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直抒胸臆
,馬姓鬼修冷哼一聲:“怎么,還奢望著麻雀飛上枝頭?給陳平安這種人上人青眼相加,收為丫鬟?” 紅酥趕緊向鬼修施了個萬福,慘兮兮道:“老爺說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該遭雷劈的非分之想?!?/br> 鬼修拋出一小袋子神仙錢:“這個陳平安最近還會經常來府上做客,每天一枚雪花錢,足夠讓你恢復到生前模樣,然后維持大概一旬光陰,省得被陳平安以為我們朱弦府是座閻羅殿,連個活人門房都請不起?!?/br> 紅酥雙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錢,鞠躬謝恩。 她當然不會對那個年輕且溫柔的賬房先生真有什么想法,世間女子,無論自己美丑,真不是遇見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歡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歡不起來。為世間男女牽紅線的月老,想必是個老頑童吧。 滿頭青絲卻面目蒼老的紅酥,她只是在死氣沉沉的府邸,守著這座大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實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見個年輕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愛與人說話的鬼修今兒破天荒留在了門口,遠眺青峽島以外的廣袤湖景,面有憂色。 之前劉志茂跟天姥島老島主大打出手,打得后者差點腦漿子成了那晚宮柳島宵夜的白米粥,雖然青峽島這方盟友表面上士氣大漲,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慘劇,無論是不是劉志茂幕后下的毒手,劉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張寶座的登頂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礙,無形中已經失去了不少小島主的擁護。因為在書簡湖有兩條久盛不衰的金科玉律,一個叫幫親不幫理,一個是幫弱不幫強。所以青峽島最近幾天的氛圍有些凝重,十二大島嶼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陳平安還是經常在朱弦府、月鉤島和玉壺島三地串門。月鉤島俞檜是最好說話的,買賣最為順利。玉壺島那個陰陽家大修士也算可以,雖然談不上熱絡,可有一說一的商家風范,反而讓陳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為最低的馬姓鬼修這邊,還是咬死一點,除非陳平安能夠說服珠釵島劉重潤,不然就沒的談,所以陳平安就跟個媒婆似的,時不時往珠釵島跑。劉重潤比鬼修更硬氣,你陳平安不提那個馱飯人,就是珠釵島的貴客,寶珠閣那邊好酒好茶美嬌娘,虛位以待,可要是為了個當年劉氏皇族的雜役賤種當說客,珠釵島的山門都不用進。一根筋的陳平安也就真不跨過山門,次次在渡口那邊與劉重潤說幾句,就撐船返回。 其實兩人是可以聊一聊的,當初在藕花福地逛蕩了將近三百年的光陰歲月,見過許許多多的官場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陳平安不愿分心,也沒辦法分心。以后哪天要離開書簡湖了,陳平安倒是一定會拜訪珠釵島,將一些心中疑惑,向劉重潤這個當年差點當上寶瓶洲第一個女帝的女修詢問一番。 不過雖沒能跟馬姓鬼修順利討要到那些陰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術法,反而比跟俞檜那個能閑扯兩個時辰廢話的油子更有意義,至于玉壺島的陰陽家修士,不茍言笑,陳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開嘴,所以陳平安還是跑朱弦府更多,況且都在青峽島。飯后散步,經常是一件事情還沒想明白,一抬頭就到了。 這天陳平安在黃昏里,剛去了趟劍房收取飛劍傳來的一封密信,就來朱弦府這邊散心了。 老龍城范峻茂那邊回信了,但是就四個字:無可奉告。 陳平安也沒轍。 未來的大驪南岳正神,與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頭等神祇,何況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過陳平安當時在寄去的信上寫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他陳平安在求人,雙方更是在做買賣,范峻茂照理說不該如此才對。 陳平安今天依舊是與門房老嫗紅酥打過招呼后,就去找馬姓鬼修。 沒有停步,沒有多聊,容貌已經恢復到四十歲婦人模樣的紅酥,也不覺得失落,覺得這樣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這天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后,發現顧璨和小泥鰍站在小路盡頭,問陳平安今晚有沒有空,顧璨說他娘親又做了家常飯。 陳平安說今晚不行,還要去兩座距離青峽島比較遠的島嶼瞧瞧,回來的時候肯定已經很晚了,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顧璨有些失望。陳平安也未再說什么。 顧璨將陳平安送到山門口的屋子外邊,突然問道:“陳平安,其實你對我娘親有些看法的,對吧?”