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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19章 大雪

第119章 大雪

們眼中所見的賬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緒,與身邊陰物各有不同。如鏡自照,悲歡相通。

    一個開襟小娘驀然厲色道:“我想你一命償一命,你做得到嗎?!”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做不到?!?/br>
    開襟小娘獰笑道:“那你做什么假善人,偽君子?!你就該死,就該跟顧璨那個雜種一起去死,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

    陳平安看著她。她臉龐扭曲,刻骨仇恨一沖而去,只是剛要沖出那塊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飛出去,她跌倒又掙扎起身,來到那道無形屏障,張開五指,狀若瘋癲,以指甲瘋狂割劃那條無形的門:“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這里惺惺作態,最該死,比顧璨那個家伙更應該死……”

    她最后癱軟在地,嗚咽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余八個陰物幾乎同時向后退了一步。

    陳平安繞過書案,來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開襟小娘抬起頭:“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著,有錯嗎?”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br>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道:“你叫白離草,原名白梅兒,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國姑蘇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樁娃娃親。十四歲那年,被青峽島釣魚房修士發現有修道資質,便用三百兩銀子跟你爹娘買下了你,你爹娘最后臨時變卦,想多要三百兩銀子,結果被修士當著你的面,全部打殺當場。到了青峽島,被島上首席供奉相中,收為開襟小娘,你嫌棄白梅兒這名字不好聽,就改成了白離草,為此還在香火房那邊多花了十二枚雪花錢。你最后死在顧璨那條蛟龍扈從之下,尸體慘不忍睹,你執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馬遠致擄去,關押在水井當中,想要培養成一名鬼卒。然后我將你帶出水井,進了那座閻王殿?!?/br>
    開襟小娘抹去眼淚:“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但是顧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會記住他顧璨……”

    她眼神堅毅:“還有你!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不妨直接將我打得魂飛魄散,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陳平安搖搖頭,站起身。

    一個同樣是開襟小娘出身的年輕陰物,怯生生開口道:“哪怕是以陰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愿意,再就是以后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如果還有什么心愿,想到了,還可以告訴我?!?/br>
    她雀躍起來,姿容婉約,向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

    一個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陰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閻王殿:“我想投胎轉世,再也不用被拘押在這種鬼地方,做得到嗎?”

    陳平安說道:“放你去轉世,當然不難,但是我不能保證你一定可以再世為人,尤其是下輩子能否享福,我都無法保證,我只能保證到時候會為做出跟你一樣選擇的陰物,舉辦一場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陸道場,幫你們祈福。此外,還有一些盡量增加你們福報的山上規矩,我一樣會做,例如以你們的名義,去已經戰亂的石毫國開設粥棚,救濟難民,我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少?!?/br>
    冷漠女子愣了一下,似乎改變了主意:“我再想想,行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當然?!?/br>
    她突然問道:“你也知道我叫什么?”

    陳平安輕聲道:“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聯,都是你寫的,我專門去找過,可惜如今改名為春庭府的府邸里,都換上新的了?!?/br>
    冷漠女子驀然流淚。

    陳平安說道:“對不起?!?/br>
    她默不作聲,只是哭泣。

    其中一個最早最為驚恐慌張的陰物,是一個習慣性與人說話時彎腰的中年雜役男子,他顫聲道:“神仙老爺,我叫賈高,不曉得小人的名字也沒關系,更不用記,我就是想能夠去我爹娘墳頭上香,可是有些遠,不在石毫國,是在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春華國。若是神仙嫌麻煩,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爺真的能夠開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再幫著咱們積攢些陰德,順順利利投胎轉世,我就不怨那顧璨了?!?/br>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你籍貫,春華國也會去的,到時候再將你請出來?!?/br>
    賈高頓時泣不成聲,彎腰致謝道:“上墳的開銷,就有勞神仙老爺破費了,只能下輩子有機會再還?!?/br>
    陳平安轉身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原處:“就這樣嗎?就這些嗎?”

    中年男子陰物胡亂擦了把臉:“足夠了!”

