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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21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第121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一位飛升境修士,也一樣將生死置之度外?!?/br>
    劉老成微笑道:“看來你在青峽島沒少吃苦頭?!?/br>
    陳平安以一口純粹真氣撐船,刻意盡量繞過所有途中島嶼的轄境,以免玉牌汲取的靈氣,波及任何一座島嶼自身聚攏的水運。

    劉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搖頭道:“我收回先前的話,看來你這輩子都當不了野修?!?/br>
    陳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后背負的劍仙,道:“我是一名劍客?!?/br>
    劉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隨手一抓,將十數里外一座鄰近島嶼的山門給轟碎。島嶼上一位金丹地仙門派的祖師爺,立即嚇得趕緊撤去隱秘神通。他并不是以掌觀山河窺探渡船和兩人,而是以腹內藏匿有一枚聽聲符箓的游魚,悄然游弋在渡船附近,想以此偷聽兩人對話。

    劉老成盤腿而坐,道:“這么多年了,什么樣的人沒見過,我仍是想不明白,為何有那么多人喜歡找死。像你我這般,怎就這么少?!?/br>
    陳平安說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龍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歲月里,劉島主一樣會被人如此看待?!?/br>
    劉老成說道:“看似一樣,實則大不一樣?!?/br>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晦暗。

    劉老成突然說道:“你敢登島找我,除了身懷玉牌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還有其他原因吧?不過我暫時沒想到?!?/br>
    陳平安沒有隱瞞,點頭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一件很小的事情?!?/br>
    劉老成反正閑來無事,便開始琢磨這件小事,就像猜謎。

    陳平安笑道:“劉島主猜不到的,別費勁了?!?/br>
    劉老成輕拍船欄道:“我已經猜到謎底了?!?/br>
    陳平安將信將疑。

    那件小事,確實很小。

    蜂尾渡巷那邊,住著個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湊巧是陳平安認識的人,正是在驪珠洞天得到鐵鎖井那樁機緣的幸運兒,他告訴了陳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在哪里能夠買到。

    裴錢后來說過,這是個好人。

    陳平安也這么覺得。

    而蜂尾渡巷,恰好是東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龍興之地。

    能夠教出這么一個“好人”徒弟的師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極其鮮明的立身準則,那同樣是一種牢不可破的規矩。

    得知道,世事復雜。按照陳平安自己劃分的那個六大版圖構成的圈子,人心流轉不定。只是細究之后,陳平安越來越發現,可能會有一兩條根本脈絡在支撐著一切,這就是崔東山曾經提及的脈絡障,與老道人提倡的“來龍去脈”,有異曲同工之妙,那么只要將貶義的“脈絡障”,反過來看待,就可以用來分辨人心。

    然后再以文圣老先生的順序學說,具體對待一件事情。

    兩者既有些許沖突,卻又有些互補。

    陳平安這趟涉險登島,就是想要親眼看看,親耳聽聽,來確定書簡湖的第六條線。

    線頭在紅酥身上,線尾在那個蜂尾渡巷青年手中。

    盡量多知道一點,終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慮更多,就可以少犯錯。

    崔東山曾經在山崖書院詢問自己,若是以一個錯誤的方式去達成一個最正確的結果,到底是對是錯?

    現在陳平安依舊無法給出答案。但是他在書簡湖形成的一條脈絡,已經逐漸清晰,就是以什么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錯,以什么心態去做到如何改錯。

    冥冥之中,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劉老成問道:“那你就不好奇,為何我愿意如此詳細,跟你說我自己的‘合道’過程?真就只是積攢多年,不吐不快?”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很好奇,但是思來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br>
    劉老成感慨道:“一個人,永遠不知道哪段緣分,會結出善果,還是惡果?!?/br>
    陳平安換了一口純粹真氣,沒有絲毫拘謹。

    劉老成真要鐵了心殺他,彈指之間,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

    玉牌,劍仙,養劍葫,法袍,拳法劍術。

    青峽島劉志茂,粒粟島譚元儀,大驪宋氏鐵騎。

    以及那件讓陳平安更有膽子登島的小事。

    點點滴滴,如積土成山,風雨興焉。

    這一切,都是先要確保紅酥的安穩,此后才是為了自己心中的謀劃。

    不能跳過第一個步驟,不然陳平安心不平。

    對于陳平安而言,朋友這個概念,在桃李春風一杯酒里邊,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劉老成問道:“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紅酥,值得嗎?”

