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陌上花開
敲鑼打鼓???那叫沙場打仗,不叫深入龍潭虎xue秘密刺殺大魔頭。重來!” 李槐自知理虧,沒有還嘴,小聲問道:“那我們怎么離開院子去外邊?” 裴錢瞪眼道:“走大門,反正這次已經失敗了?!?/br> 兩人從那本就沒有閂上的院門離開,重新來到院墻外的小道。 躺在廊道那邊的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裴錢手持行山杖,念叨了一句開場白:“我是一個鐵血殘酷的江湖人?!?/br> 李槐有樣學樣:“我是一個沒有慈悲心腸的殺手,我殺人不眨眼,我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 裴錢有些不滿:“嘮叨這么多干嗎,氣勢反而弱了。你看書上那些名氣最大的俠客,綽號最多就四五個字,多了,像話嗎?” 李槐覺得有道理,假裝自己戴了一頂斗笠,又學某人伸手扶了扶斗笠,一手扶住腰間竹劍:“我是一個沒有慈悲心腸的殺手和劍客?!?/br> 兩人先后登上墻頭,這次兩人落地都沒有出紕漏。 然后裴錢和李槐一前一后,在院子里做了個翻滾動作。 這是兩人“早有預謀”的步驟,不然直愣愣跑上臺階,給崔東山一刀一劍,兩人都覺得太乏味了。 翻滾起身后,兩人躡手躡腳貓腰跑上臺階,各自伸手按住了竹刀和竹劍,裴錢正要一刀砍死那惡名昭彰的江湖“大魔頭”,冷不丁,李槐嚷了一句:“魔頭受死!” 裴錢猛然間停下腳步,轉頭對李槐怒目相向,李槐隨之愣在當場:“咋了?” 裴錢問道:“你不是一名來去無蹤不留名的殺手嗎,刺客殺人前嚷嚷個啥?” 李槐恍然大悟。 裴錢一跺腳:“又要重來!” 李槐道歉不已。 兩人渾然不將那“魔頭”放在眼里,再次跑向院門那邊。 崔東山坐起身,無奈道:“我這個束手待斃的大魔頭,比你們還要累呀?!?/br> 出了院子,裴錢教訓道:“李槐,你再胡來,我以后就不帶你闖蕩江湖了?!?/br> 李槐保證道:“絕對不會出錯了!” 裴錢突然問道:“如今我才是記名弟子,在幫派內的地位比你都不如。立下這樁名動江湖的功勞之后,你說寶瓶jiejie會不會提拔我當個小舵主?” 李槐點頭道:“肯定可以!如果李寶瓶賞罰不明,沒關系,我可以把小舵主讓賢給你,我當個副手就行了?!?/br> 裴錢老氣橫秋道:“不承想李槐你武藝一般,還是個古道熱腸的真正俠客?!?/br> 李槐反駁道:“殺手,劍客!” 結果兩人腦袋上各挨了一顆栗暴:“這么晚了,還不去睡覺,在這里做什么?” 裴錢一見是陳平安,立即踹了李槐一腳,李槐豪氣干云道:“是我邀請裴錢,與我一起為民除害,刺殺大魔頭崔東山?!?/br> 陳平安笑道:“行了,大魔頭就交給武功蓋世的大俠客對付,你們兩個如今本事還不夠,等等再說?!?/br> 裴錢從李槐那邊要回竹劍,就去院子的偏屋睡覺了,之前都是跟李寶瓶睡在學舍,只是今天例外。 陳平安帶著李槐返回學舍。遇見了一位巡夜的書院夫子,恰好熟悉,竟是那位姓梁的看門人,一位籍籍無名的元嬰境修士,陳平安便為李槐開脫,找了個逃避責罰的理由。 老夫子好說話,對此根本不介意,反而拉著陳平安閑聊片刻。李槐覺得特別有面子,恨不得整座書院的人都看到這一幕,然后羨慕他有這么一個朋友。 陳平安與老夫子告別后,摸了摸李槐的腦袋,說了一句李槐當時聽不明白的話語:“這種事情,我可以做,你卻不能認為可以常常做?!?/br> 李槐說道:“放心吧,以后我會好好讀書的?!?