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問題,我會找時間和機會,與嬸嬸聊聊,但是在你這邊,我絕對不會說你娘親什么不好的話?!?/br> 顧璨似懂非懂,帶著小泥鰍離開了。 陳平安走回屋子,埋頭于書案間。 池水城高樓內,崔瀺放下一封密信,揉了揉眉心,細細思量起來。 崔東山依舊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內,一步都沒有離開過,不過當下在模仿陳平安的天地樁。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跡可循,這一直是崔瀺鉆研極深的一門自家學問。 崔瀺自言自語道:“一方面是陳平安來得比預期早,這是因為顧韜的腦子,當然還有陳平安的,都要比繡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顧璨在書簡湖兩敗俱傷的可能性,被扼殺在了搖籃里。不過這本就是陳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會阻攔。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覷了顧璨的定力,他沒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驅使那條泥鰍挑釁阮秀。至于阮秀對陳平安的好感,以及劉老成這個宮柳島主人的野心,兩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這些都是不小的變數。 “按照當年那場騎龍巷風波的推衍結果,大致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阮秀是老神君極為重視的一個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還要關鍵,她極有可能,是當初神道大靈當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見一個人身上的因果報應。有她在,陳平安等于事先知道了科舉題目,第四難,難在無數難,差不多可以減去半數難。但是我依舊讓那個找了諸多借口、耗在綠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順地留在書簡湖,讓你輸得口服心服?!?/br> 說到這里,崔瀺笑著望向崔東山。 劉老成既然秘密進入了書簡湖地界,卻依舊沒有通過任何渠道,跟大驪諜報通氣,這說明劉老成這個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淵的關系后,已經打算破釜沉舟,選擇賭上書簡湖的所有家當,作為玉圭宗將下宗山門建立在書簡湖的投名狀。一般而言,即便坐視青峽島劉志茂一統書簡湖,只要玉圭宗將下宗山門選址于此,身為宮柳島主人,加上還有許多藏在水面下的老關系,劉老成都不虧,猶有小賺,無非是大頭給劉志茂和幕后的大驪宋氏撈到手而已。山澤野修出身,勝負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賭局,誰不賭?更別提劉老成這種寶瓶洲山澤野修第一人。劉志茂即便羽翼已豐,可是面對在書簡湖根深蒂固的劉老成,一旦后者攪局,他未必愿意玉石俱焚。 這就是大勢。劉老成身上有。 一個人身上,獨占一份風云大勢。何其之難。 劉志茂還差得遠,半數功勞靠著徒弟顧璨和一條畜生,好似婦人持家點點滴滴攢下來的那點氣勢,能跟劉老成這種單槍匹馬、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的老不死的比?修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個層面上。再給劉志茂一兩百年光陰經營地盤,積攢人脈,然后必須躋身上五境,還差不多。反觀劉老成,畢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賞的一方豪杰。 崔東山倒立行走,隨口道:“阮秀留在書簡湖,你一樣可以順勢而為。一兩顆關鍵棋子的自我生發,導致的變數,根本無礙大局,同樣可以扭轉到你想要的大勢中去?!?/br> 崔東山倒轉身形,重新站定,滿臉無所謂道:“找個由頭給姓宋的,讓他們趕緊離開綠桐城便是?!?/br> 崔瀺笑問道:“這是為何?明擺著是你小賺的,這都不要?” 崔東山使勁揉著臉頰:“我當然是要豪賭一場!輸了,大不了傾家蕩產;贏了,我也會離開山崖書院,為你謀劃寶瓶洲以南的大勢?!?/br> 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問道:“這又是為何?” 崔東山耍無賴道:“我喜歡!就喜歡看到你算來算去,結果發現自己算了個屁的樣子?!?/br>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br> 崔東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輪到他問了一句:“為何?” 崔瀺笑瞇瞇道:“你可以猜猜看?!?/br> 崔東山突然問道:“如果劉老成出手打死了顧璨,這個局,豈不是虎頭蛇尾?” 崔瀺反問道:“真正需要著急的人,是我嗎?不是你才對嗎?” 崔東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說一句大煞風景的言語了。若是陳平安開始坦然面對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會有各種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個陰物,或是一個陰物的在世親人,對陳平安當面質問一句:‘道歉?