衙門歷練三年后,外放地方為官,他在一縣之內種種治理官場弊端的舉措,是真心想要當個好官,得一個青天大老爺的名聲。 只可惜卸任之后,別說是得一把萬民傘,就只有一地雞毛的罵名??h衙下屬,背地里罵他迂腐,不曉得給衙門爭取點好處,光顧著給他們找罪受,地方豪紳也罵他不諳庶務,老百姓也罵他沽名釣譽,勞民傷財。 某天說到傷心處,又喝多了酒,書生竟是淚水盈眶,顧不得在馬篤宜那邊假裝文豪名士了。 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么。只講了講自己對于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講了前者的好處,后者的難處。 書生聽了,憤懣不已,說那官場上的和光同塵,就已經要不得,若是還要同流合污,那還當什么讀書人,當什么官?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就該靠著真才實學,一步步位居中樞要緊,然后滌蕩濁氣,這才算是修身治國,不然就干脆別當官了,否則對不起書上的圣賢道理。 陳平安笑著說也有道理。沒有多勸半句。 不是陳平安覺得道理講不通,或是覺得書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而是這類讀書人的糟心事,陳平安親眼見過。 頂著一個國師弟子頭銜的吳鳶,最早在龍泉擔任縣令時,處處碰壁,要說那些大姓大族,難道不怕崔瀺?可就是一顆顆和顏悅色的軟釘子,偷偷埋在衙署內外,讓吳鳶焦頭爛額,仕途不順,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鎮,為袁、曹兩姓的嫡子挪窩。隨著龍泉由縣升郡,吳鳶當然是順勢從縣令高升為郡守,只是陳平安敢斷言,吳鳶在大驪朝堂的形象,已經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順風順水一時,自然不難,可注定無法順風順水一世,其中艱辛,有錢人也好,權貴子弟也罷,一樣會覺得糟心遭罪。 事實上,當年吳鳶也確實曾經對身邊某位出身京城豪族的文秘書郎說過一句肺腑之言,說清楚了請大家為文武廟書寫匾額或是勞駕家族打破龍泉僵局的兩者差別,香火情,不單單是與朋友之間,哪怕是家族內部,也一樣會用完的,切莫亂用。 若是如今的陳平安聽說了此事此言,說不定就要與吳鳶坐下來,好好喝頓酒,僅憑這句話,就夠喝一壺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陳平安見識過許多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弟,到了地方為官,自以為得天獨厚,實則不少人從風光到黯然,再到徹底沉寂,其間也會有破壞規矩的捷徑而走,一時得利之后,地方官員也捏著鼻子認了虧,只是卻往往會默默反彈,對那些來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發抱團排斥,手腕愈發純熟陰險,把他們當個傻子逗弄戲耍。 所以陳平安如今忌憚那個從泥腿子變成軍中大將的蘇高山,卻也不會小覷了姓氏尊貴,在官場起步階段可謂得天獨厚的曹枰。 馬篤宜氣了個半死,忍了半天,忍無可忍,想要說話,卻被陳平安搖頭制止了。 陳平安其實能夠理解這位書生的困境,與他自己在書簡湖的處境,如出一轍。 他要不要與虎謀皮,與本是生死之仇,本該不死不休的劉志茂,成為盟友,一起為書簡湖制定規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別的不說,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時候,夜深人靜,還要捫心自問,良心是不是缺斤少兩了,會不會終究有一天,與顧璨一樣,一步走錯,步步無回頭,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自己當年最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尊重書生的選擇。 興許不當官了,既有狀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蘊,潛心于學數十年,桃李滿國,難道就不是一種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那個美好的可能性,就擺在書生的前方。 可陳平安如何能多說一句,書生你錯了,就該一定要為了一時一地老百姓的福澤,當一個問心有愧的讀書人,廟堂上多出一個好官,國家卻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舍與得失,陳平安不敢妄下定論。 這些繞來繞去,兜兜轉轉,都是陳平安從書上書外看來的,想來的。 于是許多曾經只知道是好道理,卻不知好在何處的言語,齊先生的,阿良的,姚老頭的,一枚枚竹簡上的,各色各樣的人,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道理言語,也就越來越清晰,仿佛被后人拎起了線頭線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哪怕書生再喜歡馬篤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馬篤宜的冷漠疏遠,可還是要返回京城,游玩縱情山水間,終究不是讀書人的正業。 離別之時,他才說了自己的家世,因為以后那個陳先生若是找他喝酒,與人問路,總得有個地址不是? 