/br> 陳平安便說道:“讀書好不好,有沒有悟性,這是一回事;對待讀書的態度,很大程度上會比讀書的成就更重要,這是另外一回事,往往在人生道路上,對人的影響顯得更長遠。所以年紀小的時候,努力學習,怎么都不是壞事,以后哪怕不讀書了,不跟圣賢書籍打交道,等你再去做其他喜歡的事情,也會習慣去努力?!?/br> 李槐似懂非懂。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在身前隨手畫出一條線:“打個比方,這是我們每個人人生道路的一條線,來龍去脈,我們所有的心性、心境和道理、認知,都會不由自主地往這條線靠攏,除了書院夫子和先生,絕大部分人有一天,都會與讀書、書籍和圣賢道理,表面上愈行愈遠,但是我們對于生活的態度、脈絡,卻可能早就存在了一條線上,之后的人生,都會按照這條脈絡前行,甚至連自己都不清楚,但是這條線對我們的影響,會伴隨一生?!?/br> 然后陳平安在那條線的前端和周圍畫了一個圓圈:“我走過的路比較遠,認識了很多人,又了解你的心性,所以我可以與老夫子說情,讓你今晚不遵守夜禁,免去責罰,但是你自己卻不行,因為你現在的自由……比我要小很多,你還沒有辦法去跟‘規矩’較勁,因為你還不懂真正的規矩?!?/br> 李槐直愣愣盯著陳平安,突然哭喪著臉:“聽是聽不太懂的,我只能勉強記住。陳平安,我怎么覺得你是要離開書院了???聽著像是在交代遺言???” 兩人已經走到李槐學舍附近,陳平安一腳踹在李槐屁股上,氣笑道:“滾蛋?!?/br> 李槐揉著屁股走到學舍門口,轉頭望去,陳平安還站在原地,朝他揮了揮手。 總是這樣。 陳平安回到崔東山院子,林守一和謝謝都在修行。 練氣士一旦走上修道之路,躋身金丹境地仙之前,往往不分晝夜修行。由不得修行之人不斷絕紅塵,清心寡欲。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開始在院子里練習天地樁,倒立行走。以一口純粹真氣,溫養五臟六腑,經脈百骸。 傳說躋身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后,行氣既久,便可以達到鼻中無出入之氣的絕佳境界。 到了武夫十境,也就是崔姓老人以及李二、宋長鏡那個境界的最后階段,就可以真正自成小天地,如一尊遠古神祇蒞臨人間。 善用氣者,噓水,可使得江水逆流,噓水,焚湖煮海,亦可身處大疫之中,而不染纖毫,萬邪不侵。即是此理。 陳平安突然想起那趟倒懸山之行,在街上偶遇的一個高大女子。 當時陳平安眼力淺,看不出太多門道,如今回想起來,她極有可能是一個十境武夫! 武夫合道,天地歸一。 崔東山不在院子,出現在了東華山之巔,與茅小冬站在一起。 崔東山說了一些不太客氣的言語:“論教書傳道,你比齊靜春差遠了。你只是在對房屋窗戶四壁,修修補補,齊靜春卻是在幫學生弟子搭建屋舍?!?/br> 茅小冬罕見地沒有跟崔東山針鋒相對。 崔東山緩緩道:“趙繇從小衣食無憂,天資聰慧,性情溫良,就得教他放棄一些東西,理解這個世道的艱難困苦,才能真正知曉心中所學、手中所有的珍貴。宋集薪貌似跋扈、鋒銳,實則內心自卑、軟怯,必須以某些近儒的法家學問,讓其內心強大,規矩分明,明白治國一事,務必棄小聰明而取大智慧,既不偏離儒家太遠,又最終走向正途。而我家先生,習慣了一無所有,內心極其堅硬,但是又無所依,恰恰得讓他學會拿起一些東西,然后不斷去讀書識人,然后將那些自己不斷琢磨出來的道理,當作一葉扁舟泛苦海的壓艙石。這就叫因材施教,有教無類?!?/br> 茅小冬終于開口說道:“我不如齊靜春,我不否認,但這不是我不如你崔瀺的理由?!?/br> 崔東山笑道:“跟我這種貨色比,你茅大山長也不嫌磕磣?”