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斗法
的被褥收拾得整齊得不像話,就像刀切出來的豆腐塊,裴錢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時隨便一鍋端,有些愧疚,便又舒舒服服睡了個回籠覺。養好精神,今天才能繼續糊弄那個呆頭呆腦的李槐,以及兩個比李槐更笨的家伙。 至于跟李寶瓶掰手腕,裴錢覺得等自己什么時候跟李寶瓶一般大了,再說吧,反正自己歲數小,輸給李寶瓶不丟人。 明年自己十二歲,李寶瓶十三歲,自然仍是大她一歲,裴錢可不管。明年復明年,明年何其多,挺不錯的。 李寶瓶起床后一大早就去找陳平安,客舍沒人,就飛奔去茅山長的院子,等在門口。 茅小冬作為坐鎮書院的儒家圣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對書院上下洞若觀火,所以只得與陳平安說了李寶瓶等在外邊。 陳平安離開書齋,將李寶瓶接回書齋,路上就說游覽大隋京城一事,今天不行。 李寶瓶得知陳平安至少要在書院待個把月后,便不著急了,就想著今兒再去逛些沒去過的地方,不然就先帶上裴錢,只是陳平安又建議,今天先帶著裴錢將書院逛完,夫子廳、藏書樓和飛鳥亭這些東華山名勝,都帶裴錢去走走看看。李寶瓶覺得也行,不等走到書齋,就風風火火地跑了,說是要陪裴錢吃早餐去。 茅小冬笑道:“既要擔心出門遇到刺殺,又不忍心讓李寶瓶失望,是不是覺得很麻煩?” 陳平安點頭道:“是很猶豫?!?/br> 茅小冬問道:“就不問問看,我知不知道是哪些大隋豪閥權貴,在謀劃此事?” 陳平安搖頭:“即便是這書院,到底還是在大隋國土?!?/br> “當前要務,還是你的煉化一事?!泵┬《瑪[擺手,“崔東山雖說滿嘴噴糞,但是有句話說得還像人話,我們書院立身所在,身家性命和學問功夫,只在一個‘行’字上?!?/br> 茅小冬站起身,緩緩而行:“佛家說放下所執,此生種種苦,便不見得苦,是一種大自由。道家追求清凈,苦難如那凌空而渡的飛舟,早早避開人間,是一種真逍遙。唯獨我們儒家,迎難而上,世間人今生苦,不逃不避,道路之上,一本本圣賢書籍,如燈籠盞盞為人指路?!?/br> 陳平安忍不住輕聲說道:“雖千萬人吾往矣?!?/br> 茅小冬停下腳步,深以為然,喟嘆道:“正是此理!” 不過兩個時辰,李寶瓶就帶著裴錢跑完了一趟書院,如果不是要為裴錢耐心講解,李寶瓶一個時辰就能解決。最后李寶瓶還帶著裴錢去了東山之巔的那棵參天大樹。兩人一前一后爬上樹枝,李寶瓶帶著裴錢高高眺望遠方,然后伸出手指,為裴錢講述大隋京城哪兒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如數家珍,那份氣魄,就像……整座京城,都是她家的庭院。 裴錢偷看了一眼李寶瓶??梢韵胂?,一身紅襦裙或是紅棉襖的寶瓶jiejie,這些年就站在這里,等待小師叔的場景。 兩人坐在樹枝上,李寶瓶掏出一塊紅巾帕,打開后是兩塊軟糯糕點,一人一塊啃著。 裴錢說下午她自己逛就可以了。李寶瓶點頭答應,說下午有位書院之外的老夫子,名聲很大,據說口氣更大,要來書院講課,是某本儒家經典的訓詁大家,既然小師叔今天有事要忙,不用去京城逛蕩,那她就想去聽一聽那個來自遙遠南方的老夫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學問。 連訓詁都不知為何物的裴錢怯生生問道:“寶瓶jiejie,你聽得懂嗎?” 李寶瓶點頭又搖頭道:“我抄的書上,其實都有講,只是我有好多問題想不明白,書院先生們要么勸我別好高騖遠,說書院里的那個李長英來問還差不多,現在便是與我說了,我也聽不懂的,可我不太理解,說都沒說,怎么知道我聽不懂。