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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2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

第12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

有七八年了,還是只認為你是個來自京城的將種子弟,高不成低不就的那種門戶,不然當年也不至于給家族丟到那么個破爛地方,一待就是將近三年,一直是我們邊軍中最底層的隨軍修士,反倒是戚琦,才認識你沒兩年工夫,這次一起南下而已,她卻是唯一看穿你家世身份的,硬說你小子是豪閥子弟,為啥?我們這幫一起在大雪天凍屁股拉過屎的老兄弟,可都不太相信,難道你們倆已經……”

    虞山房被關翳然掙脫開后,雙手拇指抵住,做個手勢,朝后者擠眉弄眼。

    關翳然無奈道:“誰不知道這位戚琦,對她那位風雪廟別脈的小師叔祖劍仙魏晉,仰慕已久?!?/br>
    關翳然嘆了口氣道:“而且我也早就有了未婚妻,不瞞你說,還真是一位京城世族嫡女,只是我從未見過面,想來好笑,將來娶親,掀起紅蓋頭的那天,才能知道自己媳婦長什么模樣?!?/br>
    虞山房好奇道:“到底哪家的倒霉閨女,攤上你這么個地地道道的邊軍糙老爺們?”

    “沒你這么埋汰自家兄弟的?!标P翳然一手手心抵住大驪邊軍制式戰刀的刀柄,與虞山房并肩走在異國他鄉的街道上,環顧四周,兩邊街道,幾乎都張貼著大驪袁、曹兩尊彩繪門神。大驪上柱國姓氏,就那么幾個,袁、曹兩姓,當然是大驪當之無愧的大姓中的大姓。其實能夠與袁、曹兩姓掰手腕的上柱國姓氏,還有兩個:只不過一個在山上,幾乎不理俗事,姓余;另一個只在朝堂,從不涉足邊軍,祖籍位于翊州,后遷徙至京城,已經兩百年,每年這個家族的嫡子孫返鄉祭祖,就連大驪禮部都要重視。大驪國師都曾與皇帝陛下笑言,在一百年前,在那段宦官干政、外戚擅權、藩鎮造反、修士肆掠輪番上陣,導致整個大驪處于最混亂無序的慘烈歲月里,如果不是這個家族在力挽狂瀾,勤勤懇懇當著大驪王朝的縫補匠,大驪早就崩碎得不能再碎了。

    虞山房雙手十指交錯,向前探出,舒展筋骨,身軀關節間噼啪作響。諸多個人的因緣際會之下,這個從邊軍末等斥候一步步被提拔為武秘書郎的半個“野修”,隨口道:“其實有些時候,我們這幫老兄弟喝酒閑聊,也會覺得你跟我們是不太一樣的,可到底哪兒不同,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沒法子,咱們都是給邊境風沙天天洗眼睛的家伙,個個眼神不好使,遠遠比不得那撥給塞入軍中的將種子弟?!?/br>
    關翳然笑道:“我認朋友,就三種。沙場上,敢說死就死的;官場上,真正有風骨的讀書人;最后就是山上的……好人?!?/br>
    關翳然有些傷感,道:“只可惜,第一種和第三種,好像都活不長久。沙場不用多說,這么多年的生生死死,即使死了最要好的兄弟,咱們都已經不會再像個娘們一樣,哭得死去活來了。第三種,我以前認識一個叫余蔭的年輕人,我特別佩服的一個同齡人,怎么個好法呢,就是好到會讓你覺得……世道再怎么糟糕,有他在前邊,說著話做著事,就夠了,你只需要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你就會感到開心。但是這么一個很好的修道之人,死得是那么不值得,對他寄予厚望的家族,和咱們的朝廷,為了大局,選擇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覺得這樣不對,但是那些大人物,會聽我關翳然這種小人物說出來的話嗎?不會。哪怕……我姓關?!?/br>
    虞山房笑著拆臺道:“姓關怎么了,了不起???又不是那上柱國之列的云在郡關氏!你在軍中在冊的戶籍上,清清楚楚寫著,你小子來自京城。咱們將軍什么德行,你還不清楚?早將你的底細翻了個底朝天,跟咱們說就是京城三流的將種門庭,莫說是那條上柱國與上柱國當鄰居、尚書與尚書隔著墻吵架的意遲巷,連將軍一大堆的篪兒街,你家都沒資格去弄個小院子。怎么,你小子跟這個云在郡關氏沾親帶故?就因為舊袍澤兼死對頭的劉將軍,當年莫名其妙發現自己麾下的一名年輕斥候,竟然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京城二流將種子弟,祖輩是當過從二品大將軍的,還得了個讓人流口水的謚號來著,咱們將軍就感覺被劉將軍壓了自個兒一頭,這會兒天天做夢,想著自己帶出來的崽子里邊,偷偷藏著個第一流的將種崽兒,笑死個人?!?/br>
    關翳然猶豫了一下,問道:“如果哪天我死了,咱們將軍說不定就會哭哭笑笑罵我了?!?/br>
    虞山房震驚道:“咋的,你小子真是祖籍在翊州的關氏子弟?”

