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賬房先生
璨的性格,走了很遠,留在青峽島的顧璨是陳平安的性格,然后茍活了下來,今天都不是這么個死局。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里?!?/br> 崔瀺對崔東山說道:“其實你的先生,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br> 崔東山板著臉:“你這雙老狗眼里頭,如今還能看到美好的東西?” 崔瀺不以為意,微笑道:“這趟登上青峽島,陳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于兩個說法,四個字,是你這個小兔崽子與我說過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劍……切斷與圈定。 “樓船上,先將陳平安和顧璨他們兩人僅剩的共同點,拿出來,擺在兩個人眼前。不然在樓船上,陳平安就已經輸掉了,你我就可以離開這座池水城了。試探那名刺客,既是為了盡量更多了解書簡湖的人心,更是為了最后再告訴顧璨,那名刺客,在哪里都該殺,并且他陳平安愿意聽一聽顧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陳平安將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將自己放在道德最高處,試圖以此感化顧璨,那么顧璨可能會直接覺得陳平安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萬事休矣。 “下船后,將那塊文廟陪祀圣人的玉佩,放在身為元嬰境修士、眼界足夠高的劉志茂眼前,讓這個截江真君不敢出來攪局。 “到了飯桌上,吃過飯,再將身為顧璨之母的顧氏摘出來,不讓她太過干涉自己、影響顧璨。 “不然,這就是一團糨糊,加入他陳平安后,只會更亂?!?/br> 崔東山冷笑道:“就算是這樣,有用嗎?不還是個死局?” 崔瀺點頭道:“可是陳平安只要過不去心里的坎,接下來做什么,都是產生新的心結,哪怕顧璨愿意低頭認錯,又如何?畢竟有那么多枉死的無辜之人,會像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陳平安心扉外邊,使勁敲門,大聲喊冤,日日夜夜,責問陳平安的……良知。第一難,難在顧璨愿不愿意認錯。第二難,難在陳平安如何一個個捋清楚書上讀來的、別人嘴里聽來的、自己琢磨出來的那么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個立身之本。第三難,難在知道了之后,會不會發現其實是自己錯了,到底能否堅守本心。第四難,難在陳平安如何去做。最難在三、四。第三難,他陳平安就注定過不去?!?/br> 崔東山直接詢問陳平安的最后一個心關:“第四難?” 崔瀺看似故弄玄虛道:“難在有無數難?!?/br> 崔東山報以冷笑。 崔瀺不以為意:“如果陳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于第四難當中的話,這一難,當我們看完之后,就會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為什么世上會有那么多蠢人和壞人了,以及為什么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多道理,為何還是過得比狗還不如。然后就變成了一個個朱鹿,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杜懋。為什么我們都不會是齊靜春、阿良。不過很可惜,陳平安走不到那一步,因為走到那一步,陳平安就已經輸了。到時候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留在這里,慢慢觀看你那個變得形銷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于我,肯定早就離開了?!?/br> 崔東山哦了一聲:“你離開這里,是急著去投胎嗎?”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崔東山:“你得學學你家先生,要學會心平氣和,學會制怒,才能克己?!?/br>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畫卷:“我覺得顧璨依舊是連錯都不會認,你覺得呢?” 崔東山重新閉上眼睛,不是什么裝死,而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則自言自語道:“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還擺在那里,只等一個一個人重新落座,可青峽島這張桌子,是哪怕人都還在,其實筵席早已經散了,各說各的話,各喝各的酒,算什么團圓的筵席?不算了?!?/br> 陳平安被顧璨領著去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而不是獨門獨院。就在顧璨幾處偶爾會住上一住的一間屋子隔壁。 陳平安讓顧璨去陪娘親多聊聊。顧璨關上門后,想了想,沒有去找娘親,而是一個人去散心。很快,身后跟著那條小泥鰍。 她以心湖聲音告訴顧璨:“劉志茂見著了那塊玉牌后,一開始不相信,后來確認真假后,好像嚇傻了?!?/br> 顧璨在心湖笑著回答她:“我就說嘛,陳平安一定會很了不起的,你以前還不信,咋樣?現在信了吧?!?/br> 她輕輕嘆息。 顧璨很想現在就去一巴掌拍死那個已經被關押在水牢的金丹境婦人。但與陳平安聊完之后,知道自己拍死了那個朱熒王朝的刺客,毫無意義,于事無補。 