算了,他們是夫子,我不好這么講,這些話,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打滾兒。要么就是還有些夫子,顧左右而言他,反正都不會像齊先生那樣,次次總能給我一個答案。也不會像小師叔那樣,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的,就直白跟我講他也不懂。所以,我就喜歡經常去書院外邊跑。你大概不知道,咱們這座書院啊,最早的山長,就是教我、李槐還有林守一蒙學的齊先生。他說所有學問還是要落在一個‘行’字上?!小衷趺唇饽?,有兩層意思,一是行萬里路,增長見識;二是融會貫通,以所學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如今還小,就只能多跑跑?!?/br> 說起這些的時候,裴錢發現李寶瓶難得有些皺眉頭。 裴錢由衷感嘆道:“寶瓶jiejie,你想得真多哩?!?/br> 李寶瓶見裴錢竟然還沒吃完那塊糕點,跟小老鼠啃玉米似的,便笑了起來,拍了拍裴錢肩膀:“小師叔想得才多?!?/br> 李寶瓶搖晃著腳丫,一本正經道:“崔東山曾經說過,總有一天,我的小師叔,會遇到他最喜歡的姑娘,我就只能在小師叔心里排第二了;說不定將來哪天我也會遇到更喜歡的人,小師叔也要在我心里排第二。我覺得崔東山在胡說八道,小師叔有喜歡的姑娘,我是不介意的,可我怎么會喜歡別人多于小師叔?對吧,裴錢?” 裴錢趕緊點頭。 李寶瓶很滿意裴錢的態度,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以后跟著小師叔游歷江湖,你要再接再厲,更懂事些,淘氣是可以的,但不要總淘氣,讓小師叔勞心勞力。我的小師叔,你的師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小師叔也會有煩心事,也有需要借酒澆愁的傷心事,所以你要懂事些,能不能做到?你看當年小師叔就不喝酒,如今都喝上酒了,這說明你這個開山大弟子,有做得不夠的地方,對不對?” 裴錢還是點頭,心悅誠服。 關于借給自己那銀白色小葫蘆和狹刀祥符,李寶瓶說了當初師父陳平安與鐘魁所說的言語,大致意思,如出一轍。在那一刻,裴錢才承認,李寶瓶稱呼陳平安為小師叔,是有理由的。 兩人又先后溜下了大樹。 李寶瓶要去聽那位外鄉夫子講學,飛奔而去,在一群老夫子先生和年輕書院學子當中,李寶瓶無疑年紀最小,又一抹大紅色,極其扎眼。 裴錢踩著李槐三人下課的點,去了他們學舍。 三人依舊同行。 劉觀問道:“馬濂,你給說說,如果家里有人當官,得了圣旨,真像那裴錢說的那樣,光是擺放,就有那么多講究?” 馬濂使勁點頭:“有些小小的出入,可大體上真是她講的那樣?!?/br> “還有裴錢說的她小時候睡的拔步床,真有那么大,能擺放那么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馬濂還是點頭:“對啊,我姐就有一張!” 劉觀無奈道:“得嘞,還真是位身份尊貴的公主殿下!那下次見面,咱們怎么行禮?給她作個大揖夠不夠?總不能下跪磕頭吧?” 馬濂一臉為難道:“皇帝陛下和皇子公主倒是去過我家,可那會兒我太小,根本沒有印象了啊?!?/br> 李槐開心道:“公主殿下咋了,還不是陳平安的徒弟,沒事,見著了她,就跟我一樣,大伙兒就當是一場江湖相逢,平起平坐,拱手為禮?!?/br> 劉觀點頭道:“這個好,反正她自己都說她是江湖人,咱們也不用跌份兒?!?/br> 在門口見到了裴錢,三人一起拱手抱拳。裴錢一挑眉頭,抱拳還禮。 進了學舍,裴錢很快開始給三人繪聲繪色描述一次江湖沖突:“一伙不知死活的剪徑蟊賊,從草叢兩側躥出,數十號彪形大漢,刀槍棍棒,十八般武器皆有。