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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98章 夫子氣魄

第98章 夫子氣魄

長明燈,都是結善緣的好事。不過這些都要看陳平安自己的心意,祠廟這邊絕對不強求。

    那個遞香人漢子臉色略微有些尷尬,沒有摻和其中。廟祝幾次用眼神提醒漢子幫著美言幾句,漢子仍是開不了那個口。漢子雖說做著與練氣士身份不符的營生,難免有些氣短心虛,可關鍵是本性憨厚,說不得漂亮話,就只當沒看見廟祝的眼色。

    陳平安分別給了裴錢和朱斂三炷香,唯獨石柔沒給,畢竟是女鬼陰物寄居在仙人遺蛻中,怕犯沖。

    敬完香后,廟祝已經覺得再添幾筆香油錢應該是沒戲了,不過也沒因此而變了臉色,只是遺憾居多,仍是客客氣氣地請陳平安一行去他精舍那邊喝杯清茶。遞香人漢子先前一直沉默,這會兒開口了,跟著廟祝一起邀請陳平安飲茶,說河水自古就不是煮茶好水,可這河伯祠廟畔的河水,大有講究,蘊含著些許水精,能夠裨益體魄。

    廟祝有些氣笑,在游廊當中,趁著陳平安一行人在前面欣賞廊道碑刻拓片之際,偷偷踹了這漢子一腳,道:“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厲害了?!?/br>
    漢子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嘿嘿一笑。

    陳平安婉拒了廟祝的邀請,只是詢問裴錢想不想在墻壁上寫字。

    裴錢使勁搖頭。三五枚雪花錢!這廟祝怎么不直接搶錢?若是折算成銀子,都能砸死她裴錢了,她可不愿意讓師父花這錢??こ悄沁吋堷S鋪子買的木鷂,也才八兩銀子!

    陳平安轉頭望向廟祝老人,笑道:“勞煩幫我們挑一個相對沒那么顯眼的墻壁,三枚雪花錢的那種,我們兩個寫幾句話。對了,這字數篇幅,有要求嗎?”

    裴錢差點連手中的行山杖都給丟了,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小腦袋搖成撥浪鼓。

    廟祝趕緊說道:“若不是咱們這兒風水最佳的墻壁,三枚雪花錢,公子就算將一堵墻壁寫滿,都沒關系?!?/br>
    之后廟??觳筋I路,讓漢子幫忙打聲招呼,讓祠廟里邊趕緊準備上好筆墨。

    一行停留在第四進院落的抄手游廊中。在等待筆墨的間隙,廟祝笑容有些自得,指了指不遠處墻壁上的一首文人詩詞,自夸道:“這兒雖然靠后,不顯眼,卻是咱們祠廟的風水寶地。說句真心話,我是實在覺著與公子有緣,才領著公子來此。那邊正是咱們青鸞國柳老侍郎的墨寶,這位柳老侍郎可真真正正是咱們青鸞國的名士,是當之無愧的碩儒大家,寫得一手漂亮的行書,想必公子早已看出功力火候,無須我多說什么?!?/br>
    陳平安點頭道:“筆力遒勁,筋骨老健?!边@倒不是陳平安附庸風雅,而是他確實見過不少好字。

    比如那李希圣、崔東山、鐘魁。

    廟祝伸出大拇指,贊道:“公子是行家里手,眼光極好?!?/br>
    陳平安有些心虛。與學棋差不多,在寫字這件事上,陳平安也是資質平平,再往前推,燒瓷拉坯也一樣談不上有天賦。

    裴錢更加忐忑。錢是肯定要花出去了,不寫白不寫,如果沒人管的話,她恨不得連這座河伯祠廟的地板上都寫滿,甚至連那尊河伯神像上都寫了才覺得不虧,可她那些給朱斂老廚子譏諷為蚯蚓爬爬、雞鴨走路的字,這么大大咧咧寫在墻壁上,她怕丟師父的臉面啊。

    漢子跟一個河伯祠廟收養的相熟少年拿來了筆墨硯臺。

    裴錢越發緊張,趕緊將行山杖斜靠墻壁,摘下包裹,掏出一本書來,打算從上面摘抄出漂亮的語句。她記性好,其實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只是這會兒小腦袋一片空白,哪里記得起來半句?朱斂在一邊幸災樂禍,陰陽怪氣地嘲笑她,說:“讀了這么久的書抄了這么多的字,算是白瞎了,原來一個字都沒讀進自家肚子,仍是圣賢書歸圣賢,小笨蛋還是小笨蛋?!迸徨X沒空搭理這個心眼賊壞的老廚子,嘩啦啦翻書,可是找來找去,都覺得不夠好,真要給她寫在墻壁上,丟臉可就丟大了。