    陳平安搖頭道:“別說是你們,我自己都覺得不太值得?!?/br>
    劉老成愣了一下。

    陳平安隨即補充道:“但是我高興?!?/br>
    劉老成看了看年輕人的那雙眼眸,收回視線,拍欄而笑,不予置評,只是環顧四周道:“得閑時,便是人間風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當了神仙,才會知道,更不得閑?!?/br>
    陳平安欲言又止,問道:“如果我說句不中聽的真話,劉島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劉老成搖頭道:“那就老老實實憋著吧,我不樂意聽?!?/br>
    陳平安果真沒有開口。

    他本想罵劉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這里站著說話不腰疼。

    小渡船上,兩兩無言。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劉老成突然睜眼,打趣道:“喲呵,心亂了?這可是稀罕事。陳平安,在想什么呢?”

    天地茫茫。

    一葉扁舟,兩粒芥子。

    陳平安停下劃船,坐下身,竹篙橫放渡船上,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雖然他如今的心境無法練拳和練劍,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陳平安第一次真正去深究拳意和劍術的根本,而不是莫問收獲的“勤勉”二字而已。

    當時在云樓城外湖水上,身體魂魄已經幾乎不堪重負的陳平安,雖然受限于體魄,出拳吃力,事后還有不少后遺癥,但是能夠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從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敵人之身,拳意流瀉,從未如此行云流水,從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練拳之人與下棋之人雙方都推崇的那種境界:身前無人。

    陳平安不敢說自己已經完全躋身這種境界,但是自認為已經一只腳、半只腳踏入其中,這絕對不是陳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這讓陳平安稍稍心安。

    勞心勞力做事,總不能辛辛苦苦補一個錯,不知不覺再犯一個錯,否則在書簡湖一切的切割與圈定,去看五六條線的來龍去脈,最后就成了個笑話。

    陳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劃船,緩緩道:“劉老成,雖然你的為人和處事,我半點不喜歡,可是你跟她的那個故事,我很……”

    陳平安想了半天,還是沒能想出合適的措辭,就干脆伸出大拇指,說道:“可如果換成是我,與你一樣的處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br>
    說到這里,這個形神憔悴、兩頰凹陷還在撐篙劃船的年輕賬房先生,臉上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他說:“既然遇上了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辜負呢?”

    到了一處湖面,陳平安停下劃船,放下竹篙,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份干糧,以此果腹充饑。

    劉老成突然笑問陳平安喜不喜歡釣魚,說書簡湖有三絕,都是朱熒王朝權貴宴會上的珍饈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魚的一種漁獲,越是大雪酷寒,這種名為冬鯽的魚類,越是美味。劉老成指了指湖底,說這一帶就有。不等劉老成多說什么,陳平安就已經取出紫竹島那根一直沒機會派上用場的魚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劉老成亦是如此,動作嫻熟,不過餌料稍有不同,魚竿是青翠欲滴、靈氣流溢的特殊綠竹。

    最后劉老成釣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鯽,陳平安收獲兩尾,差不多同時收竿。雙方此后又是各顯神通,砧板,火爐,陶罐,木柴,油鹽醬醋糖,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頭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魚。

    熱氣騰騰,兩人盤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壺。

    兩人相視一笑,開始一邊吃一邊閑聊。

    鉤心斗角,殺機四伏,暫且都付談笑中。

    談笑之后,才剛剛收拾好火爐、陶罐,陳平安就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飛掠而出。陳平安當著劉老成的面,說道:“先去青峽島告知劉志茂,就說宮柳島劉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開啟護山陣法,我會獨自登岸?!?/br>
    劉老成問道:“只是發號施令,不再編個借口?不然劉志茂豈不是要疑神疑鬼?”

    陳平安回答道:“說多了,他反而不敢開啟陣法?!?/br>
    劉老成點點頭道:“單刀直入,要么嚇唬住對手,要么就撕破臉皮,就不能給他們任何回旋余地,適合劉志茂這種人?!?/br>
    陳平安眼睛一亮。

    劉老成笑道:“怎么,我隨口一說,你就有所得?”

    陳平安點頭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應該這么做,但是不如劉島主說得這般透徹,嗯,就像劉島主在我面前擺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對于人事,是追求不走極端,可劉島主卻教我對付劉志茂這類人則恰恰相反,要將他們不斷往兩端擠去?!?/br>
    劉老成點點頭,表示認可,只是同時說道:“與人言語七八分,不可全拋一片心。你我之間,還是敵人,什么時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陳平安撐著竹篙,說道:“兩回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這趟宮柳島。歸根結底,還是希望雙方皆大歡喜,劉島主依舊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討個安心,不會跟劉島主搶著撈錢?!?/br>
    劉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陳平安微笑道:“我與人學下棋的時候,確實沒有悟性,學什么都慢,一個已經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歡瞎想,就想著有沒有一塊棋盤,大家都可以贏,不是只有勝負,還可以讓雙方有少贏多贏之分?!?/br>
    劉老成搖搖頭:“別與我說下棋之事,頭疼,從來不喜歡。棋術高低,跟做事好壞,有個屁的關系?!?/br>
    陳平安正要說話,大概是還想要跟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劉老成自己說過,人生得閑便是什么人間風月主人。這趟返回青峽島之行,陳平安之所以堅持撐船緩緩歸,本就是想要多了解劉老成的心性,雖然謀劃成敗在更大、更高處,可是……