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不屑言語。 崔東山笑呵呵道:“啥時候正式躋身上五境?到時候我給你備一份賀禮?!?/br> 茅小冬不愿回答這個問題,心情沉重:“劍氣長城那邊,會不會出現大問題?諸子百家現在如此活躍,紛紛押注九大洲的各個世俗王朝,大大違反常理,我怎么覺得……” 茅小冬不再繼續說下去。 崔東山感慨道:“浩然天下都覺得那撥刑徒抵御妖族,是我們九大洲習以為常和劍修職責所在、天經地義的事情,至于真相和結果如何,拭目以待吧?!?/br> 茅小冬轉頭望向他。 崔東山眺望遠方:“設身處地,你若是遺留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想不想要落葉歸根?你若是畫地為牢的刑徒遺民,想不想要背轉過身,跟浩然天下講一講……憋了無數年的心里話?” 茅小冬皺眉道:“劍氣長城一直有三教圣人坐鎮?!?/br> 崔東山笑了:“不說一座蠻荒天下,便是半座,只要愿意擰成一股繩,愿意不惜代價,打下一座劍氣長城,再吃掉浩然天下幾個洲,很難嗎?” 茅小冬說道:“我覺得不算容易?!?/br> 崔東山沒有否認,只是說道:“多翻翻史書,就知道答案了?!?/br> 茅小冬猶豫了一下:“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一個肩挑日月的陳淳安!” 崔東山緩緩道:“史書上也有一些人,早死,流芳千古;晚死,遺臭萬年?!?/br> 茅小冬正要再說什么,崔東山已經轉頭對他笑道:“我在這兒胡說八道,你還當真???” 茅小冬說道:“如果事實證明你在胡說八道,那會兒,我請你喝酒?!?/br> 崔東山笑道:“不愧是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讀書人,修為高了,度量都跟著大了?!?/br> 茅小冬放眼望去。 浩然天下,版圖遼闊,各洲各處自然也有戰亂紛飛,可大體上還是如大隋京城這般,歌舞升平。孩子們只在書上看到過那些血流長河、餓殍千里;大人們每天都在斤斤計較柴米油鹽;寒窗苦讀的讀書人,都在想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許多已經當了官的文人,哪怕已經在官場大染缸里變得面目全非,可偶爾夜深人靜翻書時,興許依舊會愧對那些圣賢教誨,向往那些山高月明、朗朗乾坤。 崔東山看著這個他先前一直不太看得起的文圣一脈記名弟子,突然踮起腳,拍了拍茅小冬肩膀:“放心吧,浩然天下,終究還有我家先生、你小師弟這樣的人。再說了,還有些時間,比如,小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都會成長起來。對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 茅小冬說了一句自己先生的傳世名言:“青出于藍而勝于藍?!?/br> 崔東山咳嗽一聲:“實不相瞞,當年老秀才能夠說出這句話,我功莫大焉,不妨與你說一說此事的緣由趣聞。那會兒我與老秀才經過一座染坊,遇上一個身姿曼妙的秀氣小娘子……” 茅小冬一把抓住崔東山的肩膀,使勁一甩,將崔東山隨手拋下東華山之巔,怒罵道:“胡說八道還上癮了?” 蠻荒天下,三月懸空。 一座形若古井的巨大深淵,被這座天下譽為英靈殿。 相傳此地曾是遠古時代某個戰力通天的大妖老祖,與一個遠游而來的騎牛小道士,大戰一場后的戰場遺址。 這座天下將那場戰事描繪得蕩氣回腸,只有屈指可數的大妖知曉真相。