    裴錢合上書,哭喪著臉,對陳平安說道:“師父,你不是有很多寫滿字的竹簡嗎?借我幾枚行不行?我不知道寫啥啊?!?/br>
    陳平安原本已經接過毛筆,打算寫幾句自己欣賞的詩句佳文,看到裴錢這副可憐模樣,就忍住笑,將毛筆遞給裴錢,道:“就寫你覺得書上最有道理的句子,實在想不出,隨便寫點心里話就行了。不用這么緊張,就跟平時抄書一樣?!?/br>
    看著陳平安的笑容,裴錢稍稍心安,深呼吸一口氣,接了毛筆,然后揚起腦袋,看了看這堵雪白墻壁,總覺得好可怕,于是視線不斷下移,最后緩緩蹲下身,竟是打算在墻根那邊寫字?既沒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也沒有崔東山,裴錢露怯到這個地步,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稀罕事了。

    陳平安想起少年時的一件舊事,那時他和劉羨陽,還有小鼻涕蟲顧璨,一起在那座小廟用木炭簽名。劉羨陽和顧璨為了跟其他名字較勁,兩人想了無數法子,最后在小鎮里偷了一戶人家的梯子,一路扛著飛奔,過了石拱橋到那小廟,這才將三人的名字寫在了小廟墻壁上的最高處。劉羨陽在騎龍巷一戶人家偷來的梯子,顧璨從自家偷的木炭,最后是陳平安扶住梯子,三個人合作完成。劉羨陽寫得最大,顧璨不會寫字,那個璨字,是陳平安跟鄰居稚圭討教了以后,才幫他寫上的。

    此時陳平安看見裴錢的可憐相,笑著扯住她的耳朵,把她拎起來,然后蹲下身,讓她騎在自己脖子上,吩咐道:“寫在最高處,一樣沒人看得見?!?/br>
    裴錢手持毛筆,坐在陳平安脖子上,一手撓頭,久久不敢下筆,陳平安也不催促。

    朱斂壞笑道:“裴大女俠你就寫‘鐵骨錚錚墻頭草,見風使舵賠錢貨’得了,多應景,還實在。跟我送你那本游俠演義小說上的江湖豪俠,砍殺了惡人之后,都要大呼一聲‘某某某在此’,是一個道理。一定可以聲名遠播,名震江湖。說不定咱們到了青鸞國京城,人人見著你都要抱拳尊稱一聲裴女俠,豈不是一樁美談?”

    裴錢轉過頭,皺著小臉,沙啞著嗓子道:“朱斂你再這樣,再這樣,我就……哭給你看??!”

    陳平安抬腿踹了朱斂一腳,笑罵道:“為老不尊,就知道欺負裴錢?!?/br>
    朱斂哈哈大笑,點頭道:“少爺發話,老奴就放她一馬。這家伙每次吃得肚子滾圓還挑三揀四,老奴氣不過?!?/br>
    石柔有些受不了這一老一小。

    之前偶爾離開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過些山野村落,遇上了土狗朝他們狂吠,這個叫裴錢的丫頭,會手持行山杖,飛奔過去就是一通瘋魔劍法,塵土飛揚,人比狗跑得還快。

    老色坯朱斂會無聊到幫著小女孩攔路堵截,截下夾尾巴趴地的土狗后,裴錢蹲著按住狗頭,瞪眼問道:“小老弟,怎么回事?還兇不兇了?快跟裴女俠道歉,不然打你狗頭啊……”

    村民和孩童看見了,罵罵咧咧跑過來,陳平安帶頭腳底抹油,一行就開始跟著跑路。

    石柔不明白,這有意思嗎?但是那個平時挺正兒八經的陳平安,似乎還……跑得很歡快?不提裴錢那個孩子,你們一個崔大魔頭的先生,一個遠游境大宗師,不害臊???

    在河邊遇見一只大白鵝,老色坯就慫恿裴錢去過過招,結果裴錢被鵝追得哇哇叫,屁股還被啄了好多下,滿頭大汗地跑到陳平安身邊,感慨一句“太厲害了,根本打不過”,陳平安那會兒笑得可不比朱斂少。

    石柔一直覺得自己跟這三人,格格不入。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跟在崔東山身邊,會更好?

    這會兒裴錢總算開始提筆寫字了,只是墻壁題字與紙上抄書是兩回事,第一筆,那一橫就歪歪扭扭了,裴錢倒抽一口冷氣,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咬著牙寫完四個字——“天地合氣”。寫了半句話后,她身體微微后仰,審視著自己的字,怎么看怎么滑稽,不到平時抄書的一半功力。她不用去看朱斂,就知道這個老廚子在偷著樂呵,取笑她的下筆只有鬼沒有神。

    裴錢猶猶豫豫,干脆就將那半句話晾在一邊,筆鋒稍稍往下挪了挪,蘸了蘸墨,寫了句“裴錢與師父到此一游”。

    收功!