    陳平安嘴唇微動,繃著臉色,沒有說話。

    突然又有陰物搓手而笑,是一個壯年男子,諂媚道:“神仙老爺,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讓神仙老爺做那些費勁的事兒,就是有一個小小的心愿,既不花費神仙老爺一枚雪花錢,也不會讓神仙老爺分半點心?!?/br>
    陳平安瞇起眼,面無表情道:“趙史,說說看?!?/br>
    那個春庭府以前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邊幾個開襟小娘陰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愿,就是想著能夠在神仙老爺的那座仙家府邸里邊,一直待著,然后呢,可以繼續像在世之時那般,手底下管著幾個開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著可以去她們住處串串門,做點……男人的事情,活著的時候,只能偷瞧幾眼,都不敢過足眼癮,今兒懇請神仙老爺開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話……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br>
    那個第一個開口的開襟小娘,名為白離草的少女,滿臉冷笑。

    陳平安點點頭,扯了扯嘴角:“行啊,這點小事?!?/br>
    男子低頭哈腰:“神仙老爺英明?!?/br>
    陳平安不用去翻那本賬本,就緩緩道:“趙史,與祖輩一樣,是青峽島出身,燈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約束十數個開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月錢,每年還有兩次機會離開書簡湖,去石毫國在內的周邊地界,為青峽島燈花府尋覓雜役弟子。根據香火房秘檔記載,關于你的生平事跡,就只有一樁事情,大概是你上輩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經在云樓城與一個外鄉女修起了沖突,憑借青峽島的名號和人脈,你請云樓城當地修士將其凌辱致死,尸體投湖?!?/br>
    趙史臉色尷尬:“讓神仙老爺笑話了?!?/br>
    陳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這個陰物的脖頸,面無表情道:“笑話?我不覺得好笑?!?/br>
    脖頸被陳平安五指攥緊,趙史如入油鍋烹煮,痛苦哀號起來:“陳平安!你說話不算話!我詛咒你……”

    陳平安手臂抬高,將其懸空,不讓這個垂死掙扎的陰物多說半個字,緩緩道:“算話啊,下輩子,你像憑本事對付那個遠游云樓城的年輕女修一樣,自己投個好胎就行了。至于你魂飛魄散后,還有沒有這個機會,我就管不著了。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女修的名字嗎?我記得,叫魏青玉?!?/br>
    陳平安手中那個陰物,灰飛煙滅,砰然四散。

    陳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幾聲,走回書案后邊,望向青石板那邊,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別竊喜與狐疑的兩個陰物,不知為何,開始跪下磕頭。

    一個時辰后,陳平安打開門,走出屋子。曾掖已經站在門口,看到他的身影,轉頭驚喜道:“陳先生,下雪了!鵝毛大雪!是咱們書簡湖今年的頭一場大雪?!?/br>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了,有些悻悻然。

    對于陳先生這樣的大修士而言,人間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有什么意義?

    陳平安抬起頭,雙手籠袖。

    大雪茫茫。但是化雪之時,才是天最冷的時候?;┲?,更是會道路泥濘。

    就算是章靨這樣的書簡湖老人,也都沒想到今天這場雪,下得尤其大不說,還如此之久。那股洶洶氣勢,簡直就像是要將書簡湖水面拔高一尺。

    大雪兆豐年。不止是一句市井諺語,在書簡湖數萬野修中一樣適用。雨雪朝露這些無根水,對于書簡湖的靈氣和水運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島嶼,估計都恨不得這場大雪只落在自己頭上。這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錢,一大堆的神仙錢。

    事實上,已經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術法,以各種看家本領為自家島嶼攫取實實在在的利益。

    冬至這天,按照家鄉習俗,春庭府包了餃子。

    前一天,小泥鰍也終于壓下傷勢,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后在今天被顧璨打發去喊陳平安來府上吃餃子,說話的時候,顧璨跟娘親一起在灶臺那邊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灶房,比顧璨和陳平安兩家泥瓶巷祖宅加起來,還要大了。

    小泥鰍在去山門的路上,也很好奇,顧璨說陳平安要交給自己一樣東西,到底是什么?