    劉老成抬起手制止道:“住嘴。別得寸進尺,當什么學塾先生,你撐死了就是個打算盤還不錯的賬房先生。渡船就這么大,你這些個嘮叨,我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想要清凈,就只能一巴掌將你打落湖水。就你現在這副體魄,已經經不起更多折騰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竅xue在死撐,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長生橋估計得再斷一次。對了,之前是怎么斷的長生橋?我有些好奇?!?/br>
    陳平安笑道:“是當年在家鄉小巷,被一位山上女修打斷的。不過她大半還是被劉志茂算計了。那場劫難,挺驚險的,劉志茂當時還在我心頭動了手腳,如果不是運氣好,我和女修估計到死都不明不白,真是一場稀里糊涂的廝殺。你們這些山上神仙,除了神通廣大,還喜歡殺人不見血?!?/br>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劉老成訴說自家事,也算是一點誠意,不然陳平安還真擔心沒到青峽島,就已經惹惱了性情難測的老修士。

    劉老成似乎有所觸動,道:“山上修士,很怕沾染紅塵,在書簡湖,我應該最有資格說這句話。所以兵家修士才會被其余練氣士羨慕不已,無論怎么殺人,都可以不怕因果纏身。所以比法家、縱橫家還有商家、農家等,更喜歡待在山下修行。劍修在內四大山上的難纏鬼,也舒服,束縛少?!?/br>
    陳平安笑道:“法家修士,師刀房道士,我都見過了,就剩下墨家賒刀人還沒領教過?!?/br>
    劉老成嗤笑道:“勸你別招惹賒刀人,那是難纏鬼里的難纏鬼,簡直就是給閻王看門的小鬼?!?/br>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留心的?!?/br>
    路途遙遠,終有盡頭。

    渡船經過素鱗島在內的幾座藩屬島嶼,來到了青峽島地界,果然山水陣法已經被劉志茂開啟。

    在劉志茂看來,這當然會惹來劉老成的不悅,只是他與陳平安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一旦拒絕陳平安的要求,就得承受相對應的后果,只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而且劉志茂雖然死活想不出,為何劉老祖愿意陪著陳平安一起坐船返回青峽島,但是他不斷告訴自己,陳平安做事情,喜歡講規矩,無論劉老成想要做什么,人是陳平安帶來的,就算陳平安未必擺得平所有事情,可至少會跟青峽島一起解決這個爛攤子,而不是置身事外,拍拍屁股走人。

    這就是一個所謂的“好人”帶來的無形影響,如那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哪怕是劉志茂這樣可謂惡貫滿盈的壞人,都要認。

    劉老成信守承諾,御風懸停在渡口以外的湖面上。

    陳平安系好渡船繩子,去了趟山門屋子那邊,片刻之后,那塊玉牌就不再汲取書簡湖天地靈氣。

    陳平安去了趟朱弦府,但是返回的時候并沒有帶上紅酥,而是獨自返回渡口。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說道:“我不想親眼看到紅酥就死在我身邊而我卻毫無作為,這是我最怕的那個萬一?!?/br>
    劉老成爽朗大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騰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回宮柳島,發出一連串轟隆隆如冬雷震動的炸響。

    陳平安站在渡口良久,等到劉老成徹底遠去,才如釋重負地抬起手,伸手擦拭額頭汗水。

    劉志茂來到渡口,苦笑道:“陳先生,能否據實相告,這是鬧的哪一出?”

    陳平安說道:“來的路上,跟劉老成一直在閑聊,相互試探。我從中得出一個結論,劉老成似乎還從未跟大驪武將蘇高山碰過頭?!?/br>
    劉志茂立即臉色微變。

    兩個都是聰明人,言者有心,聽者會意。

    已經殺到石毫國京畿之地的大驪鐵騎主將蘇高山,是粒粟島譚元儀都越不過的一座高山。當初三人在橫波府結盟議事,都覺得劉老成已經搭上了蘇高山這條線,所以根本不屑于與譚元儀一個綠波亭諜子頭目商量大事,是宮柳島直接通過蘇高山,得到了大驪廟堂中樞的某種答復,所以才如此跋扈行事,完全不理會劉志茂和譚元儀開出的條件,若是如此,劉老成如今的位置,大致與蘇高山平起平坐。