不需要。補償?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換命,做得到嗎?’那個時候,陳平安當如何自處?此處心坎,又該如何過?這還只是無數難之一?!?/br> 崔東山蹦蹦跳跳,雙手捂住耳朵:“不聽不聽,老王八念經真難聽?!?/br> 朱弦府門房那邊。 這一天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那個名叫紅酥的女子,不知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枚雪花錢的靈氣來維持容貌,于是她很快就恢復到了陳平安初次見她時的老嫗面容。 然后在這一天,陳平安突然掏出紙筆,笑著說是要與她問些陳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適,沒有別的意思,讓她切莫誤會。 在回答問題之前,紅酥站在陰暗屋子的房門口,笑問道:“陳先生,你真是一個諸子百家當中的小說家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個朋友,喜歡寫山水游記,寫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見聞,能夠將來跟這個朋友重逢的時候,說給他聽聽,或是記下一些,直接拿給他看看?!?/br> 紅酥提著裙擺,快步走到陳平安身邊,問道:“能坐嗎?” 陳平安無奈道:“這兒是你家唉?!?/br> 紅酥笑著坐下,離著陳平安還是有段距離。 她有些難為情道:“陳先生,事先說好,我可沒什么太多的故事可以說,陳先生聽完之后估摸著會失望的。還有還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夠出現在一本書上嗎?” 陳平安微笑道:“當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后,你一定要記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寫,哪些不可以寫,哪些人和事,是多寫還是少寫,到時候我都會一一叮囑那個朋友的?!?/br> 紅酥雙手攥緊放在膝蓋上,神采奕奕。 陳平安滿臉笑意,看著她,眼神溫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個好姑娘。 紅酥趕緊站起身,歡快俏皮地施了一個萬福,這才坐下,笑顏如花。 她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竟然想起了許多她自己都誤以為早已忘記的人和事。 陳平安便一一記下。 偶爾說累了,紅酥便會直直地看著那個臉色微白的賬房先生低頭認真寫字,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最后陳平安收起了紙筆,抱拳感謝。 紅酥捂嘴嬌笑不已,然后小聲提醒道:“陳先生,記得與你朋友說一聲,一定要版刻出書啊,實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幾枚雪花錢的?!?/br> 陳平安皺著臉道:“哪好意思拿這么昧良心的銀子。放心吧,這點錢我朋友還是有的。再說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書肆愿意出錢買的?!?/br> 陳平安離開后,門房老嫗還是滿臉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結果發現身邊站著朱弦府老爺,她趕緊收斂笑意。 不承想那個古板嚴酷的老爺說:“回頭你與陳平安說一聲,我與長公主劉重潤的故事,也可以寫一寫。只要他愿意寫,我給你一枚小暑錢作為報酬?!?/br> 紅酥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說服不了陳先生,老爺會不會責罰奴婢?” 馬姓鬼修罵罵咧咧,大步轉身跨過門檻:“那就是他眼瞎耳聾,跟你這個丑八怪沒關系。他娘的,你那點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能跟老子與劉重潤那般蕩氣回腸的恩怨情仇比?他陳平安又不是個傻子……” 說到這里,鬼修咳嗽一聲,轉過頭,說道:“你與陳平安提及此事的時候,記得好好說話,多磨一磨他?!?/br> 紅酥如釋重負,使勁點頭。隨即她便有些納悶。咦?自家老爺啥時候如此通情達理了? 青峽島山門口那間屋子里邊,書簡湖島嶼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形勢圖、香火房戶籍檔案、各大島嶼祖師堂譜牒,加上將近二十萬字的摘抄手稿,一一分門別類,大多數都已經放入柜子抽屜內,宛如楊家鋪子和灰塵藥鋪的那些藥屜,可書案那邊仍是堆積成山。 屋內一張書案,一排靠墻柜子,一張飯桌,此外不過是一張椅子、兩條長凳和一個小板凳,就這么些家當。 后來因為顧璨經常光顧屋子,從秋末到入冬,就喜歡在屋門口那邊坐很久,不是曬太陽打盹兒,就是跟小泥鰍嘮嗑,陳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島的時候,跟那個極有書卷氣的島主,求了三竿紫竹,兩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兩張小竹椅,后者烘燒打磨成了一根魚竿。只是做了魚竿,身處書簡湖,卻一直沒有機會釣魚。 今晚陳平安打開食盒,在飯桌前默默吃著宵夜。 