陳平安生氣的地方,不在他們這些刺客身上,不在那些敵對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鰍嘴中的開襟小娘、各個島嶼上被牽連地相當于“誅九族”的螻蟻身上,在一個個像是當年的泥瓶巷鼻涕蟲、龍窯學徒身上。 顧璨突然問道:“我有些話,想跟陳平安說說看,可我現在去找他,合適嗎?” 以少女姿容現身的小泥鰍直撓頭,這是顧璨跟陳平安學的,她則是跟顧璨學的。 顧璨笑道:“傻里傻氣的?!?/br> 小泥鰍趕緊收回手,赧顏而笑。 顧璨大手一揮:“走,他是陳平安唉,有什么不能講的!” 顧璨環顧四周,總覺得面目可憎的青峽島,在那個人到來后,變得嫵媚可愛了起來。 如果哪天陳平安不生氣了,還愿意留在他的新家里,那么這里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風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間屋子外邊,不等顧璨敲門,陳平安就已經說道:“進來吧?!?/br> 顧璨發現陳平安站在書房門口,書案上擺了筆紙、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簡。 陳平安好像是想要寫點什么。 在顧璨返回之前,陳平安在自省,在嘗試著真正設身處地,站在顧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這座書簡湖。 陳平安試圖回到最開始的那個節點,從講一個最小的道理開始。這是順序學說的第一步,分先后。陳平安知道“自說自話”,行不通。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桌子旁,四周架子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珍寶古玩。那些,都是顧璨為陳平安精心挑選和準備的。 按照顧璨最早的想法,這里本該站滿了一個個開襟小娘,然后對陳平安來一句:“怎么樣,當年我就說了,總有一天,我會幫你挑選十七八個跟稚圭那個臭娘們一樣水靈好看的姑娘,現在我做到了!” 只是現在顧璨當然不敢了。 顧璨坐下后,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大致知道你為什么生氣了。只是當時我娘親在場,我不好直接說這些,怕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而且哪怕你會更加生氣,我還是覺得那些讓你生氣的事情,我沒有做錯?!?/br> 陳平安輕聲道:“都沒有關系,這次我們不要一個人一口氣說完,我慢慢講,你可以慢慢回答?!?/br> 顧璨點頭。 陳平安突然說道:“顧璨,你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顧璨搖頭道:“我不愛聽任何人跟我講道理,誰敢在我面前嘮叨這些,以往我要么打他,要么打死他,后者多一些。反正這些,你早晚都會知道,而且你自己說的,不管怎么樣,都要我說實話、心里話,你可不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br>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第一,當年那個應該死的供奉和你大師兄,他們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鰍已經殺了那么多人,離開的時候,仍是全部殺了。這些人,不提我是怎么想的,你自己說,殺不殺,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顧璨果真實話實說:“沒那么重要,但是殺了,會更好,所以我就沒攔著小泥鰍。在這座書簡湖,這就是最正確的法子。要殺人,要報仇,就要殺得敵人寸草不生,一座島嶼都給鏟平了,不然后患無窮。在書簡湖,真有很多當時的漏網之魚,幾十年或是幾百年后,突然就冒出頭,反過來殺了當年那個人的全家,雞犬不留,這很正常。我已經做好了哪天莫名其妙被人殺死的準備,到了那個時候,我顧璨根本不會跪地求饒,更不會問那些人到底是誰,為什么要殺我。所以我今年已經開始準備如何安置好我娘親了,想了很多,但是暫時都不覺得是什么萬全之策,所以我還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親,你陳平安,當然,如今還要加上我那個已經是陰物鬼魅的爹,雖然我對他沒有任何記憶。只要知道你們三個,不會因為我而出事情后,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絕不后悔!” 陳平安認真聽顧璨講完,沒有說對或是錯,只是繼續問道:“那么接下來,當你可以在青峽島自保的時候,為什么要故意放掉一個刺客,故意讓他們繼續來殺你?” 顧璨說道:“這也是震懾壞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殺得他們心肝顫了,嚇破膽,才會絕了所有潛在敵人的小苗頭和壞念頭。除了小泥鰍的打架之外,我顧璨也要表現出比他們更壞、更聰明才行!不然他們就會蠢蠢欲動,覺得有機可乘。這可不是我瞎說的,陳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這么做了,小泥鰍也夠兇狠了吧?可直到今天,還是有朱熒王朝的刺客不死心,還要來殺我,對吧?今天是八境劍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劍修了?!?/br>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一條線,自言自語道:“按照你的這條來龍去脈,我現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這是你顧璨的道理,并且在書簡湖講得通,雖然在我這里,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給我陳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適合所有人所有地方,所以我還是不判斷我們兩個誰對誰錯。