    現在看來,三人都猜錯了,還是小看了這位上五境修士。劉老成連大將軍蘇高山都未放在眼中,宮柳島必然擁有一條更高、更隱蔽的線,說不定可以直接與大驪宋氏甚至是大驪國師對話。

    劉志茂臉色苦澀意味更濃,道:“陳先生該不會審時度勢,拋棄青峽島投向宮柳島吧?”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真這么做,我就不跟你說這個了。何況劉島主慧眼獨具,肯定看得出來,我跟劉老成,看似關系融洽,實則根本沒書簡湖修士想象中那么好,哪里是什么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如果不是那塊玉牌,讓劉老成心存忌憚,宮柳島差點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br>
    劉志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陳先生如果選擇跟劉老成聯手,我恐怕再多出兩條腿,都走不出書簡湖?!?/br>
    陳平安玩笑道:“過了年關,明年開春之后,我可能會經常離開青峽島,甚至是走出書簡湖地界,劉島主不用擔心我是在鬼鬼祟祟地背著你與譚元儀自謀生路。不過真說不定會半路遇上蘇高山,劉島主一樣不用猜疑,我只會比你們兩個更加看重橫波府結盟。但是事先說好,如果你們兩人當中,有人臨時變卦,想要退出,與我明說便是,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一旦誰率先背信棄義,我不管是任何原因,都會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br>
    劉志茂苦笑道:“只敢保證,我劉志茂一旦反悔,肯定會事先與陳先生明說。至于譚元儀,我會將這番話原原本本捎給他們粒粟島?!?/br>
    陳平安點點頭。

    劉志茂不否認,當劉老成陪著陳平安來到青峽島,陳平安越是說得直白明確,越是撇清與宮柳島的關系,他劉志茂心里邊就越七上八下,心湖晃蕩。

    因為那就是一個“萬一”。

    萬一陳平安靠著自己的膽識和能耐,多出了一種選擇的可能性,萬一陳平安自己背信棄義,會比他劉志茂和譚元儀更加心狠手辣。

    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條不可一世的小泥鰍是怎么跳的火坑,如何遭的殃,陳平安又是如何收的尾。

    劉志茂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就根本不該走入陳平安的“規矩”中去?會不會事到臨頭,才在某天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經與那條小泥鰍的凄慘下場一般無二?

    陳平安雙手籠袖,遠望湖山,微笑道:“劉島主,你已經沒得選了,那就不要分心,不然就只能徒增煩惱,這可不是一位元嬰修士該有的心境?!?/br>
    劉志茂感慨道:“一語驚醒夢中人,又一次受教了?!?/br>
    陳平安打趣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么夫子先生,只是青峽島一個落魄賬房先生,寄人籬下,還需要劉島主多加照拂?!?/br>
    劉志茂也玩笑道:“我偶爾也會惡念大起,想著陳先生哪天被誰莫名其妙一拳打死了,會不會更好?!?/br>
    陳平安微笑道:“彼此彼此?!?/br>
    劉志茂離開渡口后,陳平安返回屋子,摘了劍仙掛在墻壁上,脫掉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實棉袍勉強御寒,往那只小炭籠里邊,丟了木炭,點燃炭火,提著取暖,在屋子里邊踱步。

    曾掖跑過來敲門問候,陳平安開門后,詢問了曾掖修行的詳細進展。聊完之后,陳平安還算滿意,估計年底左右,曾掖應該就可以用自身體魄承載陰物神魂,自由行走陽間,到時候曾掖就能夠憑借這樁上乘秘術和自身特殊根骨,砥礪、精進修為,說不定破境速度會極快,比起茅月島那種揠苗助長的陰毒偏門,還要快上一籌,可以更早成為一位跨過中五境第一道大門檻的洞府境修士。

    看到曾掖磨磨蹭蹭好像不愿意離開,陳平安問道:“是想問為什么前不久才跟劉老成打生打死,如今又能像是忘年交,一起游覽書簡湖?”

    曾掖有些難為情,點點頭。哪怕他牢牢記住,在青峽島要多看多想少說,可是這位高大少年是真的好奇萬分,便沒能忍住。

    陳平安笑道:“比較復雜,也不是什么可以當作談資、趣事來講的事情?!?/br>
    曾掖趕緊起身說道:“陳先生,我回去修行了?!?/br>
    陳平安對他說道:“等到哪天可以講了,到時候你請我喝酒,我就說給你聽?!?/br>
    曾掖輕輕關上門,滿臉笑意,透過最后那點門縫,開心道:“陳先生,一言為定!”