    關翳然點頭道:“翊州云在郡關氏,我是嫡玄孫。沒辦法,我家老祖宗雖然不是修行之人,但是筋骨特別結實,百歲高齡,還能一頓飯喝下一斤酒吃掉兩斤rou,當年國師大人見著了,都覺得意外?!?/br>
    虞山房白眼道:“我信你個鬼!你要是能見過崔國師,我還見著了皇帝陛下呢!”

    關翳然“嘿嘿”笑了一聲,道:“我說了,你不信,愛信不信,反正沒我啥事了?!?/br>
    虞山房狐疑道:“真是?”

    關翳然笑著點頭道:“真不騙你。還記得我大前年的年關時分,有過一次告假回京吧,戚琦說過她曾經跟隨傳道人,在正月里去過京城,可能是在那條雨花巷,或是在篪兒街,當時我在走門串戶拜年,所以戚琦無意間瞥過我一眼,只不過那兩處規矩森嚴,戚琦不敢尾隨我。當然,那時候戚琦跟我還不認識,根本沒有必要探究我的身份?!?/br>
    虞山房悄然伸手,鬼鬼祟祟,想要摸一摸關翳然的腦袋。

    關翳然頭一撇,氣笑道:“干嗎?想娘們想瘋了,把我當成戚琦了?”

    虞山房搓手道:“這輩子還沒摸過大人物呢,就想過過手癮。嘖嘖嘖,云在郡關氏!今晚老子非把你灌醉了,到時候摸個夠。喊上老兄弟們,一個一個來?!?/br>
    關翳然嬉笑道:“這種缺德事,你要是能做得出來,回頭我就去娶了給你說成仙女的待嫁meimei,到時候天天喊你姐夫?!?/br>
    虞山房一腳踹在關翳然屁股上。

    關翳然受了這一腳,沒躲。

    兩人繼續并肩而行。

    虞山房突然嘆了口氣:“這個事情,兄弟們走的時候,你該說一說的,哪怕偷偷講給他們聽也好啊?!?/br>
    關翳然沉默片刻,搖頭道:“說不出口?!?/br>
    虞山房黯然點頭:“倒也是?!?/br>
    關翳然突然笑道:“哪天我死在戰場上,真相大白,到時候咱們將軍也好,你也好,這好歹是件能夠拍胸脯與其他騎軍說道說道的事情?!?/br>
    虞山房搖搖頭:“你別死?!?/br>
    關翳然也搖頭,緩緩道:“就因為翊州關氏子弟,出身勛貴,所以我就不能死?大驪可沒有這樣的道理?!?/br>
    虞山房笑道:“你想岔了。我就是覺得,你小子當年是怎么看待那個叫余蔭的同齡人,我如今就是怎么看待你的,以后你在咱們大驪廟堂當了大官,哪怕那時候你去了京城,人模狗樣的,不再披掛甲胄了,每天穿著身官皮,而我還留在邊軍廝混,咱倆說不定這輩子都八竿子打不著了,可我還是會覺得……放心,嗯,就是比較放心?!?/br>
    關翳然點點頭。

    虞山房好奇問道:“我就納了悶了,你們這些個大大小小的將種子弟,怎么好像都喜歡隱姓埋名,然后來當個不起眼的邊軍斥候?”

    關翳然笑道:“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每一個還要點臉的將種子弟,都希望自己這輩子當過一位貨真價實的邊軍斥候,不靠祖輩的功勞簿,就靠自己的本事,割下一顆顆敵人的頭顱,掛在馬鞍旁。以后不管什么原因,回到了意遲巷和篪兒街,哪怕是篪兒街父輩混得最差勁的年輕人,當過了邊關斥候,萬一在路上與意遲巷那幫尚書老爺的龜兒孫起了沖突,只要不是太不占理的事兒,只管將對方狠狠揍一頓,事后不用怕牽連祖輩和家族,絕對不會有事。從我爺爺起,到我這一代,都是這樣?!?/br>
    虞山房嘖嘖稱奇道:“這也行?”

    關翳然跺了跺腳,微笑道:“所以我們大驪鐵騎的馬蹄,能夠踩在這里?!?/br>
    虞山房小聲問道:“翳然,你說有沒有可能,將來哪天,你成為你們云在郡關氏第一個獲得武將美謚的子孫?”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标P翳然連忙鞠躬感謝,直腰后打趣道,“就不能是以巡狩使的官身獲得謚號?”

    虞山房拍拍關翳然的肩膀,笑道:“既然已經是關氏子弟了,就要低調些,口氣小一些,不然光是一口京片子就這么惹人厭,以后還了得?還不得天天給我和兄弟們當娘們摸?”