陳平安還在等桐葉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經給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陳平安不相信這位云遮霧繞的神水國舊神祇,而是接下來陳平安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為過。 只是跨洲的飛劍傳信,就這么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書簡湖屬于是非之地,飛劍傳信又是出自眾矢之的的青峽島,故而陳平安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實在不行,就讓魏檗幫個忙,代為書信一封,從披云山傳信給太平山鐘魁。 若是第一次游歷江湖的陳平安,說不定即便擁有這些關系,也只會自己兜兜轉轉,不去麻煩別人,因為麻煩別人會心里不得勁兒,可是如今不一樣了。 陳平安不想活成東海觀道觀老道人嘴里的那種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并不可怕,有借有還,將來朋友遇上了難事,才能更輕松些開口,只要別好借難還就是了。 陳平安吃完了宵夜,裝好食盒,攤開手邊一份邸報,開始瀏覽。 上邊寫了時下書簡湖的一些趣聞趣事,跟世俗王朝驛騎發送至官署案邊的官場邸報,差不多性質,其實當初游歷途中,在青鸞國百花苑客棧,陳平安就曾經見識過這類仙家邸報的奇妙。在書簡湖待久了,陳平安也入鄉隨俗,讓顧璨幫忙要了一份仙家邸報,只要一有新鮮出爐的邸報,就讓人送來。 宮柳島上幾乎每天都會有趣事,當天發生,第二天就能夠傳遍書簡湖。 這要歸功于一個名叫柳絮島的地方,其修士從島主到外門弟子,乃至于雜役,都不在島上修行,成天在外邊晃蕩,所有的掙錢營生,就是靠著各種場合的見聞,加上一點捕風捉影,販賣小道消息,還會給半數書簡湖島嶼,以及池水、云樓、綠桐、金樽四座湖邊大城的豪門大族,不定期發送一份份仙家邸報。事情少,邸報可能就豆腐塊大小,價錢也低,保底價,一枚雪花錢;若是事情多,邸報大如堪輿圖,動輒十幾枚雪花錢。 最近這份邸報上主要寫著宮柳島的近況,也介紹了一些新崛起島嶼的出彩之處,以及一些老資歷大島嶼的新鮮事。例如碧橋島老祖師這趟出門游歷,就帶回了一個了不得的少年修道天才,天生對符箓擁有道家共鳴。又比如蠟梅島瀑布庵女修當中,一個原本籍籍無名的少女,這兩年突然長開了,蠟梅島專程為她開辟了鏡花水月這條財路,不承想頭一個月,觀賞這個少女裊裊風情的山上豪客如云,丟下許多神仙錢,使得蠟梅島靈氣暴漲了一成之多。還有那沉寂百年、“家道中落”的云岫島,一個雜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為了繼素鱗島田湖君之后新的書簡湖金丹境地仙,所以連去宮柳島參加會盟都沒有資格的云岫島,這兩天嚷嚷著必須給他們安排一張座椅,不然江湖君主無論花落誰家,只要云岫島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陳平安看著這些精彩紛呈的“別人事”,覺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這份邸報上,柳絮島主筆修士專門給蠟梅島那個少女修士留了巴掌大小的地方,以類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種拓碑手法,加上陳平安當年在桂花島渡船上見識過的畫家修士的描景筆法,使得邸報上少女站在瀑布庵梅花樹下的側面栩栩如生。陳平安瞧了幾眼,確實是個氣質動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以仙家“換皮剔骨”秘術更換面相,若是朱斂與那個荀老前輩在這里,多半能一眼就看穿了吧。 陳平安買邸報比較晚,這會兒看著諸多島嶼奇人異事、風土人情的時候,并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滅門慘禍之前,一切關于他這個青峽島賬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島最大的財路來源。 柳絮島當然沒敢寫得太過火,更多還是些溢美之詞,不然就要擔心顧璨帶著那條大泥鰍,幾巴掌拍爛柳絮島了。歷史上,柳絮島修士不是沒有吃過大虧,自創建祖師堂以來,五百年間,就已經搬遷了三次立身之地,其間最慘的一次,元氣大傷,財力不濟,只好跟一座島嶼租賃了一小塊地盤。 三次“因言獲罪”:一次是柳絮島初期,修士下筆不知輕重,一份邸報,惹了當時江湖君主的私生子。第二次,是三百年前,惹惱了宮柳島島主。對這個老神仙與那弟子女修的關系添油加醋,哪怕全是好話,筆下文字,盡是艷羨師徒結為神仙眷侶,可仍是引來了劉老成的登島拜訪,倒是沒有打殺誰,卻也嚇得柳絮島第二天就換了島嶼,算是賠罪。第三次,邸報上,不小心將劉志茂的道號截江真君,誤刻為截江天君,使得劉志茂一夜之間成了整座書簡湖的笑柄。劉志茂殺上柳絮島,直接拆了對方的祖師堂,這次便是柳絮島最傷筋動骨的一次。等到被打蒙了的柳絮島修士秋后算賬,才發現主筆那份邸報的家伙竟然跑路了。原來那家伙正是柳絮島一個大修士手底下眾多冤死鬼中的一個晚輩,在柳絮島蟄伏了二十年之久,就靠著一個字,坑慘了整座柳絮島。而負責??臂笪淖值囊粋€觀海境修士,雖說確實失責,可如何都算不得罪魁禍首,卻仍是被拎出來當了替死鬼。 陳平安聽到比較難得的敲門聲,聽先前那陣稀碎且熟悉的腳步聲,應該是那個朱弦府的門房紅酥。 他趕緊起身去打開門,擁有一頭青絲的老嫗紅酥,婉拒了陳平安進屋子的邀請,猶豫片刻,輕聲問道:“陳先生,真不能寫一寫我家老爺與珠釵島劉島主的故事嗎?” 陳平安微笑道:“好吧,那下次去你們府上,我就聽聽馬遠致的陳年往事?!?