    此后書簡湖諸多島嶼,化雪未盡,就又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今年到底是怎么了?這才隔了沒多久,就已經有了接連兩場數十年難遇的大雪。

    不過沒誰不樂意,這意味著整座書簡湖本就充沛的靈氣,又有了些進補,這就叫老天爺賞飯吃。

    最近幾天,沸沸揚揚,幾乎所有修士,都在議論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就連池水、云樓四座湖邊大城,一樣沒能例外。

    俞檜第一次主動來到青峽島山門,在陳平安屋子那邊坐了一會兒,順便做了筆小買賣,低價賣與陳平安一件品秩距離法寶只有一線之隔的上乘靈器,功效類似于那座“下獄”閻王殿,是一座樣式規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閣”的閣樓,雖然能夠棲息鬼魅陰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間,遠遠不如那座出自青峽島密庫的閻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將之流,溫養其中,都綽綽有余。

    陳平安有些無奈,東西肯定是極好的東西,就是沒錢,只能跟月牙島賒欠。俞檜一聽,樂了,說陳先生不仗義,這么低的價格,還要打欠條,真好意思?陳平安笑著說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島主哪里還需要客氣。俞檜更樂了,不過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拉著陳平安,要密庫房主事人章靨,以青峽島的名義打欠條,不然他不放心,還求著章老先生幫忙盯著點陳平安,到時候他俞檜和密庫房就是一對患難兄弟了。

    章靨不肯借錢給陳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閣,畢竟陳平安本就欠了青峽島一屁股債,但是章靨答應寫張欠條,俞檜這才心滿意足,還順便開口邀請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島做客,章靨一樣點頭答應下來,毫不勉強,直接就與俞檜約好了時間。

    陳平安最后反而像是個局外人。

    紫竹島島主,喜氣洋洋,乘坐一艘靈器渡船,給陳先生帶來了島上祖宗輩分的紫竹三大竿,送錢比收錢還開心。到了陳平安屋子里邊,只是喝過了連茶葉都沒有的一杯熱水,就離開了。陳平安一路陪他到渡口,抱拳相送。

    還有許多當初讓陳平安吃過閉門羹或是登島游歷卻不露面的島主,都約好了似的,一一拜訪青峽島。

    大雪停歇。

    劉志茂這天正午時分,來到屋子這邊,敲門卻沒有進門。

    陳平安拎著炭籠走出,神色疲憊。

    兩人一起散步。

    劉志茂有些幸災樂禍,問道:“要不要我出面,幫你將那些家伙拒之門外?隨便找個借口就行了,就說青峽島要封山?!?/br>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苦中作樂,樂在其中。跟這些島主打交道,其實能學到不少東西。不過累是真累,與人寒暄,說些客套話,這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事情,就當查漏補缺,修煉為人處世的內功了?!?/br>
    劉志茂笑道:“其實誰都要經歷這么一天的。以后等你有了自家山頭,要照顧到方方面面,更加勞心勞力,早點習慣,確實是好事情?!?/br>
    兩人已經走出山門屋子一大段距離,劉志茂回望一眼,忍住笑道:“陳平安,你那位嬸嬸走出春庭府,來找你了。如果沒記錯,這是你搬出春庭府后,她第一次出門見你吧,咱們要不要往回走?”

    陳平安搖搖頭:“再走走?!?/br>
    劉志茂點頭道:“你要是真如我們修道之人這么心硬,其實哪里需要這么彎彎腸子?!?/br>
    陳平安提著炭籠,笑道:“爭取有個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盡之后,還是會希望對方的日子,能夠過得好些?!?/br>
    劉志茂說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務事,無論是一棟陋巷宅子,一座豪門府邸,還是咱們青峽島這種大山頭,想要做點好事,就很難做好人。陳平安,我再說一句你不中聽的話,興許再過幾年十年,那位婦人都不會理解你現在的良苦用心,只會記住你的不好,無論那個時候,她過得是好是壞,都一樣。說不定過得差了,反而會多少記起點你的好,過得越好,對你的積怨只會越深?!?/br>
    陳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關系嗎?”

    劉志茂大笑道:“也是?!?/br>
    劉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顧璨娘親這趟出門,身邊有沒有帶一兩位婢女?”

    劉志茂很快說道:“絕非煽風點火?!?/br>
    陳平安想了想,道:“有沒有可能,是帶著婢女走到一半,覺得不妥,將她們遣返春庭府?我這個嬸嬸,很聰明的,不然當年在泥瓶巷,也很難把顧璨拉扯大,可是……沒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確實已經做到最好了?!?/br>
    劉志茂嘖嘖道:“厲害!”

    陳平安笑道:“真給我猜準了?”