    裴錢覺得還算滿意,字還是不咋的,可內容好嘛。

    不愧是師徒,當初陳平安在梳水國老劍圣宋雨燒的莊子里,瀑布后面的石崖上,一樣是這么個蹩腳路數。

    陳平安也沒有強求裴錢多寫些什么,對朱斂說道:“你也寫點?”

    朱斂搓搓手,笑呵呵道:“還是算了吧,這都多少年沒提筆了,肯定手生筆澀,貽笑大方?!?/br>
    陳平安還是將毛筆遞給了朱斂。

    朱斂不是什么扭捏人,接了筆就不拖泥帶水,一手負后,一手持筆蘸墨,在心中醞釀。

    見過了小女孩的“筆力”,廟祝和遞香人漢子,還有石柔,都對朱斂不抱希望。而且佝僂老人自稱“老奴”,不知就里的人都會覺得,便是豪閥的奴仆,即使曉得一丁點文章事,粗通筆墨,又能好到哪里去?

    陳平安知道朱斂的底細。在藕花福地,朱斂徹底發瘋之前,曾被譽為“朱斂貴公子,羞煞謫仙人”。

    不一會兒,朱斂就寫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內容字字珠璣。至于墻上字,以草書寫就,字數不多,百余字,行云流水,令人驚愕。

    廟祝是識貨之人,喃喃道:“聚如山岳,散如風雨。迅如雷電,捷如鷹鶻……妙至巔峰,已然出神入化,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書壇巨匠……”

    朱斂多淡墨枯筆,故而蘸墨極少,氣韻銜接緊密,堪稱一氣呵成,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認……一個老色坯能夠寫出這么好的字,實在是天理難容!

    朱斂將毛筆遞還給陳平安,畢恭畢敬道:“少爺,老奴斗膽拋磚引玉了,莫要笑話?!?/br>
    陳平安哭笑不得,心想你朱斂這不是把我往火堆上架?

    其他人果然滿是期待的神色。

    陳平安心想,只能讓他們失望了。朱斂可不是什么拋磚引玉,等下其他人就知道什么叫珠玉在前,瓦礫在后。

    陳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照搬幾枚竹簡上的文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不然也寫點心里話?少爺胸有丘壑,大可以另辟蹊徑,何必處處效法古人?!?/br>
    陳平安想了想,站定后,一手握拳在腹部,一手提筆寫字,依舊是端端正正的楷書,談不上任何出彩之處,唯有認真規矩而已。

    等到陳平安寫完兩句話后,周圍寂靜無聲,陳平安苦笑著遞還了毛筆。

    廟祝和遞香人漢子將他們送出河伯祠廟,路上廟祝又順嘴提及了那位柳老侍郎,很是憂心。

    原來這位青鸞國大儒在辭官歸隱后,住在青山綠水間那座被譽為青鸞國十大名園之一的獅子園。去年冬末獅子園發生了一樁怪事,以俊美少年現世的狐魅,將柳老侍郎待字閨中的小女兒禍害得神魂顛倒,一個風華正茂的妙齡少女,硬是給欺負成了皮包骨頭的可憐人。那頭道行高深的狐魅性情古怪難測,并不殺人,反而文采飛揚,精通三教學問,一次與柳老侍郎坐而論道,竟是說得譽滿一國的老侍郎啞口無言。之后老侍郎耗盡家產,聘請了許多山上神仙去家中降服妖物,不承想許多山頭的老神仙、譜牒仙師,甚至是一些聲名不佳卻本領高超的山澤野修去了,無一例外都給狐魅戲耍得灰頭土臉,不是給搶了稱手兵器,就是被偷了靈器法寶,還得私底下求爺爺告奶奶跟狐魅討要回去。

    這樁事,陳平安在郡城那座仙家客棧百花苑的山上邸報上看到過,只是當時沒有上心。邸報上還寫有獅子園的懸賞金額,不管是誰,只要能夠驅逐那頭狐魅,柳老侍郎愿意將三件祖傳古董雙手奉上。

    臨近祠廟大門的時候,遞香人漢子不由得感慨道:“柳老侍郎是難得的好官清官,家風很好。我前幾年,曾經有幸跟一位柳氏子弟打過交道,那位年輕的讀書人,確實溫良恭讓,由此可見,柳氏家風之正?!?/br>
    廟祝唏噓道:“可不是,那位在咱們附近擔任縣令的柳氏子弟,四年內,勤勤懇懇,做了諸多實事,這都是咱們真真切切瞧在眼里的。若說你見著的柳氏讀書人,還只是學問家教好,這位縣令可就是實打實的經世濟民了。唉,不知道獅子園現在怎樣了,希望已經趕跑那頭狐魅了?!?/br>
    裴錢聽得毛骨悚然,差點就要拿出符箓貼在額頭。

    朱斂笑了,好嘛,想要咱們去替天行道?

    石柔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夠在京畿之地興風作浪的狐魅,道行修為肯定差不到哪里去,萬一是金丹境的大妖,到時候朱斂又故意坑害自己,袖手旁觀,難道真要讓她去給意氣用事的陳平安擋刀子攔法寶?