    關翳然揉了揉下巴:“有道理,很有道理?!?/br>
    穗山之巔。

    金甲神人無奈道:“再這么耗下去,我看你以后還怎么混,那位事務繁重的大祭酒,給你拖了多久了?他以往再欽佩你的歪理,都要耗光對你的好感了?!?/br>
    老秀才盤腿而坐,雙手搓著耳朵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了吧?!?/br>
    金甲神人緩緩道:“根據消息,龍虎山祖師堂那邊,不太對勁。來自北俱蘆洲的那位火龍真人,在那人遞出那一劍之后,好像給幫了個倒忙?!?/br>
    老秀才笑道:“你又怎么知道,別人眼中天大的壞事,就不是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想要的結果?”

    金甲神人本就是隨口一提,別說是一個外姓大天師,就是龍虎山天師府的本家大天師,做了什么,他這位穗山大神,同樣全然無所謂。

    不過分屬儒家三脈的三位學宮大祭酒,分別在白澤、那位得意讀書人和老秀才這邊一一碰壁,要么無功而返,要么連面都見不著,哪怕是穗山大岳的主神,他也會感到憂慮重重。

    因為事情實在太大,涉及了最根本的天下大勢。

    老秀才說道:“我的學生,比起其余幾支大的文脈,算很少很少了。沒辦法,我眼光挑剔,誰都比不得……”

    金甲神人嗤笑道:“這種屁話,就說給我一個聽,有意思嗎?”

    老秀才點頭道:“總比說給我自個兒聽,有意思些了?!?/br>
    金甲神人閉嘴不言。

    老秀才見這個家伙沒跟自己拌嘴,便有些失望,只得繼續道:“老大崔瀺最有才情,喜歡鉆牛角尖,這本是做學問最好的態度。但是崔瀺太聰明了,他對待這個世界,是悲觀的,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再說老三,齊靜春學問最好,還不只是最高那么簡單,便是我這個當先生的,都要稱贊一句‘包羅萬象,蔚為大觀’。如果不是攤上我這么個先生,而是在禮圣或是亞圣一脈,說不定成就會更高。齊靜春對待這個世界,是樂觀的。

    “說回老二,左右性子最犟,其實人很好,特別好。還在陋巷過窮日子的時候,我都讓他管錢,比我這個摟不住錢袋子的先生管錢,有用多了。崔瀺說要買棋譜,齊靜春說要買書,阿良說要喝酒,我能不給錢?就我這瘦竹竿兒,肯定是要打腫臉充胖子的。左右管錢,我才放心。左右的資質、才學、天賦、秉性,都不是弟子當中最好的,卻是最均衡的,而且天生就有定力,所以他學劍,哪怕很晚,也非???。對,就是實在太快了,快到我當年都有些心慌,生怕他成為浩然天下幾千年以來,第一個十四境劍修。到時候怎么辦?別看這家伙遠離人間,恰恰才是最怕寂寞的那個人,他雖然百余年來,一直在海上逛蕩,可真正的心思呢,還是在我這個先生身上,在他師弟身上……這樣的弟子,哪個先生,會不喜歡呢?

    “還記得當年有個大儒罵我罵得……確實有些陰損缺德了,我哪里好跟他計較,一個小小的書院圣人而已,連陪祀的資格都沒有,我要是跑去跟這么個晚輩吵架,太跌份了。左右就偷偷摸摸過去了,打得人家那叫一個哭爹喊娘。左右也實在,竟然傻乎乎認了,還跑回我跟前來認錯。認錯認錯,認個你娘的錯哦,就不知道蒙個面揍人?事后腳底抹油,就不認,能咋的?來打我啊,你打得過我左右嗎?就算打得過,你左右不認賬,那一脈的副教主能打死你???他能打死你,我就不能打死他啦?唉,所以說左右還是缺心眼,我這個苦兮兮當先生的,還能怎么辦,畢竟小齊他們都還瞧著呢,那就罰唄,屁顛屁顛帶著左右去給人賠禮道歉,還要做這做那,補償來補償去,煩啊?!?/br>
    金甲神人疑惑道:“左右愿意跟你認錯,豈會愿意跟別人道歉?”

    老秀才白眼道:“我當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講清楚道理啊,打人打得那么輕,怎么當的文圣弟子?怎么給你師父出的這一口惡氣?這么一講,左右默默點頭,覺得對,說以后會注意?!?/br>
    金甲神人笑呵呵道:“我服氣了?!?/br>
    老秀才喟嘆一聲:“老四呢,就比較復雜了,只能算是半個弟子吧,不是我不認,是他覺得出身不好,不愿意給我惹麻煩,所以是他不認我,這一點,原因不同,結果嘛,還是跟我那個閉關弟子,很像的。此外,記名弟子,其余人等,各有千秋。

    “其中茅小冬,在傳道授業解惑當先生這件事上,是最像我的,當然了,學問還是不如我這個先生高。做什么事情都規矩,就是離著老頭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還是有些距離??上н@種事情,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點破,只能自己想通,自己勘破。佛家‘自了漢’的說法,就極好。在這件事情上,道家就不夠善嘍……”

    老秀才沒有細說下去,也沒有往高處說去,換了話題:“我啊,跟人吵架,從來不覺得自己都對、都好,別人的好與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圖什么?自己說是說痛快了,一肚子學問,到底落在何處?學問最怕成為無根之水,從天而降,高高在上,瞧著厲害,除了讀書人自家吹捧幾句,意義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澤老百姓,不給他們‘人生苦難千千萬,我自有安心之地來擱放’的那么個大籮筐、小背簍,反而只是往里頭塞些紙上文章,講些讓人誤以為只有圣賢才配講的道理,是會累死人的,又如何能奢望教化之功?”