為首一人,手持宣花大斧,抬臂以斧刃直指我師父,大喝一聲,嗓門大如晴天霹靂:‘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命財!’設身處地,就問你們怕不怕?!” 馬濂點頭。 劉觀嘿嘿笑道:“反正有你師父護著,山寇蟊賊而已,怕什么?!?/br> 裴錢雙手環胸,白了一眼劉觀:“我師父就反問:‘如果不掏錢,又如何?’你們是不知道,我師父那會兒,是何等大俠風采,山風吹拂,我師父哪怕沒有挪步,就已經有了‘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宗師風范,看著那么多的匪人,簡直就是……此等小輩,土雞瓦狗,插標賣首爾!” 裴錢心中不由得佩服自己,那幾本講述沙場和江湖的演義小說,果真沒白讀,這會兒就派上用場了。 劉觀急不可耐道:“你師父的厲害,我們已經聽了好多,拳法無雙,劍術無敵,既是劍仙,還是武學大宗師,我都曉得,我就想知道接下來事態如何發展了?是不是一場血腥大戰?” 裴錢瞪眼道:“你以為江湖就只有魯莽粗鄙的打打殺殺嗎?江湖人,無論綠林好漢還是梁上君子,無論修為高低,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誰都不笨!” 劉觀挨了訓,破天荒沒有還嘴。 裴錢跳下凳子,走到一邊:“那為首大山賊就勃然大怒,提了提重達七八十斤的巨斧,問我師父:‘小子,你是不是活膩歪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裴錢小跑幾步,轉身道:“只聽我師父云淡風輕說了一個字:‘想?!粫r間風云變幻,群賊鼓噪不已,氣勢洶洶?!?/br> 劉觀和馬濂聽得聚精會神,李槐嗑著瓜子。他可是跟陳平安見過大世面的,連嫁衣女鬼都對付過了,一伙小小山賊,他李槐還不放在眼里。 裴錢再跑向前,故作臉色猙獰狀,轉身道:“只聽那廝厲色道:‘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寫?!’” 裴錢再原路跑回:“我師父又說了兩字:‘知道?!?/br> 然后裴錢立即以手指做筆,凌空寫了個“死”字,轉頭對三人道:“我當時就做了這么個動作,怎么樣?” 馬濂眼神呆滯,劉觀拍手叫好。 裴錢走到桌邊,先前馬濂準備好了茶水,她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繼續道:“那伙蟊賊氣得哇哇哇直叫,捶胸頓足,像那沙場擂鼓一般,為首那人,朝天怒吼,兩眼瞪得比銅鈴還要大,向手下嘍啰們發號施令:‘兄弟們,抄家伙,砍死這個喜歡裝蒜的家伙!尤其是那個腰間別有刀劍的小姑娘,莫看她年紀小,瞧著卻是老江湖,修為高深莫測,不容小覷……’” 裴錢突然停下“說書”,原來腦袋被一只溫暖大手按住了。 裴錢轉過頭,悻悻然而笑:“師父,你來了啊,我在跟李槐他們……” 裴錢本想老實交代自己在瞎扯,不承想陳平安已經笑道:“行了,李槐他們還是書院學生,你不要多講這些江湖事。以后你們成了朋友,你可以在李槐、劉觀和馬濂負笈游學的時候,跟他們結伴游學,到時候再與他們三人細細道來?!?/br> 裴錢重重嗯了一聲,興高采烈。 陳平安讓李槐先和朋友吃飯,回頭去客舍找他,他則帶著裴錢去找李寶瓶了。 路上,陳平安小聲提醒道:“如果將來真有機會跟李槐三人一起游學,記住一件事,那個時候,你自己到底有多少武學修為,蹚過多少深淺的江湖,一定要與他們說清楚,不可以一味吹噓自己,大包大攬,讓他們誤認為所謂的江湖,不過如此,那樣很容易出事情,記住了嗎?” 裴錢點頭道:“記住嘞!” 陳平安正色道:“要放在心上?!?/br> 裴錢咧嘴笑道:“回頭我就一字不漏刻竹簡上!” 