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江湖夜雨
遠地帶的一棟獨院。 若是與孫登先三人安排在一起,哪怕以蕭鸞夫人的心性也要翻臉。 這會兒蕭鸞夫人在大堂站著,有人坐著,婢女已經被那人以秘法使之陷入昏睡境地。 那人斜眼瞥著一身太過緊繃衣裙的白鵠江水神娘娘,笑容古怪。蕭鸞夫人滿臉尷尬。 此人正是自號洞靈真君的吳懿,紫陽府真正的主人。 蕭鸞夫人膽子再大,當然也不敢擅自進入禁地紫氣宮,何況穿著這么一身不比青樓花魁好到哪里去的衣裙去敲陳平安的房門。這都是吳懿的要求。 吳懿并未以修為壓人,只是給出了一個蕭鸞夫人無法拒絕的條件。 關于御江水神試圖通過龍泉郡關系,禍害白鵠江水神府一事。府主黃楮已經答應了蕭鸞夫人,會幫忙讓那個御江水神停下鬼祟動作。為此,白鵠江水神府以后每十年,都需要向紫陽府上繳一大筆供奉神仙錢。從此之后,白鵠江就與鐵券河一樣,成為紫陽府的藩屬依附,不過白鵠江水神府這邊,也不全是破財消災,解了燃眉之急這么點好處,投靠紫陽府后,雖說必然要與當今洪氏皇帝愈行愈遠,劃清界限,但是黃楮承諾蕭鸞夫人,會將不到九百里的白鵠江,在百年之內拉伸到一千二百里!錢,得水神府出,但是所有來自黃庭國那邊的朝廷阻力,被侵奪氣數的山水神祇們的拼死反撲,紫陽府可以幫忙擺平,白鵠江水神府只需要按照市價,出錢聘請紫陽府修士,就可以一路鎮壓打殺過去。 神仙錢易求,可白鵠江的長度,決定了一條大江的水運大小、厚薄,不僅需要朝廷點頭答應開鑿水道,其間還必然遭受各種強大的阻力,絕不是有錢就行的,而白鵠江長達一千二百里后,隨著白鵠江水域的增加,江水周邊的郡縣城池、青山秀水,都將全部劃入白鵠江水神府管轄,到時候每年的收益,會變得極為可觀,這是蕭鸞夫人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百年之后,別說是超過御江,成功躋身黃庭國第二大江,就算是一鼓作氣將寒食江甩在身后,甚至是將來某天升為水神宮,如今都可以想象一下。這才是蕭鸞夫人為何會在雪茫堂那么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 她一定要牢牢抓住這份前景!這已經不是什么忍一時風平浪靜,而是忍一時就能夠大道直行,香火鼎盛。所以吳懿找到蕭鸞夫人后,提出了第二筆買賣,已經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的蕭鸞夫人,一番權衡利弊和猶豫不決之后,仍是強壓下心中所有的委屈、悲憤和羞愧,選擇點頭答應下來。 吳懿說只要蕭鸞愿意今夜爬上陳平安的床鋪,有了那一夜歡愉,就相當于幫了她吳懿和紫陽府一個忙,她就會讓鐵券河徹徹底底成為白鵠江的附庸,積香廟再也無法狐假虎威,無法以一河祠廟抗衡一座大江水府,而且從今往后,她吳懿會給蕭鸞和白鵠江水神府在大驪王朝那邊說說好話,至于最終能否換來一塊太平無事牌,她吳懿不會拍胸脯保證什么,可至少她會親自去運作此事。于是就有了蕭鸞夫人的旖旎夜訪。 連那場小雨,都是吳懿運轉神通,在紫陽府轄境施展的障眼法,為的就是向陳平安證明,蕭鸞夫人確實是春情萌動。一個誠心仰慕、對你一見鐘情的江神娘娘主動獻身,結下一段無需負責的露水姻緣,何樂不為?除此之外,還有玄機。先前吳懿故意提了一嘴斬殺蛟龍之屬妖物的業障一事,那并非虛言,事實上她看出陳平安身上確實存在一段因果,如何解決?自然是以白鵠江水神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幫忙去除,這份折損,吳懿說得直截了當,會以神仙錢的方式彌補蕭鸞夫人,后者思量之后,也答應了。 只可惜,蕭鸞夫人無功而返。那個陳平安連門都沒有讓她進。 吳懿緩緩開口道:“蕭鸞,這么大一份機緣,你都抓不住,你可真是個廢物啊?!?/br> 蕭鸞夫人笑容苦澀。 吳懿突然問道:“難道是陳平安對你這類女子,不感興趣?你那婢女瞧著年輕些,姿色也還湊合,讓她去試試看?” 