事實上,大戰是真,卻不是大妖與那個騎青牛來此游歷的道士,而是更為遙遠悠久的一樁慘烈戰事,當時有個輩分極高的大妖歷經千辛萬苦攀爬數千年,好不容易能夠掙脫束縛爬出井底,來到井口,結果一個道士站在井口上,一根手指輕輕按下,將其打落回井底。 如今這座“水井”四壁上空,有排列成一圈的一個個巨大座位??傆嬍膫€,座位高低不平。 既有一座破碎倒懸的山岳如高臺,也有好似傳說中上古天庭的一部分瓊樓玉宇,更有飄浮在無盡虛空的巨大尸骸。 有一座白骨累累而成的宏大枯骨王座,有一個瑩白如玉的白骨大妖,正在持杯飲酒,腳底下踩著一顆頭顱,輕輕蹍動。 有一根高達千丈的圓柱,篆刻著古老的符文,屹立在虛空之中,有條猩紅長蛇盤踞,一顆顆黯淡無光的蛟龍之珠,緩緩飛旋。 一件破碎的灰色長袍,空無一物,無風飄蕩。 一個身穿金甲、覆有面甲的魁梧身形,不斷有金光如流水,從甲胄縫隙之間流淌而出,像是一團被拘束在深井的烈日驕陽。 有一個頭戴帝王冠冕、身穿墨色龍袍的女子,人首蛟身,長尾筆直拖曳入深淵。無數相對她巨大身形而言,如同米粒大小的縹緲女子,懷抱琵琶,五彩絲帶縈繞在她們婀娜多姿的身旁,達數百之多。女子百無聊賴,一手托腮幫子,一手伸出兩根手指,捏爆一粒粒琵琶女子。 一個身穿雪白道袍、看不清面容的道人,身高三百丈,相較于其余王座之上的“鄰居”,依舊顯得無比渺小,只是他背后浮現有一輪彎月。 有袒胸露腹、三頭六臂的魁梧巨人,盤坐在一張由金色書籍疊放而成的蒲團上,胸膛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由劍氣長城那個老大劍仙一劍劈出。 在座大妖,沒有任何一個,參加過那場驚天動地的劍氣長城廝殺。 絕大部分的隱蔽存在,都是從無盡長眠中被喊醒。一小部分,已經聲名顯赫千萬年,卻從來不理會劍氣長城的那場戰事,一直選擇冷眼旁觀。 當初去十萬大山拜訪老瞎子的那兩個大妖,同樣沒有資格在這里占有一席之地。 十四個座位圍繞著正中央的一塊懸停石塊。 當一個老者的身影緩緩出現在正中,又有兩個遠古大妖匆匆忙忙現身,似乎絕對不敢在老者之后。 老人環顧四周,還剩下一個座位空著,只留了一把刀在那邊。 那個座位,是最新出現在這座深淵英靈殿的,也是除了老人之外第三高的王座。 老人沒有說什么。 這座蠻荒天下,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敬重真正的強者。 那把刀的主人,曾經與劍氣長城的阿良偷偷打過兩次生死大戰,卻也稱兄道弟一起喝酒,也曾閑來無事,就跑去十萬大山幫老瞎子搬動大山。 僅次于老人的位置上,是一個身穿儒衫、正襟危坐的“中年人”,并未現出妖族真身,顯得小如芥子。此人位置,比那把刀還要高。 連同那個儒衫大妖在內,在座所有大妖紛紛起身,對老人表示敬意。 老人說道:“不用等他,開始議事?!?/br> 眾妖這才緩緩落座。 老人望向那個儒衫大妖:“接下來你說什么,在座所有人就做什么,誰不答應,我來說服他。誰答應了,事后……” 儒衫大妖微笑補充道:“陽奉陰違?!?/br> 老人點頭道:“那么還是由我親自找他聊?!?/br> 蠻荒天下,一個魁梧漢子身后跟著一個好似背劍童子的少年。 漢子衣衫潔凈,收拾得清清爽爽,身后那個蹣跚而行的少年,衣衫襤褸。少年雙眼各異,在這座天下會被譏諷為雜種。 在這座貧瘠、瘴氣橫生的廣袤天地,能夠以人身形象行走四方,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象征。 這個漢子,與阿良打過架,也一起喝過酒。