原來書生是梅釉國工部尚書的嫡孫。 相逢投緣便飲酒,別離無妨再約酒,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實還是不太理解,為何陳先生愿意與這么一個酸書生耗著光陰,硬是陪著書生逛了百余里冤枉路的山水形勝。即便書生是一位尚書老爺的嫡孫,又如何?曾掖不覺得陳先生需要對這種人間人物刻意結交。 不值當。 別說是陳先生,就是他曾掖,一個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山澤野修,遇到同樣的人同樣的事,撐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這與是否屬于山上修士的心高氣傲無關。 不過一想到既然是陳先生,曾掖也就釋然。馬篤宜不是當面說過陳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實也有這種感覺。只是與馬篤宜有些差別,曾掖覺得這樣的陳先生,挺好的,說不定將來等到自己有了陳先生如今的修為和心境,再遇上那個書生,也會多聊聊? 曾掖的修道之心,無形之中,從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緊陳先生的袖子活下去,變成了哪怕以后離開了陳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與茅月島甚至是整座書簡湖的野修前輩們,都要活得不一樣些。 比如,對待山下的凡夫俗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夠通透,可終究是開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當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樣是這般行走而來,才有今天的賬房先生。 與書生分開后,三騎來到梅釉國最南邊一座名為旌州的城池,里邊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運總兵官衙門的主人,總兵官是僅次于漕運總督的大員之一。陳平安在此地停留了一旬之久,因為發現這里靈氣充沛,遠勝于一般地方城鎮,有益于馬篤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選了一座臨水的大客棧,讓他們安心修行,他自己則在城內閑逛。其間他聽說了不少事情,總兵官有獨子,才學平平,科舉無望,也無心仕途,常年在青樓勾欄流連忘返,聲名狼藉,只不過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獨有個怪癖,喜歡讓下人大肆捕捉貓犬狐貍之類,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觀其孑孓狀,以此為樂。 結果那座總兵官衙署,很快傳出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說是總兵官的獨子,被掰斷手腳,下場如在他手上遭殃的貓犬狐貍無異,嘴巴被塞了棉布,丟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輕人,明明身受重傷,但是卻沒有致死,總兵官大怒,確定是妖魔作祟之后,一擲千金,請來了兩座仙家洞府的仙師下山降妖,當然還有就是想要以仙家法術治好自家殘廢兒子。 當時陳平安剛好在漕運河畔散步,親眼看到了一撥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師。 站在船頭的為首之人,竟是一位龍門境修士。 在梅釉國這類藩屬附庸,請動一位龍門境,是很大的手筆了,看來那座總兵官府邸確實是富得流油。 陳平安選擇在旌州逗留,除了方便曾掖和馬篤宜修行,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隱蔽的原因。 根據春花江畔那座客棧的仙家邸報記載,那橫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經在旌州地界上空,攔下過一次朱熒王朝那位被譽為“一腳已在元嬰境”的金丹老劍修,除去這次交手,在旌州前后又有三次“停步”廝殺,最終在梅釉國與朱熒王朝接壤的邊境,斬殺劍修。 陳平安猜測崔東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釣魚”,誘使一兩位元嬰劍修離開山頭,在沒有山水陣法的庇護下,不管不顧地趕往梅釉國版圖,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國之重器的金丹劍修。 不然以崔東山的元嬰修為和一身法寶,對付一個金丹劍修,根本無須這般麻煩。 極有可能,梅釉國邊境一帶,就藏著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許弱,即便是兩人都在,陳平安都不會感到奇怪。 總兵官請來的山上仙師不愧是龍門境修士的譜牒仙師,與另外一撥勢力較小的同行聚頭后,當日就治好了總兵官的獨子,只是將來行走會微瘸,注定是提不起重物了。當晚,雙方仙師分別以仙家秘寶和一頭靈物,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那頭膽敢對總兵官府出手的妖物。血戰中,那伙仙師一個比一個出手凌厲,妖物則只是繞路躲避,險象環生。 