    劉志茂點點頭:“走出春庭府大門的時候,還帶著兩位最乖巧順眼的婢女,沒走太遠,就想明白了,這不是裝可憐求人該有的姿態,很快就讓婢女們返回,順便讓她們帶走了身上那件貴重狐裘,所以咱們如果再走下去,回去的時候,她肯定會在門外凍得嘴唇鐵青,瑟瑟發抖,多半要話都說不利索了。怎么樣,咱倆是不是立即掉頭,不給她這個裝可憐的機會?”

    陳平安無奈道:“回吧?!?/br>
    劉志茂笑道:“其實比我想象中心硬嘛?!?/br>
    陳平安搖頭道:“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讓她多吃苦頭?慪氣,是最沒意思的事情?!?/br>
    劉志茂問道:“還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陳平安說道:“這次就不用了。我可沒這么大面子,能夠次次勞駕劉島主,沒這么當青峽島供奉的?!?/br>
    劉志茂沒有堅持,一閃而逝,留下句話:“放心,不會偷聽你們的對話,反正她會說什么,我大致都猜得到?!?/br>
    陳平安回到屋子那邊,婦人凍得像只僵硬鵪鶉似的,雙手攏肩,當她遠遠見著了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松開手。

    其實陳平安更早看到了她。

    跟之前預想的一樣。

    陳平安臨近山門這邊后,快步走來,見著了婦人,將炭籠先遞給她,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嬸嬸怎么來了?讓人打聲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br>
    婦人進了屋子,坐在桌旁,雙手攤放在炭籠上邊,強顏歡笑道:“平安,小泥鰍死了,嬸嬸不敢多說什么,只是小泥鰍畢竟跟了我們娘倆這些年,沒有她,別說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峽島占了間茅屋,可能都沒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鰍的尸體還給我們,找個地方葬了?如果這個請求,有些過分,嬸嬸也不會說什么,更不會埋怨你。就像顧璨這么多年一直嘮叨的,天底下除了我這個當娘親的,其實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么多年,就是一碗飯而已,你幫了咱們娘倆那么多事情,大的小的,我們娘倆看見了的,沒有看見的,你都做了……”

    說到這里,婦人掩面而泣,嗚咽道:“落得這么個田地,都是命,嬸嬸真不怨你,真的……”

    陳平安耐心聽著,看著婦人泣不成聲,不再言語。

    他去書案那邊,默默搬出擺放在底下的大火爐,再去墻角打開裝有木炭的大袋子,給火爐添了木炭,以特制火折子點燃炭火之后,蹲在地上,推入兩人對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婦人將雙腳擱放在火爐邊沿取暖。

    做完這些,陳平安坐在長凳上,沒有說話。

    婦人趕緊擦去眼淚,桌子底下,輕輕抬腳,踩在火爐邊上,臉色慘然道:“不行也沒關系,小泥鰍本就是水里來的,不用像我們,不講究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為安?!?/br>
    陳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記起,當年在小巷,有一次自己護著她,與那些長舌婦吵完架也打完架后,兩人坐在院門口臺階上,她只是默默流淚,雙手攥緊那件縫縫補補的衣裳,一個字都沒有說,見到了頑劣兒子從泥瓶巷一段大搖大擺走入后,趕緊背轉過身,擦拭眼淚,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攏鬢角。

    哪怕是現在,陳平安還是覺得當年的那個嬸嬸,是顧璨最好的娘親。

    她輕聲問道:“平安,聽說你這次去了趟宮柳島,見了那個劉老祖,危險嗎?”

    陳平安雙拳緊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

    已經沒什么悲苦至極的情緒,唯有無奈。

    察見淵魚者不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松開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道:“嬸嬸,真的一家人,其實不用說話,都在這里了。嬸嬸當年打開院門,給我拿一碗飯的時候,我看到了。當年吵完架,嬸嬸坐在院門口,對我使眼色,要我對顧璨保密,不要讓他知道自己娘親受了委屈,害他擔驚受怕,我也看到了?!?/br>
    婦人欲言又止,桌底下,死死攥緊那只小炭籠的竹柄把手。

    陳平安很想告訴她:

    “嬸嬸,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當年在泥瓶巷,就知道為了那條小泥鰍,嬸嬸你想要我死,希望劉志茂能夠害死我。

    “嬸嬸,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請劉志茂去往春庭府,詢問我的底細,劉志茂其實沒有喝掉那碗茶水,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這張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們兩人對話的余音漣漪而已。

    “嬸嬸一樣不知道,摘掉狐裘,讓婢女回府,甚至就連先前在門口,那個見著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動作,其中的心機,以及進了屋子說的這些話,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br>
    但是這些話語,陳平安都一個字一個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說的,只是一句話:“嬸嬸,以后的書簡湖,可能會跟如今不太一樣,嬸嬸和顧璨到時候就再也不用這么害怕,哪天會守不住家業,又哪天會出現尋仇的刺客,需要顧璨去一殺再殺,但是在那天真正到來之前,我還是希望嬸嬸能夠盡量待在春庭府?!?/br>
    婦人輕輕點頭。