少年身上綁縛著一種名為劍架的墨家機關,一眼望去,放滿長劍后,少年背后就像孔雀開屏。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曹慈,被朋友劉幽州拉著游歷四方,曹慈從來不去武廟,只去文廟。 游行路上,赤手空拳斬妖除魔,錘殺金丹境邪修,劉幽州只需要在一旁看戲,拍手叫好。 當年穿過劍氣長城和倒懸山那道大門之時,破境躋身第五境的曹慈,在經過中土神洲一個小國的時候,像往常那般練拳而已,就無聲無息地躋身了第六境。 一身浩浩蕩蕩的濃郁武運流散四方,鄰近一座武廟被撐得搖搖欲墜,武運繼續如洪水流淌,竟然直接使得這一國武運壯大無數。 青冥天下,一個傷痕累累的少年,悲憤欲絕,登山敲天鼓。 天地寂靜片刻之后,一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笑瞇瞇出現在少年身旁,代師收徒。 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上上下下,震動不已。 從此之后,道祖多出了一個關門弟子。 寶瓶洲,大隋王朝的山崖書院。 裴錢和李寶瓶兩個小姑娘坐在山巔的高枝上,一起看著樹底下。 陳平安在練拳。 三天后的清晨,陳平安就要離開山崖書院。 李寶瓶發現李槐、裴錢他們最近經常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就連小師叔都時不時失蹤,這讓她有些失落。 這天李寶瓶一大早就來到崔東山的院子,想要為小師叔送行。 昨天裴錢沒跟她睡在一起,但是跟她借了狹刀祥符和銀白色小葫蘆。 李寶瓶發現整個院子,空無一人。難道小師叔又偷偷走了? 李寶瓶轉過身,正要飛奔向山腳。卻發現崔東山打著哈欠從遠處小路走來,李寶瓶在原地飛快踏步,她隨時可以如箭矢一般飛出去,她火急火燎地問道:“小師叔呢,走了多久?” 崔東山一臉茫然:“早走了啊。昨晚半夜的事情,你不知道嗎?” 李寶瓶一下子停下腳步,皺著那張大體上還是圓乎乎、唯有下巴開始微尖的臉龐。 崔東山哀嘆一聲,一看就知道李寶瓶要洪水決堤了,連忙安慰道:“別多想,肯定是我家先生害怕看到你現在的模樣,上次不也這樣?你小師叔明明已經換上了新衣衫新靴子,也一樣沒去書院,當時只有我陪著他,看著先生一步三回頭的?!?/br> 李寶瓶抽了抽鼻子。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不然我陪你去湖邊散散心,聊聊我家先生?” 李寶瓶想了想,點點頭。兩人去往那個湖。 天蒙蒙亮,四下無人,若是以往,已經有一些稀稀疏疏的書院學子,在這里朗誦圣賢詩篇,今天顯得格外寂靜。 崔東山帶著李寶瓶走到湖邊一座高臺上,突然問道:“小寶瓶,我覺得你小師叔不辭而別,太不厚道了。放心,只要你不認他這個小師叔,我就陪著你也不認這個先生了。你說我是不是很講義氣?” 李寶瓶瞪眼道:“你說什么呢,天底下只有不要李寶瓶的小師叔,沒有不要小師叔的李寶瓶!” 崔東山故作恍然狀,哦了一聲,托著長長的尾音:“這樣啊?!?/br> 崔東山打了一個響指,湖水四周岸邊小道上驟然間亮起一條光彩絢爛的金色光環,是以那把仙人飛劍金穗畫出的一座雷池,此刻崔東山撤去了其中一部分障眼法。 只見那李槐在遠處湖邊小路上,驀然現身。只見這家伙手牽雪白麋鹿,學某人戴了一頂斗笠,懸佩狹刀祥符,腰間晃蕩著一只銀白色小葫蘆。 李寶瓶愣了愣。 李槐走了一段路后,朗聲念開場白:“我李槐閉關三天,終于學成了一身好武藝,這次下山闖蕩江湖,要好好領教五湖四海各路豪杰的能耐?!?/br> 崔東山又打了個響指。