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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20章 《隴上花又開》:人心關隘環環扣

第120章 《隴上花又開》:人心關隘環環扣

倒在地,捂住心口,像是大病了一場。當時婦人就心知不妙,多半是炭雪在春庭府外邊出了岔子。

    顧璨抬起頭,怔怔道:“死了?!?/br>
    婦人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了:“璨璨,你說什么?”

    顧璨重復道:“死了?!?/br>
    婦人厲色道:“死了?就這么死了?炭雪是元嬰境的蛟龍,怎么可能死?除了宮柳島那個姓劉的老王八蛋,書簡湖還有誰能夠殺死炭雪!”

    顧璨看著娘親那張臉龐,說道:“還有陳平安?!?/br>
    婦人憤怒道:“說什么昏話!陳平安怎么可能殺死炭雪,他又有什么資格殺死已經不屬于他的小泥鰍,他瘋了嗎?這個沒良心的小賤種,當年就該活活餓死在泥瓶巷里頭,我就知道他這趟來咱們青峽島,沒安好心,挨千刀的玩意……”

    顧璨突然說道:“陳平安可能聽得到?!?/br>
    婦人立即閉上嘴巴,慌慌張張環視四周,她臉色慘白,與地上的積雪和身上的狐裘差不多。

    顧璨默然無聲。

    婦人一把抱住他,哭道:“我可憐的兒啊?!?/br>
    顧璨面無表情,他如今的體魄和神魂都孱弱至極,在春庭府和山門的雪地里往返一趟,此刻早已手腳冰涼。

    再次返回橫波府,劉志茂猶豫了一下,讓心腹管家去請來了章靨。又去那座類似劍房的秘密小劍冢,那里珍藏著上品傳訊飛劍。他細細斟酌醞釀一番措辭之后,才傳信給粒粟島島主譚元儀。

    最后劉志茂來到鋪有一幅彩衣國特產地衣的大堂,一拂手,撈起一團水霧,灑在地上,出現一幅青峽島山門口的畫卷。

    大雪已停歇,畫面便顯得有些死寂。

    劉志茂低頭凝視著水霧生成的畫面,其間幾次抬頭望向門外。

    劉志茂無奈而笑,如今的青峽島近千修士,也就只有一個章靨敢得了橫波府敕令依舊是晃晃悠悠趕來,絕對不會匆忙御風,至于他這個島主會不會心生芥蒂,章靨這個老家伙可從來不管。

    劉志茂嘆了口氣。

    最早一起并肩廝殺的老兄弟,幾乎全死了,要么是死在開疆拓土的戰場上,要么是死于層出不窮的偷襲暗殺,要么是桀驁不馴生有反心,被他劉志茂親自打殺,當然更多還是老死的,結果最后身邊就只剩下個章靨,青峽島最后一個老伙計了。

    劉志茂徑直穿過那幅水畫卷,來到大門口,猶豫了一下,跨出門檻,在那邊等著章靨。

    章靨作為地仙之下的龍門境修士,在島嶼千余的書簡湖,即便不談與劉志茂的交情,其實自己占山為王,當個島主,也綽綽有余。事實上劉志茂這兩年以遠交近攻的路數,吞并素鱗島在內那十余座大島嶼后,就有意向讓章靨這位扶龍之臣,揀選一座大島作為開府之地,只是章靨婉拒了兩次,劉志茂就不再堅持。

    在兩人皆是觀海境的相逢初期,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不但是劉志茂的朋友,更是為劉志茂出謀劃策的幕后軍師??梢哉f,青峽島早期能夠一次次安然渡過難關,除了劉志茂領著一幫聚攏在身邊的從龍之臣,次次出手狠辣,對敵斬草除根,震懾群雄之外,章靨的謀斷,至關重要。

    劉志茂之所以對章靨一直禮遇有加,除了艱難歲月里這段殊為不易的香火情,再就是當劉志茂在修行路上,步步登高,遠遠將他甩在身后之后,許多自認為該說的話,章靨從不猶豫,硬生生從一個本該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開國功勛,變成了不知死活、惹人厭煩的廟堂諫臣。劉志茂數次確實大為惱火章靨的半點臉面不講,可章靨依舊我行我素。劉志茂在躋身元嬰之后,便對章靨越來越疏遠,不過是讓其掌管釣魚、密庫兩房,有著京官的身份,卻做著地方官的事。章靨的不討喜,顯而易見,所以這些年不好說處境艱難,但是比起供奉俞檜這些風光無限的青峽島后來人,章靨在青峽島露面的機會,越來越少,許多慶功宴,倒也參加,但是從不開口說話,既不對截江真君阿諛奉承,也不會潑什么冷水。