    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僂,眺望遠方,喃喃道:“性本善,錯嗎?大善??墒沁@里邊會有個很尷尬的問題,既然人性本善,為何世道如此復雜?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么?教人向惡嗎?那么怎么辦?老頭子和禮圣都在等,然后,終于等到了我。我說了,人性惡,在一教之內,相互砥礪、切磋和修繕,關鍵是我還站得住,道理講得好,所以我成了文圣。但是又有一個更尷尬的問題出現了,換成你這么個局外人來看,你覺得性本惡學說,可以成為儒家文脈之一,這沒關系,可是真的能夠成為我們儒家的主脈嗎?”

    老秀才自問自答道:“萬萬不能的?!崩闲悴咆Q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道:“我自己都是這么認為的?!?/br>
    沉默許久。

    金甲神人難得嘆息一聲,帶著些惋惜。

    老秀才沒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噓道:“這么一想,我真是圣賢豪杰兼具啊?!?/br>
    金甲神人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老秀才轉過頭,無奈道:“你咋不反駁我幾句,我才好以理服人哪?!?/br>
    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給你這種機會?!?/br>
    老秀才“哦”了一聲,欣慰道:“那看來是我已經以德服人了?!?/br>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

    不然?

    老秀才突然正色道:“別著急攆我走,我也要學那白澤和那個最失意的讀書人,再等等。我雖然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但是我也想等等看?!?/br>
    金甲神人問道:“萬一等到最后,錯了呢,不后悔?”

    老秀才雙手負后,瞇眼冷笑:“后悔?從我這個先生,到這些入室弟子,不論各自大道取舍,后悔?沒有的!”

    金色拱橋之上。

    劍被插入橋欄之中,劍尖與一小截劍身已經沒入其中,火星四濺,無比絢爛。

    坐在一旁的女子,將桐葉傘橫放在膝蓋上,她站起身,撐開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紙傘,抬頭看了一眼,一閃而逝,唯有桐葉傘懸停原地。

    她一步來到一座福地中,就在一座水井口。

    那把“隨手贈送”的桐葉傘,自然大有深意,只是原主人送了,新主人卻未必能活到發現真相的那一天。

    可這與原主人有何關系?既是算計,又非算計,道可道,非常道也。

    幾乎瞬間,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來到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見?!?/br>
    她沒有理睬,環視四周,點頭道:“放在當下,已經算是不錯的大手筆?!?/br>
    老道人笑道:“不然如何去與道祖論道?”

    她瞥了他一眼。老道人神色自若。

    她凝視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處,似有所悟,譏笑道:“你倒是不忘本?!?/br>
    老道人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道:“順勢而為,舉手之勞,顛倒乾坤,一洲陸沉?!?/br>
    她皺了皺眉頭。

    老道人感嘆道:“如今終究不是當年了?!?/br>
    她搖搖頭,道:“只是我換了主人而已?!?/br>
    老道人沒有說話。此事,便是他也不好評論。

    她問道:“就這么小一塊地盤而已?”

    老道人笑道:“真的不能再多了?!?/br>
    她似乎失去了興致,失望而歸,身形消逝,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收起那把桐葉傘。

    老道人站在水井旁,低頭望去,凝視著幽幽井水。

    老道人收回視線,抬頭望向天幕,問道:“這就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見面禮,如何?”

    與藕花福地相接連的那座蓮花小洞天,有位老人,依舊在看一粒水珠,看著它在一張張高低不平的荷葉上摔落。水珠大小如尋常雨滴,可是許多荷葉卻會大如山岳峰巒,更大的,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故而一張荷葉的脈絡,可能就會長達數十里數百里,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勢,最終落在何處,等待那個結果的出現,必然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老人絲毫不著急。

    歲月悠悠,光陰流逝。

    只是作為天地間最大的規矩存在,哪怕是那條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在流經老人身邊的時候,都要自行繞路。

    城春草木深,只是整個石毫國北境,幾乎再也見不著一個踏春郊游的王孫公子。

    走走停停的那三騎,一路北上,不知不覺,已經入夏。

    這天位于石毫國邊境關隘的一座山脊小路上,三騎停馬歇息,曾掖忙碌著煮飯,馬篤宜在對鏡梳妝。她哼著小曲兒,心情不錯,手中那把綠漆小銅鏡,是撿漏得來的壓勝靈器,是一把比較罕見的日光月輝連弧鏡,用了不足二兩銀子,從當鋪那邊眼拙的掌柜手中砍價來的,按照負責掌眼的老修士鬼將的說法,擱在仙家渡口,少說能賣出四五十枚雪花錢。