蕭鸞夫人搖頭道:“她估計連真君的那棟樓都進不去。那個叫朱斂的家伙,是遠游境武夫,對我糾纏許久,看似輕佻,實則在最后關頭,對我都已經起了殺心,朱斂故意沒有掩飾,所以換成她去,說不定會被直接打死在樓外邊,尸體要么丟出紫氣宮,要么干脆就丟入鐵券河,順流而下,剛好能夠漂蕩到我們白鵠江?!?/br> 吳懿揉了揉眉心:“這個陳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 蕭鸞夫人一臉無奈,當時那個家伙二話不說就關上門,她何嘗不是惱羞成怒? 吳懿打量著蕭鸞夫人:“蕭鸞,你的姿色,在咱們黃庭國,已經算是首屈一指的絕色了吧?我上哪兒再給他找個皮囊好的女子?山下世俗女子,任你粗看不錯,其實哪個不是臭不可聞。蕭鸞,你說會不會是你這種豐腴婦人,不對陳平安的胃口?他只喜歡嬌小玲瓏的少女,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 蕭鸞夫人搖頭,她是真不知道。 吳懿嘆了口氣:“那你說,陳平安到底是不是個正常男人?” 蕭鸞夫人輕聲道:“應該是吧?!?/br> 吳懿一臉認真道:“你覺得我怎么樣?” 蕭鸞夫人背脊發涼,從那陳平安,到扈從朱斂,再到眼前這個紫陽府老祖宗,全是不可理喻的瘋子。 她只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說了句漂亮話:“真君何等尊榮身份,豈可如此委屈自己?” 吳懿擺擺手,有些心灰意冷:“算了,總不好讓你蕭鸞硬闖閣樓,對那陳平安霸王硬上弓?!?/br> 吳懿站起身:“不過這樁買賣,哪怕今夜不行,接下來一段時間,都還有效。你還有機會。蕭鸞,你自己看著辦?!?/br> 驟然之間,先是吳懿,再是蕭鸞,神色凝重,都察覺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大道氣息。 高遠,縹緲,威嚴,浩浩蕩蕩,不一而足,妙不可言。 兩人都猜出了一點端倪。 吳懿厲色道:“蕭鸞!如何?” 蕭鸞心神激蕩不已,再無半點猶豫,斗志昂揚,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的內心答案,已經堅定不移。 比起當年那次白鵠江畔“偶遇”洪氏皇帝先祖,蕭鸞夫人的心思,更加炙熱。 吳懿大步走后,蕭鸞夫人回到屋內休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紫陽府這一晚,又下了一場雨。 朱斂站在二樓屋檐下的廊道上,怪笑道:“好嘛,來真的了?!?/br> 陳平安并不知曉這些。他回到屋內,桌上燈火依舊。 陳平安繼續翻書看,看著看著,借著昏黃燈光,抬起頭,環顧四周。 書上說,有些人心,就像一面照妖鏡,讓四周的魑魅魍魎無所遁形。 可陳平安卻希望自己的本心,只是一盞油燈,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桌上放著,自己可以通過那點光明,看到那些與自己做伴的塵埃與飛蛾,若是有客人來家里了,便可以看到黃泥窗臺上,他陳平安在那邊擺放著一只粗劣小陶盆,里邊有一棵搖曳生姿的小草。 陳平安趴在桌上,下巴擱放在手背上,凝望著那盞燈火。 他其實隱約知道,有一件事情,正在等著自己去面對。 陳平安想了許多種可能性,覺得都不怕。唯獨一件事,一個人,讓陳平安不敢去多想。 天底下的道理,沒有親疏之別,這是他陳平安自己講的。 裴錢驀然驚醒坐起身,像是做了個噩夢。 她想了想,卻已經忘記噩夢的內容。她擦去額頭汗水,還有些迷糊,便去找出一張符箓,貼在額頭,倒頭繼續睡覺。 她能夠看穿人心,看得到一個人的心境景象,比如老廚子朱斂的腥風血雨,唯有一座高樓屹立,比如崔東山的深潭幽幽,岸邊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書籍。 她內心藏著一個最大的秘密,哪怕是師父陳平安,她都沒有告訴。