只見高臺不遠處出現了兩個身影,可憐朱斂和石柔,扮演那剪徑匪寇,正在分別暴揍兩個“文弱書生”于祿和林守一。 李槐大聲道:“住手!” 朱斂攔住李槐去路,大喝一聲:“你一樣要留下過路錢,交出買命財!” 李槐哈哈大笑:“不長眼的小小蟊賊,也敢打劫我李大俠,我今天就要路見不平一聲吼,你們有本事就只管來取?!?/br> 朱斂飄蕩出一串碎步,好似凌波微步,極見宗師風采,一拳一拳輕飄飄砸在李槐胸膛,李槐巋然不動,仰天大笑。朱斂就像給雷劈了一般,震動不已,身體就跟篩子似的,以顫音開口道:“這這這位……少俠……好深的內力!”然后一個倒飛出去,抽搐了兩下,大概算是死了,就跟游俠演義小說中的嘍啰差不多,能夠在大俠跟前說上這么一句話,已經算戲份很足了。 石柔扭扭捏捏跟上,輕輕一掌拍向李槐。 李槐遙遙一揮手,哈哈笑道:“滾開!” 石柔好像為罡氣所傷,在空中旋轉幾圈,摔在遠處,趴在地上,抬起一手,指向李槐,強忍心中羞赧和悲憤:“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湖上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你這樣深不可測的高手!” 李槐伸出一只手掌,豎在胸前,學那僧人言語道:“罪過罪過。實在是我武功太高,一下子沒有收住手?!?/br> 李槐收起動作,來到高臺附近,環顧四周:“記住了,我就是龍泉郡總舵、東華山分舵、學舍小舵舵主李槐!江湖人稱雙拳無敵手、兩腳踏山岳的‘拳腳雙絕’李大俠,我們的總舵主,便是威震天下、一統千秋的當代武林盟主——李!寶!瓶!” 李寶瓶雙臂環胸,輕輕點頭。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李槐、雪白麋鹿與朱斂、石柔,還有于祿、林守一,都消逝不見。 接下來,只見于祿和謝謝出現在左右兩側的湖邊,一人站而吹笛,一人坐而撫琴,像是那江湖上的神仙俠侶。 笛聲幽幽,琴聲悠揚,越來越激昂慷慨。 李寶瓶所在高臺正對面的湖岸那邊,在崔東山微微一笑后,有一個黑瘦身影剎那之間出現,一路狂奔,以行山杖支撐在地,高高躍起,撲向湖中,在空中雙手分別抽出腰間的竹刀竹劍,身形旋轉落地,有模有樣,十分霸氣。每次裴錢落在湖面上,腳下就會出現一朵金色花朵,故而不用擔心落水。 裴錢先以竹刀表演了一記白猿拖刀式,一鼓作氣勢如虎,筆直一線,奔出十數丈后,向崔東山這邊高臺大喝一聲,重重劈出一刀。然后腳尖一點,踩在崔東山幫忙駕馭而出的金色花朵上,身形猛然擰轉,將竹刀別回腰間,落地后,以那套她自創的瘋魔劍法繼續向前狂奔。 為了將來能夠打最野的狗,裴錢覺得自己習武可用心了。這套獨門絕學,她更是覺得天下無雙;這一套劍法,裴錢打得酣暢淋漓,一氣呵成。 一個站定,收起竹劍。裴錢站在距離高臺不過七八丈外的湖面上,手腕翻轉,突然變出那個手拈小葫蘆,高高舉起,大聲道:“江湖沒什么好的,也就酒還行。酒呢,來來來!誰來與我共飲這江湖酒?” 崔東山爽朗大笑,大袖飄搖,掠向裴錢那邊,雙手分別一探臂,一彈指,一邊將銀色小葫蘆抓入手中,一邊從湖水中汲出兩股水運精華做酒,一股縈繞銀色養劍葫,一股飄蕩在裴錢手拈葫蘆四周。兩人并肩而立,一大一小,皆擺出仰頭飲酒狀。然后崔東山和裴錢好似演練了無數遍,開始醉酒踉蹌,搖搖晃晃,之后兩人像兩只螃蟹,橫著走,攤開雙臂,大袖如浪花翻涌,最后兩人學那紅襦裙小姑娘,原地踏步,蹦蹦跶跶。這幅畫面,看得獨自一人站在高臺上的李寶瓶,笑得合不攏嘴。 崔東山驀然坐下,大袖翻搖,不知從哪里變出的東西,竟然開始擊缶而歌。