/br> 紅酥雖然面容蒼老,溝壑縱橫,且不知為何,會有濃厚的陰煞之氣單單凝聚盤踞在她的臉龐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丑陋,可其實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錢的靈氣,姿色并不差,而且她有一雙頗為靈秀的眼眸。這會兒她眨了眨眼睛,壯著膽子,輕聲問道:“陳先生是故意拒絕我家老爺的吧?是因為猜到了我家老爺會再讓奴婢來找先生,好給奴婢這么大一個功勞,對不對?”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輝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 紅酥望向眼前這個有些消瘦的年輕人,提起手中一壺酒,黃紙封,壺身以紅繩纏繞,柔聲笑道:“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叫黃藤酒,以糯米、粳米釀造而成,是我故鄉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稱為加餐酒。上次與陳先生聊了許多,忘了這一茬,便請人買了些,剛剛送到島上,若是先生喝得習慣,回頭我搬來,都送給先生?!?/br> 紅酥突然意識到自己言語的不妥,趕緊說道:“方才奴婢說那婦人女子愛喝,其實家鄉男子也一樣喜歡喝的?!?/br> 陳平安接過那壺酒,笑著點頭道:“好的,若是喝得慣,就去朱弦府找你要?!?/br> 紅酥走后,陳平安不但沒有喝酒,還將那壺酒放入咫尺物當中,是不敢喝。不是信不過紅酥,而是信不過青峽島和書簡湖。即便這壺酒沒問題,一旦開口討要,根本不知道哪壺酒當中會有問題,所以到最后,陳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門房那邊,與她說一句酒味綿軟,不太適合自己。這一點,陳平安不覺得自己與顧璨有些相似。 為了那個萬一,顧璨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一萬。陳平安也是害怕那個萬一,只能將紅酥的好意,暫時擱置、封存。 只不過兩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個相像的“一”衍生出來的大不同。 只要顧璨還死守著自己的那個“一”,陳平安與顧璨的心性拔河,是注定無法將顧璨拔到自己這邊來的。陳平安也已經暫時放棄了。 連兩個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脈絡,都已經不同,任你說破天,一樣無用。 顧璨沒有見過陳平安與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的相處時光,也沒有見過其中的暗流涌動、殺機四伏,與最終的好聚好散,最后還會有重逢。雖然這未必適合書簡湖和顧璨,可顧璨終究是少看了一種可能性。 在逐漸熟悉了書簡湖一部分高高低低、復雜交錯的脈絡后,陳平安相信顧璨如果將一部分心思放在殺人之外,哪怕是學一學劉志茂籠絡人心、培植勢力的手段,他與他娘親都可以在書簡湖活得更好、更長久。 只是陳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卻已經沒有去講這些“廢話”的心氣。 不說,卻不意味著不做。恰恰相反,需要陳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講盡,顧璨仍是不知錯,陳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錯。 只要他身在書簡湖,住在青峽島山門口當個賬房先生,至少可以爭取讓顧璨不繼續犯下大錯。 顧璨既然不知錯,堅信自己是最對的,自然更不會改錯,陳平安為了一飯之恩,和一部拳譜,兩次大恩,皆有回應。 一次為了過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膽,才可以盡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書簡湖,接下來的一切所作所為,就是為顧璨補錯。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順序,就是做起來并不容易。尤其難在第一步,陳平安如何說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膽破碎,與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別,就是必須要有的代價。 人生在世,講理一事,看似容易其實最難,難在就難在那些需要付出代價的道理,還要不要講?與自我內心的良知,拷問與答復之后,如果還是決定要講,那么一旦講了,付出的那些代價,往往不為人知,甘苦自受,無法與人言。 在這兩件事之外,陳平安更需要修補自己的心境。不能補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陳平安走出屋子,這次沒有忘記吹滅書案與飯桌上的兩盞燈火。 過了青峽島山門,來到渡口那艘渡船。站在湖邊,陳平安并未背負劍仙,只穿著青衫長褂。 天地寂寥,四下無人,湖上仿佛鋪滿了碎銀。入冬后的夜風微寒,這讓陳平安在練拳躋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終于感受到了久違的人間節氣冷暖。 