事實上,能夠悄然潛入,以其人之道折磨總兵官獨子,又悄然離去,就意味著妖物想要殺掉那個年輕人,輕而易舉,只是不知為何,它沒有殺人,只是傷人。 夜色中,陳平安一直在城頭那邊袖手旁觀。 如果不是那頭妖物犯傻,有意無意挑選了一條不利于遠遁的路線,旌州城內今晚肯定要死傷慘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對,而是譜牒仙師的次次出手,真是半點不計后果。 最后那頭妖物仍是逃出城外。 仙師如蝶雀紛紛掠過城頭,撇下那些只能夠搖旗吶喊的漕運官兵,繼續出城追殺。城內官兵肯定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那兩伙仙師出城追殺,氣勢洶洶,實則很快就停下來了,即便已經沒了妖物的蹤跡,仍是故意靈器迭出,對著一塊空地轟砸不斷,絢爛至極。 與此同時,那位從頭到尾沒有傾力出手的龍門境老仙師,在出城之時,就改了方向,悄然離開捉妖大軍隊伍。 陳平安躍下城頭,遠遠尾隨其后。 在旌州城二十多里外的大山之中,陳平安站在一棵大樹的枝頭,看著那位老修士一番廝殺后,以一根銀白色的法寶縛妖索,成功束縛住了那頭現出真身的狐貍。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縛妖索拽著那頭渾身浴血的雪白狐貍,徑直來到陳平安附近,笑問道:“怎么,要分一杯羹?” 陳平安飄落在地,笑道:“老仙師做得一手好買賣!弟子那邊,回頭去總兵官府說一通大妖難馴的措辭,反正城內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們的出手,盡心盡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寢食難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筆神仙錢,懇請老仙師你們務必捉妖到底。這邊,老仙師偷偷捕獲了妖物,到時候再隨便找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狐貍精怪,交予總兵官府交差,皆大歡喜?!?/br> 老修士撫須而笑:“你這后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弟子當中,就沒幾個是明白的,你不過是在旁邊看了幾眼,就曉得其中關節了?!?/br> 陳平安玩笑道:“老仙師該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道:“我又不是那喪心病狂的野修,為了錢財,爹娘師徒都可以不認。說吧,你開個價,若是價格公道,就當是你一筆該得的意外之財,馬無夜草不肥嘛?!?/br>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老仙師捕捉此物,拿來做什么?”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的縛妖索,道:“畢竟是辛苦修行到觀海境的妖物,拿回山門后,調教一番,去其戾氣,當作護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夸,這也是它的一樁大道福緣?!毖锇柌灰?。 陳平安點了點頭,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過我還是奉勸老仙師慎重考慮,不要以那根縛妖索捉我?!?/br>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問道:“你這后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變禍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收斂笑意,道:“你其實得感激這頭妖物,不然先前城內你們造孽太多,這會兒你已經半死不活了?!?/br> 龍門境老修士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般,放聲大笑,樹葉震動,簌簌而落。 陳平安嘆息一聲,道:“生財有道,撈到手的又是漕運官員的不義之財,我覺得很好??墒菫榱藪赍X,罔顧百姓性命不說,這會兒還要與人聯手,等著他們聞訊趕來,捉妖又殺人,斬草除根,就不太善了?!?/br> 老修士看著那個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輕人,越看越不對勁。也就愈發忌憚。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結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絕為止,不然就是糾纏不清的百年恩怨。 陳平安說道:“我出錢與你買它,如何?” 老修士猶豫不決。 陳平安丟出一塊玉牌——青峽島頭等供奉。 老修士沒敢伸手接住,修士秘術,千奇百怪,誰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沒有早早馭回玉牌,任其懸??罩?,由著那位龍門境老修士仔細端詳,然后丟出一枚谷雨錢,道:“如今我們青峽島有些亂,聲勢不如以往,你又是個梅釉國小有名氣的譜牒仙師,不然你這會兒已經死了,這根法寶縛妖索,也會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錢,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輩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頭上安心修道好了?!?