她只要用心去看陳平安,她就會像是置身于一座小水井,仰頭望去,大概是井口上擺放著一盞燈火,一團小小的光明,本該最讓她這么個怕鬼怕黑的膽小鬼感到溫暖和向往,可偏偏會讓她好多次像在藕花福地那樣,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驕陽,看得眼眶灼燒、淚水直流,卻每次好了傷疤忘了疼,她又忍不住一直抬頭去看。當她低頭望去時,井底水面上微漾著一輪明月,再下邊,影影綽綽,好像游弋著一條本該很可怕、卻讓她尤為心生親近的蛟龍。 師父心中的這口水井,井水在往上蔓延。 可能有一天,水中明月就會與那盞井口上的燈火相逢。 裴錢在酣睡中,下意識伸手放在心口,那兒貼身藏著一只崔東山交給她的小錦囊,說是以后哪天她師父傷透了心,很生氣,她就要拿出來交給師父。 陳平安一夜沒睡。 臨時起意,不再在紫陽府逗留,要動身趕路,就讓朱斂與管事知會一聲,算是與吳懿打了聲招呼。 不承想府主黃楮迅速趕來,竭力挽留陳平安,說是陳平安假如就這么離開紫陽府,他這個府主就可以引咎辭去了,不管如何,都要陳平安再待個一兩天,他好讓人帶著陳平安去游覽紫陽府附近的風景。再就是告訴陳平安一個消息,真君老祖宗已經去往寒食江,但是老祖宗臨行前放出話來,陳平安他們離開紫陽府之時,可以從紫氣宮藏寶閣一到四樓,各自挑選一件東西,作為紫陽府的送客贈禮,若是陳平安不收下,也行,他這個府主就當著陳平安的面,挑選四件最珍貴的,當場砸爛便是。 陳平安越來越猜不出吳懿葫蘆里賣什么藥。這種死皮賴臉的熱情待客,太不合情理了,就算是魏檗都絕對沒有這么大的面子。 陳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管你黃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寶,前有吳懿無事獻殷勤,后有蕭鸞夫人夜訪敲門,陳平安實在是對這座紫陽府有了心理陰影。 但是黃楮似乎早有預料,半點臉皮都不要了,也學自家老祖宗擺出一副無賴嘴臉,說:“我還能不能當府主,全在陳公子一念之間,難道一兩天的游山玩水,讓紫陽府略盡地主之誼,陳公子都不肯答應?眼睜睜看著我丟掉府主之位?” 陳平安與朱斂、石柔商量后,便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答應黃楮多待一天,看看附近的風景。結果當紫陽府派了個人擔任領路后,陳平安就悔青了腸子,朱斂則明顯有些幸災樂禍,沒覺得是什么壞事。原來是那位恢復雍容風范的蕭鸞夫人,負責帶著陳平安一行游覽山水。 陳平安硬著頭皮,乘坐一艘??吭阼F券河畔的樓船,往上游駛去。 夜幕中,一行人返回紫陽府。 吳懿站在蕭鸞的住處小院,笑問道:“怎么樣?” 蕭鸞夫人欲言又止。 吳懿神色不悅道:“直說便是!” 蕭鸞夫人嘆了口氣:“這一路,任由我百般暗示,之后更是坦誠相見,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思慕之情,陳平安從頭到尾,都沒給我好臉色,也不說話。只是在下船前,陳平安跟我說了兩句話?!?/br> 吳懿好奇道:“哪兩句?” 蕭鸞夫人苦笑道:“第一句話:‘蕭鸞夫人,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 吳懿一頭霧水。 蕭鸞夫人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句話,陳平安說得很認真:‘你再這樣糾纏,我就一拳打死你?!?/br> 吳懿伸出兩根手指,揉著太陽xue。 蕭鸞夫人掩嘴嬌笑,驀然間風情流瀉,然后斂了斂嫵媚神色,拍了拍胸脯,輕聲道:“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所以我是真怕,可我還真有些不服氣呢,不過我也知道,這次我注定是要與天大機緣擦肩而過了?!?/br> 蕭鸞夫人畢恭畢敬向吳懿鞠躬賠罪。 