那么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在不會傷害你和嬸嬸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書簡湖的這條脈絡,行不通的?!?/br> 顧璨一頭霧水,陳平安這都沒講完想法,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否定了?天底下有這么跟人講道理的嗎? 與人吵架,或是換種好聽的說法,與人講道理,難道不就是為了處處占理、寸土不讓,用嘴巴說死對方嗎?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氣打死對方一樣的嘛。 然后顧璨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很快便使勁讓自己繃住。這會兒要是敢笑出聲,他怕陳平安又一巴掌甩過來,他顧璨還能還手不成?還不是只能受著。再說了,被陳平安打幾巴掌,顧璨半點都沒有生氣。 天底下連娘親都不會打他。只有陳平安會,不是討厭他,而是真心疼了,真氣壞了,真失望了,才會打他的那種。顧璨在泥瓶巷那會兒,就知道了。 顧璨為什么在什么狗屁的書簡湖十雄杰當中,真正最親近的,反而是那個傻子范彥?就在于范彥這種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夠說出那種給娘親輕輕打在身上,他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話。 當下,那條小泥鰍臉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么樣,陳平安都沒有變。哪怕我顧璨自己已經變了那么多,陳平安還是那個陳平安。 這會兒陳平安沒有急著說話。 先前在書桌那邊,準備提筆寫字的時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經對裴錢說過的一件事,是關于三月鯽和三春鳥的事情。陳平安當時向裴錢解釋,那是一個吃飽飯、暖穿衣的人很珍貴的善心,可是卻不能與一個快餓死的人,去說這些個慈悲心腸,因為不占理。人之所以為人,連將死之人都不憐憫,卻跳過去,憐憫鳥與蛙,按照文圣老先生教給陳平安的順序學說,這是不對的。那么當陳平安將自己說過的這番話,放在了書簡湖和青峽島,就是如此。 這不是一個行善不行善的事情,這是一個顧璨和他娘親應該如何活下去的事情,所以陳平安這才驀然開始自省。 對錯分先后,審大小,定善惡。 一個步驟都不能隨便跳過,去與顧璨說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沒有徹底想清楚,說什么,都是錯的,即便是對的,再對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樓閣。 想到了那個自己講給裴錢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錢的家鄉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難免想到當年心神不寧的時候,去了狀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見到了寺廟里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后想到了那個不愛說佛法的老和尚臨死前與自己說的那番話——“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 最后,陳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說的“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所以在顧璨來之前,陳平安提筆寫字,在兩張紙上已經分別寫了“分先后”“審大小”。兩張并排放著,并沒有去拿出第三張紙寫“定善惡”。 在寫了“分先后”的第一張紙上,陳平安開始寫下一連串名字。 顧璨、嬸嬸、劉志茂、青峽島首席供奉、大師兄、金丹境刺客……最后寫了“陳平安”。 寫完之后,看著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供奉、大師兄、刺客等,陳平安開始陷入沉思。然后,顧璨就來了。他只好放下筆,起身離開書案。 這會兒,顧璨看到陳平安又開始發呆。 顧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鰍猶豫了一下,也壯著膽子趴在顧璨身邊。兩顆腦袋,都看著那個眉頭緊皺的陳平安。 其實這條小泥鰍,很好奇這個本該成為自己主人的陳平安。 而在顧璨內心最深處,竟然會存著那么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若是哪天自己的本事足夠高了,就將她還給陳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呂采桑這樣被顧璨認可的朋友,撐死了也就是哪天呂采桑給人打殺,他顧璨幫著報仇就算很講朋友義氣了。 顧璨趴在那兒,問道:“陳平安,當年我娘親那碗飯,不就是一碗飯嗎?你去敲開別人家的門,求著街坊鄰居,也不會真的餓死吧?” 陳平安點點頭:“所以我會更加感激嬸嬸?!?/br> 顧璨問道:“就因為那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娘親只讓我這輩子不要做兩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龍窯當窯工?!?