    聽說最近一旬陳平安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戶,偶爾露面也只是打開門,看幾眼大雪封湖的景色,與先前四處游逛書簡湖大不相同。

    她還是有些怕陳平安。起初在池水城重逢,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種本能敬畏,陳平安與劉老成一戰后,被陳平安取了個炭雪名字的小泥鰍,就更怕了。

    她還是由衷喜歡顧璨這個主人,一直慶幸陳平安當年將自己轉贈給了顧璨。在陳平安身邊,她如今會拘謹。

    小泥鰍炭雪到了屋子那邊,輕輕敲門。

    陳平安的沙啞嗓音從里邊傳出:“門沒閂,進來吧,小心別踩壞了青石板?!?/br>
    她打開門,門外這場隆冬大雪積蓄的寒氣,隨之涌進屋內。

    她一開始沒留神,對于四季流轉當中的天寒地凍,她天生親近歡喜,只是當她看到書案后那個臉色慘白的陳平安開始咳嗽時,立即關上門,繞過那塊大如顧璨府邸書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書案附近:“先生,顧璨要我來喊你去春庭府吃餃子?!?/br>
    陳平安已經停筆,膝蓋上放著一只自制取暖的竹編銅膽炭籠,雙手掌心借著炭火驅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回頭你幫我跟顧璨和嬸嬸道一聲歉?!?/br>
    炭雪柔聲道:“如果先生是擔心外邊的風雪,炭雪可以稍稍幫忙?!?/br>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br>
    炭雪還想要說什么,只是看了眼陳平安的那雙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頭。

    陳平安問道:“知道為什么給你取名炭雪嗎?”

    她搖搖頭。

    陳平安緩緩道:“冰炭不同爐,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對吧?”

    她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所以炭雪同爐,還能相親相近,最為可貴,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存了私心,見到你就提醒自己,把你送給顧璨,曾經確實是雪中送炭的舉動,如果……”

    陳平安停下言語,從炭籠那邊抬起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這個動作,讓炭雪這個雖身負重傷、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元嬰境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戰了一下。

    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剛剛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讓喜歡雪景的曾掖,幫著去趟紫竹島討要或是購買一竿竹子,只是一想到竹刀似乎還是綠竹更好看些,紫竹鞘與刀,掛在腰間,稍稍花俏了些,就改變主意,讓曾掖在青峽島隨便劈砍了一竿綠竹搬回來。陳平安連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許多邊角料,又被陳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簡,桌上就放著幾支沒有刻字的空白竹簡,只是與以往那些已經刻了文字的竹簡不同,這些青峽島新制竹簡,不再規制相同,而是長短不一,厚薄各異。

    陳平安此時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鋪的附贈刻刀,將一支最長的竹簡挑出來,在靠近竹簡一端處,輕輕一刀切斷,分成長短懸殊的兩截,然后又將長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斷,那些間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節。

    炊煙裊裊小巷中,日頭高照田壟旁,泥瓶巷兩棟祖宅間,金碧輝煌春庭府,無法之地書簡湖。

    看著這一幕,雖然炭雪根本不知道陳平安在做什么,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可依舊心驚膽戰。

    這條面對劉老成一樣毫不畏懼的真龍后裔,如同即將受罰的犯錯蒙童,在面對一個秋后算賬的學塾夫子,等著板子落在手心。

    陳平安沒有抬頭,只是盯著那支一斷再斷的竹簡:“我們家鄉有句俗語,叫藕不過橋,竹不過溝。你聽說過嗎?”

    炭雪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在驪珠洞天,靈智未開,到了青峽島,奴婢才開始真正記事,后來在春庭府,聽顧璨娘親隨口提到過?!?/br>
    陳平安終于抬起頭,笑道:“脾氣跟顧璨一樣,不過這些話里話的學問,是跟嬸嬸學的?”