    腦海中走馬觀花,劉志茂一想到這些陳年舊事,竟是有些久違的唏噓感觸。

    總算是來了。

    章靨見著了劉志茂,依舊走得不急不緩。

    不但如此,他手里竟然還捏了個結實雪球,由此可見,趕來的路上,章靨走得何等悠哉,去喊他的人又是如何心急如焚。

    身邊那個同樣是龍門境修士的橫波府大管家,這趟出門去找章靨,這一路催促章靨的次數,實在太多了,確實糟心,可當他瞧見已經親自站在門外等候的真君老爺后,心弦一震,立即有些后悔,所幸沒有發牢sao,不然多半要栽跟頭。

    劉志茂對大管家揮揮手,示意不要靠近大堂,后者立即躬身離開。

    章靨抱拳致禮,道:“見過島主?!?/br>
    劉志茂笑著抬手虛按兩下,示意章靨不用如此見外。

    兩人一前一后跨過門檻,章靨看著懸浮在那幅錦繡地衣上邊的畫卷,默不作聲。

    劉志茂開門見山道:“當年你和釣魚房耗時八年,才幫我辛苦找到那位金丹女修的轉世,當時勸我可以將其拘押在青峽島上,但是絕不可以在她身上動手腳,將來一旦劉老成重返宮柳島,最后撕破臉皮的時候,才道破此事,憑借此舉,說不定我劉志茂可以自救一命,我當時不信,你便與我爭執,我還說你是婦人之仁,對劉老成的心性揣摩,十分可笑?,F在看來,你未必就對,但我肯定是錯了?!?/br>
    章靨面無表情道:“難得島主肯認個錯,不曉得明兒早上,太陽會不會從西邊起來?!?/br>
    劉志茂伸手點了點這個老犟頭,氣笑道:“就你這種臭脾氣和這張臭嘴,換成別人,我早就宰了十次八次了?!?/br>
    章靨“哦”了一聲:“那我謝過島主的不殺之恩?!?/br>
    劉志茂正要說話,突然指了指畫卷,說道:“看好了?!?/br>
    畫面上,顧璨跪在門外雪地里。

    那個賬房先生推開門,在說完那句話后,抬起頭,雙手拎著炭籠,就這么仰頭看著。

    劉志茂臉色陰晴不定。

    章靨說道:“我勸島主還是撤了吧,不過我估摸著還是沒個屁用?!?/br>
    劉志茂先伸出一根手指,在畫卷某處輕輕一點,然后一揮袖子,真的撤去了這幅畫卷。

    劉志茂說道:“這個陳平安,你覺得如何?”

    章靨想了想:“很可怕,如果他是書簡湖野修,應該就沒島主什么事了?!?/br>
    劉志茂點頭道:“一些個我與他之間的秘事,就不說與你聽了,并非我信不過你,而是你不知道,可能更好。不過有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倒是可以當個樂子,說給你聽聽?!?/br>
    章靨不再故意拿言語去刺劉志茂。畢竟,劉志茂所謂的小事,肯定不小。

    劉志茂便詳細說了與陳平安離開山門后的對話,以及是如何一起吃了春庭府那頓冬至餃子,然后分開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

    劉志茂說道:“你說陳平安為何故意帶上我,嚇唬那婦人,又白白送我一個天大的人情,瞞著婦人真相,由我劉志茂當一回好人?”