吳懿斜眼瞧著蕭鸞夫人:“你倒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br> 蕭鸞愣了一下,一下子醒悟過來,偷偷看了眼身材高挑、略顯消瘦的吳懿,蕭鸞趕緊收回視線,她有些難為情。 吳懿惱火道:“他陳平安就是個瞎子!” 朱斂一直偷著笑,陪著陳平安站在四樓廊道上。 朱斂實在忍不住笑出聲,問道:“少爺,碰上這等沒頭沒腦的艷福,作何感想?” 陳平安黑著臉道:“江湖險惡!” 拂曉時分,陳平安一行收拾好包裹行李,準備離開紫陽府。 府主黃楮與兩位龍門境老神仙親自相送,一直送到了鐵券河畔,積香廟河神則早已備好了一艘渡船。陳平安一行要先沿河而下一百多里水路,再由一座渡口登岸,繼續去往黃庭國邊境。 陳平安向黃楮表達了謝意,黃楮拿出一只泛著清新木香的紫檀小箱,是黃庭國著名的“甘露臺”文案清供樣式,說是老祖的一點心意。 裴錢板著臉,假裝自己毫不在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裝有四件藏寶樓珍寶的小箱子,說道:“以后黃府主若是經過龍泉郡,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br> 然后陳平安提了提貴重箱子,玩笑道:“沒這樣的貴重禮物相送,也沒有雪茫堂酒宴的老蛟垂涎酒,就只有些家常菜,我估計黃府主就算路過龍泉郡,都不太樂意跟我打聲招呼吧?!?/br> 黃楮微笑道:“只要有機會去大驪,哪怕不路過龍泉郡,我都會找機會繞路叨擾陳公子的?!?/br> 相談甚歡,黃楮一直將陳平安他們送到了渡船那邊,他原本打算要登船送到鐵券河渡口,陳平安執意不用,黃楮這才作罷。 登船后,陳平安站在船頭,腰間養劍葫中裝滿了靈氣充沛的老蛟垂涎酒,渡船緩緩向下游行駛而去,陳平安向紫氣宮方向一抱拳。 藏寶樓頂樓,一個高挑女修施展了障眼法,正是洞靈真君吳懿,她看到這一幕后,笑了笑:“請神容易,送神倒也不難?!?/br> 她心情還算不錯。 吳懿已經將這兩天的經歷,事無巨細,以飛劍傳信龍泉郡披云山,詳細稟報給了父親。 相信就算得不到嘉獎,至少也不會受到責罰。 吳懿視野中,那艘遠游渡船逐漸小如一粒芥子。 吳懿突然間心弦緊繃,不敢動彈。不知何時,她身旁出現了一位溫文爾雅的儒衫老者,就這樣輕而易舉破開了紫陽府的山水大陣,悄無聲息來到了吳懿身側。 吳懿穩了穩心神,輕聲道:“不孝女見過父親?!?/br> 不速之客,原來正是昔年的黃庭國戶部老侍郎,如今的披云山林鹿書院副山長,漫長生涯當中,這條老蛟已經不知道用了多少個化名。 老人看了眼吳懿,破天荒給予了一個笑意,道:“給你做成了一舉三得,什么時候腦子這么靈光了?” 吳懿惶恐不安,總覺得這個父親是在反諷,或是話里有話,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遭殃,已經有了遠遁逃難的念頭。 老人伸出手掌放在欄桿上,緩緩道:“御江水神哪來的本事,禍害白鵠江蕭鸞,他那趟大張旗鼓的龍泉郡之行,不過就是跟那條小蛇喝了頓酒。那個打腫臉充胖子的落魄山青衣小童,只是給朋友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當時就已經是四處碰壁,十分吃力。其實就是蕭鸞自己亂了陣腳,病急亂投醫,才愿意放低身段,投靠你們紫陽府。不過蕭鸞舍得放棄與洪氏一脈的香火情,也算是個聰明人,為紫陽府效命,她好處一大把,你也能躺著掙錢,互惠互利。這是其一?!?/br> 老人攤開手心,看了看,搖搖頭,然后他雙手負后,繼續道:“你討好陳平安的手段,很下乘,太生硬,尤其是在雪茫堂酒宴上,竟然還想要壓一壓陳平安,不過就像圍棋上的錯進錯出,反成神仙手,讓陳平安對你的觀感好了不少,因為如果你一直表現得太心思深沉,陳平安只會更加謹慎,對你和紫陽府始終忌憚和戒備,到頭來也就攢不下半點所謂的江湖情分。