是陳平安和裴錢以龍泉郡一首鄉謠改編而成的吃臭豆腐歌謠。 崔東山高歌道:“店小二,我讀了些書,認了好些字,攢了一肚子學問,賣不了幾文錢?!?/br> 裴錢已經收起了手拈小葫蘆,挺起胸膛,高高抬起腦袋,繞著崔東山畫圈圈而走:“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喲!” “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br> “嚇得我趕緊吃塊臭豆腐壓壓驚喲!” “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 “吃臭豆腐喲,臭豆腐跟蘭花一樣香喲!” “試問夫子先生怎么辦,樹枝上掛著一只曬著日頭的小紙鳶?!?/br> “爬樹摘下小紙鳶,回家吃臭豆腐嘍!” “墳前燒香神仙若少年,墳中子孫白骨已百年,你說可笑不可笑?” 這是崔東山在胡說八道呢,裴錢便愣了愣,反正不管了,隨口胡謅道:“唉?臭豆腐到底給誰吃喲?” “你講你的理,我有我的拳,江湖紛紛擾擾,恩怨到底何時了?” 崔東山還在胡亂篡改歌謠,裴錢便再次假裝小酒鬼,左右搖晃:“臭豆腐下酒,我又飽又不渴,江湖沒有意思無所謂喲?!?/br> “世人都道神仙好,我看山上半點不逍遙……” 裴錢對沒完沒了瞎改鄉謠的崔東山怒目相向,也瞎嚷嚷哼唱道:“你再這樣,我可連臭豆腐也要吃撐了喲!” 崔東山不再為難裴錢,站起身,問道:“吃過了臭豆腐,喝過了酒,劍仙呢?” 裴錢也是一臉訝異,反問道:“對啊,酒有了,劍仙在哪呢?” 兩人望向高臺那邊,異口同聲道:“喊一聲試試看?” 李寶瓶深呼吸一口氣,朗聲道:“小師叔!”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李槐眾人都現出身形,所有人都望向東華山之巔,李寶瓶也轉頭望去。 一抹雪白身影從山頂一掠而來,氣勢如虹,落在了湖面之上。一身金醴法袍飄蕩不已,如一位白衣仙人站在了幽幽鏡面。 陳平安并沒有背負那把劍仙,只是腰間掛了一只養劍葫。 陳平安一伸手,崔東山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把長劍,雙指一抹,學那李寶瓶的口頭禪:“走你!” 長劍出鞘,劃破長空。陳平安伸手握住,劍尖畫弧,持劍負于身后,雙指并攏在身前掐劍訣,朗聲笑道:“世人皆言那積雪為糧、磨磚作鏡,是癡兒,我偏要逆流而上,撞一撞那南墻!飲盡江湖酒,知曉世間理,我有一劍復一劍,劍劍更快,終有一天,一劍遞出,便是天下頭等風流快活劍……” 陳平安開始如蜻蜓點水,在湖面上翩翩而行,手中劍勢圓轉如意,如風掃秋葉,身軀微向右轉,左腳輕盈前落,右手握劍隨身而轉,稍向右側再后拉,眼隨劍行。驟然間右腳變作弓步,劍向上畫弧而挑,眼看劍尖:“仙人撩衣劍出袖,因勢采劍畫弧走。定式眉眼看劍尖,劍尖之上有江山?!?/br> 陳平安大踏步而走,長劍隨身,劍意連綿,有急有緩,突然而停,抖腕劍尖上挑,劍尖吐芒如白蟒吐芯。之后長劍離手,卻如小鳥依人,次次飛撲旋繞陳平安。陳平安以精氣神與拳意渾然天成的六步走樁前行,飛劍隨之一頓一行。陳平安走樁最后一拳,剛好重重砸在劍柄之上,飛劍在陳平安身前一圈圈飛旋,劍光流轉不定,如一輪湖上皎月。陳平安伸出一臂,雙指精準抹過飛劍劍柄,大袖向后一揮,飛劍飛掠至十數丈外。隨著陳平安緩緩而行,飛劍隨之繞行畫出一個個圓圈,從小到大,照耀得整個大湖都熠熠生輝,劍氣森森。 “夜游水神廟,日訪城隍閣,一葉扁舟蛟龍溝,仙人背劍如列陣……世人皆說道理最無用,我卻言那書中自有劍仙意,字字有劍光,且教圣賢看我一劍長氣沖斗牛!” 