    陳平安坐在一旁,翻看賬本,絕大多數名字下邊,都已經輕輕畫上一抹朱筆,這些屬于夙愿得償的??墒怯行╆幬锕眵鹊倪z愿,就只能暫時擱置,事實上,陳平安與他們雙方心知肚明,那些心愿,極有可能會淪為佛家語的夙愿,今生此世,無論陰陽,都很難達成了。有些陰物心結成死結,悲憤之中,情難自禁,戾氣暴漲,差點直接轉為一頭厲鬼,只能靠著“下獄”閻王殿中張貼的那幾張清心符,維持僅剩的靈智。

    陳平安一次次書寫清心符,靈氣散盡,就再補上,不斷耗費神仙錢,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但“勤儉持家”的馬篤宜,在這件事上沒有埋怨。

    這一路,遇上了不少石毫國潰散的殘敗兵馬,散落在山野密林各處,成為一股股流寇,聚散不定,瘋狂劫掠大驪后方糧草,其中有的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將矛頭指向石毫國當地郡縣百姓。去年年末接連三場大雪,加上戰亂紛飛,石毫國北部疆域,民生凋敝,哪怕這些不過三四百騎的兵馬所求的只是少量的糧食,可是邊境線上那些個零散的貧瘠縣城,家家戶戶就指望著那點存糧熬到下一場莊稼收成,實在滿足不了石毫國武卒的這點胃口,于是不可避免就有了沖突,一來二去,一個為了不餓死,一個為了家國大義而活,沖突變得越來越激烈。

    陳平安三騎就遇到了一場差點演變成血腥廝殺的沖突。當時一位身披破碎甲胄的年輕武卒,差點一刀砍在了一位消瘦老者的肩頭,陳平安突入其中,握住了那把石毫國制式馬刀,瞬間數十騎石毫國潰兵蜂擁而至,陳平安一跺腳,士兵們人仰馬翻。陳平安把手中馬刀,插回到那名年輕武卒的刀鞘,武卒整個人被巨大的勁道沖擊得踉蹌后退。

    陳平安此后沒有說什么,只是牽馬站在小鎮街道上,那些饑腸轆轆的武卒則默默退出了縣城。

    陳平安一行三騎也跟隨其后緩緩離開。

    背后,是當地百姓開始大聲謾罵那些本國武卒,什么難聽的話都有,什么打大驪蠻子的本事沒有,欺負自家老百姓,倒是一個比一個威風,就該死在戰場上一了百了,省得回過頭來禍害自己人。甚至還有人提議,去給鄰近一座大縣城的大驪鐵騎通風報信,說不定還能拿到一筆懸賞金。

    那支騎卒離開縣城后,年輕武卒突然號啕大哭。一名校尉模樣的老武官停下馬,愴然流淚。這支幾乎人人面黃肌瘦、傷痕累累的騎隊,亦是停馬不前,惶惶且茫然。

    三騎見狀也勒馬而上,陳平安讓馬篤宜和曾掖留在原地,一騎緩緩跟上去。

    這支鼎盛之時擁有兩千余精騎的石毫國邊境著名老字營騎軍,如今已經打到不足八十騎,見陳平安乘馬而來,一個個如臨大敵。

    陳平安丟出一只沉甸甸的大袋子,用越來越嫻熟的石毫國官話說道:“散了吧,脫了鎧甲,摘掉馬甲,用這筆錢作為返鄉路費和安家費?!?/br>
    那名老武官接住袋子,打開一看,里邊全是官制金錠,他抬起頭,滿臉疑惑。

    陳平安說道:“如果不愿意就這么放棄,可以挑選幾個心眼活絡的兄弟,假扮商賈,去那些已經安穩下來的縣城購買糧食,盡量繞開大驪諜子和斥候,每次少買一些糧食,不然容易讓當地官府起疑心,如今到底誰才是自己人,我相信你們自己都分不清楚了?!?/br>
    老武官問道:“就只是這樣?別無所求?”

    陳平安點頭道:“你們當下沒得選,既然已經是最糟糕的處境了,不如去試試看。再者我如果想要靠你們的幾十顆頭顱,去已經向大驪投誠的州郡官府邀功請賞,不用這么麻煩,這一點,你麾下武卒可能看不出來,你身為一名四境純粹武夫,卻應該很清楚?!?/br>
    老武官欲言又止。

    陳平安擺擺手,又道:“就幫這么多,我也不是什么善財童子,別把我當冤大頭?!?/br>
    老武官悻悻然,只得放棄那個確實不太厚道的念頭,大大方方收起那袋能夠救命的金錠后,向那位青色棉袍的清瘦男子,抱拳致謝道:“先生高義!”