    陳平安看著她,緩緩道:“書簡湖會變得很不一樣,然后當那一天真的來到了,希望嬸嬸就像從泥瓶巷搬遷到了青峽島一樣,能夠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幫著顧璨將春庭府的家業變得更大。既然是為了顧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頭都吃了,剛到青峽島三年的苦頭也吃了,以后,為了顧璨,嬸嬸也能再熬一熬,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就像當年把顧璨拉扯大,小鼻涕蟲吃的穿的,從來不比其他街坊鄰居的孩子差半點;就像從泥瓶巷祖宅變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說不定會是一整座自己的島嶼,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橫波府而已,對吧?更何況顧璨他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可以來書簡湖見你們?!?/br>
    婦人使勁點頭,眼眶濕潤,微微紅腫。

    陳平安不再言語。

    婦人再坐了一會兒,就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門口,婦人始終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籠,說不用,這點風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頭沒吃過,早就習慣了。

    陳平安目送她遠去后,返回屋子。

    婦人一路走得艱辛而無怨言。等她臨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臉,嘴唇微動,只是當婢女快步跑出,婦人很快就笑了起來。

    陳平安坐在桌旁,怔怔無言,喃喃道:“沒有用的,對吧,陳平安?”

    他揉了揉臉頰,對自己說:“那就做點有用的事情?!?/br>
    陳平安低頭彎腰,挪了挪火爐,踩在上邊,手里則依舊拿著那只炭籠,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個盹兒。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當年的家鄉。

    三更半夜的柴門犬吠,擾人清夢的孩子啼哭聲,佝僂身形的老嫗的搗衣聲。

    很多人都會感到厭煩。

    陳平安當年在泥瓶巷也一樣,就只能忍受著。

    終究都是小事。并且越來越覺得就是這些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懷念。

    啪的一聲,炭籠墜落在地,陳平安清醒過來,撿起炭籠,放在長凳一邊,去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時分,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陳平安去打開門,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

    竟然是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陳平安開了門,卻沒有讓道。

    劉重潤一挑眉頭,問道:“怎么,門都不給進?”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進了門,我以后還怎么去朱弦府見馬遠致?”

    劉重潤揚了揚手中瓷瓶,道:“這么重要的事情,咱們就在這門口商量?”

    陳平安皺眉道:“你故意的?”

    劉重潤笑瞇瞇點頭。

    陳平安無奈道:“劉島主,你到底在想什么???這不是做生意的規矩,好嗎?”

    劉重潤笑道:“別與女子講道理?!?/br>
    陳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br>
    讓開路,劉重潤走入屋子,陳平安沒敢關門,劉重潤抬起一腳往后一踹,屋門緊閉。

    劉重潤低頭看了眼大塊青石板,瞥了眼墻角的書箱,以及斜靠墻壁的對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后視線回到青石板,問:“陳大先生整天躲在這里,就為了搗鼓這些陰森森的玩意?”

    陳平安點點頭。

    劉重潤走到桌旁,低頭瞥見那火爐,道:“這東西,可稀罕?!?/br>
    陳平安笑道:“老百姓見識了你們富貴門戶里邊的地龍,覺得更稀罕?!?/br>
    劉重潤作為一位故意對書簡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后,雙腳擱放在火爐旁,羨慕道:“喲,還挺暖和,回頭我在寶光閣也弄一個?!?/br>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想好了?”

    劉重潤依舊在好奇四顧,隨口道:“想好了,一個能夠讓劉老祖親自護送的賬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陳平安卻說道:“我們的生意,可能需要暫時擱放一下?!?/br>
    劉重潤怒道:“陳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誰跑去寶光閣主動跟我做買賣,這會兒我來給你親口答復了,你就開始跟我擺架子?怎么,傍上了劉老祖,你要抬價?行,你開價!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沒有那個臉說出人財兼收的話?!?/br>
    陳平安盯著這個亡了國的長公主殿下,厲聲道:“如果不是之前已經來了這么多拜訪青峽島的島主,你今夜這趟,我就不是讓你坐在這里罵人,而是真的跟你劃清界限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你完全可以在珠釵島耐心等待,你這樣畫蛇添足,只會害得珠釵島身陷漩渦,一旦我失敗了,珠釵島別說是遷出書簡湖,連現在的家業都守不??!劉重潤,我再問你一遍同樣的問題,你到底在想什么?”

    劉重潤笑道:“國破家亡,我都熬過來了,如今沒有國破的機會了,最多就是個家亡,還怕什么?”

