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又一年春
陳平安經過一番天人交戰,才讓崔東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陽神身外身進屋子。 崔東山依舊是以那把金色飛劍畫了一個大圈,陳平安忍不住詢問這是什么術法神通,崔東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畫地為牢,既可當作庇護之所,也能囚禁他人,進不去出不來,所以有“雷池”的說法,后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術法,多達數十種,大多偏離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后,提及石柔,崔東山說得眉飛色舞,很是稱贊了石柔的根骨一大通,說這“開山”一事,除了耗費兩袋金精銅錢之外,還算順風順水,這副從飛升境大修士身上剝離出來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給石柔陰魂以大毅力、大福緣,成功變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兩者之間,雖然還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后不過是些消耗光陰和銀子的水磨功夫,已經沒有大礙。 崔東山說過了天大的好消息后,就開始挑瑕疵道:“開了門,反客為主,不過是第一道關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獨厚,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夠占了這么大的便宜。如果早先有人識貨,又肯砸錢,幫她謀劃個咱們寶瓶洲第一流的五岳正神都沒問題。但是她根骨好,并不意味著修行資質就上乘,作為一個存活數百年的孤魂野鬼,始終沒能修出個花樣來,當個鬼王之類的,除了舊主人不靠譜之外,她本身修行天賦實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注定破不開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做不到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br> 陳平安取出一壺桂花釀,崔東山接過后,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抹嘴,又道:“好在進了座金山,即便是慘兮兮的小鬼搬財,每次搬得再少,幾十年幾百年,孜孜不倦,終究能夠搬出個富甲一方的有錢人。此后她只需用笨法子啃硬骨頭,沒什么大的修行關隘了。這就是仙人遺蛻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結金丹,不用養育元嬰,連天魔都不用理睬,誰不羨慕?” 崔東山嘿嘿一笑,道:“當然,先生心智堅韌,是不會羨慕的,學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羨慕,歸根結底,我還是不如先生的?!?/br>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消耗金精銅錢,我手上都會留下六枚金精銅錢,你別打這筆錢的主意?!?/br> 崔東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花福地四只螻蟻的主人,真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要是還不知道惜福,活該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龍虎山的五雷正法,學生還是會一些的,說不定比一些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還要更加精通,到時候先生一聲令下,我就替天行道?!?/br> 陳平安搖頭道:“還是希望能夠跟他們四人有個善始善終吧?!?/br>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為何問都不問,六十年后,又該如何牢牢掌控石柔?” 陳平安笑道:“我不問,你就不會說了?做買賣和謀劃之事,我比你差遠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會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東山了?!?/br> 崔東山感激涕零道:“不承想在先生心目中,學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愿意信任學生,學生豈敢不效死?” 