最妙的地方,在于你那場本意是為蕭鸞打掩護的夜雨,營造出一位江水正神春心萌動的假象,不料反而送了陳平安一樁極大機緣,若非我刻意壓制,恐怕天地異象要大很多,不單是紫陽府、整條鐵券河,甚至是白鵠江的精怪神靈,都會心生感應,雨露均沾。圣人樂山更親水,大有學問。所以你做得很讓為父意外,大大的意外之喜。這是其二?!?/br> 老人轉頭笑道:“最后嘛,此次要你邀請陳平安做客紫陽府,是國師大人的安排,崔國師與我明言,無非是讓陳平安的返鄉歸途走得更慢些,至于國師所求,肯定不會與我一個外人講了。當然,我也不想知道,也不想摻和這些,因為無論成與敗,你我都注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這次你幫為父做成了這件事,為父就等于幫了崔國師一點小忙,紫陽府以后必然會得到大驪的賞賜,你就等著好消息吧?!?/br> 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只是吳懿卻忍不住遍體生寒,她打死都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從頭到尾看遍了這場鬧劇。 當下的吳懿在高樓廊道上面對老蛟,大概就是蕭鸞夫人在小院面對她,心態如出一轍。 穿著與容貌都與世間大儒無異的老蛟,再次攤開手掌,眉頭緊皺:“這又能看出什么門道呢?” 吳懿悄悄望去。 只見父親以神通凝聚天地靈氣中的水霧精華,手心滿是一顆顆水珠,像是剛剛從雨后荷葉上顆顆采擷而來,然后那些水珠在父親掌心同時炸碎,化作一攤雨水,父親凝望許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雨水又變成一粒粒雨珠。在吳懿心目中,學究天人不輸儒家書院圣人的父親,似乎略有猶豫,伸出另外一只手掌,將原先掌心水珠倒入其中,剎那之間,吳懿見到父親掌心金光一閃,不等吳懿定睛查看,父親已經迅速握拳,吳懿再也看不到父親掌心的景象。 老人思量片刻,回神后對吳懿笑道:“沒什么好看的?!?/br> 吳懿自然不敢刨根問底。 老人問道:“你可知為何世間有靈眾生,皆孜孜不倦追求人之皮囊?分明人的身軀如此孱弱,就連為了活命而進食五谷,都成了修行障礙,所以練氣士才講究辟谷,以免臭亂神明,胎氣凋零,使得無法返老還元嬰?反觀我們蛟龍之屬,得天獨厚,天生體魄雄渾不說,靈智同樣絲毫不比人差,你我又為何以人之形貌站在這里?” 吳懿有些疑惑,不敢輕易開口,因為關于人之洞府竅xue,即是洞天福地,這早已是山上修士與所有山精鬼魅的共識,可父親絕對不會與自己說廢話,那么玄機在哪里? 老人沒有為難吳懿這個世上所剩不多的子女:“妙處只在一個字眼上:‘還’?!?/br>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 吳懿陷入沉思。 老人笑道:“你年齡尚小,涉世不深,別說是三千年前的那副光景,萬年之前,為父不與你說,你又能去哪里尋找答案?!?/br> 吳懿神色肅穆,知道父親是在傳授自己證道契機! 她在金丹境界已經停滯不前三百余年,那門可以讓修士躋身元嬰境的旁門道法,她作為蛟龍之屬的遺種后裔,修煉起來,非但沒有事半功倍,反而磕磕碰碰,好不容易靠著水磨功夫,躋身金丹境巔峰,在那之后百余年間,金丹境瓶頸紋絲不動,令她絕望。 老人抬頭望向天幕:“你就不好奇如今的三教、諸子百家,三座天下,那么多凡夫俗子,是從何而來嗎?又是為何而來嗎?最后又是如何成為天下的主人嗎?嗯,關于最后一點,亂七八糟的山野雜聞很多,離著那個真相,有遠有近,你可能大致了解一點內幕?!?/br> 吳懿點點頭。三千年前,世間最后一條真龍逃離中土神洲,憑借著當初執掌天下水運的本命神通,選擇在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登岸,其間身負重傷,撞入大地之下,硬生生開辟出一條走龍道,被一位不知名的大修士以如今已經失傳的壓勝山法鎮壓,竟是不得不破土而出,瀕死的真龍最終摔落在后來的驪珠洞天附近,就此隕落,又有大修士以秘法打造了那座驪珠洞天,如同一顆明珠,懸于大驪王朝上空。 