    炭雪默不作聲,睫毛微顫,楚楚可憐。

    陳平安說道:“我在顧璨那邊,已經兩次問心有愧了,至于嬸嬸那邊,也算還清了?,F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鰍?!?/br>
    炭雪緩緩抬起頭,一雙黃金色的豎立眼眸,死死盯住那個坐在書案后邊的賬房先生。

    屋內殺氣之重,以至于門外風雪呼嘯。

    自己如今虛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里去?!比自己更加是個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會有絲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為陳平安鞍前馬后,百依百順,以半個主人看待,對他尊敬有加。

    她這與顧璨,何嘗不是天生投緣,大道契合。

    陳平安咳嗽一聲,手腕一抖,將一根金色繩索放在桌上,譏笑道:“怎么,嚇唬我?不如看看你同類的下場?”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繩索的根腳,立即肝膽欲裂。

    其余書簡湖野修,別說是劉志茂這種元嬰境大修士,就是俞檜這些金丹境地仙,見著了這件法寶,都絕對不會像她這般驚懼。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根以蛟龍溝元嬰境老蛟龍須煉制而成的縛妖索,繞出書案,緩緩走向她:“當然不是我親手殺的這條元嬰境老蛟,甚至縛妖索也是在倒懸山那邊,別人請朋友幫我煉制的。殺老蛟的,是一位大劍仙,轉手請人煉制的,是另外一位大劍仙,坐鎮小天地、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這么個下場。顧璨可以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書簡湖對你而言,只是太小了?只會越來越小?!?/br>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幫著顧璨殺這殺那,殺得興起,殺得痛快淋漓,圖什么?當然,你們兩個大道休戚相關,你不會坑害顧璨,只是順著雙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為之外,你不一樣是傻乎乎想著幫助顧璨站穩腳跟,再幫助劉志茂和青峽島,吞并整座書簡湖,到時候好讓你吃掉的書簡湖的半壁水運,作為你豪賭一場,冒險躋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嗎?”

    陳平安一手持縛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炭雪額頭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飯,這點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撐死你?!”

    炭雪滿臉怒容,渾身顫抖,她很想很想一爪遞出,當場剖出眼前這個病秧子的那顆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掛在墻壁上的半仙兵,而不是什么情分,什么香火情。甚至在內心深處,她在陳平安身上,察覺到一絲天生壓勝的古怪氣息。

    一開始,她誤以為是當年的大道機緣使然。后來她才驚覺,并不只是如此。

    因為眼界和歲月的關系,在這件事情上,她遠遠不如另一條同類——那個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吳懿只是金丹境地仙,就能夠一眼看穿真相,陳平安身上有著斬殺蛟龍的因果纏繞,至于為何如此厚重,吳懿也不知道,想不明白。唯一能猜出大致脈絡的,是她父親,那條去了披云山林鹿書院擔任副山長的萬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會對這個女兒明言。

    陳平安一次次戳在炭雪腦袋上:“就連怎么當一個聰明的壞人都不會,就真以為自己能夠活得長久?!你去劍氣長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戰,地仙劍修要死多少個?!你見識過風雪廟魏晉的劍嗎?你見過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還了一拳將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嗎?你見過劍修左右一劍鏟平蛟龍溝嗎?!你見過桐葉洲第一修士飛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嗎?!”

    陳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斷,沙啞道:“你只見過一個玉璞境劉老成,就差點死了?!?/br>
    炭雪惱羞成怒,咬牙切齒。那雙金黃色眼眸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郁,她根本不去掩飾。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盯著這條順風順水的所謂真龍后裔:“到底是為什么,讓你和顧璨,覺得殺人是沒有錯的,自己被殺也是死無遺憾的?顧璨這種人,你這種蛟龍,還有顧璨娘親這種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過書簡湖,就算我只有這點修為,哪怕一拳不出,一劍不遞,只是跟劉志茂、劉老成、粒粟島島主他們喝喝茶,聊聊天,跟他們做一筆筆買賣,我在書簡湖待上幾年,你們就可以死上幾次?”

    炭雪冷笑道:“那你倒是殺???怎么不殺?”