    陳平安始終沒有插話,走出大門后,與廟祝他們抱拳告別。在繼續去往青鸞國京城的路上,陳平安突然說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戶?!?/br>
    朱斂笑著點頭,道:“正解?!?/br>
    陳平安等人走后,暫時已無香客的河伯祠廟內,一個身形縹緲、金光流轉的儒雅文士,從神像中走出,來到第四進的游廊當中,站在那堵墻壁下。

    廟祝有些慌張,苦口婆心勸說道:“河伯老爺,如今香火不多,可別滯留太久?!?/br>
    山川神祇,若想以金身現世,可是需要精粹香火支撐的。山岳正神,香火鼎盛,自然無所謂,可是這座小小的河伯祠廟,必須精打細算。

    那個中年儒士形象的河伯老爺笑了笑,露出久違的釋然神色,轉頭望向天空,快意道:“吾廟太小,夫子氣魄太大。小小河伯,如飲醇酒,醺醺然。幸哉幸哉,快哉快哉!”

    廟祝茫然不知何解,他發現自家這個一向憂愁積郁的河伯老爺,不但眉宇間神采飛揚,而且此刻金光流轉,似乎比先前凝練了許多。

    廟祝猛然轉頭,再看那墻壁,不是看那篇草書,而是那字字端正的兩句楷書:

    天上月,人間月,負笈求學肩上月,登高憑欄眼中月,竹籃打水碎又圓;

    山間風,水邊風,御劍遠游腳下風,圣賢書齋翻書風,風吹浮萍有相逢。

    官道上多豪車大馬,或是一些裝束鮮明的怪人,懵懵懂懂的裴錢,只看出了有錢,陳平安三人的眼光,只會比那個遞香人更好——如今在青鸞國游歷、蹚渾水的練氣士,真的很多。

    裴錢估計還在心疼請香和題字的雪花錢,精神氣沒緩過來,病懨懨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愧疚自己的字寫得最差。

    朱斂這次沒怎么挖苦裴錢,所以這一路走得比較安靜,反而讓石柔有些不適。

    按照正常路線,他們不會經過那座狐魅作祟的獅子園,陳平安在可以通往獅子園的道路岔口處,沒有任何猶豫,選擇了徑直去往京城,這讓石柔如釋重負,若是攤上個喜歡蕩盡世間諸不平的任性主人,她得哭死。

    獅子園作為柳老侍郎的私邸,是京郊西南方向上的一處著名園林。柳氏是書香門第,世代為官,獅子園由一代代柳氏人不斷拓建而成,并非柳老侍郎這一輩飛黃騰達,一蹴而就,所以在“清廉”二字上,柳氏其實沒有任何值得詬病的地方。

    曾經有好事者專門搜羅歷代文人撰述獅子園風景的詩篇文章,收集成冊后,版刻精良,據說在各地書肆賣得還不錯。

    他們行出二十余里后,河伯祠廟那個遞香人竟然追了上來,送了兩件東西,說是廟祝的意思,一只雕刻精美的竹制香筒,看大小,里面裝了不少水香,再就是那本獅子園集子。

    陳平安沒有立即接受河伯祠廟的饋贈,只是用一只手的手心摩挲著腰間的養劍葫蘆。

    漢子眼神真誠,說得直白:“我知道這是強人所難了,我還是希望陳公子能夠幫獅子園一次。一來那頭狐魅并不傷人,七八撥各路神仙前去降妖,無一例外,皆性命無憂;再者陳公子如果不愿出手,哪怕去獅子園游覽風景也好,到時候看情況再行事?!?/br>
    朱斂冷笑道:“怎么,你想要以‘道德’二字壓我家少爺?”

    漢子苦笑道:“我哪敢這般得寸進尺,更不愿如此行事。委實是見過了陳公子,更想起了那位柳氏讀書人,總覺得你們兩位,性情相近,即便是萍水相逢,也準能聊得來。聽說這位柳氏庶子,為了書上那句‘有妖魔作祟處,必有天師桃木劍’,專門遠游一趟,去尋找所謂的龍虎山游歷仙師,結果走到慶山國那邊就遭了災,回來的時候,已經瘸了腿,就此仕途斷絕?!?/br>
    陳平安突然接過漢子手中的香筒和書籍,點頭道:“我只能說去看一下,不保證一定出手?!?/br>
    漢子抱拳笑道:“如此最好!”這個遞香人原路返回河伯祠廟,并沒有提出給陳平安領路去往獅子園。

    朱斂譏笑道:“一個賺蠅頭小利的買賣人,不好好努力掙錢,偏偏學那俠客的古道熱腸,真是不務正業?!?/br>
    陳平安笑道:“古道熱腸不分人的?!?/br>
    石柔面無表情,心中卻恨死了那座河伯祠廟。

    一行需要折返一里多路,然后岔出官道,去往獅子園。

    裴錢小聲問道:“師父,我到了獅子園那邊,額頭能貼上符箓嗎?”