    章靨思索片刻,一語中的:“不復雜,陳平安從搬出春庭府那一刻起,就在與顧璨娘親劃清界限,只是手法比較溫和,雙方都有臺階下,不至于鬧得太僵。不過那會兒婦人多半只會如釋重負,猜不到陳平安的用心。此后陳平安時不時去春庭府吃頓飯,安撫人心罷了,婦人便漸漸安心了,處于一種她認為最‘舒適’的心境——陳平安不會拐騙了顧璨,害得顧璨‘誤入歧途’,去當什么找死的好人,而且陳平安還留在了青峽島,怎么都算是一枚春庭府的護身符,就跟多了一尊看門的門神似的,她當然喜歡。在那之后,陳平安去春庭府的次數越來越少,而且不露痕跡,因為這位賬房先生,確實很忙碌,于是婦人便更加開心了。直到今晚,陳平安拉上了島主,一起坐在春庭府餐桌上吃著餃子,她才終于后知后覺,雙方已是陌路人?!?/br>
    章靨說完這些幾乎就是真相的話后,問道:“我這種外人,不過是多留心了幾眼陳平安,尚且看得穿,何況是島主,為何要問?怎么,怕我坐了這么多年冷板凳,常年不用腦子,與春庭府這位喜好以誥命夫人自居的婦人一般無二,腦子生銹了?再說了,腦子再不夠用,幫著島主打理釣魚、密庫兩房,還是勉強夠的吧?難道是覺得我手里邊握著密庫房,不放心,怕我眼見著青峽島要樹倒猢猻散,卷起鋪蓋就一個腳底抹油,帶著一大堆寶貝跑路?說吧,打算將密庫房交給哪位心腹。島主放心,我不會戀棧不去,不過若是人選不合適,我就最后一次潑潑島主的冷水?!?/br>
    劉志茂笑罵道:“少在這里瞎扯!”

    章靨緩緩道:“那到底是圖什么?不是我章靨看不起自己,如今的形勢,我真幫不上大忙。如果是要我去當個死士,我不會答應,哪怕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好歹還有甲子光陰,都算是凡夫俗子的一輩子了。這么多年來,福,我享了,苦頭,更沒少吃,我不欠你和青峽島半點?!?/br>
    劉志茂沒有回答章靨的問題,沒來由感慨了一句:“你說如果書簡湖都是陳平安這樣的人,我們這幫老不死的家伙,一邊給人罵罄竹難書,一邊又給人頂禮膜拜的大惡人,還怎么混?怎么能混得風生水起?”

    章靨笑道:“島主,這樣的人,不多的?!?/br>
    劉志茂轉頭望著這個魂魄腐朽飄零的龍門境老修士,看了很久。

    章靨只是不說話。

    劉志茂說道:“章靨,你找個良辰吉日,然后在今年年底,不要等到開春,就悄悄離開書簡湖吧,走得遠一點,隨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穩穩過完最后的甲子光陰?!?/br>
    章靨皺緊眉頭,疑惑道:“形勢已經惡劣到這分上了?”

    劉志茂猶豫了一下,坦誠道:“目前來看,其實不算最壞,可是世事難料,大驪宋氏入主書簡湖,是大勢所趨,一旦哪天大驪腦子抽筋了,或是覺得給劉老成瓜分太多,想要在我身上找補回來,青峽島就會被秋后算賬,到時候大驪隨便找個由頭,宰了我,既能夠讓書簡湖大快人心,還能得了十幾座大島嶼的家當,換成我是大驪管事的,鐵定做啊,指不定這會兒就開始磨刀了?!?/br>
    劉志茂拍了拍章靨的肩膀:“不是在故意收買人心,你如果不是章靨,一個不上不下的龍門境修士,算個屁,哪里需要我劉志茂如此婆婆mama,絮叨個半天,有這閑工夫,我閉關修行不行???不小心修出個玉璞境,他娘的看大驪還敢不敢磨刀,還舍不舍得卸磨殺驢!同樣是玉璞境,一個阮邛,都快給大驪宋氏捧上天了。我這個只差半步的元嬰,比起阮邛,真是半境之差,就要氣死人。

    “話說回來,怎么收買人心,當年還是你手把手教我的?!?/br>
    劉志茂從章靨肩頭收起手,又給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笑道:“我希望身邊的老伙計,總歸得有一個人,有個善終的結局。反正是舉手之勞,別謝我啊,不然就見外了?!?/br>
    章靨突然開始破口大罵:“你這個老王八蛋,要是真有給大驪或是劉老成活活打死的一天,我卻躲起來了,六十年過去,我還怎么在黃泉路上追上你,陪你說說話?”

    章靨搖搖頭,輕聲道:“我不走?!?/br>
    劉志茂看著這個又犯倔的家伙,說了句題外話:“你倒是能跟咱們那位賬房先生當個朋友:聰明的時候,根本不像個好人;犟勁上頭的時候,就像個腦子進水的傻子?!?/br>
    章靨道:“你現在心性不太對勁,無益于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時候一口氣墜下,你這輩子都很難再提起來,還怎么躋身上五境?那么多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難道還不清楚,多少死在我們手上的對手,都是只差了一口氣的事情?”

