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人間羊腸道》:山水依舊
靈氣,融入河水。 一個高瘦老者立即識趣地出現在河對岸,向著吳懿跪地磕頭,口中大呼道:“積香廟小神,拜見洞靈老祖,在此叩謝老祖的大恩大德!” 朱斂一巴掌拍在裴錢腦袋上,輕聲道:“你的同道中人又出現了,不去把臂言歡?” 裴錢翻了個白眼。 吳懿神色淡漠:“無事就退回你的積香廟?!?/br> 那名神祇趕緊起身告退,化作一股夾雜有點點金光的青煙掠入河水,一閃而逝。 吳懿笑著解釋道:“出門就是這點不好,很難有清凈?!?/br> 陳平安點點頭,表示理解。 吳懿隨口問道:“陳公子,上次與你同行的眾人當中,比如我父親最喜歡的紅棉襖小姑娘,他們怎么一個都不見了?” 陳平安笑道:“都在大隋那邊求學?!?/br> 吳懿似乎有些遺憾。 父親曾經透露過,那個名為于祿的高大少年,正是隱姓埋名的盧氏王朝亡國太子!一身濃郁龍氣,簡直就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當年父親不知為何沒有下嘴,她在父親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動,跟著錯過了,就是不知道將來有沒有機會飽餐一頓,說不定就能夠破開那個該死的金丹境瓶頸。 為了破境,為了能夠躋身如今蛟龍之屬的“大道盡頭”——元嬰境,弟弟不惜成為寒食江神祇,自己則勤修道家旁門術法,不能說無用,只是進展極其緩慢,簡直讓人抓狂。 難不成真要之后的百年千年,還要活在父親的陰影下?隨時隨刻提心吊膽,害怕父親哪天餓了,或是與人廝殺,重傷了需要食補,就拿他們兩個子女填肚子? 當年自己與那可憐的弟弟陪同父親,見到了大驪國師崔瀺,但那次經歷就不算好。繡虎憑借一方古硯臺,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父親三百年道行,事后父親遷怒于她和弟弟,打得他們無比凄慘。不過結果還不錯,父親總算離開了黃庭國,她與弟弟再不必心頭如壓大山,畢竟數千年悠悠歲月里,被這個性情暴戾的父親吃掉的子孫不計其數。況且紫陽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驪朝廷認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獨立于黃庭國之外。 吳懿當然只是一個化名,她身為紫陽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后裔,如果不是父親寄來的那封家書,哪怕是有遠游境武夫擔任扈從的陳平安,她一樣懶得搭理,無非是獨木橋和陽關道,各走各的,她何至于如此殷勤,親自趕去迎接,還得拗著性子對一個年輕人擠出笑臉來? 吳懿帶著陳平安他們緩緩行走在河邊大路上,大路平整異常,以大塊大塊的青色條石鋪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就一直盯著亮如鏡面的青石地板,看著里邊那個黑炭丫頭,齜牙咧嘴,自得其樂。 吳懿先前在樓船上并沒有怎么跟陳平安閑聊,所以趁著這個機會,為陳平安大致介紹了紫陽府的歷史淵源。 陳平安應對得只能說勉強不失禮,在這類事情上,別說是風雷園劉灞橋,就是李槐,都比他強。 大概是因為開辟出一座水府、煉化有水字印的緣故,踩在上邊,陳平安能夠察覺到有絲絲縷縷的水運精華蘊藏在腳下的青色巨石當中。 陳平安環顧四周,心中了然。世間蛟龍之屬,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龍后裔,只要結了金丹,依舊需要乖乖離開山頭,走江化蛟、走瀆化龍,一樣離不開個“水”字。 想必整座紫陽府歷代修士,打破腦袋都猜不出為何這位開山鼻祖,要選擇此地建造府邸開枝散葉。 紫陽府位居黃庭國頭等仙家之列,卻不似尋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巔,而是放在了一條視野開闊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澗匯聚而成的河水名為鐵券河,是黃庭國第三大江白鵠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蕩蕩白鵠江的源頭之水,而白鵠江僅次于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黃庭國正統江水正神獲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廟,幫助黃庭國洪氏歷代皇帝坐鎮八百里水運。 要知道,浩然天下諸國,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關系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夠決定一個皇帝龍椅坐得穩不穩,因為名額有限,其中五岳神祇,屬于先到先得,往往交由開國皇帝抉擇,一般說來后世帝王君主,不會輕易更換,因為牽扯太廣,極為傷筋動骨。所有隸屬于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與五岳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樣由不得坐龍椅的歷代皇帝肆意揮霍,再昏庸無道的君主,都不愿意在這件事上兒戲,再小人盈朝的廟堂,也不敢由著皇帝陛下亂來。 