陳平安走在一條僻靜的書院小路上,心有所感,輕聲道:“為什么要行走江湖呢,不只是去追逐那些美好的風景,不只是練拳習武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還要多見見比自己更好的江湖人。 “像師父我啊,在打醮山渡船上看到餓肚子的張山峰,看到一身俠義豪氣沖入鬼宅的徐遠霞,以及在破敗古寺內出現的梳水國老劍圣,那對看似可怕卻相親相愛的鬼魅精怪夫婦,老龍城的范二,倒懸山猿蹂府的劉幽州……師父也會有這樣那樣的慚愧、敬仰和羨慕,甚至偶爾還會有些嫉妒?!?/br> 裴錢驚訝道:“師父還會這樣?” 陳平安揉了揉那顆小腦袋:“你以為?師父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很多的臭毛病,不喜歡不看好師父的人,從來不少。只是看到了更好的人,也不能白看了,一定要高山仰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裴錢腳步越來越慢。 陳平安走出十數步后,轉過頭,看著站在原地不挪步的黑炭小丫頭,笑問道:“怎么了?” 裴錢笑了起來:“寶瓶jiejie說,她的小師叔,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可是我覺得,師父當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唉?!?/br> 陳平安微笑道:“有本事這話跟你的寶瓶jiejie說去?” 裴錢快步跑向陳平安:“我又不傻!” 先前看著師父的背影,裴錢突然有些感傷。 徒步行走山河,漫長的游歷途中,他們曾經在大雨滂沱的泥濘山路官道上,見到了一大堆滾落的石頭。裴錢覺得繞過去就行了,可是師父卻會在大雨中停步,將一塊塊石頭從道路上搬開。黑漆漆的雨幕中,一襲白衣的師父,忙忙碌碌。 他們還曾在茶馬道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旁停下,師父傻乎乎地在那邊看了半天木橋,然后一個人跑去深山,砍了大木扛回來,劈成一塊塊木板,又丟了柴刀換成榔頭,叮叮咚咚,修繕橋梁。 那位拜訪東華山的老夫子,應山崖書院一位副山長的邀請,今日下午在勸學堂傳道授業。 陳平安帶著裴錢繞梁過廊,在綠蔭nongnong的勸學堂門外,剛好碰到講學散會,只見李寶瓶在人海中如一尾小錦鯉靈活穿梭,一下子就率先飛奔出院門,出了院子,李寶瓶一握拳,以此自我嘉獎。很快,李寶瓶看到了陳平安和裴錢,便加快了腳步。裴錢看著在書院風馳電掣的李寶瓶,越發佩服,寶瓶jiejie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三人碰頭后,一起去往客舍,李寶瓶與陳平安說了許多趣事,例如那個老夫子講學的時候,身邊竟然臥著一只雪白麋鹿,據說這位老夫子當年開創私人書院的時候,天人感應,雪白麋鹿守候夫子左右,那座建造在深山老林中的書院,才能夠不受野獸侵襲和山精破壞。 李寶瓶最后說趙老夫子身邊那只雪白麋鹿,瞧著好像不如神誥宗那位賀jiejie當年帶入咱們驪珠洞天的那只來得靈氣漂亮。 陳平安一想起賀小涼就頭大,再想到之后的打算,更是頭疼,只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這位昔年福緣冠絕一洲的女冠。 當年在龍須河畔石崖那邊,陳平安與代表道統一脈的神誥宗賀小涼初次見面,見過那只瑩光神采的雪白麋鹿,事后向崔東山隨口問起,才知道那只麋鹿可不簡單,通體雪白的表象,只是道君祁真施展的障眼法,它實則是一只上五境修士都垂涎的五彩鹿,自古唯有身負氣運福緣之人,才可以豢養在身邊。 