/br> 顧璨嘆了一口氣。 顧璨又問:“現在來看,就算我當時沒有送你那本破拳譜,可能沒有撼山拳,也會有什么撼水拳、撼城拳吧?” 陳平安還是點頭,不過說道:“可道理不是這么講的?!?/br> 這個世道給予我一份善意,不是說有一天當這個世道又給予我惡意之后,哪怕這個惡意遠遠大于善意,我就要全盤否定這個世界。那點善意還在的,記住,抓住,時時記起。 這就是崔東山提起過的脈絡障。每一個對對錯錯,單獨存在,就像道祖觀道的那座蓮花小洞天,小一點說,每一次對錯是非,大一點講,每一門諸子百家的學問,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蓮花,雖然池塘下邊泥土里,有著復雜的相互盤繞,可若是連上邊那么明顯的蓮花蓮葉都看不清楚,還怎么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顧璨笑道:“陳平安,你咋就不會變呢?” 陳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運氣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時刻,都遇到了好的人?!?/br> 顧璨使勁搖頭:“可不是這樣的,我也遇到你了啊,當時我那么小?!?/br> 顧璨抽了抽鼻子:“那會兒,我每天還掛著兩條鼻涕呢?!?/br> 陳平安皺起了臉,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顧璨找了個由頭,拉著小泥鰍走了。 等到房門關上后,不斷遠去的腳步聲越來越輕微,陳平安的面容和精氣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后,抹了把臉,原來沒有眼淚。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走回書房,坐在書案前。他又站起身,將那把劍仙摘下,養劍葫也摘下,都放在書案一邊。 在“審大小”那一張紙上,寫下四行字: 一地鄉俗。 一國律法。 一洲禮儀。 天下道德。 陳平安寫完之后,神色憔悴,便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幫著提神。 然后在“一地鄉俗”之后,又寫下“書簡湖”三個字。 顧璨回到自己房間,里邊有三個開襟小娘,一個是池水城范彥送來的,她是石毫國落難的官宦女子;一個是素鱗島上整座師門被青峽島剿滅后,被顧璨強擄過來的;一個是蜀哭島上的外門弟子,是她自己要求成為開襟小娘的。 顧璨坐在桌旁,單手托著腮幫子,讓三個開襟小娘站成一排,問道:“小爺我要問你們一個問題,只要照實回答,都有重賞;敢騙我,就當是小泥鰍今天的開胃小菜好了。至于照實回答之后,會不會惹惱小爺,嗯,以前難說,今天不會,今天你們只要說實話,我就開心?!?/br> 三個姿色各異卻都頗為嬌艷動人的開襟小娘,戰戰兢兢,不知道這個性情難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顧璨問道:“你們覺得成為了開襟小娘,是好事還是壞事?好,有多好;壞,有多壞?” 那個蜀哭島外門弟子的開襟小娘,立即說道:“回稟少爺,對奴婢來說,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島,不但就奴婢活了下來,而且還不用每天擔驚受怕,少爺不會肆意欺辱、打殺我們。少爺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書簡湖年輕女修,想要成為少爺身邊的丫鬟?!?/br> 第二個石毫國世族出身的年輕女子,猶豫了一下:“奴婢覺得不好也不壞,到底是從世族嫡女淪為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樓當花魁,或是成為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許多?!?/br> 最后一個開襟小娘,是素鱗島島主的嫡傳弟子,冷著臉道:“我恨不得將少爺千刀萬剮!” 顧璨沒有絲毫動怒,問道:“素鱗島怎么都是要被滅的,膽敢暗中勾結其余八座大島,試圖圍攻我們青峽島。你們師門是怎么死的,知道嗎?是蠢死的。九座大島里邊,就你們素鱗島離著我們青峽島最近,行事還那么跳。你的那個大師兄,是如何成為了青峽島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個外人做什么?就因為我和小泥鰍殺的人多了些?你恨也行,可好歹還是應該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這會兒可就是你大師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漸顯露出來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沒聽說過?!?/br> 那個開襟小娘咬牙切齒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顧璨的那對眼珠子當作下酒菜!” 顧璨嘿了一聲:“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順眼的,這會兒倒是覺得你最有意思,有賞,重重有賞,三人當中,就你可以拿雙份賞賜?!?/br> 顧璨揮揮手:“都退下吧,自個兒領賞去?!?/br> 顧璨輕聲問道:“小泥鰍,你覺得我錯了嗎?” 小泥鰍坐在他身邊,柔聲道:“沒呢,我覺得主人和陳平安都沒有錯,只是陳平安更……對一些?但是這也不能說主人就錯了嘛?!?/br> 顧璨轉頭笑道:“小泥鰍,你以前腦子都不好使唉,今兒咋這么靈光啦?” 小泥鰍突然有些沒精打采:“主人,對不起啊?!?