每當國庫豐盈,能夠換成足夠的神仙錢時,通過某座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許可,由君子現身,口含天憲,親臨那處山水,為一國“指點江山”,那么這個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統神祇,反哺國運、穩固氣運。這就叫太平盛世之氣象,必定會被文武百官恭賀,舉國同慶,皇帝往往會龍顏大悅,大赦牢獄,因為這注定會在史書上被譽為中興之主、英明之君。只是這種山下的風光行徑,一貫被山上修士譏笑為“百姓棺材添一層,皇帝龍椅加木頭”,嗤之以鼻。 至于為何各國境內,經常會是yin祠林立、屢禁不絕的處境,真是朝廷孱弱,無力根除?其實很大程度上,其中許多朝廷默認的yin祠,是得不到儒家書院承認,無法請出一位君子開金口,各國朝廷對于這類香火鼎盛的yin祠,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有些朝廷,還會背著書院源源不斷暗中資助yin祠神仙錢,偷偷慫恿地方上的文人sao客,帶頭去燒香,以便當地百姓跟風而至,蜂擁相隨。 鐵券河亦有一個正統河神,正是先前那個來去匆匆的卑微老者。數百年來這個金身供奉在積香廟的河神,一直是紫陽府的牽線傀儡,紫陽府下五境修士的歷練之一,往往都是這個被同僚笑話為“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的鐵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憐嘍啰,幾乎等于伸長了脖子給那些練氣士雛兒砍殺而已,運氣好的,才能逃過一劫。一來二去,鐵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夠砍了,就得這個河神自己掏錢增加水運精華,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還得攜帶禮物登門拜訪,求著紫陽府的神仙老爺們,往河里砸下些神仙錢,增補水運靈氣,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長,免得耽擱了紫陽府內門弟子的歷練。聽上去很跌價,差不多可以被說成是茍延殘喘,實則不知道多少黃庭國江河神祇,對此艷羨不已。 道理很簡單,鐵券河不過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遜色于白鵠江這黃庭國第三大江水正神??渴裁??自然是靠著每年從紫陽府牙齒縫里摳出來的那點殘羹冷炙,年復一年的積攢,加上借助于金身所在積香廟的香火熏陶。 紫陽府修士,歷來不喜外人打攪修道,許多慕名而來的達官顯貴,只能在距離紫陽府兩百里外的積香廟停步。停步之后,自然要燒香敬神,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鐵券河神幫忙跟紫陽府通氣。因為紫陽府生財有道,從三境修士,一直到龍門境修士,每次被邀請出門“游歷”,都會有個大致價位,但是紫陽府修士一向眼高于頂,尋常的世俗權貴便是有錢,這些神仙也未必肯見,這就需要與紫陽府關系熟稔的鐵券河積香廟,幫著牽線搭橋。在此期間,鐵券河神絕對不敢從中漁利,一枚銅錢都不會賺。只是每次外邊的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給錢去供奉孝敬紫陽府神仙,后者出山擺平,事成之后,一筆與紫陽府無關的香火錢,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積香廟。 臨近紫陽府府邸,府門外是一座白玉廣場,已經浩浩蕩蕩站滿了恭候老祖歸來的紫陽府眾人。紫陽府分內門、外門,內門修士是開山老祖吳懿這一脈嫡傳弟子,以及歷代紫陽府府主與他們的門生弟子,加上各個高壽的龍門境老供奉,以及執掌各事的觀海境實權修士。外門則相對駁雜,除了資質一般的練氣士,還有投靠紫陽府的山澤野修、純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為紫陽府效命的奴婢雜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門,人數自然要遠遠多于潛心修道的練氣士。 將近千人在廣場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絲毫差錯。 大概是免得陳平安誤以為自己在給他們下馬威,吳懿微笑解釋道:“我已經在紫陽府百余年沒露面了,早年對外宣稱是揀選了一塊洞天福地閉關修行。實在是厭煩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來,干脆就躲起來不見任何人?!?/br> 當吳懿從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廣場邊緣時,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跪地磕頭,異口同聲高呼“恭賀老祖出關”。 落在裴錢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這么個陣仗,這么大排場,看得裴錢兩眼放光。 吳懿一抬手,看得裴錢嘖嘖稱奇,明明是低頭跪在地上的那千余人,這會兒就跟腦袋上長眼睛一般,嘩啦啦站起身。 吳懿徑直前行,陳平安故意落后一個身形,以免分攤了紫陽府老祖宗的風采,不承想吳懿也跟著停步,以心湖漣漪告知陳平安,言語中帶著一絲真誠笑意:“陳公子不必如此客氣,你是紫陽府百年難遇的貴客,我這塊小地盤,位于鄉野之地,遠離圣賢,可該有的待客之道,還是要有的,所以陳公子只管與我并肩同行?!?