    劉志茂“哎喲”了一聲:“章靨,可以啊,又開始教訓起我來了,還敢跟我談修行了,真以為咱倆還是當年兩個觀海境的愣頭青???”

    章靨笑道:“我躋身洞府境的時候,能算是愣頭青,你劉志茂那會兒,年紀已經不小了,沒辦法,你們這些野狗刨食的山澤野修嘛,混得就是比我們譜牒仙師要差勁很多?!?/br>
    劉志茂嘲笑道:“在書簡湖當了這么多年的野修,到頭來還是愿意以譜牒仙師自居???”

    章靨喃喃道:“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底沒跟人講過,我從跟著那個叫劉志茂的家伙,來到書簡湖的第一天起,就無比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親眼看到那個劉志茂以野修身份,在書簡湖開宗立派。所以這些年,我經常去一個地方逛蕩,那是我和劉志茂在書簡湖最早的立足之地,一個跟橫波府同名的小島嶼——橫波島,巴掌大小的地兒,后來被一位在當時來看無可匹敵的金丹仇家,直接用本命法寶給打沒了,真是氣死我了,當時背著那個半點沒有氣餒的劉志茂,一個人劃船過去,在那邊默默流淚,哭也,苦也?!?/br>
    陳平安和譚元儀幾乎同時到達橫波府。

    只是一明一暗。

    劉志茂親自出門將手持炭籠的賬房先生,領到一間密室,四壁與地面竟然都是雪花錢,然后只擺放了四張蒲團。

    粒粟島島主譚元儀已經坐在其中一張蒲團上,正在閉目養神,當劉志茂和陳平安并肩走入時,他睜開眼,站起身,笑道:“陳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br>
    陳平安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書簡湖的近況,譚島主你的那位綠波亭同僚,如今身在青鸞國的李寶箴,能不能夠知曉?”

    譚元儀說道:“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一些關鍵諜報的交換。如果陳先生不愿意在諜報上被提及太多,我可以親自潤飾一二?!?/br>
    陳平安拱手致謝。

    譚元儀說了一番客氣話,什么陳先生可是龍泉郡的山大王,還是北岳正神魏檗的摯友,在綠波亭內部,人人久仰陳平安的大名。

    陳平安聽后心中非但沒有驚喜和感激,反而開始擔憂今夜的秘密會晤。

    大驪官場,尤其是安插在大驪王朝以外的諜子,最重規矩律法。譚元儀所謂的“潤飾”,就是破例,若是換成書簡湖的山澤野修,當然可以理解為雙方做買賣的鋪墊和誠意,可是陳平安剛好是極其熟稔大驪某些運作規矩的人,沒辦法,曾經的死敵,剛好是綠波亭的原先主人,那位宮中娘娘,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女子。譚元儀既然敢壞了規矩,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意味著他需要在陳平安身上悄悄找補回來,這也是做買賣的分內事,在商言商罷了。很多朋友,壞在一個錢上,反目成仇,未必全是那些所謂的朋友不厚道,自身亦是錯在了“拎不清”上。至于這里邊還應該講一講的順序先后、對錯大小,又往往因為一味感情用事,誤人誤己,兩敗俱傷。

    三人一起落座。

    一位大驪諜子頭目,過江龍。

    一位書簡湖元嬰修士,地頭蛇。

    一位既是籍貫在大驪龍泉郡,又是青峽島供奉的賬房先生,過路客。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攤放在炭籠上,直截了當問道:“因為老龍城變故,大驪宋氏欠我金精銅錢,譚島主知不知道?”

    譚元儀點點頭:“這是綠波亭頭等機密,綠波亭所有隱匿在東寶瓶洲中部的諜子死士,只有我可以接觸到一些大概,屬于大驪公文里邊故意語焉不詳的那部分,但具體內幕,我依然沒資格知道?!?/br>
    陳平安又問道:“大驪軍方,比如在先后到達朱熒王朝邊境的兩支鐵騎,是不是都對譚島主很不滿?”