隨著江湖越走越遠,尤其是看過了越來越多的官場和山上光景,陳平安就越來越佩服阮師傅對于師徒關系的看法,也越來越佩服崔東山教他的那場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為了師父哪天與人爭執,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訐對手,或是不問是非,毅然決然投身戰場。阮邛曾言,我只收取那同道中人做弟子,而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為我賣命的徒弟門生。 人生之難,難在意難平,更難在最重要的人,也會讓你意難平。不過這只是好人之難。到底是更多的人,從來不思量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憑什么不能還一腳?世人膽敢一拳打得我滿臉血污,害我心里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于會不會傷及無辜,是不是死有余辜,想也不想。這是不對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大道之上,仗劍直行也好,負笈游學也罷,偶爾總要給人讓讓路。 陳平安面容愁苦,只覺得天大地大,這些言語,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沒有人會聽。 陳平安心思微動,想了想,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塊黑炭。 他在渡口畫了一個大圈,然后彎腰在圓圈之中緩緩畫出一條直線,將圓圈一分為二。 陳平安蹲在那條線旁邊,久久沒有動筆,眉頭緊皺。神色萎靡的賬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間養劍葫,喝一口烏啼酒提神。這才在那條直線上下,各自寫了一個“善”和“惡”。 陳平安今夜要在那個曾經在心路上停步、不愿深思、也無力去深究的“一”字上,跨出一步。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當年走在廊橋之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條直線上,在“善”“惡”二字之間,輕輕寫下“以人為本”四個字,喃喃道:“暫時只能想這么多?!?/br> 陳平安閉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睜開眼睛,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個半圓的邊緣,一氣呵成,到“惡”這個半圈的另外一段,畫出了一條斜線,挪步,從下往上,又畫出一條斜線。最終,一個圓圈,已經被陳平安切割成六塊,交集只有那個圓心一點。 之后,陳平安好像豁然開朗,快步走到那條直線上的“善”字半圓當中,在這三塊區域居中的那塊扇形上,手中炭筆揮灑如飛,自言自語道:“若說這是本心向善的赤誠之心,且最為堅定,心智不易移動,那么在這塊地方的世人,三教學問,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沒有讀過書識過字,教之‘書上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學問,因為聽得進去,甚至無需任何一位圣賢苦口婆心說道理,因為這類人,愿意聽,也愿意坐而聞道,起而行之,無論世道如何困苦,也會堅守本心!” 陳平安快速起身,退到與那個半圓寫滿炭字區域“針鋒相對”的“惡”之半圓居中地帶。 蹲下身,一樣是炭筆嘩嘩而寫,喃喃道:“人性本惡,此惡并非一味貶義,而是闡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種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間的那個‘一’,去爭去搶,去保證自身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對于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孫傳承之中。在這里,‘我’就是整個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個體的我,這個小‘一’,比整個天地這個大‘一’,分量不輕半點,朱斂當初解釋為何不愿殺一人而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樣非是貶義,只是純粹的人性而已,我雖非親眼見到,但是我相信,一樣曾經推動過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開花結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關鍵時刻,說得出那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寧教我負天下人’‘日暮途遠,倒行逆施’??墒沁@等天地有靈萬物幾乎皆有的本性,極有可能反而是我們‘人’的立身之本,至少是之一,這就解釋了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那么多‘不善’之人,修道成為神仙,一樣毫無阻礙,甚至還可以活得比所謂的好人更好。因為天地生養萬物,并無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惡而定生死?!?