/br> 吳懿生性倨傲,是黃庭國以桀驁不馴著稱的地仙,原本去見陳平安就是捏著鼻子行事,既然陳平安言語舉止處處得體,并未因為仗著與父親、繡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讓吳懿心里舒服不少,才有這番心湖言語。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吳真君是百年來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時,我也就斗膽跟著并肩而行了,今天萬萬不可,還望吳真君先行一步,我們緊跟便是?!?/br> 吳懿笑了笑,不再堅持,獨自先行。倒是個知曉分寸的年輕人,不過就是過于刻板迂腐了些,跟個學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卻也不討她的喜。 隨著吳懿前行,廣場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條道路來。 只有陸陸續續五六人,有資格來到吳懿身后,在紫陽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來到陳平安右手邊的中年修士,便是現任紫陽府府主,是個金丹境地仙,而與裴錢、朱斂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兩個修士,是比紫陽府府主輩分更高的龍門境老修士,一個掌管賞罰,一個管錢,所以紫陽府府主從來都是虛設,并無實權,無非是個跟黃庭國朝廷與其他山頭洞府打交道的門面人物。不過歷代紫陽府府主,總計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資質天賦自己躋身的陸地神仙,其余六人,像當下這人,都是靠著紫陽府的神仙錢,硬堆出來的境界,真實戰力,要遠遠遜色于大宗門里邊的金丹境地仙,尤其是殺出一條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陽府的實際情況,當然不止如此。還有幾個前任府主,或是吳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后世的紫陽府師祖,正在閉關;也有一些遲暮修士,大道無望,一顆金丹,已經被光陰流水沖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著躲在紫陽府靈氣充沛的幾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參吊命,隱世不出。 紫陽府所有人都在揣測那個背竹箱年輕人的身份。難道是洞靈老祖在外邊新收的弟子?那么會不會是下一任府主人選? 吳懿帶著陳平安步入紫陽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氣宮,交代府主晚上要大擺宴席,為貴客接風洗塵。 進了紫氣宮,吳懿便讓所有人先去劍叱堂候著,她說要親自為陳公子安排下榻處所。 貴客?一行人面面相覷。難道是大驪那邊某位元嬰境地仙的嫡傳弟子,或是大驪袁曹之流的上柱國豪閥子弟? 吳懿果然親自將陳平安他們安頓下來后,這才去了紫陽府大佬齊聚的劍叱堂。她坐在一張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龍椅上,開始讓在座各位稟報事務,例如紫陽府這百年間的神仙錢收支,門中一些俊彥弟子的修行進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狀況,基本上她都只是在聽,不予點評,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當個甩手掌柜,更不會明明在世,依舊挑選一個個傀儡府主。 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愛聽這些瑣事,大家一本正經的匯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吳懿也毫不掩飾自己的無聊神態,身體歪斜,單手托腮幫子,偶爾點點頭。 大體上,紫陽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個字來形容。這就差不多了。吳懿懶得去計較那些修行之外的蠅營狗茍。 之所以建造紫陽府,成為開山鼻祖,當年還是她臨時起意,實在太過無聊使然。 再者,蛟龍之屬的諸多遺種,多喜好開府炫耀,以及收藏四處搜刮而來的寶物。 黃庭國算是古蜀國分裂前的舊版圖之一,與昔年莫名其妙就仿佛一夜覆滅崩塌的神水國,都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因為水運濃厚。再者上古劍仙,喜好來此斬殺蛟龍,相互廝殺當中多有隕落,故而法寶眾多,雖然絕大多數都被神水國之流的強大王朝搜集在國庫內,成為一件件傳承有序的國之重器,之后輾轉,不過是從一個老朽王朝傳到另一個新興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許多遺落珍寶,被她父親不動聲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親家底有多么雄厚的。