    譚元儀臉色微變。

    大驪尚武,從廟堂到江湖再到市井,皆是如此,民風彪悍絕非虛言,所以一直被東寶瓶洲其他王朝譏笑為“北方蠻夷”。

    大驪的上柱國姓氏,大部分的根基都在軍方,均攤掌握著一支支打慣了“老仗”的邊軍鐵騎,沒有誰能夠完全掌握一支邊軍,往往是兩三大豪閥姓氏相互制衡、結盟,當然也有類似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這般互相仇視的存在。

    如果不是大驪國師崔瀺,大驪文官根本就沒有出頭之日,哪怕是繡虎經營朝堂百年之久,去年還是鬧出了一個大笑話,大驪其中一支南征騎軍在京城的傳話人,氣勢洶洶去戶部討要銀子,品秩比此人高出一截的戶部侍郎宋巖,親自出面接待,戶部當然是要按照流程,先吐苦水,再喊窮,最后雙手一攤沒銀子,若是有點牽來扯去官場香火情的,最多就是私底下說些盡力周轉的掏心窩言語,若是沒交情的,那就是愛咋咋的,有本事你們來戶部砸場子啊。

    那個造訪戶部要銀子的家伙,就是與戶部關系平平的,聽了半天,拗著性子,忍到最后,終于開始炸窩,拍桌子瞪眼睛,指著宋巖的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將自家鐵騎一路南下的滅國功勛,一樁樁擺事實說清楚,再把將士在哪一國哪一處戰場的慘烈傷亡,一一報上數字,按照國師崔瀺的話說,這就是“武人也要說一說文官聽得懂的斯文話”,最后質問宋巖是不是良心被狗叼了,竟敢在軍餉一事上支支吾吾裝大爺,再將戶部到底還有多少存銀說了個底朝天,說得宋巖直感慨你這家伙來咱們戶部當差算了。

    最終結果,自然是那人滿載而歸,還有意外之喜,宋巖單獨劃撥一筆不算燃眉之急的款項,給了那支勢力在京城盤根錯節的鐵騎。

    只是那人還沒能帶著喜訊離開京城,就給揪了回去,不但如此,連同宋巖以及頂頭上司,那個被譽為大驪財神爺的尚書韓大人,三個人同聚一堂。

    主位上,坐著一頭繡虎,國師崔瀺。

    當時崔瀺喝著茶水,微笑道:“給咱們大驪那教書匠窮儒生的那點銀子,你們戶部也好意思拖延?你們不也是讀書人出身嗎?宋巖,如果我沒有記錯,最早也是村塾受的蒙學,真舍得動這幾下子筆刀子?咱們大驪已經這么揭不開鍋了?”

    不理會那個戰戰兢兢的戶部侍郎,崔瀺轉頭望向那位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的戶部尚書:“韓大財神爺,大驪這么窮,怪誰?怪我,還是怪你?”

    不承想老尚書毫不畏懼,指了指宋巖:“哪敢怪國師大人,我年紀大,但是官癮更大。再說了咱們戶部也不窮,銀子大大的有,就是不舍得胡亂花費而已,那筆款項,從頭到尾,咱們戶部都按照國師的要求,辦得清清爽爽,一枚銅錢不多,一枚銅錢沒少。所以怪不著我,要怪就怪宋巖,只是宋巖壞了事。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宋巖,快,拿出一點咱們戶部官員的骨氣來?!?/br>
    那個邊軍出身的要錢人,瞪大眼睛,他娘的六部衙門的高官,就這cao行?不比咱們邊軍里邊出來的糙漢子好到哪里去啊。

    看來天底下臭不要臉的人和話,其實都一個德行。

    崔瀺喝了口茶,對老尚書笑道:“行了,少在這里拐彎抹角給下屬求活路。宋巖錯是不小,但還不至于丟了官,幾次京評,都還算不錯。就把三年俸祿拿出來,給到那筆款項里頭去?!?/br>
    膝蓋發軟的宋巖如獲大赦:“屬下愿意拿出十年俸祿……”

    老尚書一拍腦袋:“瓜蠢蛋,自尋死路啊?!?/br>
    崔瀺還是沒生氣,一手端茶,一手持杯蓋對宋巖擺擺手道:“這不是當官該有的規矩,回去后,還魂了,靜下心來,再好好跟老尚書討教一些為官之道。別總以為自己這位頂頭上司,只是靠著掙錢本事,才得以立身廟堂中樞?!?/br>
    老尚書帶著劫后余生的宋巖離開大堂。

    兩個人一起抹汗水,老尚書氣得一腳踹在宋巖腿上,低聲罵道:“我再年輕個三四十年,能一腳把你踹出屎來?!?/br>
    后者苦笑不已,這還是那個喜歡成天“之乎者也”的老尚書嗎?