老人嘆了口氣:“你這悟性,真是不堪?!?/br> 吳懿有些委屈。 老人一揮衣袖,將紫陽府臨時變作一座小天地,又取出那只當年曾經泛舟去往天幕星河的仙家小舟,率先跨入木舟,示意吳懿跟上,這才說道:“你覺得世間出現過最強大的存在,是什么?” 吳懿怯生生道:“三教祖師爺?還有那些不愿現世的十四境大佬?前者只要身在自己的某座天地,就是老天爺一般了,至于后者,反正已經脫離境界高低這種范疇,一樣具備種種匪夷所思的神通仙法……” 老人不置可否,隨手指向鐵券河一個方位,笑道:“積香廟,更遠些的白鵠江水神府,再遠一點,你弟弟的寒食江府邸,以及周邊的山水神靈祠廟,有什么共同點?罷了,我還是直接說了吧,就你這腦子,等到你給出答案,純屬浪費我的靈氣積蓄,共同點就是這些世人眼中的山水神祇,只要有了祠廟,就得以塑造金身,任你之前的修道資質再差,都成了擁有金身的神靈,可謂一步登天。之后需要修行嗎?不過是吃香火罷了,吃得越多,境界就越高,金身腐朽的速度就越慢,這與練氣士的修行,是兩條大道,所以這就叫神仙有別?;剡^頭來,再說那個‘還’字,懂了嗎?” 吳懿搖頭道:“還是不太懂?!?/br> 老人感慨道:“你哪天要是銷聲匿跡了,肯定是蠢死的。知道同樣是為了躋身元嬰境,你弟弟比你更加對自己心狠,舍棄蛟龍遺種的諸多本命神通,直接讓自己成為束手束腳的一江水神嗎?” 吳懿眼睛一亮:“我們想要‘還’元嬰,就要成為神祇?” 老人用一種可憐眼神看著這個女兒,有些意興闌珊,實在是朽木不可雕:“你弟弟的方向是對的,只是走過頭了,結果徹底斷了蛟龍之屬的大道,所以我對他已經死心,不然不會跟你說這些。你鉆研旁門道法,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對的,只是尚且不得正法,走得還不夠遠,可好歹你還有一線機會?!?/br>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欄桿:“不是兩頭,就在這兒,神人之間,才是最契合蛟龍之屬的根本大道,這便是一萬年前我們的祖宗家法。那會兒蛟龍管著天下的五湖四海、江瀆溪澗,一切有水之處,皆是我們的疆域,只是你弟弟聰明反被聰明誤,誤以為遠古時代的正統神道‘封正’,與如今的朝廷敕封差不多,這就不可救藥了,讓他走上了那條歧路。只是如今天地規矩變了,對我們影響極大,因為當年那場血腥變故,我們被無形的大道厭惡,所以躋身元嬰境就變得極其困難……” 吳懿終于忍不住問道:“父親,你也沒說到底如何才能修成元嬰啊,你就與女兒直說了吧!” 老人笑了笑,反問道:“你我是父女,是不是就覺得你修道,我傳道,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吳懿頓時如臨大敵,覺得接下來自己要有苦頭吃了。 果然,老人冷笑道:“父慈子孝,這種想法,是儒家教你的,可不是為父教你的。為父可從來不奢望子孫的恭順和孝敬,這一點,你應該比那些在為父肚子里的兄弟姐妹更清楚吧?那么你該如何當個女兒才對?” 吳懿臉色慘白。 老人咧嘴,露出些許雪白牙齒:“百年之內,如果你還無法成為元嬰,我就吃掉你算了,不然白白分攤掉我的蛟龍氣運??丛谀氵@次辦事得力的分上,我告訴你一個消息,那個陳平安身上有最后一條真龍精血凝結而成的蛇膽石,有幾顆品質頗好,你吃了,雖無法躋身元嬰境界,但是好歹可以拔高一層戰力,到時候我吃你的那天,你也可以多掙扎幾下。怎么樣,為父是不是對你很是慈愛?” 身材高挑的吳懿顫抖起來。 老人突然感慨一句:“你吃成精的水族果腹,我吃你們,聚攏氣運,那個占據一副遠古遺蛻的崔東山,自然也可能吃掉我。怎么辦呢?” 老人對吳懿笑道:“所以別覺得修為高,本事大,有多了不起,一山總有一山高,所以我們還是要感謝儒家圣人們訂立的規矩,不然你和你弟弟,早就是為父的盤中餐了,然后我差不多也該是崔東山的囊中物。如今的這個天下,別看山底下各國打來打去,山上門派紛爭不斷,諸子百家也在鉤心斗角,可這也配稱為亂世?