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寶,不過是父親當年隨手賞賜、作為她躋身洞府境的小禮物而已。她父親收藏之豐,可以說是寶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當中最夸張的一個。南方老龍城苻家,說不定略勝一籌,不過那是整個苻氏家族積攢了兩千多年的底蘊,而她父親,是僅憑一己之力。所以吳懿對于這個她從來看不懂其內心想法的父親,是既恨又怕又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里,尊敬在內心最深處。想必那個弟弟也是相似心態。 吳懿抬起頭,原來是有人問到紫陽府應該如何招待那位陳公子。 吳懿想了想:“你們不用插手此事,該做什么,我自會吩咐下去?!?/br> 吳懿的安排很有趣,將陳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于藏寶閣的六層高樓內。每一層都擺滿了這位洞靈真君與紫陽府歷代修士的藏寶。 吳懿離去前,只說最上邊兩層樓,希望不要隨便登臨,底下四層,可以任意逛蕩。 由于這棟樓占地頗廣,除了第一層,之后上邊每一層都有屋舍床榻、書房,其中三樓甚至還有一座演武廳,擺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機關傀儡,所以陳平安四人不用擔心空有琳瑯滿目的天材地寶,而無歇腳處。 光是一樓,就看得裴錢恨不得多生出一雙眼珠子。 這趟紫陽府游歷,讓裴錢大開眼界,雀躍不已。以前總覺得除了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將來再置辦一兩只多寶架,就已經是自己那顆小腦袋的想象力極致了,如今進了名為紫氣宮的這棟藏寶樓,才知道真正的有錢人,原來可以如此有錢! 不過如今已經不用陳平安提醒,裴錢也不會擅自去觸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寶。她打算今晚不睡覺了,一定要把這四層的數百件寶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會抱憾終生。 由著裴錢和一樣心動不已的石柔在一樓“賞景”,陳平安和朱斂站在四樓,俯瞰半座紫陽府。 陳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過,以后我心目中的山頭該是怎么個樣子,現在看來,那會兒還是個窮光蛋的瞎琢磨,紫陽府才是個鮮活例子?!?/br> 又趕緊補了一句:“其實當時我也不窮了?!?/br> 朱斂問道:“少爺,這位洞靈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境地仙?” 陳平安點頭道:“相當于大半個元嬰境修士吧?!?/br> 終究是在人家的山頭蹭吃蹭喝,陳平安就沒有與朱斂細說其中玄機。 朱斂心里有數。 吳懿身在紫陽府,必然有仙家陣法,相當于一座小天地,幾乎可以視為元嬰境戰力。 朱斂玩笑道:“若是有山澤野修將這棟樓一掃而空,豈不是發大財了。聽說寶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br> 陳平安從咫尺物取出一壺酒,遞給朱斂,搖頭道:“儒家書院的存在,對于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懾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顧得過來,可一旦儒家書院出手,盯上了某個人,就意味著天大地大,同樣無處可躲,所以無形中壓制了許多大修士的沖突?!?/br> 朱斂喝了口酒,笑道:“為何浩然天下,對我們純粹武夫的約束反而不大?就因為八境、九境武夫太少?聽說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書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br> 陳平安輕聲道:“這里邊涉及很多被塵封的遠古內幕,崔東山不太愿意講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興趣。以前在龍泉郡家鄉,我第一次出門遠游的時候,窯務督造官和后來新設的縣令,就已經是最大的官了,總覺得跟皇帝什么的,離得太遠。后來一個大驪皇宮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親生母親,派人殺過我,我心里邊一直記著這筆賬,上次跟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在山崖書院見面,也與他聊開了。但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哪怕現在看著宋集薪,還是無法想象,他是一位大驪皇子。高煊還好些,畢竟第一次碰頭,就穿得鮮亮,身邊還有扈從??伤渭?,怎么看都是當年那個吊兒郎當的家伙嘛?!?/br> 朱斂提起酒壺,跟陳平安手里的養劍葫輕輕碰了一下,陳平安摘下養劍葫一直沒動,這會兒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斂感慨道:“萬一哪天宋集薪當上了大驪皇帝,少爺豈不是更加無法想象?”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的?!?/br> 兩人沉默片刻。