    那個大鬧戶部衙門的家伙,咽了咽唾沫,到底是個能從戶部要到銀子的聰明人,學那老尚書耍無賴:“國師大人,你可不能殺我啊,我這是職責所在?!?/br>
    崔瀺點點頭:“你做的非但沒錯,反而很好,我會記住你的名字,以后再接再厲,說不定出息不小,至少不用為了跑趟衙門,咬咬牙專程去買一身不丟邊軍臉面的新衣服。買衣服這筆錢,離開這里后,你去戶部衙門討要,這不是你該花的銀子,是大驪朝廷的文官欠你的。你在宋巖那邊討要到的軍費,除了本該撥給教書匠的那點銀子,其余都可以帶出京城?!?/br>
    那個家伙滿臉的匪夷所思:“國師大人,當真就只是這樣?”

    至于為何堂堂大驪國師,會知曉自己買衣服這種芝麻小事,他當下已經顧不得多想了。

    崔瀺笑了笑:“當然不只是這樣,這件事情害我分心,尤其是讓我心里頭有些不痛快了,既然怪不到你這個跑腿的人頭上去,韓尚書又滑不溜秋,不給我讓戶部衙門吃點掛落的機會,就只好拿你們的那位主將蘇高山來說事。南下途中,他那些個可睜眼可閉眼的賬,我打算跟他算一算。你告訴他,朝廷這邊,扣掉他滅掉夜游國的一國之功,所以本該是囊中之物的巡狩使,就有些懸乎了,接下來與曹枰雙方齊頭并進,攻打朱熒王朝,記得多出點力,如果能夠率先攻入朱熒王朝京城,會是大功一件。樵夫出身的他,不是喜歡拿龍椅劈砍當柴火燒嗎?那一張椅子,我可以今天就答應他,只要他搶先一步,見著了京城高墻,那張東寶瓶洲中部最值錢的椅子,就是他的柴火了,吞掉那張椅子的火焰,他豢養的那條火蟒,就有希望躋身金丹?!?/br>
    那個邊軍漢子臉色難看至極。這明擺著是要逼著蘇大將軍拼死突入腹地啊。

    崔瀺放下茶杯,道:“我還有事情要忙,你也一樣,就不請你喝茶了。一兩杯茶水,也沒法子讓你變得不火急火燎?!?/br>
    那漢子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放棄了與國師大人再商量商量的打算,他敢在戶部鬧,那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狗急跳墻,在這兒,毫無意義。

    漢子離開之前,壯起膽子說道:“國師大人,能不能再耽擱耽擱,容我說句話,就一句話?!?/br>
    崔瀺笑道:“是兩句了?!?/br>
    漢子直爽笑道:“以前總聽說朝堂上的大人物,都喜歡說些云里霧里的屁話,全靠自己去猜。國師大人說話也繞,可繞得不多,雖然今兒的事情讓國師大人有些糟心,可說實話,我心里還是挺痛快的?!?/br>
    崔瀺揮揮手:“以后可以跟人吹牛皮,但是別太過火,一些個與我崔瀺把臂言歡、稱兄道弟的話,還是別講了?!?/br>
    漢子由衷佩服,抱拳道:“國師大人真乃神仙也?!?/br>
    很難想象,一個邊軍漢子在去年末跟戶部討要銀子,就這么一件當初跟書簡湖八竿子打不著的小事,會最終直接影響到書簡湖數萬野修的大勢和命運。

    一支大驪鐵騎的主將蘇高山,從去年到今年年末,整整一年,就一個感覺,老子沒錢,老子缺錢。

    尤其是長驅直入,打到了朱熒王朝的藩屬石毫國中部地帶后,拿下石毫國,毫無困難,但是掂量了一下曹枰那家伙的兵馬,蘇高山就愁,怎么看都是那個小白臉更有勝算,能拿下攻破朱熒王朝京城的首功。