    陳平安抱拳還禮,就此離去,至于那支石毫國騎軍最后做出了什么決定,他沒有像對先前州城當中的狗rou鋪子那個少年伙計那樣,從頭看到尾。

    老武官有些吃癟,恩人的名字還沒問呢。

    馬篤宜看著策馬返回的陳平安,調侃道:“嘴上說自己不是善財童子,其實呢?”

    陳平安笑道:“看破不說破,是一種為人處世的頂好習慣?!?/br>
    馬篤宜剛要再針尖對麥芒說他幾句,陳平安已經縱馬而行,她只得與曾掖匆忙跟上。

    三騎的馬蹄,輕輕踩在春暖花開的蒼茫大地上。

    這會兒,馬篤宜放下銅鏡,轉頭望向已經合上賬本的陳平安,問道:“陳先生,入秋前咱們能返回書簡湖嗎?”

    陳平安點頭道:“差不多可以?!?/br>
    馬篤宜伸了個懶腰,一不小心撞到身后的大竹箱,趕緊伸手扶住。這里邊,滿滿當當,都是最近三座城池里低價入手的寶貝物件,就算裹了綢緞墊了棉布,還是擔心磕碰壞了這些特別嬌氣的家伙。按照居住在仿制琉璃閣那位掌眼老鬼物的說法,這些多是人間豪門喜好的珍玩,亂世當中,遠遠不如真金白銀,可一旦等到了太平盛世,哪怕只是其中那么個小小的鳥食罐,就能值二三百兩銀子,遇上鐘情于此道的有錢人,價格再往上翻一番,都不是難事。

    這些物件,其實一樣可以放入陳平安的咫尺物當中,不過馬篤宜喜歡每次停步就打開箱子翻翻揀揀,像這把愛不釋手的小銅鏡,揀出來過過眼癮,就干脆自討苦吃,自己背著了。

    曾掖如今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四境修士,馬篤宜悟性、資質比他好,更是五境陰物了。只是真正的修行底子,還是曾掖更佳,這就是根骨的重要性。

    一個不嫌慢,一個不嫌快,如今曾掖和馬篤宜相處起來,越來越融洽,有了些默契。

    吃著飯,陳平安還是習慣性細嚼慢咽。曾掖蹲在一旁,大口扒飯,隨口問道:“陳先生,我那拳樁,走得咋樣了?”

    陳平安微笑道:“稀稀拉拉?!?/br>
    曾掖哀嘆一聲,他原本覺得自己的六步走樁,不說啥得心應手,但熟能生巧,是跑不掉的。

    馬篤宜火上加油道:“你就不是一塊練武的料,連我這種外行都看得真切,你的拳架子又空又松,根本就沒登堂入室。曾掖,你是不是自己還覺得挺像回事?”

    陳平安安慰曾掖道:“武學一事,既然不是你的主業,稍稍強身健體,幫著你拔筋養骨,就足夠了。不然生出了一口純粹真氣,沖撞氣府靈氣,反而不美?!?/br>
    曾掖悶悶道:“要么學啥啥不成,要么學啥啥都慢。陳先生,你咋也不著急啊?!?/br>
    陳平安給逗樂了,道:“要是著急有用,我也會跟你急眼的?!?/br>
    馬篤宜憋著壞,正要說話。

    陳平安已經抬起手,制止道:“住嘴,不許繼續拿曾掖的修行找樂子。還有,關于曾掖拳架好壞,你能看得出來才怪了,是前輩隨口點評,給你借來用的吧?”

    馬篤宜笑得瞇起一雙秋水長眸,不說話,默認。

    三人繼續前行,沿著石毫國邊境線而走。

    來到北境一座名為鶻落山的仙家門派,青山綿延,風景秀美,靈氣還算充沛,這讓馬篤宜和曾掖兩位修士都覺得心曠神怡,忍不住多呼吸了幾口。

    許多靈氣瘠薄之地,百姓可能一輩子都遇不到一位修士,因為只有商賈求利喜歡熙熙攘攘,而修士行走人間,會下意識避開那種靈氣稀薄近無的地盤,畢竟修道一事,講究太多,需要水磨功夫,尤其是下五境修士,以及地仙之下的中五境神仙,把寶貴光陰耗費在方圓千里無靈氣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種揮霍。

    之前戰亂不斷,殃及了石毫國山上,后來不知怎么的,許多小山頭就紛紛聚攏過來,隱約以鶻落山作為龍頭。鶻落山占地較廣,先前又是走一脈單傳的仙家路數,屬于家業大、人丁稀少的那種山上門派,所以就將鶻落山許多山頭分出去,租賃給那些前來投靠依附的石毫國末流修士門派。

    短短兩年,鶻落山就有了不俗的聲勢。

    聽說這邊開了不少的仙家鋪子,這也是陳平安此行的緣由。既然路過,就讓曾掖和馬篤宜出手那些撿漏得來的十數件雜亂靈器,看能否賣出個好價格,所有到手的神仙錢,都歸他們所有,至于事后如何“分贓”,陳平安不管,由著曾掖和馬篤宜自己商量,不過估摸著曾掖怎么都要吃個不小的虧,就馬篤宜打小算盤的那股精明勁兒,三個曾掖都不是她的對手。