陳平安突然說道:“崔東山有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他說三教圣人都在試圖換一種方式,讓注定勢不可當的那條光陰長河的流速,慢上一些?!?/br> 朱斂來了興致,好奇問道:“怎么個減慢?”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拍了拍欄桿:“仙家山頭是一物?!?/br> 朱斂一頭霧水。 陳平安繼續道:“人間城池是一物?!?/br> 陳平安緩緩道:“戰爭,又是一物?!?/br> 陳平安最后道:“能夠讓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學問,好像也是?!?/br> 朱斂聽得頭大:“崔東山說得神神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br> 陳平安喝著酒,笑道:“我一樣不懂?!?/br> 朱斂輕聲問道:“那么少爺想要懂得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br> 朱斂嗯了一聲:“少爺已經懂得夠多了,確實不必事事探究,都想著去追本溯源?!?/br> 陳平安轉頭道:“朱斂,你這見縫插針拍馬屁的習慣,能不能改改?” 朱斂舉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壺,哈哈笑道:“為什么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陳平安笑道:“倒也是?!?/br> 朱斂試探性問道:“之前少爺說要一個人去北俱蘆洲歷練,真不能帶上老奴?身邊沒個燒火做飯的廚子,也沒個沒事就溜須拍馬的扈從,多沒勁?” 陳平安點頭道:“你就老老實實留在落魄山吧,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在武道上更上一層樓。那個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既然適合我,當然更適合你。以后如果你可以躋身山巔境,那么裴錢第一次游歷江湖,哪怕走得再遠,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別洲游玩,只要有你暗中護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br> 朱斂只得放棄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想法。 陳平安問道:“朱斂,能不能說說你年輕時候的事情?” 朱斂破天荒有些赧顏:“無數糊涂賬,無數風流債,說這些,我怕少爺會沒了喝酒的興致?!?/br> 陳平安跳上欄桿坐著:“說說看,其實你送給裴錢的那幾本江湖演義小說,我都偷偷看過好幾遍了,我覺得寫得都很好。不過畢竟是書齋文人想象中的江湖,不夠實在,相信沒有你口述的親身經歷有趣?!?/br> 朱斂也跳上欄桿坐下,咧嘴而笑:“好啊,容老奴娓娓道來。少爺你是不曉得當年老奴是何等年少風流,在那江湖上,有多少仙子女俠,仰慕得那叫一個死去活來,癡心不改?!?/br> 結果越是聽到后來,朱斂發現自家少爺的嫌棄眼神越是明顯,最后陳平安拍了拍朱斂肩膀,也沒多說什么,跳下欄桿就走了。這讓朱斂有些受傷。自家少爺其他都好,唯獨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委實是太正人君子,太不同道中人了! 朱斂應該不知道,走入樓內的陳平安,一直在心中碎碎念:“你有寧姑娘了,你有寧姑娘了,膽敢胡思亂想,花花腸子,會被寧姑娘二話不說打死的……難道想一想也不成?不成的不成的,你只要見著了寧姑娘,在她那邊哪里藏得住,一下子就會被看穿,還不是要被打個半死,你敢還手嗎?” 一艘裝飾素雅的兩層樓船,由江水洶涌的白鵠江駛入河面平緩的鐵券河河道。 船頭站著一個容貌冷艷的宮裝女子,身邊還有一個貼身婢女和三個年齡懸殊、相貌迥異的男子。 一個老者苦笑道:“夫人,咱們這趟拜訪紫陽府,未必討喜啊?!?/br> 老者與其余兩人,都是這位夫人的府上客人,雙方相識已久,而且大家性情相合,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一些聯盟,也都是除魔衛道。例如當初根據夫人提供的密報,他們在蜈蚣嶺追捕那個為禍百年的狐魅,便是例子,與那紫陽府和積香廟無異于商賈往來的甘若醴,是截然不同的氛圍。 那位夫人眉眼間有著淡淡的憂愁,唯有一聲嘆息。 她身邊的妙齡婢女,與她相伴百年之久,雖是水鬼陰物之身,早年含冤溺死,但是受香火恩澤,因禍得福,得以踏上修行之路。 婢女算是這位夫人的體己人,所以在這種場合,還是說得上話,輕聲道:“形勢所迫。寒食江和御江已經得了大驪宋氏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唯獨我們白鵠江,被冷落至此,這還不算什么,無非是與大驪朝廷不打交道便是了,只是夫人這趟入京,聽陛下的言下之意,白鵠江說不定還有大難在后邊,我們休想潔身自好?!?/br> 老者疑惑道:“大難?” 婢女亦是愁緒滿懷,言語也有些低沉:“陛下還有所暗示,御江水神那廝,雖已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猶不知足,竟然恬不知恥,主動跑去了驪珠洞天的披云山,好像通過一樁隱秘關系,得以在北岳正神魏檗面前搬弄唇舌,極有可能大驪朝廷會對咱們白鵠江動手,已經封山的靈韻派,就是前車之鑒。