    陳平安點頭,提醒道:“當然可以,不過記得貼那張挑燈符,別貼寶塔鎮妖符,不然恐怕師父不想出手,都要出手了?!?/br>
    裴錢大聲答應下來。

    陳平安突然問道:“既然這么怕,怎么不干脆攔著師父?”

    裴錢怔了怔,燦爛一笑,道:“大人的事,小孩兒說不上話哩?!?/br>
    陳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朱斂嘖嘖道:“裴女俠可以啊,馬屁功夫天下無敵了?!?/br>
    裴錢冷哼道:“近墨者黑,還不是跟你學的?師父可不教我這些!”

    朱斂嘿嘿一笑,道:“那你已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br>
    裴錢老氣橫秋地抱拳,還以顏色道:“不敢不敢,比起朱老前輩的馬屁神功,晚輩差遠啦?!?/br>
    朱斂抱拳還禮,笑道:“哪里哪里,后生可畏?!?/br>
    有了一老一小這對活寶的打諢,此去獅子園,走得優哉游哉,無憂無慮。

    臨近那座位于山坳中的獅子園,如果不算那條纖細溪澗和黃泥小路,就可以稱之為四面環山了。

    陳平安感慨道:“早知道應該跟崔東山借一塊太平無事牌?!?/br>
    朱斂疑惑道:“大驪鐵騎如今不是才駐扎在寶瓶洲中部嗎?又有觀湖書院與之對峙,能否順利南下,尚未成為定局,不然大驪宋氏就不用在老龍城那么大費周章了,還需要請動桐葉宗杜懋,這可是引狼入室的舉措,很容易引起寶瓶洲公憤。藕花福地歷史上,為眼前利益而最終失去立國之本的藩鎮割據勢力,數不勝數?!?/br>
    陳平安解釋道:“跟藕花福地歷史其實不太一樣,大驪謀劃一洲,要更加穩健,才能有如今高屋建瓴的大好格局……我不妨與你說件事情,你就大致清楚大驪的深遠布局了。之前崔東山離開百花苑客棧后,又有人登門拜訪,你知道吧?”

    朱斂點頭道:“怕是些秘事,老奴便待在自己屋子了?!?/br>
    陳平安拍拍裴錢的腦袋,笑道:“你先跟朱斂說一下太平無事牌的來歷淵源?!?/br>
    裴錢在得知太平無事牌的作用后,對于那玩意兒可是志在必得,她想著一定要好好攢錢給自己買一塊。

    太平無事牌最早是東寶瓶洲南北兩座兵家祖庭——真武山和風雪廟的兵符,用來庇護下山歷練的兵家子弟。真武山修士下山投軍,大驪王朝當然是首選之地,而風雪廟兵家圣人阮邛進入驪珠洞天,擔任坐鎮圣人,后來直接在龍泉郡開宗立派,這意味著很早之前大驪宋氏就與風雪廟勾搭上了。

    一來二去,這太平無事牌,逐漸就成了整個大驪王朝練氣士的頭等保命符。當初墨家豪俠許弱,那個能夠輕松擋下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的男人,就送給陳平安身邊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各一塊太平無事牌。當時陳平安只覺得珍稀貴重,禮很大,如今回頭再看,仍是小看了許弱的大手筆。

    朱斂聽過了裴錢說的關于太平無事牌的根腳,笑道:“接下來少爺可以畫龍點睛了?!?/br>
    陳平安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與朱斂隱秘地說了一句話:“去客棧找我的那個漢子,是大驪細作,手持一塊大驪王朝第二高品的太平無事牌?!?/br>
    朱斂瞬間了然,道:“懂了?!?/br>
    把青鸞國放在整個寶瓶洲去看,其實是塊彈丸小地,相較于那些大王朝,說是蕞爾小國都不過分,但國力不弱,比慶山、云霄諸國都要強大。

    所以那塊太平無事牌意味著,大驪王朝早就盯上了青鸞國,而且在大驪眼中,青鸞國分量極重,被視為一塊廟算上的必爭之地。

    那么那幾撥被寶瓶洲中部戰火殃及的豪閥世族,士子南徙、衣冠南渡,就不過是大驪早就謀劃好的請君入甕罷了。

    這青鸞國,根本不是什么避難的世外桃源。

    朱斂贊嘆道:“以半洲大勢,簡簡單單趕魚入網,一網打盡,坐等漁獲,大驪繡虎真是好手段。難怪心高氣傲的盧白象,唯獨對這位彩云譜國手,最是心向往之?!?/br>
    陳平安笑了笑。

    先前大驪國師,準確說來是半個繡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而畫卷四人,只有盧白象,借機認出了身份。

    高聳青山潺潺綠水間,視野豁然開朗,白墻黑瓦翹檐的獅子園,就坐落在寬闊山坳中,如山野幽蘭,如香草美人。

    朱斂大笑道:“風景絕美,哪怕只收了這幅畫卷在眼中,藏在心頭,此行已是不虛?!?/br>
    朱斂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觀點,比如看那美人美景,收入眼簾便是等同于收入我袖中,是我心頭好,更是我朱斂囊中物了。陳平安總覺得哪里不對,可又覺得其實挺好。

    陳平安從來沒有將畫卷四人當作傀儡,既是自身性格使然,又何嘗不是畫卷四人各有千秋,容不得陳平安以畫卷死物視之?