當年掌教陸沉以無上道法在他與賀小涼之間架起一座氣運長橋,使得驪珠洞天破碎下沉之后,陳平安能夠與賀小涼平攤福緣,這里邊當然有陸沉針對齊先生文脈的深遠謀劃。這種心性上的拔河,兇險無比,三番兩次,換成別人,恐怕已經身在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樓某地,看似風光,實則淪為傀儡。所以陳平安對于“福禍相依”四字,感觸極深。 只是陳平安的心性,雖然沒有被拔到白玉京陸沉那邊去,卻也無形中落下許多“病根”。例如陳平安對于破碎洞天福地的秘境尋訪一事,就一直心懷排斥,直到跟陸抬一趟游歷走下來,再到朱斂的那番無心之語,才使得陳平安開始求變,對于將來那趟勢在必行的北俱蘆洲游歷,決心越發堅定。 那個號稱劍修如林、浩然天下最崇武的地方,連儒家書院圣人都要惱火得出手狠揍地仙,才算把道理說通。 陳平安想要去那邊練劍。就一個人,最純粹的練劍。 陳平安笑問道:“夫子講學,說得如何?” 李寶瓶想了想,說道:“有本書上有這位趙老先生的推崇者,說夫子講學,如有孤鶴,橫江東來,戛然一鳴,江涌月白。我聽了很久,覺得道理是有一些的,就是沒書上說得那么夸張啦,不過這位老夫子最厲害的,還是登樓眺望觀海的感悟,推崇以詩歌辭賦與先賢古人‘見面’,百代千年,還能有共鳴,繼而進一步闡述、推出他的天理學問。只是這次講學,老夫子說得細,只揀選了一本儒家典籍作為訓詁對象,沒有拿出他們那一支文脈的看家本領,這讓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著急來找小師叔,我都想去問一問老夫子,什么時候才會講那天理人心?!?/br>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這位老夫子,算是出自南婆娑洲鵝湖書院的陸圣人一脈?” 李寶瓶燦爛笑道:“小師叔你懂得真多!可不是,這位趙老夫子的祖師爺,正是那位被譽為‘胸懷天下、心觀滄?!年懯ト??!?/br> 陳平安想起贈送給于祿的那本《山海志》上的記載,陸圣人與醇儒陳氏關系不錯。不知道劉羨陽有沒有機會,見上一面。 裴錢一直想要插嘴說話,可從頭到尾聽得如墜云霧,怕一開口就露餡,反而被師父和寶瓶jiejie當成傻瓜,便有些失落。 好在陳平安扯了扯裴錢的耳朵,教訓道:“看到沒,你的寶瓶jiejie都知道這么多學問流派和宗旨精義了,雖說你不是書院學生,讀書不是你的本業……” 裴錢一跺腳,委屈道:“師父,她是寶瓶jiejie唉,我哪里比得上,換個人比,比如李槐?他可是在書院求學這么多年,跟他比,我還吃虧哩?!?/br> 陳平安不再絮叨,哈哈大笑,松開手,拍了拍裴錢腦袋:“就你機靈?!?/br> 回到客舍,于祿竟然早早等候在那邊,與朱斂并肩站在屋檐下,似乎跟朱斂聊得很投緣。 有于祿在,陳平安就又放心不少。 當初那場書院風波,正是于祿不聲不響地一錘定音,硬是當著一個劍修的面,打得那個賢人李長英被人抬下了東華山。 陳平安吃過飯,就繼續去茅小冬書齋聊煉化本命物一事,他讓于祿幫忙多看著點裴錢,于祿笑著答應下來。 陳平安離開后,李寶瓶說要回學舍去做今天聽夫子講學的筆記,裴錢找了個借口沒跟著去,然后去陳平安客舍那邊搬出竹箱,拿出多寶盒,她與李槐私底下有一場宗師之戰,約戰于東華山之巔。 于祿陪著裴錢登山,朱斂已經默默離開,按照陳平安的吩咐,暗中護著李寶瓶。 到了東華山山頂,李槐已經在那邊正襟危坐,身前放著那只來歷不俗的嬌黃木匣。 裴錢咧咧嘴,將多寶盒放在石桌上。 于祿蹲在石凳上,看著對峙的兩個孩子,覺得十分有趣。 李槐看到那多寶盒后,如臨大敵:“裴錢,你先出招!” 