陛下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只能由著大驪蠻子胡作非為?!?/br> 老者無奈道:“那個家伙的厚顏無恥,確實是出了名的?!?/br> 一個高大漢子雙臂環胸,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鐵券河,雖然前年順利從五境巔峰成功躋身六境武夫,可如今一團糟的國事,讓這個原本打算躋身六境后就去投身邊軍行伍的熱血漢子有些心灰意冷。 大驪蠻子的馬蹄肆意踩踏在黃庭國版圖上,從來不需要跟當今陛下通氣打招呼。更讓漢子無法接受的事情是朝野上下,從文武百官到鄉野百姓,再到江湖和山上,幾乎少有義憤填膺的人物,一個個投機鉆營,削尖了腦袋,想要依附那撥駐扎在黃庭國內的大驪官員,大驪宋氏的七品官竟是比黃庭國的二品中樞大員,還要威風!說話還要管用! 而真正讓漢子最終放棄去邊軍的,是一個在黃庭國京城流傳開來的消息。 當年他與朋友追殺那個狐魅,卻被后者在蜈蚣嶺設下陷阱,只是最后那個本該現身與她聯手的姘頭熊羆大妖,不知為何,非但沒有露面,反而對那個擅長歹毒雙修之法的狐魅姘頭見死不救。這才使得他們眾人合力,成功擒拿了那個自封青芽夫人的作祟狐魅,在黃庭國朝廷那邊立下一樁大功。后來那個狐魅被秘術束縛禁錮,失去了大半神通,關押在朝廷專門用來鎮壓山澤野修和妖魅精怪的大牢。 當時漢子與朋友們,在白鵠江水神府邸好好喝了頓快意酒。 但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傳遍京城,那個本該被剝皮抽筋、以儆效尤的狐魅,被皇帝陛下收入了后宮,金屋藏嬌。 漢子聽后心中憤懣不已。 這次與兩個修士朋友聯袂登門江神府,站在船頭的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也明明白白告訴了他們真相。傳聞不假。 國難當頭,君王倒是快活得很? 江神娘娘在入京覲見皇帝之時,那個狐魅的的確確就站在皇帝身側,只是變得低眉順眼,好在她身上被供奉修士設下的禁忌,洪氏皇帝還沒有傻到幫她全部去除。 當時那幕場景,讓這位曾經與洪氏先祖皇帝有過一段露水姻緣的江神娘娘有些皺眉頭,印象中當今皇帝并無好色的名聲。 只是時過境遷,對方終究是一國之主,她不好多說什么。再者,作為一江正神,在漫長的歲月里,高居神臺,透過那百年復百年的裊裊香火,早已看遍眾生百態,對于這些世俗荒誕事,早已見怪不怪。 想來是現任皇帝心中壓力太大,畢竟大驪宋氏雖然承認了黃庭國的藩屬地位,可天曉得會不會突然有一天,就冒出個姓宋的年輕皇室,讓他從龍椅上滾蛋?既然如此,何以解憂?大概只有床笫之樂了。 水神娘娘其實知道那個武夫孫登先的積郁心情。只是有些話,她說不得。因為一旦說出口,所謂的君子之交,以前積攢下來的香火情,就會煙消云散。 大勢所趨,黃庭國洪氏皇帝不轉投大驪蠻子,難道真要為了所謂臉面,大動干戈,以卵擊石,然后惹惱了大驪宋氏,毫無懸念地被大驪邊關鐵騎輕松碾壓而過?到時候皇帝陛下淪為階下囚不說,黃庭國百姓有多少人要遭受戰火劫難?幾十萬?還是幾百萬?天翻地覆,山河變色,滿目瘡痍,黃庭國沒有誰能夠獨善其身。那些無辜百姓的立世之本,哪有太多的講究,不過是求個一年到頭的衣食無憂。天寒可加衣,餓時能加餐,已是難得的安穩歲月。 這趟執意要拜訪紫陽府,還拉上他們三人,水神娘娘何嘗不知道孫登先心中不痛快?可她不得不來。甚至還需要三人幫忙壓陣護衛,以免被那個性情難測的紫陽府老祖宗,干脆就將她拘押在那邊。多出三人,其實無補于事,可到底能夠讓紫陽府稍稍多出一兩分忌憚吧。 這位夫人只能寄希望于此次順利圓滿,回頭自己的水神府自會報答孫登先三人。 駛入鐵券河后,幾人越來越沉默,當路過那座積香廟的時候,河神老者出現在河邊,作為下屬,他先向江神娘娘作揖行禮,只是直腰后所說的言語,可就不太中聽了。老者笑瞇瞇問道:“江神夫人可是稀客,不知道此次巡查屬下的鐵券河,有何指教?若是夫人依舊不愿放過咱們鐵券河如今的那個水軍統領,屬下倒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只是這個統領,如今已是紫陽仙府的掛名修士,難道夫人此次逆流而上,是要去紫陽仙府掰扯掰扯當年那樁恩怨?” 渡船繼續前行,江神娘娘一言不發。 鐵券河神不以為意,轉頭望向那艘繼續前行的渡船,不忘火上澆油地使勁揮手,大聲嚷嚷道:“告訴夫人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咱們紫陽仙府的洞靈真君老祖,如今就在府上,夫人身為一江正神,想必紫陽仙府一定會大開儀門,迎接夫人的大駕光臨,繼而有幸得見真君真容。夫人慢走啊,回頭返回白鵠江,若是得空,一定要來屬下的積香廟坐坐?!?/br> 等到渡船遠去,這個河神朝鐵券河狠狠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什么玩意兒,裝什么清高,一個不明來歷的外鄉元嬰,投杯入水幻化而成的白鵠真身,不過是當年自薦枕席,跟黃庭國皇帝睡了一覺,靠著床上功夫,僥幸當了個江神,也配跟咱們真君老祖宗談買賣?這幾百年中,從來不曾給咱們紫陽仙府進貢半枚雪花錢,這會兒曉得亡羊補牢啦?哈哈,可惜咱們紫陽仙府這會兒,是真君老祖宗親自當家做主,不然你這臭娘們舍得一身皮rou,死皮賴臉地爬上府主的床笫,還真說不定給你弄成了……痛快痛快,爽也爽也……” 河神轉身大搖大擺走回積香廟。他突然偷偷咽了口唾沫,賊兮兮地笑,不曉得這婆娘脫下那身宮裝衣裙后的金身皮囊,摸上一摸,到底是啥個手感和滋味?若是白鵠江遭了難,說不定他還真有機會嘗一嘗? 