    道路只能容納一輛馬車通行,來的路上,陳平安就很好奇這三四里山水小路,若是兩車相逢,又當如何?誰退誰進?

    有一棵參天古木盤踞在溪畔,石崖雪白嶙嶙。附近有一座小行亭,走出一位管事模樣的儒雅老人和一位衣裳素雅的豆蔻少女。

    兩人向陳平安他們快步走來,老管事笑問道:“諸位可是慕名遠道而來的仙師?”

    陳平安有些尷尬。

    老管事對陳平安說道:“想必如今獅子園變故,公子已經知曉。那狐魅最近出沒極其規律,一旬出現一次,自其上次現身蠱惑人心,如今才過去半旬光陰,所以公子若是來此入園賞景,時間其實足夠了。而京城佛道之辯,三天后就要開始,獅子園亦是不敢奪人之美,不愿耽擱所有仙師的行程?!?/br>
    陳平安便也不繞圈子,說道:“那我們就叨擾幾天,先看看情況?!?/br>
    老管事應該是這段時間見多了各路仙師,恐怕那些平時不太拋頭露面的山澤野修,都沒少接待,所以在領著陳平安去獅子園的路上,省去許多兜兜轉轉,直接與只報上姓名而未說師門背景的陳平安,一五一十地說了獅子園當下的處境。

    那頭狐魅自稱青老爺,道行極高,種種妖法層出不窮,讓人疲于應付。禍事的根源,是去年冬在集市上,這頭大妖見過了小姐后,驚為天人,便一定要與小姐結為神仙道侶。最早他攜帶禮金登門求親,當時自家老爺并未看破俊美少年的狐妖身份,只當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少年心性,沒有生氣,以小女兒早有一樁親事為由,婉拒了少年,少年當時笑著離開。在獅子園眾人都以為此事一筆揭過的時候,不料少年在大年三十那天再次登門,說要與柳老侍郎對弈十局,他贏了便要與小姐成親拜堂,還可以送給整個柳氏和獅子園一樁神仙緣分,足以雞犬升天。

    柳老侍郎雖然精于手談,便是對弈青鸞國幾位棋待詔都不落下風,可自然不會拿女兒的婚姻大事開玩笑,再次拒絕。

    此后俊美少年就每隔一天登門糾纏一次,而那位小姐也隨之日漸消瘦,憔悴得幾乎無法正常行走,柳老侍郎這才意識到禍事臨頭,立即讓人去京城求援,但是那人竟是鬼打墻,次次走回獅子園,如何都走不出那條山水小路。好在獅子園一位幕僚客卿粗通仙家事,一番辛苦謀劃,才好不容易將獅子園風波傳遞出去。

    先是與柳氏交好的一位京城道觀老神仙慷慨而來,成功破開山水迷瘴,進入獅子園,在可憐少女的繡樓下面設壇做法,畫符四方,結果第二天獅子園發現這位德高望重的龍門境神仙,被綁縛雙手,赤條條懸掛在一棵大樹上。被救下之后,老觀主羞愧難當,只說這個狐妖道行太高,他不是對手。

    此后一撥撥練氣士前來驅逐狐妖,既有仰慕柳氏家風的俠義之人,也有奔著柳老侍郎三件祖傳古董而來的,最后都給那狐妖戲耍得狼狽不堪。

    狐妖公然向柳老侍郎放話,他一旬拜訪獅子園一次,“老丈人”只管邀請八方來客,與他這位乘龍快婿斗法,好教獅子園知道他的厲害,以后成了一家人,今日之禍事,必然是來日之美談。

    陳平安默默聽在耳中。

    那位鼻尖有些雀斑的豆蔻少女,是獅子園管家之女。少女一路上都沒有開口說話,先前應該只是陪著父親在行亭說話聊天而已。

    入園之前,瞥了眼裴錢額頭上那張挑燈符,陳平安悄悄以手指一點,對于陰煞之氣極其敏感的符箓并無動靜。

    陳平安心情并不輕松,這個膽大包天的狐妖,其術法肯定有獨到之處,說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