裴錢嗤笑一聲,打開當年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九宮格制式,里邊有精致小巧的木雕靈芝;有姚近之購買的幾枚稀世錢幣孤品,堪稱名泉;有一塊歲月悠久、包漿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赤面髯須、金甲紅袍、眉心處開天眼的道家靈官神像。經過師父陳平安鑒定,除了靈官牌和木靈芝,多是世俗珍玩,算不得仙家靈器。 裴錢輕輕拿出那塊令牌,放在桌上:“請接招!” 李槐打開嬌黃木匣,從里邊拿出一個游俠仗劍的泥人偶,雙臂環胸:“我有劍仙御敵,還能殺敵,你怎么辦?” 裴錢立即拿出那塊質地細膩、造型古樸的木雕靈芝:“就算挨了你麾下大將劍仙一劍,靈芝是大補之藥,能夠續命!你再出招!” 李槐哼哼唧唧,掏出第二個泥塑小人兒,是一個鑼鼓更夫:“敲鑼打鼓,吵死你!” 裴錢冷笑著掏出那幾枚名泉,放在桌上:“有錢能使鬼推磨,小心你的小嘍啰叛變,反過來在你窗外鑼鼓喧天!輪到你了!” 李槐擺出第三個泥人兒,是一尊披甲武將塑像:“這沙場武將,對我最是忠心耿耿,你用錢,只會rou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然后李槐拿出一尊拂塵道人泥人:“這可是一個住在山上道觀里的神仙老爺,一拂塵甩過來,可以翻江倒海,你認不認輸?” 裴錢這次沒有從多寶盒里取出寶貝,而是從袖口小心翼翼掏出那只桂夫人贈送的香囊錢袋,先轉過身將里邊的私房錢與桂枝桂葉倒出來,藏好,再將散發著清新芬芳氣息的香囊放在桌上:“我這只乾坤袋,什么仙術、法寶都能收入囊中,一個臭牛鼻子老道士的拂塵算什么!” 然后裴錢將那截晶瑩剔透、見之可愛的桂枝放在桌上,又開始吹牛:“這可是月宮桂樹的一截樹枝,一丟在地上,明天就能長出一棵比樓房還要高的桂樹!” 李槐趕緊拿出最后一個泥人,仙子騎鶴模樣:“我這名侍女的坐騎是仙鶴,可以將你的桂枝偷偷叼走!” 裴錢摘下腰間竹刀竹劍,重重拍在桌上:“一劍削去仙鶴的爪子,一刀砍掉侍女的腦袋!” 李槐終于將麾下頭號大將彩繪木偶拿出來,半臂高,遠遠超過那套風雪廟魏晉贈送的泥人:“一手抓住你的劍,一手攥住你的刀!” 之后兩人開始無所不用其極。裴錢拿出了小煉過的行山杖,多寶盒里其余那些只是值錢而無助于修行的世俗物件。李槐則拿出了那本《斷水大崖》,就連里邊住著當年阿良一巴掌拍進書里邊的精魅,也拿出來說道。不過大體上,還是裴錢占據上風。 石桌上,琳瑯滿目,擺滿了裴錢和李槐的家當。 兩個小家伙的鉤心斗角,于祿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李槐長嘆一聲,抱拳道:“好吧,我輸了。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我李槐是頂天立地大丈夫,輸得起!” 裴錢雙臂環胸,點點頭,用贊賞的眼神望向李槐:“沒關系,你這叫雖敗猶榮。在江湖上,能夠跟我比拼這么多回合的英雄好漢,屈指可數!” 李槐轉過頭,對于祿說道:“于祿啊,你有幸看過這場巔峰之戰,算是你的福氣?!?/br> 裴錢老氣橫秋道:“我不是那種喜歡虛名的江湖人,所以于祿你自己記住就行,不用到處去宣揚?!?/br> 李槐和裴錢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咧嘴一笑。惺惺相惜。 裴錢想著以后李槐負笈游學,一定要讓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江湖高手,何謂人間絕頂劍術、霸道刀法。 李槐想著以后離開書院遠游,一定要拉著裴錢一起闖蕩江湖,又能聊到一塊去,他也比較心安。 于祿默默蹲在一旁,嘆為觀止。既為兩個小家伙能夠擁有這么多珍貴物件,也為兩人臉皮之厚、臭味相投而嘆服。 