紫陽府,劍叱堂。 吳懿已經差不多到了耳根子忍耐的極限,正要讓那撥還在滔滔不絕向她邀功討賞的家伙退下,突然有一個外門管家站在劍叱堂大門后躬身道:“老祖宗,那白鵠江的江神,攜帶重禮登門求見,希望老祖能夠賞臉見她一面?!?/br> 吳懿嘴角扯起一個弧度,似笑非笑,望向眾人,問道:“我前腳剛到,這白鵠江婆娘就后腳跟上了,是積香廟那家伙通風報信?他是想死了?” 在場眾人,心知肚明,這是老祖宗生氣的征兆。一時間,所有紫陽府位高權重的老神仙們,個個惴惴不安。 老祖宗一發火,次次地動山搖,要么是不長眼的外人遭受滅頂之災,要么是辦事不力的一大堆自家人掉一層皮。 一個與鐵券河神關系不錯的紫陽府老修士,趕緊硬著頭皮站出來,為那命懸一線的河神美言幾句:“啟稟老祖宗,積香廟河神絕對不敢,這家伙道行低賤,萬事不行,只有對咱們紫陽府忠心耿耿這件事上,可以說是半點不含糊。所以我斗膽猜測,想必是老祖宗此次駕馭仙舟,遠游歸來,給那江神娘們抬頭瞪大一雙狗眼,瞧見了老祖宗的絕代風采,就屁顛屁顛趕來跟老祖宗搖尾乞憐了?!?/br> 吳懿一根手指輕敲椅把手:“這個說法……倒也說得通?!?/br> 所有人頓時如釋重負。哪怕是與老修士不太對付的紫陽府老人,也忍不住心中暗贊一句。 倒不是那個老修士仗義,愿意為一個紫陽府的外人說幾句公道話,而是他管著紫陽府外門的錢財往來,每年從乖巧懂事的鐵券河神那邊多有額外進賬。 這種事,可大可小。一般來說,即便這類雞毛蒜皮的腌臜事,被洞靈真君這名一心修大道的老祖宗知道了,她也未必愿意動一下眼皮子,張嘴說半句重話。說不定告密之人,與被揭發的可憐蟲,都會被她厭煩驅逐,各打五十大棍,一起丟出紫陽府大門,道理很簡單——這會讓她心情不佳。 老祖宗雖然不愛管紫陽府的世俗事,可每次只要有人招惹到她發火,她勢必會挖地三尺,牽出蘿卜拔出泥,到時候蘿卜和泥土都要遭殃,萬劫不復,真真正正是六親不認。 歷史上,好幾個龍門境功勛供奉,莫說兢兢業業,就是為紫陽府出生入死都不過分,功勞苦勞都不缺;還有幾個老祖宗的嫡傳弟子,無一例外都是金丹境地仙的大好資質,可一樣是事發后,悉數被老祖宗親手抓走,再無音訊。 吳懿依舊沒有給出自己的意見,隨口問道:“你們覺得要不要見她?” 眾人意見不一,有人說這白鵠江神膽大包天,仗著與洪氏一脈的那點關系,從來不向我們紫陽府納貢稱臣,既然她敢來紫陽府,不妨隨便找個由頭,直接將她拿下,關押在紫陽府水牢底下,回頭再扶植一個聽話的傀儡繼任白鵠江神,兩全其美。也有人反駁,說這個蕭鸞夫人,終究是黃庭國屈指可數的一江正神,如今黃庭國暗流涌動,咱們紫陽府雖然算是已經上了岸,可近期最好還是行事穩重些,堂堂紫陽府,何必跟一個近鄰江神慪氣,傳出去,徒惹笑話。 吳懿煩得很,拍了拍椅把手,對現任府主的金丹境修士說道:“這個蕭鸞夫人,可沒那么大面子,能夠讓我去接待她。黃楮,你去見見她,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說話不對胃口,或是求人辦事,出價太低,就抓起來丟入水牢;如果足夠溫順,或是價格公道,那就與她做買賣好了。紫陽府雖說家大業大,可誰樂意跟錢過不去。如果談得愉快,今晚為陳公子接風洗塵的宴席,可以順便邀請她,記得她的座位……嗯,就放在最靠近大門口的地方好了?!?/br> 紫陽府府主黃楮抱拳領命。 吳懿的視線在所有人身上掠過,玩味笑道:“我不在的時候,你們怎么做,我可以不管,可如今我就在紫陽府,你們誰如果把事情做得私心重了,就是把我當傻子看待?!?/br> 一江水神蕭鸞夫人,艷名遠播,黃楮早就對她的美色覬覦已久,況且這個江神的雙修之法,能夠大補修士神魂,一旦拘押在水牢中,慢慢磨去棱角,等到哪天老祖離開紫陽府,還不是由著他這個府主為所欲為?原本確有這一絲腌臜想法的府主黃楮,被吳懿這番言語嚇得頭皮發麻,悚然驚懼,再次低頭抱拳道:“黃楮豈敢罔顧老祖宗的栽培之恩,豈敢如此自尋死路?!” 吳懿皮笑rou不笑,沒有言語。 黃楮慢慢退出劍叱堂,走出去后,大汗淋漓。其余眾人,陸續離開,都有些幸災樂禍。 吳懿突然一皺眉,伸手拈住破空而來的一抹亮光,是完全無視紫陽府陣法的飛劍傳信。 這等驚人手筆,不用想,必然是那個去當什么書院副山長的父親大人了。 看到信上內容后,吳懿揉了揉眉心,十分頭疼,還有不可抑制的憤怒。 她一巴掌拍碎紫檀龍椅的椅把手。自己已經足夠客氣了,還要怎樣盛情款待?!難道要將那個陳平安當老祖宗供奉起來不成?只是一想到父親的陰沉面容,吳懿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喟然長嘆,罷了,也就忍一兩天的事情。 暮色降臨,整座紫氣宮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紫陽府今夜大擺宴席,地點位于紫氣宮用以款待頭等貴客的雪茫堂。 白鵠江神蕭鸞夫人,帶著貼身婢女和孫登先三人,在一個紫陽府年輕女修的帶領下,去往雪茫堂宴會。 事情已經談妥,不知為何,蕭鸞夫人總覺得府主黃楮有些拘謹,遠遠沒有以往在各種仙家府邸露面時的那種意氣風發。 他們一行的住處,被黃楮安排在紫陽府的偏僻地帶,根本不可能會是這座屬于吳懿私宅的紫氣宮,而且只有一個紫陽府外門弟子中的三境女修負責他們的衣食住行,即便如此,小小三境修士也沒個好臉色給一位大江正神娘娘,紫陽府店大欺客,那種從骨子里流露出來的居高臨下,一覽無余。除了蕭鸞夫人,婢女和三個大老爺們當時臉色都有些難看,只有蕭鸞夫人始終神色恬靜。接下來發生了一件更過分的事情,讓婢女和孫登先直接繃不住臉色,各自冷哼一聲。 那名三境女修戰戰兢兢進了紫氣宮大門后,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因為關于紫氣宮的傳聞,一個個都很讓人敬畏,結果只走了一半路程,她指了大致道路后就說接下去讓蕭鸞夫人他們自己去那雪茫堂,反正座位很好找,就靠著大門。 