    獅子園當下有三撥修士,等待半旬之后的狐妖露面。加上陳平安,就是四撥人。

    陳平安他們被柳氏管家老趙帶往下榻處,分別安排在獅子園那棟小姐繡樓的四角。其實狐妖來去無蹤,這種粗淺布置,不過是稍稍安撫人心罷了。

    一行人去往住處途中,飽覽了獅子園的怡人風景,堂樓館榭,軒舫亭廊,橋墻草木,匾額楹聯,皆給人一種巧奪天工之感。

    書香門第,若是既富且貴,散步在這樣的私家園林中,哪怕無人相伴,亦無琴棋書畫飲酒品茶,也能令人賞心悅目。

    沒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金玉滿堂,更不會有幾根金扁擔、幾條銀凳子放在家中。宰相門房七品官,世族屋前無犬吠。

    如果不說權勢高下,只說門風觀感,一些個驟然而起的豪貴之家,到底比不得真正的簪纓世族。

    陳平安四人住在一棟雅致的獨門小院,其實位置已經過了花園,距離繡樓不過百余步,于風俗禮儀不合。寶瓶洲一些個理學獨尊的地方,會極其講究女子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是如今那名少女性命難保,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自然顧不得講究這些。

    柳老侍郎有三兒二女,大女兒已經嫁給門當戶對的世族俊彥,正月里與夫君一起返回娘家,不承想就走不了了,一直留在獅子園。其余子女也是這般慘淡光景。唯有長子,作為河伯祠廟附近的一縣父母官,沒有回家過年,才逃過一劫。出了事情后柳老侍郎也給長子寄了一封家書,措辭嚴厲,讓他絕不可以私廢公,擅自返回獅子園。柳老侍郎的二兒子最可憐,出門一趟,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個瘸子。

    說是柳老侍郎,其實柳敬亭年紀不算太大,神童出身,科舉順遂無比,十八歲就高中狀元,仕途上平步青云,為官三十年,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禮部侍郎的位置上,尚未五十歲就辭官退隱,朝野上下都敬稱其為柳老侍郎。

    陳平安剛放下行李,柳老侍郎就親自登門,是一位氣度風雅的老者,一身文氣濃郁。雖然家族遭逢大難,可柳敬亭依舊神色從容,與陳平安言談之時,談笑風生,并非那強顏歡笑的神態,只是老人眉眼之間的憂慮和疲憊,讓陳平安感受到他既有身為一家之主的沉穩,又有身為人父的誠摯感情。

    將柳敬亭送到院門外,老侍郎笑著說陳平安可以在獅子園多走動。

    回到院子,裴錢在屋內抄書,腦袋上貼著那張符箓,打算睡覺都不摘下了。

    石柔有些無奈,原來院子不大,就三間住人的屋子,獅子園管家本以為兩位年邁扈從擠一間屋子,不算待客失禮,哪里知道“杜懋”遺蛻里住著個枯骨女鬼。讓石柔跟老色坯朱斂住一間屋子,石柔寧肯每晚在院子里一夜到天明,反正作為陰物,睡與不睡,無傷魂魄元氣。

    陳平安說要她住在正屋那邊,他來跟朱斂擠著住。石柔猶豫片刻,點頭答應,道了一聲謝。

    朱斂一臉遺憾表情,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

    院門外傳來腳步聲,陳平安朝朱斂點點頭,朱斂便起身去開門,只見遠處走來六人,應該是來獅子園降妖除魔的練氣士中的兩伙人。

    一對修士夫婦,男子瞧著歲數更大些,四十來歲,女子則相對年輕些,三十歲上下,應該都是洞府境。男子背了一把鯊皮鞘的長劍,這也是修士慣有的路數。練氣士若是負劍游歷,無形中就會有一種震懾力。萬一是劍修呢?宮裝婦人,中人之姿,只是肌膚勝雪,多少給人一些天生麗質之感。

    其余四人,有老有少??次恢?,以一個面如冠玉的年輕人為首,竟是個純粹武夫,其余三人,是正兒八經的練氣士。黑衣老者肩頭蹲著一頭皮毛鮮紅的靈動小貍,高大少年手臂上則纏繞一條碧綠如竹葉的長蛇,年輕人身后跟著個貌美少女,如同貼身婢女。

    朱斂領著他們進了院子,用寶瓶洲雅言客套寒暄。

    夫婦二人,是云霄國人氏,來自一座山上門派。

    年輕人復姓獨孤,來自寶瓶洲中部的一個大王朝。以他為首的一行四人,又分為主仆和師徒,雙方是路上認識的投緣朋友,一起對付過一伙占山為王、危害周邊的妖魔邪祟,因為這場聲勢浩大的佛道之辯,雙方結伴游歷青鸞國。

    年輕人說還有一人,獨自住在東北角,是個佩刀的中年女冠,東瓶洲雅言說得拗口難懂,性情孤僻了些,喊不動她來此拜會同道中人。

    陳平安再次將眾人送到院門口。

    回到院子后,想起那個佩刀女冠,自言自語道:“應該沒這么巧吧?”

    朱斂好奇問道:“有說法?”