哈哈,不知道一旦萬年前的光景再現,如今所有人,會不會一個個跑去那些州郡縣的文廟那邊,跪地磕頭?” 吳懿對這些“大事”反而沒有半點感觸,她猶在心心念念那個躋身元嬰境的法門。 老人問道:“你送了陳平安哪四樣東西?” 吳懿老實回答道:“每一層樓各選一樣。一塊從第一聲春雷當中凝結孕育、墜落人間的隕鐵,拇指大小,六斤重。一件春草薄衫的上品靈器法袍。六張清風城許氏特制的‘狐皮美人’符箓紙人。一顆靈氣飽滿的青色梅核,埋入土中,一年時間就能長成千年高齡的楊梅樹,每到二十四節氣的當天,就可以散發靈氣,之前靈韻派一個老祖師想要重金購買,我沒舍得賣?!?/br> 老人點頭道:“火候還行?!?/br> 老人突然笑了:“別覺得拋媚眼給瞎子看,北岳正神魏檗自會與陳平安一一解釋清楚,不過前提是……陳平安走得到落魄山。這就得看崔國師和崔東山斗法的結果了?!?/br> 吳懿聽得出言語中的那個驚人內幕,崔瀺與崔東山斗法?可她仍是執念于那個“神人之間”的說法,滿是哀求道:“父親,若是我能夠躋身元嬰境,豈不是可以為父親做更多事情?” 老人卻已經收起小舟,撤掉小天地神通,一閃而逝,返回大驪披云山,只留下一個滿懷惆悵和憂懼的吳懿。 百年光陰。是那凡夫俗子夢寐以求的高壽,可在她吳懿看來,算得了什么? 積香廟水神一路上殷勤得過分,讓陳平安只好搬出朱斂來擋災。 很快,朱斂就與那個鐵券河水神稱兄道弟起來,到了渡口的時候,兩人依依不舍告別,河神喊朱斂為大哥,已經喊得無比熟稔和誠摯。 河神駕馭渡船返回,陳平安和朱斂一起收回視線,陳平安笑問道:“聊了什么,聊得這么投緣?!?/br> 朱斂嘿嘿笑道:“男人還能聊什么,女子唄,聊了那蕭鸞夫人半路?!?/br> 陳平安便懶得再說什么。 朱斂突然一臉羞赧道:“少爺,以后再遇上江湖險惡的場景,能不能讓老奴代勞分憂?老奴也算是個老江湖,最不怕風里來浪里去了,蕭鸞夫人這般的山水神祇,老奴倒不敢奢望手到擒來,可只要放開了手腳,拿出看家本事,從指甲縫里摳出丁點兒當年的風流,蕭鸞夫人身邊的婢女,還有紫陽府那些年輕女修,最多三天……” 陳平安趕緊打斷了朱斂的言語,畢竟裴錢還在身邊呢,這個丫頭年紀不大,對于這些言語,特別記得住,比讀書上心多了。 朱斂還不死心,念叨道:“少爺,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龍泉郡家鄉那兒,肯定美女如云吧?”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就容貌而言,好像跟尋常市井小鎮沒啥兩樣?!?/br> 朱斂哀嘆道:“美中不足啊?!?/br> 不過朱斂很快說道:“老奴斗膽擅自與那個河神老弟聊了些孫登先的事情,估計以后孫登先即便在黃庭國遇到些麻煩,只要給這個善于鉆營的河神老弟聽到了,說不定可以幫上孫登先的忙,只是少爺也要做好準備,就是隔著千山萬水,積香廟河神少不得都要跟少爺邀功的?!?/br> 陳平安朝朱斂伸出大拇指:“這件事,做得漂亮?!?/br> 朱斂好奇問道:“少爺為何如此仰慕孫登先?”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因為人家是大俠啊。我們行走江湖,不去仰慕大俠,難道還崇拜采花賊啊?!?/br> 朱斂一本正經道:“少爺,我朱斂可不是采花賊!我輩名士風流……” 陳平安一句話打發了朱斂:“你可拉倒吧,你?!?/br> 裴錢搖頭晃腦,學著陳平安的語氣火上加油:“你可拉倒吧,你?!?/br> 朱斂做了個抬腳動作,嚇得裴錢趕緊跑遠。 陳平安跟第一次游歷大隋返回家鄉一樣沒有揀選野夫關作為入境路線,而是又到了那座黃庭國邊境的風雅縣,到了這里,就意味著距離龍泉郡不過六百里。 再往前,就要路過很長一段山崖棧道,那次身邊跟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那次風雪呼嘯當中,陳平安停步燃起篝火之時,還偶遇了一對湊巧路過的主仆。