/br> 顧璨哈哈大笑:“對不起個啥,你怕陳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陳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你對不起個什么?” 小泥鰍搖頭晃腦,開心起來。 顧璨雙手環胸,挑眉道:“我連娘親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陳平安一個人,我覺得咱們倆已經很英雄好漢了?!?/br> 顧璨突然耷拉著腦袋:“小泥鰍,你說陳平安干嗎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呢?干嗎要跟我嘮叨那么多我肯定不會聽的道理呢?” 小泥鰍使勁搖頭。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說你笨,我是知道的?!?/br> 顧璨自言自語道:“陳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給我??墒沁@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br> 小泥鰍身體前傾,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顧璨緊皺的眉頭。 拂曉時分,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一宿沒睡的陳平安離開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一襲墨青色蟒袍的顧璨很快追上來。青峽島附近的湖水中,現出真身的小泥鰍在緩緩游弋。 陳平安說道:“我昨天說了那么多,是想要你認錯,但后來發現很難。沒關系。我今天接下來要說的,希望你能夠記住,因為我不是在說服你,我只是給你說一些你可能沒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愿意聽,先記著,說不定哪天就用得著了。做得到嗎?” 顧璨點頭道:“沒問題,昨天那些話,我也記在心里了?!?/br> 陳平安手中拎著一根樹枝,輕輕戳著地面,緩緩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陳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你顧璨,這樣是不對的。 “正是因為世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好人,有很多我們看見了、還有更多我們沒有看見的,才有我和顧璨今天的活著,能夠昨天坐在那里,講一講我們各自的道理。 “說這些,不是證明你就一定錯了,而是我希望你對這個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書簡湖,你總有一天,是要離開這里的,就像當年離開家鄉小鎮?!?/br> 說到這里,陳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邊走去,顧璨緊隨其后。 陳平安蹲下身,以樹枝作筆,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我與你說一個我瞎琢磨想出來的道理,還不完善。這是因為在桐葉洲,遇到一個江湖上的好朋友,第一次無意間聽說書院賢人、君子和圣人的劃分之后,才延伸出來的想法?!?/br> 顧璨嘀咕道:“我為啥在書簡湖就沒有遇到好朋友?!?/br> 顧璨恨不得陳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個朋友。 陳平安笑了笑,在所畫小圓圈里邊寫了兩個字——“賢人”:“如何成為七十二書院的賢人,書院是有規矩的,那就是這位賢人通過飽讀詩書,思考出來的立身學問,能夠適用于一國之地,成為裨益于一國山河的治國方略?!?/br> 然后陳平安畫了一個稍大的圈,寫下“君子”二字:“書院賢人若是提出的學問,能夠適用于一洲之地,就可以成為君子?!?/br> 最后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寫下“圣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學問越來越大,可以提出涵蓋天下的普世學問,那就可以成為書院圣人?!?/br> 陳平安指著三個圈子:“你看,只看三個圈子,好像是在說,連儒家書院都在推崇‘立場’,賢人、君子和圣人,各有各的立場。那么,老百姓,當官的,帶兵打仗的,山澤野修,山上譜牒仙師,憑什么我們講立場、不問是非,就錯了?知道為什么嗎?” 顧璨一陣頭大,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第一,立場可以有,也很難沒有,但是并不意味著‘只’講自己的立場,就可以萬事不顧,那種問心無愧,是狹隘的。學問也好,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賢人、君子、圣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將相、練氣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廟,那邊儒家歷代圣賢的文字,越是學問大的,越是在底處,越是牢不可破。聽說即便是這樣,歷史上也曾有過隨著光陰長河的流逝,時過境遷,大圣人的金色文字都開始失去光彩?!?/br> 看到顧璨越發茫然,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這些言語,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說給你聽聽看,但其實更是說給我自己聽的?!?/br> 陳平安站起身,環顧四周:“青峽島是一個圈子,門派規矩是劉志茂訂立的。