    炭雪似乎剎那之間變得很開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你比顧璨聰明太多太多了,你簡直就是心細如發,每一步都在算計,甚至連最細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墒怯衷趺礃幽??不是大道崩壞了嗎?陳平安,你真知道顧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嗎?你說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顧璨是不如你聰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謊?我好歹是元嬰境界,真看不出你身體出了天大的問題?只是顧璨呢,心軟,到底是個那么大點的孩子,不敢問;我呢,是不樂意說,你實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實證明,我是錯了一半,不該只將你當作靠著身份和背景的家伙。哎喲,果真如陳先生所說,我蠢得很呢,真不聰明。所幸運氣不壞,猜對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夠只憑一己之力,就攔下了劉老成,然后我就活下來了,你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一模一樣?!?/br>
    陳平安隨手將縛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裝得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F在,我們其實是在一條線上了?!?/br>
    炭雪瞇起眼眸:“少在這里裝神弄鬼?!?/br>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算第四條線。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單獨剝離出來,成為第五條線?!?/br>
    炭雪冷笑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了?走火入魔了?干脆頭也不轉,一鼓作氣轉入魔道?怎么,野心勃勃,想要學那個白帝城城主?從成為書簡湖君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么多厲害人物了,靠著他們,有什么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法眼都不入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后那些高聳入云的靠山,隨隨便便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的?!?/br>
    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為自己多提供了一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陳平安這一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便淡了幾分。

    陳平安伸手示意炭雪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后背就這樣留給了她。

    炭雪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矩的讀書人,我就站著說話好了?!?/br>
    陳平安坐回椅子,拿著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后,呵了口氣:“與你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游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沒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見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言了一次,明明是別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后。我當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于你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一開始認為的那么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只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br>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兇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筑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是沙場,英靈陰兵不愿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是沙場。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盡瘁是廟堂,干政亂國、豺狼當道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后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杰,被官府追殺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后甚至還被列入了游俠列傳?!?/br>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現在也就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匯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和云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只是隨著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別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面,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有個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于這里。他只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一截,而且會是世道相較完整的一段河水,剛好看得盡興,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的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個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了?!?/br>
    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著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劉志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一個‘年輕’道士,那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都不止啊?!?/br>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點了點炭雪那邊:“本性本心之中,應該有那么一塊心田,最泥濘不堪,任你源頭活水再清澈,就像溝渠之水,只要流進了田地,就會渾濁起來。比如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會自相矛盾而不自知。書簡湖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與當年三四之爭,皚皚洲的無憂之鄉,剛好是兩個極端。怎么,是不是聽不懂?那我就說點你勉強聽得懂的。

    “遇上對錯之分的時候,當一個人置身事外時,不少人會不問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對于強者先天不喜,無比希望他們跌落神壇,甚至還會苛責好人,無比希望一個道德圣人出現瑕疵,同時對于惡人偶然的善舉,無比推崇,道理其實不復雜,這是我們在爭那個小的‘一’,盡量均衡,不讓一小撮人占據太多,這與善惡關系都已經不大了。再進一步說,這其實是有益于我們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攤那個大的‘一’,沒有人走得太高太遠,沒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線上的螞蚱,大一點的,蹦得高和遠,孱弱的,被拖曳前行,哪怕被那根繩子牽扯得一路磕磕碰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卻能夠不掉隊,可以抱團取暖,不會被鳥雀輕易啄食,所以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喜歡講道理,但是身邊之人不占理,仍是會竊竊欣喜,因為此處心田的本性使然。當世道開始變得講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不講理反而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錢時,待在這種‘強者’身邊,就可以一起爭取更多的實物,所謂的幫親不幫理,正是如此。顧璨娘親,待在顧璨和你身邊,甚至是待在劉志茂身邊,反而會感到安穩,也是此理,這不是說她……在這件事上,她有多錯。只是起先不算錯的一條脈絡,不斷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會出現各種與既定規矩的沖突。但是你們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你們只會想著沖垮了橋梁,填滿了溝壑,所以我與顧璨說,他打死的那么多無辜之人,其實就是一個個當年泥瓶巷的我陳平安,和他顧璨。但他一樣聽不進去。

    “我在這里,做了這么多,遲早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顧璨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道理不聽,隨你去??晌谊惼桨苍谶@里,除了幫他、更是幫自己糾錯彌補之外,也要讓他明白一個書本之外的道理:在書簡湖,最多兩年,當一個修士站在一個高位后,根本不用靠著濫殺無辜來立威,一樣能夠活得比他顧璨更安穩,站得更高?!?/br>
    炭雪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怎么,又要說我是靠山眾多,手里法寶太多?你和顧璨跟我沒法比?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是如何抓住這些的?一個字一個字說給你們聽,你們都不會明白的,因為說了,道理你們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們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時候,身邊又無勸化之人。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么一個人,我看也是白費功夫。說這些,已經無補于事。重要的是,你們甚至不懂怎么當個聰明一點的壞人,所以更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做個聰明一點的好人?!?/br>
    那條小泥鰍咬緊嘴唇,沉默片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陳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殺了你!”