李寶瓶使勁拍掌,滿臉通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隨手一拋,伸手御劍在手,一劍遞出,劍尖剛好抵住酒葫蘆,揮劍竟是比裴錢那套瘋魔劍法更隨心所欲。但是不管如何出劍,養劍葫始終停在劍尖,紋絲不動。 陳平安并不知道,崔東山早已撤去了那座金色劍氣造就的雷池。雖然外人不可聽聞言語聲,書院許多人卻可見到他的御劍之姿。 一行人站在書院門口。 陳平安已經背好長劍劍仙和那只大竹箱。裴錢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懸刀劍錯。朱斂和石柔站在一旁。 李槐與裴錢一番竊竊私語,約好了以后一定要一起闖蕩江湖后,對陳平安輕聲道:“到了龍泉郡,一定記得幫忙看看我家宅子啊?!?/br> 陳平安點頭笑道:“沒問題?!比缓髮顚毱亢土质匾?、李槐一行人說道:“你們都去學堂上課吧,不用送了,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估計夫子們以后不太愿意再看到我了?!?/br> 李寶瓶沒有一定要送小師叔到大隋京城大門,點點頭道:“小師叔,路上小心?!?/br>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小師叔還要你說?!?/br> 李寶瓶展顏一笑。 陳平安對茅小冬作揖告別,茅小冬點頭致意,撫須而笑:“以后常來?!?/br> 最后是崔東山說要將先生送到那條白茅街的盡頭。 裴錢與寶瓶jiejie也說了些悄悄話,兩顆腦袋湊在一起,最后裴錢眉開眼笑:得嘞,小舵主撈到手了! 陳平安與崔東山緩緩走在最前邊,一直走出了這條大街拐入白茅街,最后在白茅街的盡頭,崔東山終于停步,緩緩道:“先生,我沒有覺得如今世道,變得比以前更壞了。山上的修道人越來越多,山下的豐衣足食,其實更多。你覺得呢?”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這樣的?!?/br> 崔東山抬起頭,望向天空,喃喃道:“但是不可否認,高出大地的山峰,像一把把劍一樣,直指天幕的那些山峰,每百年千年之間,它們出現的次數,確實越來越少了。所以我希望我們所有的悲歡離合,不要都變成雞籠外邊的啄食,麻雀窩里的嘰嘰喳喳,枝頭上的那點寒蟬凄切?!?/br> 崔東山伸手指向高處:“更高處的天空中,總要有一兩聲鶴唳嘶鳴,離地很遠,可就是會讓人感到悲傷。仰頭見過了,聽過了,就讓人再難忘記?!?/br> 陳平安笑道:“你能這么想,我覺得很好?!?/br>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先生讀書還不多,學識淺薄,暫時給不了你答案,但是我會多想想,哪怕最后還是給不出答案,也會告訴你,先生想不明白,學生把先生給難住了,到了那時候,學生不要笑話先生?!?/br> 這大概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承認,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 崔東山笑臉燦爛,突然一揖到底,起身后輕聲道:“故鄉壟頭,陌上花開,先生可以緩緩歸矣?!?/br> 陳平安無奈道:“這都入秋了?!?/br> 崔東山使勁搖頭:“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