    陳平安點點頭,道:“我曾經在婆娑洲南邊的那座倒懸山,去過一個名叫師刀房的地方?!?/br>
    道老二有一脈道士,一律使用法刀,被稱為師刀房道士。曾經在中土神洲很出名,只是后來際遇跟墨家神秘賒刀人差不多,慢慢淡出眾人視野。

    石柔始終無動于衷。陳平安察覺到這個細節后,就知道師刀房道士,在寶瓶洲確實名聲不顯。

    理由很簡單,說來可笑,這一脈法刀道人,個個眼高于頂,不但修為高,極其強橫,而且脾氣極差,完全看不上寶瓶洲這個小地方。

    陳平安當時在師刀房那堵墻壁上,就曾經親眼看到有人張貼榜單懸賞,要殺大驪藩王宋長鏡,理由竟是寶瓶洲這么個小地方,沒資格擁有一個十境武夫,殺了算數,省得礙眼惡心人。除此之外,游俠許弱,國師崔瀺,都在墻壁上被人懸賞。原因只不過是因為有癡情女子對許弱因愛生恨,至于崔瀺,則是由于聲名太過狼藉。

    在陳平安將師刀房道士的傳聞說了一遍后,石柔總算臉色微變。

    朱斂見陳平安笑望向自己,趕緊信誓旦旦道:“少爺放心!老奴再武癡,再不知輕重,也不會擅自挑釁一位有可能出自師刀房的別洲女冠。再說了,萬一她是位動人女子,朱斂哪里舍得辣手摧花,給她去獅子園花圃摘花折柳獻殷勤,還來不及呢。唉,這么一說,老奴是真有些好奇了,不知那個女冠的姿容如何?雖說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個絕代佳人,可每天對著杜老兒這副皮囊,老奴再不以貌取人,也委實是有些……膩歪了啊?!敝鞌堪脨赖溃骸翱磥磉€是老奴境界不夠啊,看不穿皮囊表象?!?/br>
    佝僂老人轉過頭,對石柔致歉道:“石柔姑娘,請你放心,我自認這種庸俗眼光要不得,我得改。你若是不介意,我朱斂今晚就與你同住一屋,好好鍛煉一下自己的心境!說不定一夜頓悟,學那禪宗佛子的立地成佛,從今往后,再來看你,便是處處動人,時時美艷了……”

    陳平安咳嗽兩聲,摘下酒壺準備喝酒。

    石柔臉若冰霜,轉身去往正屋,砰的一聲關上門。

    陳平安輕聲笑問道:“你什么時候才能放過她?”

    朱斂大義凜然道:“少爺有所不知,這也是我輩風流子的修心之旅?!?/br>
    言語之間,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蘆,朱斂便心領神會。

    墻頭上蹲著一名身穿黑色長袍的俊美少年,拍手道:“好好好,說得甚合我心,不承想你這老兒拳意高,人更妙!”

    陳平安仰頭問道:“神仙有別,妖人不犯,鳥有鳥道,鼠有鼠路,就不能各走各的嗎?”

    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墻頭上,雙腿掛下,后腳跟輕輕磕碰雪白墻壁,笑道:“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無事。道理嘛,是這么個道理,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又攪河水,你能奈我何?”

    驟然之間,一抹雪白光彩從那黑袍少年脖頸間一閃而逝。頭顱從墻頭墜落,只是沒有一滴鮮血。

    腦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竟是一個玄之又玄的幻象,除此之外,有一根細若發絲的黑色狐毛,在空中飄飄蕩蕩。

    狐妖氣急敗壞的話語回蕩院內:“丑婆娘好俊的刀法!你等著,哪天晚上大爺一定會以布遮眼,吹了燈火,讓你領教一下大爺的胯下劍法!”

    屋頂那邊,有一個面無表情的女道士,手持一把雪亮長刀,站在翹檐的尖尖上,緩緩收刀入鞘。

    陳平安和朱斂相視一眼,還真是一個師刀房女冠。

    這位女冠是個金丹境修士,比較棘手,朱斂不敢托大。

    尋常寶瓶洲的金丹境地仙,朱斂身為遠游境武夫,應該勝算極大。即便自稱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夠好,那也是跟鄭大風和自己之前的六境做比較。但是對戰能夠在中土神洲闖下偌大名聲的法刀道人,朱斂不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占到便宜。

    兩頰消瘦凹陷、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收刀后用蹩腳的寶瓶洲雅言緩緩道:“這頭狐妖,是我囊中之物,你們如果敢搶,到時候就別怪我刀子不長眼睛?!?/br>
    朱斂笑了,這脾氣對胃口。

    既然對了胃口,那他朱斂可就真忍不了了。

    佝僂老人就要起身,陳平安伸手攔下朱斂,然后用手掌攤向院墻之外,示意師刀房女冠可以走了。

    佩刀女冠身形一閃而逝。

    朱斂笑問道:“怎么說?”

    陳平安想了想,道:“等著便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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