小一點說,你和嬸嬸住的地方,也是一個圈子,許多家規,是你和嬸嬸訂立的;往大了一點說,書簡湖也還是一個圈子,規矩是歷史上無數山澤野修以鮮血和性命換來的鄉俗;再往大了說,書簡湖所在的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在畫圈圈;再往小了說,你,我陳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間最小的圈子,只約束自己。曾經有人說過,身處世俗人間,比較高的道德,用來律己,會更好一些?!?/br> 陳平安好像在捫心自問,以樹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么嗎,就是怕那些當下能夠說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幫助自己渡過眼前難關的道理,成為我一輩子的道理。無處不在、你我卻又很難看到的光陰長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剛才說的,在這個不可逆轉的過程里,許多留下金色文字的圣賢道理,一樣會黯淡無光。 “昨天的道理會變得沒有道理?!?/br> 顧璨突然歪著腦袋,說道:“今天說這些,是你陳平安希望我知道錯了,對不對?” 陳平安卻沒有回答顧璨,自顧自說道:“可是我覺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們泥瓶巷那條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泥路上的東西,是一直不會變的。一萬年前是怎么樣的,今天就是怎么樣的,一萬年后還是會怎么樣。 “比如我們快要餓死的時候……我陳平安沒有想著去偷去搶,對嬸嬸開門給我的那碗飯,我會記一輩子。那會兒別人送我一串糖葫蘆,我會忍著,不去接過來,你知道當時我是怎么一邊跑,一邊在心里告訴自己的嗎?” 只要不涉及自己認錯,顧璨就會興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么?” 陳平安望向遠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對的,因為那會兒我手頭上還有幾枚銅錢,我不會馬上餓死。不去接那串糖葫蘆,是因為我怕吃過了那么好吃的東西,以后會覺得吃碗米飯就已經很滿足的生活,會變得很不堪,會讓我以后的日子,變得更加難熬,變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頓六成飽的米飯,自己還是不太高興。難道我每天再去跟那個人要糖葫蘆吃?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還是樂意每次都施舍給我,可總有一天他的攤子會不見了的,到時候我怎么辦?” 陳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嗎?那會兒這些道理,都抵不過那串糖葫蘆的誘惑,我當時很想很想轉過頭,告訴那個賣糖葫蘆的人,說我反悔了,你還是送給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樣讓自己不轉頭的嗎?” 陳平安自問自答:“我就告訴自己,陳平安,陳平安,嘴饞什么,說不定哪天你爹就回來啦,到時候再吃,吃個飽!爹答應過你的,下次回家一定會帶糖葫蘆的。所以后來我再偷偷跑去那邊,沒有看到那個攤販,我就有些傷心,不是傷心沒有白拿的糖葫蘆吃了,而是有些擔心,如果爹回家了,該買不著糖葫蘆了?!?/br> 顧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邊這個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陳平安喃喃道:“人活著,總得有點念想,對不對? “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來了嗎? “我知道啊。 “可我還是會這么想啊。 “知道小鼻涕蟲你小的時候,走夜路,總問我為什么半點不怕鬼嗎?我不是真的從一開始就一點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話,是不是就能見著我爹娘了。一想到這個,我的膽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擔心,爹娘那么好,如果真變成了鬼,他們是好鬼,會不會被惡鬼欺負,害得他們就沒辦法來見我了?!?/br> 陳平安說完這些,轉過身,揉了揉顧璨的腦袋:“讓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的去吧?!?/br> 顧璨點點頭,輕輕離開。 顧璨走出去很遠之后,轉頭望去,他心頭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頭。好像陳平安沒有昨天那么生氣和傷心了,但是陳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對他顧璨。 這天夜里,顧璨發現陳平安屋內還是燈火依舊,便去敲門。 陳平安繞過書案,走到正廳桌旁,問道:“還不睡覺?” 顧璨笑道:“你不也一樣?” 顧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滿了寫得滿密密麻麻字的紙張,紙簍里卻沒有哪怕一個紙團,問道:“在練字?” 陳平安搖頭道:“隨便想想,隨便寫寫。這些年,其實一直在看,在聽,自己想的還是不夠多?!?/br> 顧璨問道:“那有沒有想出啥?” 陳平安想了想:“剛才在想一句話:世間真正強者的自由,應該以弱者作為邊界?!?/br> 顧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強者,而且我這會兒才多大?” 