因為李槐是翹課而來,所以山巔這會兒并無書院學子或是訪客游覽,這讓于祿省去許多麻煩,由著兩人開始慢悠悠收拾家當。 作為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加之當初盧氏又以“藏寶豐富”著稱于寶瓶洲北方,一行人當中,除去陳平安不說,于祿的眼光可能比山上修行的謝謝還要好。所以于祿知道兩個小家伙的家當,幾乎能夠媲美龍門境修士,甚至是一些野修中的金丹境地仙,拋開本命物不說,他們都未必有這份豐厚家底。 于祿對裴錢開玩笑道:“裴錢,就不怕我見財起意???” 于祿對李槐的性情,十分了解,是個心比天大的,所以不會有此問。 裴錢白了于祿一眼,有些嫌棄,覺得這個叫于祿的家伙,好像腦子不太靈光:“你可是我師父的朋友,我能不信你的人品?” 于祿啞口無言。 書齋那邊,一起推演完煉物所有細節后,茅小冬一拍腰間戒尺,一件件用以煉制金色文膽的天材地寶,飄出戒尺,紛紛落在桌上,總計十八種,大小不一,價格有高有低,當下還欠缺六樣,其中四樣很快就可以寄到山崖書院,另有兩件比較棘手,不是不可以以其他材料替代,只是或多或少會影響金色文膽煉制后的最終品秩,畢竟茅小冬對此期望極高,希望陳平安能夠在自己坐鎮的東華山,煉制出一件圓滿無瑕的本命物,坐鎮第二座氣府。 茅小冬有些話憋在肚子里,沒有跟陳平安說,一是想要給陳平安一個意外驚喜,二是擔心陳平安因此顧慮重重,患得患失,反而不美。 金色文膽一旦煉制成功,就如權貴王侯開辟府邸,又像那沙場之上主將豎起一桿大纛,能夠在特地時辰與地點,額外加快汲取靈氣的速度。例如五行屬金的干支,庚、辛、申、酉,適宜汲取靈氣的地點是靈山秀水之處的正西與西南兩處。再者金為義,主殺伐,修行之人若是任俠仗義,性格剛強,擁有濃厚的肅殺之氣,就可以事半功倍,故而被譽為“秋風大振、鳴如鐘鼓,何愁朝中無大名”。只是這些玄機,多是世間所有五行之金本命物都具備的潛質,陳平安的那顆金色文膽,有更加隱秘的一層機緣。 茅小冬也是在一部極為偏門晦澀的孤本雜書上見到記載,才得以知曉內幕,就算是崔東山都不清楚。煉制一顆品秩極高的金色文膽作為本命物,難在幾乎不可遇不可求,而且想要煉制得毫無瑕疵,重中之重,需要煉制此物之人不只是那種機緣好、擅長殺伐的修道之人,其心性還必須與文膽蘊含的文氣相契合,再以上乘煉物之法煉制,環環相扣,沒有任何紕漏,最終煉制出來的金色文膽,才能夠達到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暗赖庐斏?,故不以外物惑!”進入污穢陰煞之地,不敢說一定能夠萬邪不侵,讓世間所有陰物鬼魅避讓三尺,至少可以先天壓制、壓勝那些不被浩然天下視為正統的存在。這種效果,類似于生活在遠古時代江瀆湖海中的蛟龍,天生就能夠驅使、震懾萬千水族。 茅小冬收起思緒,在陳平安仔細打量那些天材地寶的時候,緩緩道:“這幾天我們盡量避開人多眼雜的白天,在夜間拜訪大隋京城的文廟與其余幾處文運濃郁之地,我需要向那些神祇取回和預支一些文運,有些是我們山崖書院相當于……‘寄存’在他們那邊的,說句市儈的話,其實就相當于是做買賣的分紅了。大隋高氏皇族和禮部衙門也會對此睜只眼閉只眼,畢竟是被我取回東華山而已,就像你說的,東華山終究還是在大隋版圖?!?/br> 茅小冬提醒道:“在此期間,你只管站在我身邊,不用你說什么。之所以要帶上你,是想試試看有無獨屬于你的文運機緣。怎么,覺得別扭?陳平安,這就是你想岔了,你對儒家文脈之爭,如今其實只知皮毛,只看其表不知其義,總之你暫時不用考慮這些,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對哪支文脈認祖歸宗,別緊張?!?/br> 陳平安點點頭:“好的?!?