    人總不能活活給尿憋死,尤其是蘇高山這種居高位的實權大將,所以在一切規矩之內,銀子也要,神仙錢更要。

    所以他就盯上了石毫國以南的那座書簡湖,親自派人去了趟池水城,與粒粟島譚元儀有過一番會晤。

    他蘇高山不管是什么劉志茂馬志茂,誰當了書簡湖的盟主都無所謂,只要給的銀子夠多,他就可以加快南下的馬蹄速度,為此人撐腰。那幫好似過街老鼠的山澤野修,誰不服氣,那正好,他蘇高山此次南下,別說是野修地仙,就是那些譜牒仙師的大山頭,都鏟平了四十余座,如今麾下不提大驪配給的武秘書郎,光是一路拉攏而來的修士,就有兩百人之多,這還是他看得入眼的,不然早就破千了。而且只要打算進行一場大的山上廝殺,自家大軍的屁股后頭,那些個被他滅了國或是被大驪承認藩屬身份的地方,在他身前點頭哈腰的譜牒仙師,還可以再喊來三四百號,一個個都得乖乖騰云駕霧,屁顛屁顛過來馳援書簡湖。

    更何況大軍之中,專門配置有針對山上修士的幾艘巨型劍舟,是墨家機關師打造出來的大家伙,一次升空齊射,飛劍數千如雨落。

    就是吃錢,而且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錢,每用一次,蘇高山就要心如刀割,感覺像是從自己心頭剮rou。

    每次一聽到文官幕僚在那邊打算盤,說此次動用劍舟,得不償失,噼里啪啦,最后告訴蘇高山虧損了多少小暑錢,蘇高山就恨不得再派人去把那些連祖師堂的老梁木都能拆下來賣錢的覆滅山門掘地三尺,重新搜刮一遍。萬一找出個秘密藏寶地之類,說不定就能保本,甚至是有賺了。這類事情,南下途中還真發生過,而且不止一次。那幫老不死的山上修士,都他娘的是老鼠打洞,一個比一個藏得深。

    一想到書簡湖那么多野修積攢了百年甚至數百年的家當和積蓄,蘇高山差點都想要厚著臉皮去找曹枰那個小白臉,跟他再借幾艘劍舟。

    而蘇高山身負大驪氣勢,本身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將,做事情,往往是越簡單越好。

    但是對于粒粟島譚元儀而言,一個習慣了刀刃上計較得失的大諜子,碰到了蘇高山這種實權武將,能夠在大驪邊軍中排名前十的真正大人物,一位板上釘釘的未來巡狩使,實在是既高興又頭疼。

    粒粟島這些年的盈余,以及先前從青冢、天姥島掙來的一點神仙錢,對于那支急劇擴張的鐵騎所需的軍費而言,四個字,杯水車薪。

    蘇高山以戰養戰,已經無法維持,畢竟南下途中,除了大驪鐵騎的如雷馬蹄,還有大驪監軍和專門負責收拾殘局的一撥文官,后者會盡力避免軍方對戰敗之地的盤剝過重。雖然國師崔瀺早就制定出一套近乎煩瑣的規矩,但那些邊軍將帥無所謂,反正自有幕僚幫著解惑,而且一旦違例要付出代價,還可以憑借軍功抵過,只要戰功足夠。比如,遇上了冥頑不化的城池,久攻不下傷亡慘重,最后一旦成功破城,主將可以下令屠城,別說是兩條腿的人,還可以殺得雞犬不留,但是這種違反那本南征律例冊子的泄憤之舉,大驪隨軍監軍和那些留守文官最多是建言,不會死勸,更不會彈劾,因為這種情況,一樣在國師大人的規矩之內,只需要拿出那本冊子,翻翻一路殺敵積攢下來的功勞簿,以及破城軍功,拿去跟屠城所需代價算一算,足夠抵過;如果還舍得戰功被抹,舍得事后撈不到一個大驪新設的封疆大吏“巡狩使”官職,那就只管去做,大驪朝廷絕對不會對你秋后算賬。

    可若是軍功不夠,還敢肆意屠城或是坑殺敗軍降卒,那簡單,就殺頭。所有軍伍當中的武秘書郎,哪怕是主將身邊的心腹武秘書郎,一樣需要聽令于大驪國師交予監軍的令牌,監軍可以直接當場將下令屠城的主將斬立決,然后還要被傳首各支大驪邊軍。一顆人頭還不夠,在大驪本土的家族一起幫著補過,補到足夠為止,若是殺光了還不夠,沒關系,大驪國師說了,就當是大驪對你這些年的戎馬生涯,破例法外開恩了。