陳平安說道:“這跟一個人歲數有多大,有關系,但沒有必然關系。我以前遇到過很多厲害的對手,大驪娘娘,一條比小泥鰍這會兒的修為還要厲害的老蛟,一個飛升境修士。不能說他們是純粹的壞人,在很多人眼中,他們也是好人善人,但至少他們不懂這個道理。 “這是我最珍貴的道理之一,你是顧璨,我才與你講,你聽不聽,是你的事情。但正因為你是顧璨,我才希望你能夠用心聽一聽。你年紀這么小,就能夠想要保護好自己的娘親,你就是強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br> 顧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親說你小時候,為你娘親做了那么多事情,她總拿這個念叨我沒良心來著,說白生了我,是養了個白眼狼?!?/br>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先不談對錯和善惡,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顧璨你現在的想法,你覺得會變成什么樣子?” 顧璨搖頭道:“我從來不去想這些?!?/br> 陳平安點點頭。 這本就是顧璨內心的真實想法。 顧璨害怕陳平安生氣,解釋道:“實話實說,想啥說啥,這是陳平安你自己講的嘛?!?/br> 陳平安便轉移話題:“如果都是你顧璨,我們家鄉那座小鎮,就沒有學塾那邊的齊先生,沒有泥瓶巷我們的鄰居劉爺爺,沒有劉婆婆,沒有經常幫你娘親收稻谷、搶水源的趙叔叔?!?/br> “我覺得沒他們,也沒關系??;有那些,也沒關系啊。我和娘親不一樣活過來了。大不了多挨幾頓打,娘親多挨幾頓撓臉,我遲早要一個一個打死他們。前者,我也會一個一個報恩過去。神仙錢?豪門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給什么!” “泥瓶巷,也不會有我?!?/br> 顧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顧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說真話,所以我才愿意坐在這里,現在我希望最后一個問題,你還是能夠跟我說真話?!?/br> “可以!” “你是不是喜歡殺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只是嘴角緩緩翹起,最后一點點笑意在他臉龐上蕩漾開來,滿臉笑容,眼神炙熱且真誠,斬釘截鐵道:“對!” 顧璨笑容燦爛,但是開始流淚:“陳平安,我不愿意騙你!” 陳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幫著顧璨擦拭眼淚:“沒關系,我覺得其實是我錯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講不清楚對錯是非的,可我還是陳平安,你還是小鼻涕蟲?!?/br> 顧璨擔心地問道:“你生我的氣?” 陳平安搖搖頭:“不生你的氣?!?/br> 顧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還在生氣?!?/br> 陳平安說道:“我會試試看,對誰都不生氣?!?/br> 顧璨離開后,陳平安站起身,走向書案,卻停步不前。 他剛要轉身,想要去桌旁坐著休息會兒,又不怎么想去了。 他就這么站在原地,雙手籠袖,微微彎腰,想著。 在南苑國小寺廟里的老和尚,說過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笨墒穷欒矝]有覺得自己有錯,心中那把殺人刀,就在手里緊緊握著,他根本沒打算放下。那么與裴錢說過的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也是空談。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F在陳平安覺得這“心中賊”,在顧璨那邊,也走到了自己這邊,推開心扉大門,住下了。打不死,趕不走。因為他邁不過去自己的那個心坎。 顧璨是他絕對不會拋棄的那個人。 那個老大劍仙,名為陳清都的老人,他說這輩子處處講道理,事事講道理,就是為了偶爾幾次不那么講道理。 可是陳平安知道,老前輩嘴上是不講了,但道理還在老前輩的心里頭。只是就連他這樣的老大劍仙,也有道理說不通的時候,這才只好出劍。 陳平安有些茫然。他突然發現,他已經把這輩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連以后想要跟人講的道理,都一起說完了。 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喃喃道:“好良言難勸該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顧璨這種人,比起所謂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頭地?!?/br> 崔東山轉過頭,死死盯住崔瀺:“你沒有讓人暗中庇護顧璨?故意慫恿顧璨如此為禍一方?” 崔瀺反問道:“我如果讓人成功刺殺了顧璨母親,再攔阻陳平安這趟南下,到時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誤傷了顧璨,豈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這樣安排嗎?我不需要。當然,這樣做的話,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沖淡氣韻,留給陳平安可以選擇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狹窄,更是斷頭路,但是反而容易讓陳平安跟著走極端,若是變成了順乎本心,就能夠一拳打死或是一劍捅死顧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斷拉倒,這個死局只是死了人,意義何在。