陳平安越琢磨越覺得那名神色溫和、氣質從容的男子,應該是一位挺高的高人。 過了風雅縣,暮色中一行人來到那條熟悉的棧道。陳平安挑了個寬敞位置,打算夜宿于此,叮囑裴錢練習瘋魔劍法的時候,別太靠近棧道邊緣。 裴錢好奇問道:“老廚子反正會飛呀,我就算不小心摔下去,他也能救我吧?” 陳平安隨口道:“想要御風遠游,可以直接讓朱斂幫你,但練劍的時候還是要小心,這是兩回事?!?/br> 裴錢哦了一聲。 裴錢手持行山杖,開始打天打地打妖魔鬼怪,次次看得朱斂辣眼睛。 石柔倒是挺喜歡看裴錢瞎胡鬧的,就坐在一塊石頭上,欣賞裴錢的劍術。 好一番勤學苦練,練出了一身大汗,裴錢放下行山杖,將師父的竹箱橫放著,當作書桌,拿出自己的家當后,趁著夕陽西下的最后一點余暉映照,蹲在那邊開始抄書。 抄完書,朱斂也已煮熟米飯,石柔和裴錢拿出碗筷,朱斂則拿出兩只酒杯,陳平安從養劍葫中倒出那老蛟垂涎酒,兩人偶爾就會這般小酌。 裴錢拿出風卷云涌的氣魄,早早吃完一大碗米飯,陳平安和朱斂才剛開始喝第二杯酒,她笑瞇瞇詢問陳平安:“師父,我能瞅瞅那只紫檀小箱子不?萬一里邊的東西丟了,咱們還能早點原路返回找一找哩?!?/br> 陳平安哧溜一口醇酒,笑道:“自己看去?!?/br> 裴錢便從竹箱里拿出漂漂亮亮的小木箱,抱著它盤腿坐在陳平安身邊,打開后,一件件清點過去:拇指大小卻很沉的鐵塊,一件折疊起來還沒有二兩重的青色衣衫,一摞畫著美人的符紙……裴錢翻來覆去,生怕它們長腳跑掉的仔細模樣,她突然惶恐道:“師父師父,那顆梅子核不見了唉!怎么辦怎么辦,要不要我馬上去路上找找看?” 朱斂翻了個白眼。石柔忍俊不禁,你這丫頭騙人的時候,能不能把眼睛里頭的笑意藏好? 陳平安哦了一聲:“沒關系,如今師父有錢,丟了就丟了?!?/br> 裴錢嘿一聲,翻轉手腕,一下攤開手掌:“師父,開不開心,咱們剛才都覺得它給丟了,對吧,那么現在咱們就等于多出了一顆梅核哦?!?/br> 陳平安笑著點頭。 裴錢哈哈笑道:“師父,你很傻乎乎唉,它本來就沒丟嘛,你這都看不出來哩?!?/br> 陳平安在裴錢額頭屈指一彈,裴錢紋絲不動,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動作:“半點不疼!” 朱斂已經忍無可忍,凌空一彈指,疼得裴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將梅子核放回小箱子,彎腰把小箱子放在一旁,然后雙手抱住額頭,哇哇大哭起來。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一看到連師父都不心疼自己,從手指縫隙偷看師父的裴錢哭得更厲害了。 陳平安只得趕緊收起笑容,問道:“想不想看師父御劍遠游?” 裴錢嘴角向下,委屈道:“不想?!?/br> 陳平安只是微笑。 裴錢驀然燦爛笑起來:“想得很哩?!?/br> 陳平安便摘下背后那把半仙兵劍仙,卻沒有拔劍出鞘,站起身后,面朝山崖外,隨后一丟而出。陳平安快步向前,一拍養劍葫,一掠而出,踩在那把長劍之上,呼嘯遠去。 裴錢張大嘴巴,趕緊起身,跑到山崖畔,瞪著眼睛,望向那個御劍的瀟灑背影。 朱斂和石柔自然知道謎底,飛劍初一和十五藏在了那把劍仙的下邊。 裴錢扯開嗓子喊道:“師父,別飛太遠啊?!?/br> 山風里,陳平安微微屈膝,踩著那把劍仙,與兩把飛劍心意相通,劍仙劍鞘頂端傾斜向上,驟然拔高,陳平安與腳下長劍破開一層云海,不由自主地懸停靜止,腳下就是余暉中的金色云海,一望無垠。 天地之間有大美而不言。陳平安才發現原來自己御劍游歷,眼中所見,與那乘坐仙家渡船俯瞰云海,是截然不同的風光和感受。 陳平安看了許久的云海,隨著紅日西沉如墜海中,余暉也隨之漸漸退散。最后陳平安站在長劍上,閉上眼睛,屏氣凝神,練習劍爐立樁。 陳平安收起劍爐立樁,剎那之間,心中一動,喃喃道:“是曹慈又破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