    陳平安突然心思微動,望向屋門那邊。

    劉重潤微微訝異,難不成陳平安真是一位外界傳聞的金丹劍修?不然他為何能夠有此敏銳感知。

    因為外邊,來了個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經常偷聽別人家墻根的腌臜漢子。

    陳平安對劉重潤眨眨眼,然后冷聲道:“劉島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會收取珠釵島女修為貼身丫鬟的!這不是多少神仙錢的事情……”

    結果劉重潤根本沒接茬,反而哀怨道:“沒有想到你陳平安也是這樣的負心漢,是我看錯了你!”

    劉重潤猛然起身,打開房門,一掠而去。

    陳平安一臉呆滯,硬著頭皮站起身,來到門口,片刻后,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笑呵呵走來。

    陳平安剛想要解釋一番,馬遠致竟是滿臉驚喜和開懷,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道:“不用解釋,我知道的,長公主殿下是故意氣我呢,想要我吃醋。陳平安,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后我與長公主殿下結為道侶,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馬遠致摩拳擦掌,大笑著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這也行?”

    陳平安嘖嘖稱奇。

    他走到渡口岸邊,蹲下身,捏了個雪球,想了想,干脆堆了個雪人,嵌入幾粒木炭當鼻子眼睛,然后拍拍手上的雪。

    陳平安想了想,在旁邊又堆了一個,瞧著稍微“苗條纖細”一些。

    這才心滿意足。

    關于男女情愛,以前陳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么做什么,哪怕兩次遠游,其中還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流水,之后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個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春潮宮那么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愿意對這么一個多情近乎濫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歡。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類似一法通萬法通。

    身邊的人不講道理,身邊人又有實力欺負外人,反而會特別安心。

    市井坊間,廟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來,哪怕加上一個以后,都會有很多這樣的人。

    藕花福地,春潮宮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為何最終能夠讓那么多女子死心塌地,這就是緣由之一。

    世人對于強者,既厭惡,又崇拜。

    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說世間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于春潮宮的女子,她們內心深處,就像有個冥冥之中的回聲,在心扉外不斷回蕩,那種聲音的蠱惑,如最虔誠的僧人誦經,像世間最用功的儒生讀書。那個聲音,不斷告訴她們,只需要將自己那個一,全身心奉送給了周肥,周肥會幫她們從別處奪來更多的一。而事實上,只說在武學瓶頸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們確實是對的。哪怕是將藕花福地的春潮宮,搬到了桐葉洲,周肥變成了姜尚真,也一樣適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顧璨的所作所為,能夠完完全全說服自己,甚至是說服身邊人。

    顧璨的道理,在他自己那邊,是天衣無縫的,所以就連陳平安——顧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說服不了他,直到顧璨和小泥鰍遇到了宮柳島劉老成。

    你喜歡不講理,可能在某個規矩之內,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長,終究會有一天,任你拳頭再大,還有比你拳頭更大的人,隨隨便便就能打死你。

    陳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也有必然。

    顧璨遇上劉老成,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劉老成出現得早,早到讓陳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就像劉老成在渡船上所說,無論是什么人心,都不知道自己與人的緣分,是善果還是惡果。

    如果說顧璨遇上劉老成,是必然,那么陳平安自己來到書簡湖,深陷死局,自討苦吃,難道就不是必然嗎?

    一樣是。

    甚至以后,還會有各色各樣的一個個必然,在安安靜靜地等待著陳平安去面對,有好的,有壞的。

    這就是道家所謂的“禍福無門,唯人自召”。

    只是關于講不講理這件復雜事,陳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湖心停船,他敲過了碗筷,涼風大飽,才想通的一點。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過于拳頭最大的人,是至圣先師和禮圣,他們兩位,剛好是天底下最能夠講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陳平安到了書簡湖后,對于人心,有了很大的失望,之后又有一些星星點點的希望,可那個當下,陳平安在剎那之間,突然有些喜歡這座天下了。

    他想,將來有一天,去過了北俱蘆洲,再去過了倒懸山和劍氣長城之后,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見一見文圣老先生,與他聊聊分別之后的見聞與苦樂,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著老先生好好喝頓酒,不再讓老先生一人寂寞貪杯了。

    甚至還要壯起膽子,鼓起勇氣,問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讓自己見見那兩位更老的老先生,當然了,他可以等兩位圣人有空的時候。

    一想到這個似乎很放肆、很無禮的念頭,年輕的賬房先生,臉上便泛起了笑意。

    世道好壞如何,重要嗎?重要。

    很重要嗎?則未必。

    夜色中,陳平安蹲下身,看著肩并肩的兩個雪人,笑容燦爛,然后朝它們做了個鬼臉:“對吧,姓陳的,還有寧姑娘。唉?你們倒是說話啊,別光顧著卿卿我我啊,知道你們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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