    陳平安微微偏移腦袋,笑問道:“為什么要殺我?殺了我,你和顧璨,還有春庭府,不等于少掉一座靠山了嗎?看看,剛才說你傻,壞都壞得愚蠢,還不承認?!?/br>
    炭雪腳底下響起靴子輕微摩挲地面的聲音。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處:“那邊就是一個好人,一樣年紀不大,學什么東西都很慢,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以好人的身份,在書簡湖好好活下去,只是并不輕松,不過希望還是有的。當然,如果當我發現無法做到改變他的時候,或是發現我那些被你說成的城府和算計,依舊無法保證他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由著他去,以他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在書簡湖自生自滅?!?/br>
    曾經有個細節,陳平安拎了竹椅,曾掖卻渾然不覺,忘記拎起竹椅入屋。如果說這還只是少年曾掖不諳世情,年紀小,性情淳樸,眼睛里頭看不到事情,那么在修行之時,竟然還會分心,追隨陳平安的視線望向窗外,這就讓陳平安有些無奈了。但一樣可以解釋,因為少不更事,欠缺足夠的磨礪,一樣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長。棋盤上,每一步都慢而無錯,就不用多想勝負了,終究是贏面更大??扇f一老天爺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陳平安對曾掖的說那句話,到了那個時候,只管問心無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讓陳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覺到了苗頭,不得不把話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個心思微動的少年,直白無誤地告訴他,雙方只是買賣關系,不是師徒,陳平安并非他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要說曾掖秉性不好,絕對不至于,恰恰相反,歷經生死劫難之后,對于師父和茅月島依舊抱有感情,反而是陳平安愿意將其留在身邊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點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資質輕。

    可即便是如此這么一個曾掖,能夠讓陳平安依稀看到自己當年身影的書簡湖少年,細細探究,同樣經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與顧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他接下來的一言一行與心路歷程,原本是陳平安要仔細觀察的第四條線??墒钦嬲碌脚R頭,陳平安依舊違背了初衷,還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搶”和“別人給”的尺子兩端之間,找到一個心性不會搖擺的立身之點。

    不過沒關系,插手的同時,更改了那條脈絡的些許走勢,線還是那條線,稍稍軌跡扭轉而已,一樣可以繼續觀看走向,只是與預期比出現了一點偏差而已。

    相較于眼前女子的鮮血淋漓,多半只會一條道走到黑,曾掖這條線,少年的人生,還是充滿了無數種可能,猶有向善的機會。

    至于曾掖的心田之水,會不會哪天遭遇災厄劫難,結果從純善之地流向針鋒相對的極端自我,陳平安同樣不會勉強。

    規矩之內,皆是自由,都會也都應該付出各自的代價。

    人力終有窮盡時,連顧璨這邊,他陳平安都認輸了,只能在止殺止錯的前提下,與顧璨做了相對徹底的切割和圈定,開始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個曾掖,又能如何?

    陳平安神色恍惚。

    當年在驪珠洞天,在那座小鎮木柵欄門口那邊,門內是個還穿著草鞋的泥腿子少年,門外是蔡金簡、苻南華、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和那個嚷著要將披云山搬回家當小花園的女孩。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接觸到小鎮以外的遠游外鄉人,個個都是山上人,是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好在那些人里邊,還有個說過“大道不該如此小”的姑娘。

    陳平安到了書簡湖。當自己的善與惡,撞得血rou模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心鏡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須要開始承認,自己就是山上人了,至少也算半個。不然只是因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內心排斥自己,這就是大道之缺。所以當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陰長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長橋,可是陳平安的本心,卻明明白白會告訴自己,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橋就會塌,他肯定會墜入河中。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次轉身,這次走神,小泥鰍,我給了你兩次機會,結果你還是不敢殺我???”