    陳平安想著以后哪天自己要是開鋪子做買賣了,馬篤宜倒是個不錯的幫手。

    到了鶻落山地界靠外邊的一處山頭,陳平安才發現此處收攏了不少難民,一座集市打造得有模有樣,人聲鼎沸,一路上,還有許多地方正在破土動工,熱火朝天,除了相對筋骨強健的青壯男子,還有不少能夠活著走入鶻落山的婦孺,都在有力出力。最讓陳平安詫異的,是有一座石毫國武廟已經建造完畢,雖然粗糙,但該有的朝廷禮制,一處不缺。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打造護山陣法的修士,也在忙碌。

    這大概就是一座仙家渡口或是一個山上門派的最早雛形了。

    兩名修士見著了牽馬而行的陳平安三位,面對這三張陌生面孔,修士的眼神都有些戒備,偷偷聯絡同門修士從四面八方聚攏在一起,抱團震懾這伙外鄉人。

    陳平安如今不再懸佩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對此也無可奈何,與其中一位修士問過了路,說要去往鶻落山祖師堂所在的那座山頭。

    那撥以一位洞府境老修士為首的同門修士給陳平安他們指了路后,看著他們離開集市,這才松了口氣,繼續忙碌打造那座護山陣法。

    沒法子,他們只是個末流門派,哪怕避難搬遷到了鶻落山,也實在湊不出太多的神仙錢,就只能被鶻落山祖師堂丟到這邊,當鶻落山東大門的門神,只要一有麻煩,比如大驪鐵騎瞧鶻落山不順眼了,一路殺來,他們自然就會第一個遭殃,卻只能硬著頭皮給鶻落山擋災。

    任何一個山上門派的開創、興起和傳承,都必然包含著艱辛困苦和屈辱兇險。

    那位只有洞府境修為就已經是門派“老祖”之一的老修士,站在一處高臺上,視線悄然停留在一位正在幫爹娘擦汗的難民孩童身上。老修士露出會心笑意,是棵好苗子。鶻落山祖師堂那邊后知后覺,本打算支付一枚小暑錢,以及一座方圓十數里的山頭,用來更換這戶人家的山上戶籍,只是他力排眾議,拒絕了鶻落山的好意,而是打算親自收取這位孩童為嫡傳弟子,說不定一甲子或是百年之后,自己山門里就能夠多出一位洞府境修士,興許達到山門歷史上那位中興老祖的觀海境,都不是奢望。一想到這個,老修士就頗為欣慰,自家祖師堂的師兄弟們,雖然一開始吵得厲害,畢竟如今的一枚小暑錢,尤其是白白多出的一座山頭,意義非凡,可是真正拒絕了鶻落山祖師堂的提議后,便眾志成城,就連那個最吝嗇的小師弟,都打定主意,在那個孩童日后行拜師禮的那天,會拿出一件珍藏已久的靈器,贈予師侄。

    陳平安離開集市后,突然回首遠望一眼,然后問道:“你們看出什么了嗎?”

    曾掖和馬篤宜只覺得莫名其妙。

    陳平安搖搖頭道:“沒什么,可能是我眼花了?!?/br>
    馬篤宜打趣道:“陳先生,話說一半,不好吧?!?/br>
    陳平安笑道:“以后等到你們自己獨當一面的時候,就知道話說一半,是門值得好好鉆研的大學問了?!?/br>
    馬篤宜嘖嘖道:“陳先生變著法子吹噓自己的本事,是愈發爐火純青了?!?/br>
    陳平安在馬背上轉身抱拳,道:“過獎過獎?!?/br>
    馬篤宜氣笑道:“陳先生,你再這樣,可不就是我心目中的陳先生了!”

    曾掖搖頭晃腦替陳平安答道:“哪里哪里?!?/br>
    明擺著這位少年還是要更向著陳先生一些。

    結果馬篤宜驀然舒展袖子一下子打在他臉上,曾掖只覺得火辣辣疼。

    曾掖惱火道:“君子動口不動手?!?/br>
    這下子輪到馬篤宜搖頭晃腦,問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圣人說的,這點道理也不懂?”