    如果劉老成沒有出現,這筆買賣,對譚元儀,對劉志茂,對大將蘇高山,還有對大驪,是四者皆贏的大好局面。

    結果蹦出個已經兩百年沒在宮柳島露面的劉老成。

    劉老成這根攪屎棍的出現,使得劉志茂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對書簡湖的掌控,而譚元儀的下場,也不比青峽島顧璨和那條畜生好到哪里去,都屬于無妄之災。

    這會兒,劉志茂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一般。

    陳平安微微抬手,搓了搓掌心:“譚島主跟攻打石毫國的那位大驪主將蘇高山,關系如何?”

    譚元儀說得很坦誠:“關系很一般,蘇高山看上的,是書簡湖千余島嶼的孝敬錢和賣命錢,拿不出來,隨時可能翻臉,連我這半個自家人,都無法例外。雖說武將絕對無法干涉綠波亭事務,可是我這種諜子,光是綠波亭內部,就多達十余位,更不要說還有差不多性質的牛馬欄和銅人捧露臺,都不比綠波亭遜色?!?/br>
    陳平安笑道:“更不妙的是綠波亭,原本是那位娘娘親手打造而出,雖說如今變成了大驪國師的養子,可畢竟不是親生的。最最不妙的,則是同樣在綠波亭內做到譚島主這個高位的諜子李寶箴的升遷之路,注定更加順遂,反而像譚島主這樣綠波亭資歷深厚的前朝老臣子,就有些難熬了?!?/br>
    譚元儀笑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國師大人是不會有所偏心的?!?/br>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當然不會偏心??墒蔷唧w對待綠波亭每一個被那位娘娘提拔起來的心腹老人,會不會呢?可能國師度量極大,就不會,可能肚量沒那么大,就會??赡芙裉靵y世用才,就不會,可能明兒天下太平,就會??赡芙裉爝f了投名狀,與娘娘劃清了界限,明天就突然天降橫禍,被不太聰明的別人給株連。似乎都有可能?!?/br>
    譚元儀嘆息一聲,沒有反駁。

    劉志茂依舊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淡模樣。

    陳平安心中也嘆息一聲。

    在譚元儀這邊,打開死結,有意義,但是意義不大。

    但是哪怕沒有開始做買賣,就已經知道結果會不盡如人意,今夜的會談,依舊是必須要走的一個步驟。

    陳平安需要通過了解譚元儀所有細微處透露出來的一個個小的真相,去解開一樁樁心中疑惑,然后再去匯總、甄別那個看似模糊但是有跡可循的大勢脈絡。

    陳平安笑道:“形勢確實不是太好,可是患難生交情,譚島主,劉島主,那咱們就當一回精誠合作的盟友,開始聊聊細節步驟,三方相互查漏補缺?”

    譚元儀微微坐直幾分,沉聲道:“陳先生愿意投桃,譚元儀必然報李!”

    劉志茂更是開口說話,笑道:“如此甚好!”

    深夜時分。

    陳平安獨自離開橫波府,返回青峽島山門,將炭火早已熄滅的炭籠放回屋子,懸掛好養劍葫,換上了那件法袍金醴,再在外邊穿上厚實的青色棉袍,拔出房門上的那把劍仙,歸鞘背在身后,徑直走向渡口,解開那艘小渡船的繩索,去往宮柳島。

    水路遙遠。只是陳平安并不心急,撐篙劃船,渡船如一支箭矢,破水而去。

    書簡湖太過廣袤,即便渡船如同疾鳥飛掠,可天亮時分,猶然沒有看到宮柳島的影子。

    大雪飛鳥絕。

    陳平安休憩片刻,便停船在湖心某處,手持一根筷子,擺放一只白碗,輕輕敲擊,叮叮咚咚。

    側耳傾聽。

    既像個街邊乞討要飯的乞兒,但又像那種退隱山林、孤云野鶴的年輕仙人。

    陳平安就這么自得其樂了一炷香工夫,將碗筷都收入咫尺物。

    然后搓了搓臉頰,然后深呼吸一口氣。

    涼風大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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