    炭雪冷聲道:“不還是在你的算計之中?按照你的說法,規矩無處不在。在這里,你藏著你的規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隱蔽陣法,可能是那條天生克制我的縛妖索,都有可能……再說了,你自己都說了,殺了你,我又沒什么好處,白白丟了一座靠山,一張護身符?!?/br>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我道理說通了?”

    她滿臉諷刺:“那你是不是要說我這種人,是只會揀選自己想要的道理?”

    陳平安輕輕搖頭。

    炭雪皮笑rou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聽?!?/br>
    陳平安開口道:“你又不是人,是個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當年在驪珠洞天,就不送給小鼻涕蟲了,煮了吃掉,哪有現在這么多破事爛賬?!?/br>
    炭雪微笑道:“我就不生氣,偏偏不遂你愿,我就不給你和我做切割與圈定的機會?!?/br>
    陳平安嘖嘖道:“有長進了。但是你不懷疑我是在虛張聲勢?”

    她搖頭道:“反正開誠布公談過之后,我受益匪淺。還有一個道理,我已經聽進去了,陳大先生如今是在為自己了,做著善人善舉,我可做不到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這邊,乖乖的,不繼續犯錯便是了,反正不給你半點針對我的理由,豈不是更能惡心你,明明很聰明,但是也喜歡守規矩、講道理的陳先生?殺了我,顧璨大道受損,長生橋必然斷裂,他可不如你這般有毅力有韌性,是沒辦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輩子就要淪為廢人,陳先生當真忍心?”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小鼻涕蟲怎么跟我比?一個連自己娘親到底是怎么樣的人,連一條大道相連的畜生是怎么想的,連劉志茂除了手腕鐵血之外是怎么駕馭人心的,連呂采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攏的,甚至對傻子范彥都不愿多去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的傻,連一個最糟糕的萬一,都不去擔心考慮,這樣的一個顧璨,他拿什么跟我比?他如今年紀小,但是在書簡湖,再給他十年二十年,還會是如此不會多想一想?!?/br>
    一番言語,說得云淡風輕。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這么古怪,我殺黃鱔河妖,反而有業障在身,顧璨在書簡湖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竟然也殺對了一些人,當然只是很小一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一點點福報。你們書簡湖,真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針對那些凡夫俗子,只對山澤野修大開殺戒,估計全部殺光了,至少也是功過相抵的結果?當然,我不敢斷言,只是無聊時候的一個猜測?!?/br>
    哭笑不得。這個說法,落在了這座書簡湖,可以反復咀嚼?;钊耸侨绱?,死人也不例外。

    炭雪還是笑瞇瞇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陳先生,可不會在乎。至于罵我是畜生,陳先生開心就好,何況炭雪本來就是嘛?!?/br>
    陳平安燦爛笑道:“我以前,在家鄉那邊,哪怕是兩次游歷千萬里江湖,一直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哪怕是兩個很重要的人,都說我是濫好人,我還是一點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你們書簡湖,老子竟然都快成為道德圣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書簡湖規矩。你們吃屎上癮了吧?”

    年輕的賬房先生,語速不快,雖然言語有疑問,可語氣幾乎沒有起伏,依舊說得像是在說一個小小的笑話。

    炭雪掩嘴嬌笑:“陳先生有本事與顧璨說去,我是聽不進去的,只會當作耳旁風。顧璨如今心性不穩,不如挑某個雪后的大太陽下,陳先生與小鼻涕蟲坐在小竹椅上,一個說,一個聽,就像之前在飯桌上嘛。顧璨如今多半是愿意聽的了,可能還是不會當真,但好歹愿意聽一聽了?!?/br>
    陳平安點點頭:“我會考慮的。與你聊了這么多,是不是你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點頭笑道:“今兒冬至,我來喊陳先生去吃一家人團團圓圓的餃子?!?/br>
    陳平安也再次點頭:“至于我,是答應顧璨,要送你一件東西。拿著?!?/br>
    是那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

    炭雪皺了皺眉頭,心意微動,沒有伸手去接住那塊“火炭”,只是將其懸停在身前,一臉疑惑。

    驟然之間,炭雪心中一悚,果不其然,地面上那塊青石板出現微妙異象,不僅如此,那根縛妖索一閃而逝,纏繞向她的腰肢。

    她冷笑不已,然后遍體生寒。

    低頭望去,抬頭看去,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墻壁那邊一直蔓延到她心口之前,然后有一把鋒芒無匹的半仙兵,從她身軀貫穿而過。