即便有些意義,卻不夠大。你不會心服口服,我也覺得勝之不武?!?/br> 崔東山神色落寞。他驟然之間暴怒道:“崔瀺,陳平安到底做錯了什么?!” 崔瀺無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東山嘶吼道:“你給我說!”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邊,腦袋歪斜,微笑詢問,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師,禮圣,你們學問最大,來來來,你們來說說看?!?/br> 崔東山一下子安靜下來。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現在我唯一想知道的,還是你在那只錦囊里邊,寫了法家的哪句話?不別親疏,一斷于法?” 崔東山失魂落魄,搖搖頭:“不是法家?!?/br> 崔瀺點點頭:“如此看來,那就也不是佛家了?!?/br> 崔東山癡癡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學問,不是那么多道理里邊的一個?!?/br> 崔瀺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顫顫巍巍伸出手,從袖子里拿出那只錦囊,在紅燭鎮離別前,裴錢送給他的,說是在最生氣的時候,一定要打開看一看。 陳平安打開錦囊,取出里邊的一張字條。 上邊寫著:“陳平安,請你不要對這個世界失望?!?/br> 陳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錦囊,放回袖子。 陳平安轉頭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對自己很失望?!?/br> 高樓之內,崔瀺爽朗大笑。 崔東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聲不斷,無比快意。這個大驪國師,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笑得這么酣暢淋漓了。 崔東山剛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畫地為牢的金色雷池,崔瀺突然瞇起眼。 只見畫卷當中,陳平安拿起養劍葫,一口氣喝完了所有的酒,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上。 陳平安再取出一張祛穢符,張貼在一根廊柱上。閉上眼睛,以修士內視之法,陳平安的神識來到金色文膽所在的府邸大門口。 大門緩緩打開。 當初煉制成功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劍掛書的金色儒衫小人兒,對陳平安說了一句茅小冬都捉摸不透的言語:“知錯能改,善莫大焉?!?/br> 那其實就是陳平安內心深處,對顧璨懷揣著的深深隱憂,那是陳平安對自己的一種暗示,犯錯了,不可以不認錯,不是與我陳平安關系親近之人,我就覺得他沒有錯,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錯誤,是可以努力彌補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顧璨又不會認錯?,F在,怎么補救? 對錯是非,就擺在那里,陳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說的,不一定就是對的。 府邸大門緩緩打開。陳平安向那個金色儒衫小人兒作揖拜別。原本已經有結丹雛形、有望達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膽,那個金色儒衫小人兒,千萬言語,只是一聲嘆息,畢恭畢敬,與陳平安一樣作揖拜別。 砰然一聲,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喪鐘,響徹天地間。那顆金色文膽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兒那把最近變得銹跡斑斑的長劍、光彩黯淡的書籍以及他自身,如雪消融不復見。 青峽島這棟宅邸這間屋子,泛起一股血腥氣。 陳平安踉踉蹌蹌跌倒在地,盤腿而坐。 他掙扎著站起身,推開所有紙張,開始寫信,寫了三封。 崔東山眼神冰冷:“我輸了?!?/br> 長久的沉默。 崔東山有些疑惑,轉頭望去。 崔瀺竟是如臨大敵,開始正襟危坐! 第二天,青峽島突然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人。 先是飛劍傳書了三封密信。至于寫了什么,寄給誰,這個人可是顧璨的貴客,誰敢窺探? 那三封信,分別寄給龍泉郡魏檗、桐葉洲鐘魁、老龍城范峻茂。 詢問有沒有捷徑,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術法,以及一個人死后如何成為鬼魅陰物,或是如何投胎轉世的諸多講究。有沒有失傳已久的上古秘術,可以召出陰冥“先人”,幫助陽間之人與之對話。 在那之后,那個人在青峽島一處山門口附近要了一間小屋子。桌上擺了筆墨紙硯,一只普通的算盤。 那個人年紀輕輕,只是瞧著很是神色萎靡,臉色慘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凈凈,不管看誰,都眼神明亮。他跟青峽島田湖君要來了所有青峽島修士和雜役的檔案,就像是個……賬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