    陳平安苦笑道:“這句話不是這么理解的,不過你都愿意這么埋汰自己了,我覺得也沒問題?!?/br>
    一路笑鬧著,三騎來到真正的鶻落山山門前。

    相較于一路上經過的兩個仙家山頭,此地氣勢森嚴,別有洞天,比起黃籬山,靈氣猶勝幾分。山腳有一座依山傍水的安詳小鎮,或者說是一個較大的村莊,看屋舍建筑,應該住著千余人。

    所謂的山上氣派,沒了人氣,久而久之,便是座空中樓閣,一條無源之水。只不過許多尚未登頂的山上仙師,懶得或是不屑做如此想罷了。

    去往那座山腳村莊,再去山上,要過條河,河上的橋并非拱橋,就像是安安靜靜趴在河水中的纖細蛇蛟,在“它”的背脊上,有青壯男子牽牛而來,應該是要去往附近的田地勞作。青壯男子與水牛身后,還有個騎著一根綠竹的稚童,嘴里喊著“駕駕”,如同駕馭馬匹。

    陳平安便率先牽馬而停,為青壯男子和那頭犄角彎彎的水牛讓出道路。

    青壯男子和水牛走下小橋后,顯然是見多識廣,并未怎么打量三位外鄉人,倒是那個騎竹馬的稚童,瞧見了真正的馬匹,十分好奇。陳平安對那孩子笑了笑,孩子也靦腆地咧嘴一笑,追隨父親和水牛繼續趕路。

    曾掖覺得有趣。

    云霧繚繞的鶻落山之上,經常會有劍光、虹光劃破天際。但是稚童顯然對此已經毫不介意,反而對于他們身邊的馬匹,更加好奇,經?;仡^張望。

    陳平安率先牽馬走上高出河水沒有太多的低矮石橋。

    走到一半,那邊也有需要走向對岸的村民在安靜等候。

    走下石橋后,陳平安對他們點頭致謝,村民笑著點頭還禮。

    曾掖若有所思。馬篤宜亦是如此。

    就在此時,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向天幕。

    袖中小劍冢木匣與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幾乎同時guntang起來。

    關于此事,當初劉志茂并未隱瞞,他可以憑借它們追尋陳平安的足跡。

    陳平安對此并無異議。

    一抹修士疾速御風的雪白虹光,從鶻落山之外破空而來,轟然落地,是一位神色倉皇、靈氣絮亂的青峽島老修士——掌管密庫和釣魚兩房的章靨。

    這趟秘密北上趕路,幾乎耗盡了章靨幾座本命竅xue的靈氣積蓄,這是一種有損大道根本的莽撞行徑,與使用驛騎八百里加急傳訊必然傷馬,乃至于接連跑死一匹匹換乘坐騎,是一樣的道理。

    曾掖起先滿臉喜悅,畢竟章靨才是親手將他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來的恩人,只是當少年見到章靨的面容神色后,立即閉嘴。

    陳平安一把攙扶著身形搖晃的章靨,輕聲問道:“書簡湖有變故?”

    章靨慘然道:“變天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對于這種局面的出現,他其實早有預料,只不過由于不屬于最糟糕的形勢,就沒有太多應對,事實上他也拿不出太多行之有效的舉措。

    終究是人力有窮盡之時。

    很簡單,要么是大驪主將蘇高山出手了,要么是宮柳島劉老成背后的那個人,開始入局。

    或者干脆是雙方聯手。

    粒粟島譚元儀倒戈,只求自保,背棄盟約,劉志茂舍不得青峽島基業,又被算計,身陷險境,都很正常。

    不過當下這對于陳平安而言,絕對不是什么好消息。

    原本書簡湖的形勢走向,陳平安已經摸著了脈絡,但苦心經營的那副棋盤,現在說不定已經被后來的棋手隨隨便便就掀翻在地。

    章靨撲通一聲跪下,急切道:“懇請陳先生救一救島主!”

    陳平安搖搖頭,直接問道:“顧璨和他娘親,是不是已經被章老前輩秘密拘押起來了?”

    跪地不起的章靨抬起頭,忙道:“事出突然,青峽島做不出這等事情,哪怕可以,我也不會如此作為,因為我知道這只會適得其反。能救島主的,就只有陳先生了?!?/br>
    陳平安攙扶起章靨,緩緩道:“章老前輩起來說話,我先聽聽看,但是去救劉志茂,幾乎沒有這個可能,相信老前輩來的路上,其實就早已明白。之所以跑這一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br>
    章靨輕輕點頭,苦笑不已,眼神中還有些感激。

    陳平安則是頭疼不已。

    當著章靨的面,有些話,就像之前與馬篤宜開玩笑,只說了一半,看破不說破。

    章靨自然是盡人事,可是極有可能,章靨也一清二楚,自己的行蹤已經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說不定就在鶻落山某處俯瞰此地。

    所以陳平安沒有落井下石,一拳打死他,其實已算仁至義盡。

    陳平安說道:“我們邊走邊說?!?/br>
    章靨穩了穩心神,第一句話就讓豎起耳朵聆聽的馬篤宜和曾掖心湖震蕩:“我們島主不敵某位身份不明的修士,已經被重傷,被拘押在宮柳島水牢中。不但如此,大驪鐵騎主將蘇高山,已經親自駕臨書簡湖畔的云樓城,投鞭于湖,揚言要所有不服管的書簡湖野修,一旬之內悉數死絕?!?/br>
    陳平安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斷定那個能夠強勢鎮壓劉志茂的大修士,是墨家游俠許弱,或者是圣人阮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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