/br> 喝了一大口酒后,陳平安起身走到上邊半圓的最右手邊:“此地人心,不如鄰近的右邊之人那么心志堅韌,比較游移不定,不過仍偏向于善,但是會因人因地因時而易,會有種種變化,那就需要三教圣人和諸子百家,諄諄教誨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勸勉以‘今生陰德來世福報、今生苦來世?!f?!?/br> 陳平安寫到這里,又有所想,來到圓心附近的“善”“惡”二字附近,復以炭筆緩緩補充了兩句話,在上邊寫了“愿意相信人生在世,并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邊則寫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沒有實質回報,那就是折損了‘我’這個‘一’的利益”。 收起炭筆,陳平安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損,這個人的內心深處,就會產生極大的質疑和焦慮,就要開始四處張望,想著必須從別處討要回來,以及索取更多。這就解釋了為何書簡湖如此混亂,人人都在辛苦掙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為何有那么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處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處,拳打腳踢,而全然不顧他人死活,不單單是為了活著。就像顧璨,明明已經好好活下去了,還是會順著這條脈絡,變成一個能夠說出喜歡殺人的人,不只是書簡湖的環境造就,而是顧璨心田的田壟縱橫,就是以此而劃分的。當他有機會接觸到更大的天地時,比如當我將小泥鰍送給他后,來到了書簡湖,顧璨就自然會去攫取更多屬于別人的‘一’,金錢,性命,在所不惜?!?/br> 陳平安來到上半圓的最左手邊:“此地人心,最為無序,想要為善而不知如何為之,有心為惡卻未必敢為,所以最容易覺得‘讀書無用’‘道理誤我’,雖然身處這邊的半圓,卻一樣很容易從惡如崩,因此世間便多出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就連佛經上的佛祖,都會憂心末法的到來。此處之人,隨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會是最辛苦的。我先前與顧璨所說,世間道理的好,強者的真正自由,就在于能夠保護好這撥人,讓他們能夠不用擔心下半圓中的居中一撥人,不會由于后者的橫行無忌,而遭受眾多無緣無故的災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勞積攢出來的財富,朝夕之間便毀于一旦,讓這些人,哪怕不用講道理,甚至于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們偶然的不講理,微微動搖了儒家打造出來的那張規規矩矩、原本四平八穩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著?!?/br> 陳平安起身挪步,來到與之相對應的下半圓最右手邊,緩緩寫道:“此地人,你與他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與鄰近居中的那撥人,注定都只是空談了?!?/br> 雖然下邊半圓,最左手邊還留有一大塊空白,可是陳平安已經臉色慘白,竟是有了筋疲力盡的跡象,喝了一大口酒后,搖搖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經被磨得只有指甲蓋大小,陳平安穩了穩心神,手指顫抖,寫不下了。他強撐一口氣,抬起手臂,抹了抹額頭汗水,想要蹲下身繼續書寫,哪怕多一個字也好,可是剛剛彎腰,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陳平安一手將養劍葫隨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開手指,僅剩的那點木炭滾落在地,他就那么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惻隱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腸,可是我們身處這個世界,還是很難做到,更別提時時刻刻做到這兩種說法,反而是‘赤子之心’與道祖所謂的‘返璞歸真,復歸于嬰兒’,似乎好像更加……” 陳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個尚未補全炭字的圓圈,死死盯著那個大圓,最后視線凝聚在圓心地帶、自己最早寫下的“善”“惡”二字之上。 陳平安搖搖晃晃,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整個圓圈。 他幾乎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了。此時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連善惡都不去談?只說神人之分?本性?不然這個圓圈還是很難真正站得住腳。 “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于書上道理,不是拘束于儒家學問,單純去擴大這個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來的那樣,不是世間的道理有門檻、分高低。而是繞著這個圈子行走,不斷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別,同樣不是說有人心在不同之處,就有了高下之分、云泥之別。