    陳平安伸手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顆水殿秘藏的丹丸,吞咽而下,然后將瓷瓶輕輕擱在桌上,先在嘴邊豎起手指,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勸你別出聲,不然立即死?!?/br>
    炭雪絲毫不敢動彈,被一把半仙兵洞穿了心臟,哪怕是巔峰狀態的元嬰,都是重創。

    陳平安對于她的慘狀,無動于衷,只是默默消化、汲取那顆丹藥的靈氣,緩緩道:“今天是冬至,家鄉習俗是會坐在一起吃頓餃子。我先前與顧璨說那番話,自己算過你們元嬰境蛟龍的大致痊愈速度,也一直探查顧璨的身體狀況,加在一起判斷你何時可以登岸,我記得春庭府的大致晚飯時間,以及想過你多半不愿在青峽島修士眼中現身,只會以地仙神通來此敲門找我的可能性,所以不早不晚,大概是在你敲門前一炷香時,我吃了足足三顆補氣丹藥。你呢,又不知道我的真正根腳,仗著元嬰境修為,更不愿意仔細探究我的那座本命水府,所以你不知道,我這會兒全力駕馭這把劍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代價稍微大了點,不過沒關系,值得的。比如剛才嚇唬你一動就死,其實也是嚇唬你的,不然我哪有機會補充靈氣。至于現在呢,你真是會死的?!?/br>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書案,一招手,駕馭那塊玉牌從地上飛起,輕輕握在手中。

    似乎根本不怕那條泥鰍的垂死掙扎和臨死反撲,就那么直接走到她身前幾步外,笑問道:“元嬰境界的空架子,金丹境地仙的修為,真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光明正大地對我起殺心。有殺心也就算了,你有本事支撐起這份殺心殺意嗎?你看看我,幾乎從登上青峽島開始,就開始算計你了,直到劉老成一戰之后,認清了你比顧璨還教不會之后,就開始真正布局。在屋子里邊,從頭到尾,都是在跟你講道理,所以說,道理還是要講一講的。沒用?我看很有用。只是與好人壞人,講理的方式不太一樣,很多好人就是沒弄清楚這點,才吃了那么多苦頭,白白讓這個世道虧欠自己?!?/br>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卻不是握住那把劍仙,而是以掌心抵住劍柄,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往前推去。劍身不斷向前。

    陳平安道:“其實我吃了那顆丹藥,也沒法真的殺你,現在,嗯,應該是真的了。你不信的話,不如掙扎一下,試試看?你們混書簡湖的,不是就喜歡賭命嗎?”

    陳平安等了片刻,笑道:“你一點都不聰明,但是運氣還算不錯。

    “知道為什么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和顧璨這把劍的名字嗎?它叫劍仙,陸地劍仙的劍仙。所以我是故意不說的。

    “你想一想看,咱們寶瓶洲的上古時代,哪里劍仙出現的次數最多?

    “古蜀國。

    “為何多劍仙?因為那里蛟龍混雜,最適合劍仙拿來砥礪劍鋒?!?/br>
    陳平安最后說道:“所以啊,你不賭命,是對的,這把劍,其實哪怕我不吃最后那顆丹藥,在嘗過你的心竅鮮血后,它自己就已經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即攪爛你的心竅,根本無需我耗費靈氣和心神去駕馭。我之所以服藥,反而是為了控制它,讓它不要立即殺了你?!?/br>
    炭雪作為一條天生不懼嚴寒的真龍后裔,甚至是五條真裔當中最親近水運的,此時此刻,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謂真正如墜冰窟。

    她滿臉哀憐和祈求。

    陳平安做側耳傾聽狀:“你也有道理要講?”

    陳平安收起那個動作,站直身體,然后一推劍柄,炭雪隨之踉蹌后退,背靠屋門。

    劍仙的劍尖早已穿透屋門,將她就這么死死地釘在門上。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了笑:“但是你問過我,想不想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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