蕭鸞夫人安慰了婢女和孫登先兩人幾句,見效果不大,只好苦笑著率先前行。結果繞過一座影壁,在一條長廊上,遇到了另外一撥人。 遇到的正是陳平安四人。之前是一個龍門境老修士親自去請的陳平安,不過陳平安問過了道路,就說不麻煩老前輩帶路,自己走去就行,管著紫陽府所有下五境修士生殺大權的老修士本想堅持,只是一想到先前劍叱堂老祖宗的說法,以及自己咀嚼出來的余味,覺得還是順著這個陳公子為妙,便告罪一聲,轉頭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 雙方剛好在兩條廊道交會處碰頭,陳平安便率先停步,讓蕭鸞夫人一行人先走。蕭鸞夫人微笑著點頭致意,算是謝過這個陌生人的禮數。 一個在紫氣宮背負長劍的白衣年輕人?蕭鸞夫人也沒有多想。她的貼身婢女忍不住多看了陳平安一眼,喲呵,腰間還掛了個朱紅色小酒壺呢。瞧著挺像是一個紫陽府上的內門譜牒仙師啊,可為何沒有紫陽府修士身上的那種跋扈? 走在最后邊的孫登先惆悵郁悶得很,便沒有注意陳平安這撥人。突然,他聽到有人喊道:“大俠?!” 孫登先沒理會,繼續前行。 可那人繼續說道:“大俠!蜈蚣嶺,破廟前,我們見過的?!?/br> 孫登先愣了一下,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看著那個滿臉燦爛笑容的白衣年輕人:“你是?” 陳平安快步走到孫登先跟前,笑道:“大俠還記不記得,破廟那邊,我當時帶著兩個小家伙,一個青衣,一個粉裙。你們降妖除魔之后,大俠你還好心提醒我要注意來著,說不是所有山上人,都不介意有人身邊帶著成精的妖物?!?/br> 孫登先恍然大悟,爽朗大笑:“好嘛,原來是你來著!”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難為情:“這兩年我個子躥得快,又換了一身行頭,大俠認不出來,也正常?!?/br> 孫登先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好小子,不錯不錯!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夠在紫氣宮吃飯喝酒了!等會兒,估計咱們座位離得不會太遠,到時候我們好好喝兩杯?!?/br> 陳平安只是樂呵,點頭說“好”。 當年在蜈蚣嶺,孫登先持有一把符器銀色小刀,與人一起追剿捉拿一個狐魅化身的美婦人,還與一撥游歷江湖的官宦子弟差點起沖突,最終還是制服了那個心狠手辣的狐魅,狐魅好像自稱青芽夫人。 對于那場萍水相逢,陳平安記憶尤其深刻。甚至可以說,陳平安對于江湖的模糊印象,以及何謂俠士,何為降妖除魔,如何真正看待險惡的江湖,都源于那場偶遇和旁觀。 竟然能夠在這紫陽府再次遇到那個出手干脆利落的漢子,陳平安覺得是大大的意外之喜。 只是陳平安全顧著高興了,裴錢卻瞪大了眼睛。那不知道哪根蔥的黃庭國六境武夫,竟然敢將那么重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膀上。這一幕看得朱斂微笑不已,石柔更是眼皮子打戰,她心想要是崔東山在這里,估計這個不長眼的江湖莽夫,八成是死定了。 孫登先前邊的蕭鸞夫人等人也聽到了后方動靜,紛紛停步,孫登先向他們笑著介紹陳平安,開懷大笑道:“這個小兄弟,就是我與你們提起過一嘴的那個少年郎,年紀輕輕,拳意相當不俗,膽子更是大,當年不過三四境武道修為,就敢帶著兩個小妖行走江湖,不過比起那幫官宦子弟的繡花枕頭,這位少俠,江湖經驗可就要老到多了……” 儀態雍容、姿色出彩的蕭鸞夫人,雖然臉上再次泛起笑意,可她身邊的婢女,已經用眼神示意孫登先不要再磨蹭了,趕緊去往雪茫堂赴宴,免得節外生枝。 一個老者輕聲提醒道:“小孫,你們可以邊走邊聊?!?/br> 孫登先有些悻悻然,好在陳平安笑道:“赴宴要緊,大俠姓孫?我姓陳名平安,孫大俠就直接喊我陳平安好了?!?/br> 孫登先本就是生性豪邁的江湖游俠,也不客氣:“行,就喊你陳平安?!?/br> 蕭鸞夫人等人繼續趕路,孫登先便留在最后與陳平安熱絡閑聊起來。 廊道盡頭,有訓斥聲驟然響起:“你們怎么回事?難道要我們老祖和府主等你們落座才開席?蕭鸞夫人,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說話的是一個火急火燎拐入廊道盡頭的紫陽府內門管事,他神色倨傲無比,根本不將一位江水正神放在眼中。 那管事訓斥之后,黑著臉轉身就走:“趕緊跟上,真是婆婆mama!” 蕭鸞夫人在那管事轉身后,瞇起眼,輕輕吐出一口氣,神色恢復正常。 孫登先小聲罵了一聲娘。 陳平安沒有說話。 紫陽府所有中五境修士已經齊聚于雪茫堂。 蕭鸞夫人走到大堂門檻外,放緩了腳步,因為她已經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覺。 那個管事就站在大門口,使勁瞪著白鵠江水神娘娘,壓低嗓音道:“還不快進去坐下!” 蕭鸞夫人面無表情,跨過門檻,身后是婢女和那兩個江湖朋友,管事對待白鵠江神還樂意刺幾句,對于之后那些狗屁不是的玩意兒,就只有冷笑不已了。 只是當他看到與一人關系親近的孫登先后,這個管事一下子笑容僵硬,額頭瞬間沁出汗水。 孫登先有些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管大踏步跨過門檻。 稍稍慢一步走入雪茫堂的陳平安,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