故而三教圣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謂的勸化之功,就是將不同區域的人心,‘搬山倒?!?,牽引到各自想要的區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處去看,不繞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順序,往回退轉一步來看,也不提種種本心,只說世道真實的本在,儒家學問,是在擴大和穩固‘實物’區域,道家是在向上抬升這個世界,讓我們人能夠高出其余所有有靈萬物?!?/br> 陳平安閉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簡,上邊刻著一位大儒充滿蒼涼之意卻依舊美好動人的文字,當時只是覺得想法奇怪卻通透,如今看來,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蘊含著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于水,螞蟻依附于芥子以為絕境,須臾水干涸,才發現道路通達,無處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們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螻蟻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處看待世間,一定要異于世間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 “那么佛家呢……” 陳平安伸出雙手,畫了一圓:“配合儒家的廣,道家的高,將十方世界,合而為一,并無疏漏?!?/br> 陳平安最后喃喃道:“那個‘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點點了?” 砰然一聲,耗盡了渾身氣力與精神的陳平安,后仰倒去,閉上眼睛,滿臉淚水,他伸手抹了把臉,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抬起,淚眼視線蒙眬,透過指縫間,渾渾噩噩,將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極,可心中最深處,滿懷快意,碎碎念道:“云散天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br> 陳平安閉上眼睛,緩緩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聲呢喃道:“原來且不去分人心善惡,念此也可以一笑?!?/br> 在陳平安第一次在書簡湖,大大方方躺在這座畫了一個大圓圈、來不及擦掉一個炭字的渡口,在這青峽島呼呼大睡、酣暢香甜之際,有一個依舊落拓不羈的青衫男子,與一個越來越動人的青衣馬尾辮姑娘,幾乎同時來到了渡口。 兩人沒有任何言語,甚至連視線交會都沒有。 那個沒有在太平山祖師堂提筆回信,而是親自來到別洲異鄉的讀書人,撿起了陳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個圓圈下邊最左手邊的地方,想要落筆,卻猶豫不決,他非但沒有懊惱,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難道要我這個昔年書院君子,只能繞道而行?” 阮秀則站在直線一端盡頭的圓圈外,吃著書簡湖畔綠桐城的新糕點,含糊不清道:“還差了一點點神人之分,沒有講透?!?/br> 讀書人手持木炭,抬起頭,環顧四周,嘖嘖道:“好一個事到萬難須放膽,好一個酒酣胸膽尚開張?!?/br> 阮秀也說了一句:“寸心不昧,萬法皆明?!?/br> 青衫男子這才轉頭望向小口小口啃著糕點的阮秀:“你可莫要趁著陳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過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鐘魁可以背轉過身,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阮秀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鐘魁?你這個人……鬼,比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br> 鐘魁伸手繞過肩頭,指了指那個鼾聲如雷的賬房先生:“這個家伙就懂我,所以我來了?!?/br> 鐘魁看著這座在他眼中與世人絕不一樣的書簡湖,嘀咕道:“世間豈能唯我鐘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個糞坑?” 阮秀臉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幫他,但是我勸你,不要留下來幫他,會幫倒忙的?!?/br> 鐘魁問道:“當真?” 阮秀反問道:“你信我?” 鐘魁點了點頭。 阮秀吃完了糕點,拍拍手,走了。 鐘魁想了想,輕輕將那點木炭放回原處,起身后,憑空而寫,在書簡湖唯余八個字而已,然后也跟著離去,返回桐葉洲。 已經不再是書院君子的讀書人鐘魁,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他留下的那八個字,是:“諸事皆宜,百無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