/br> 陳平安笑了笑,又道:“當然了,一枚谷雨錢,價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價格公道了,對得起這塊玉牌嗎?對不對,老仙師?”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兩把飛劍掠出,一閃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戰,揮袖一推,將玉牌拂退回那個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輕“劍仙”身邊,然后收下了那枚谷雨錢,打了個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識,道友若是信得過,以后可以來我們龍蟠山做客?!?/br> 陳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回養劍葫,他微笑道:“老仙師如此會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門送錢?!?/br> 老修士爽朗大笑,一抖縛妖索,雪白狐貍摔落在地,收起那件法寶,也說了幾句比較硬氣的話語:“只要青峽島在書簡湖還站得穩,小小龍蟠山,只會送錢,不敢收禮,燙手。若是青峽島哪天沒了,希望咱們不要再見面,不然傷感情?!?/br> 老修士也不含糊,撂下話后,說走就走。 陳平安掠上枝頭,片刻之后,才飄然落地,是真走了。 那頭蜷縮在地的雪白狐貍,一邊療傷,一邊瞪大眼睛,望著這個年輕修士。 真是位劍修? 它下山之后,不敢招搖過市,見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所以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劍修呢。 陳平安揮揮手,道:“走吧,別示敵以弱了,我知道你雖然沒辦法與人廝殺,但是已經行走無礙,記得近期不要再出現在旌州地界了?!?/br> 它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打趣道:“怎么,怪我耽誤你在龍蟠山的大道福緣?” 它以清脆的女聲開口說道:“龍蟠山豢養了一頭很可怕的惡蟒,是真正的護山供奉,喜歡吞食精怪,所以方才那個老壞蛋是騙你的,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啊?!?/br>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會留心的,然后沒有走向前,而是在原地蹲下身,問道:“是不是很奇怪為什么我是書簡湖的野修卻要救你?” 它趕緊閉上嘴巴,一個字都不說了。 陳平安笑著拋出一只小瓷瓶,滾落在那頭雪白狐貍身前,道:“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留著不吃?!?/br> 它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公子圖什么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我問你,為了不傷及無辜,差點在城中就被抓住,你又圖什么呢?” 它笑瞇起眼,一頭狐貍這般作態,又仿佛人間女子,所以特別好玩,它嬌聲嬌氣說道:“公子,我們是同道中人嗎?” 只是它很快就苦著臉,有些抱歉??傆X得這么說,有些對不住這位恩人。 因為他們這些幸運到能夠生而為人的家伙,罵人的話里邊,其中就有禽獸不如這么個說法。 陳平安不置可否,揮揮手,道:“走吧走吧,人心鬼蜮,很可怕的,以后不要仗著一身修為,就嬉戲人間了。你與天地斗,已經贏了一次,這才有了如今的修為,一定要多珍惜??墒钱斈闩c人斗,哪里是那些山澤野修和譜牒仙師的對手?走吧,以后哪怕忍不住要來人間再走一遭,市井逛蕩,務必小心再小心些。還有,以后千萬不要覺得次次都能碰到我這樣的人,你怎么就知道今天的好人,以后會不會變成壞人?” 它輕輕抬起一只爪子,“捂住嘴巴”,笑道:“能這么說的人,怎么會變成壞人呢?我可不信?!?/br>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那兒,微笑道:“不信就不信,隨你。不過我可提醒你,那個龍蟠山老壞蛋,說不定會反悔,與其余仙師碰頭后,就要殺過來,捉了你,給那條惡蟒當盤中餐?!?/br> 雪白狐貍猶豫了一下,趕緊收起那只瓷瓶,嗖一下飛奔出去,只是跑出去十數步外,又轉過頭,以雙足站立,學那世人作揖拜別。 那個年輕人就一直蹲在那邊,只是沒忘記與它揮了揮手。 在那小家伙遠去之后,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向旌州城,就當是夜游山林了。 一想到又沒了一枚谷雨錢,陳平安就嘆息不已——下次不可以再這么敗家了。 只是這個賬房先生大概忘記了,當時在狗rou鋪子送出手一枚小暑錢后,好像也是這般提醒自己的。 陳平安渾然忘記了這一茬,一邊散步,一邊仰頭望去,明月當空,望之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