/br> 茅小冬又直言不諱道:“如今大隋京城醞釀著妖風妖雨,很不安生,這次我帶你離開書院,還有個想法,算是幫你脫離了兩難困局,只是會有危險,而且不小,你有沒有什么想法?” 茅小冬明擺著是要以自己充當誘餌。 陳平安擔憂道:“我當然愿意,只是茅山長你離開書院,就等于離開了一座圣人天地,一旦對方有備而來,最早針對的就是身在書院的茅山長,如此一來,你豈不是十分危險?” “想要對付我,哪怕離開了東華山,對方也得有一位玉璞境修士才有把握?!?/br> 茅小冬哈哈笑道:“可你以為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是裴錢和李槐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兒,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來顯擺?大隋唯一一位玉璞境,是弋陽高氏的一位老祖宗,且還是個不擅長廝殺的說書先生,早已經去了你家鄉的披云山。加上如今那位桐葉洲飛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琉璃金身碎塊在寶瓶洲上空散落人間,有資格爭上一爭的那些千年老王八,例如神誥宗天君祁真,傳聞早已偷偷躋身仙人境的姜氏老祖,蜂尾渡野修出身的那位玉璞境修士,這些家伙,肯定都忙著斗智斗勇,而剩下的,像風雪廟魏晉,就聚在了寶瓶洲中部那邊,準備跟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大打出手?!?/br> 茅小冬感慨道:“寶瓶洲大大小小的王朝和藩屬,多達兩百余國,可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才幾人?一雙手就數得出來,崔瀺和齊靜春來到寶瓶洲之前,運道差的時候,可能更加寒酸,一只手就行。所以怪不得別洲修士瞧不起寶瓶洲,實在是跟人家沒法比,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嗯,應該說除了武道外,畢竟宋長鏡和李二的接連出現,而且如此年輕,很是驚世駭俗啊?!?/br> 陳平安便說了倒懸山師刀房關于懸賞宋長鏡頭顱的見聞。 茅小冬笑道:“浩然天下習慣了小覷寶瓶洲,等到你以后去別洲游歷,若說來自最小的寶瓶洲,肯定會經常被人瞧不起的。就說山崖書院建造之初,你知道齊靜春那二三十年間唯一做成的一件事,是什么嗎?” 陳平安搖搖頭:“不知道?!?/br> 茅小冬微笑道:“那就是辛辛苦苦為大驪王朝培養出了一撥撥讀書種子,卻一個個削尖了腦袋想要去名聲更大的觀湖書院求學,為此齊靜春也不攔著,最可笑的是,齊靜春還需要給那些年輕書生寫一封封引薦信,替他們說些好話,以便他們順利留在觀湖書院?!?/br> 陳平安愕然。 茅小冬神色淡然:“那時候的大驪王朝,幾乎所有讀書人,都覺得你們寶瓶洲的圣賢道理,就算是觀湖書院的一個賢人君子,都要講得比山崖書院的山長更好?!?/br> 書齋內沉默許久。 茅小冬轉頭望向窗外,自嘲道:“所以從我們先生,再到齊靜春,最后到我茅小冬,竟然是誰都沒個準話,關于哪些才算是正兒八經的嫡傳弟子,到底有幾人是名副其實的入室弟子,誰又是真正的關門弟子,都說不清楚。陳平安,你說好不好玩?反觀其余幾支大的文脈,那叫一個傳承有序,法度森嚴,好一個群星薈萃,蔚為大觀?!?/br> 陳平安不知該說什么,唯有摘下養劍葫喝口酒。 茅小冬走到窗口,不知不覺,已是月明星稀的景象。 高大老人轉過頭去,看到那個始終不愿承認是自己小師弟的年輕人,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