陳平安看了眼即將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間的枯骨艷鬼,問她道:“不后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為陰魂所遭受的種種苦楚,春雷聲,晨鐘暮鼓聲,還有天地之間的正氣罡風,金秋肅殺之氣,沙場兵戈之氣,以及各方山水祠廟和城隍閣,諸多種種,皆是我們野鬼的磨難,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后一點靈智,淪為只知殺戮的厲鬼……” 石柔娓娓道來,說了許多陰物存世的規矩和內幕。 陳平安聽得仔細,這才稍稍減輕了那份面對“杜懋”的不適應。崔東山始終面帶微笑,陪著陳平安一起豎耳聆聽石柔的闡述。 石柔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經塵埃落定。 崔東山說明天還要再休養一天,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 屋內頗像是一場慶功宴,不過也就當局者三人,一壺桂花釀而已。最后崔東山起身告辭,陳平安將他們倆送到屋門口,便關上了門。 白衣少年和白發老者一前一后走在廊道中。崔東山滿臉喜慶之色,而石柔不知為何,越走越心驚膽戰。到了崔東山的屋內,果不其然,他五指如鉤,一把抓住“杜懋”的頭顱,將石柔按在墻壁上,厲色道:“小小陰物,比螻蟻還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夸夸其談?誰給你的狗膽?!” 一副相當于仙人境體魄的琉璃金身,不輸九境武夫的雄渾體魄,照理說被如今不過是地仙境界的崔東山這么一抓,不過是撓癢癢才對。崔東山明顯用上了某種秘不示人的神通,他的五指如五股強勁罡風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她臉龐扭曲,淚流不止。 崔東山抬起另外一只手,對著石柔額頭屈指一彈,如洪鐘大呂響徹石柔的心扉。崔東山松開五指后,石柔癱軟在地,她靠在墻上,渾身顫抖,大汗淋漓。 崔東山一腳踩在她額頭上,使得石柔的后腦勺猛然撞壁。崔東山彎下腰,俯視著她,譏笑道:“才不配德,德不配位,你兩樣全占了。信不信我這就將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遺蛻,讓你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風的洗禮、甘霖雨的沐??;或是干脆將遺蛻當作一盞燈籠,以你神魂作為燈芯,卻能夠讓你毫無察覺,六十年后,驟然暴斃?” 崔東山腳上加重力道,石柔腦后的墻壁一點一點裂出縫隙。 崔東山眼神冰冷,厲聲道:“怎么?不過是褲襠里多出一只鳥,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變,眼神漠然,哪怕遭受著巨大屈辱和痛苦,仍是抬起頭,第一次與這個白衣仙師對視。 崔東山覺得有意思極了,微笑道:“你這六百年前的亡國遺種,道家某一脈旁支的死灰余燼,辛苦熬了這么些年,就積攢出這么點隱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問道于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腳了吧?不然我就以那問道之人,用你這一脈中興之祖的獨門秘法,將你那一點道脈僅剩靈光,徹底抹去?” 石柔滿臉匪夷所思,終于流露出巨大恐慌,那是比面對死亡更大的驚懼。 她曾經在彩衣國城隍廟內的那塊石碑上,輕輕哼唱過一首被陳平安誤以為是彩衣國古老鄉謠的詩歌。她本以為數百年前的陳年舊事,加上一切痕跡都被寶瓶洲各方勢力合力銷毀,早已不會有人知曉內幕,就算是偶然從雜書上看到這些詩歌殘篇,也不可能準確推斷出她的真實身份,可沒想到,面前這位白衣仙師做到了,還一下子抓住了她這個頭小小女鬼的真正死xue。 崔東山伸出雙指,那把從眉心掠出的金色飛劍,繞指飛旋,最后畫出一道早已失傳的金色符箓,就像是在崔東山的指尖綻放出的一朵氣象莊嚴的金色蓮花。 石柔想要開口求饒,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的手指,不斷靠近她的眉心處。 石柔閉上眼睛,嘴唇微動,以心聲默默吟唱那首當年所在道脈旁支的開篇歌。過了一會兒,束手待斃的石柔緩緩睜開眼睛,發現那人已經收手,用一種憐憫的眼神打量著她。 崔東山直起腰,鞋底在“杜懋”臉上蹭了蹭,如同踩在泥濘里臟了鞋底,得擦一擦。他瞥了眼劫后余生的石柔,道:“下不為例?!?/br> 石柔輕輕點頭。 崔東山剛走出去幾步,又猛然間轉過身,一腳重重踹在石柔腦袋上,使得她的大半顆腦袋都陷入墻壁當中,氣呼呼道:“不殺之恩,都不曉得跟我道聲謝?” 石柔將腦袋從墻壁中拔出來,默默跪地向崔東山磕了三個頭。 崔東山坐在桌旁,沒好氣道:“我不會陪著先生一路走下去,在我離開后,記得別浪費了這副最能抗揍的身軀。要是因為你沒有竭盡全力,讓我家先生受了傷,無論輕重,我都會將你那點道種靈光從你神魂深處摘出來,再拿去種植在一個僧人身上?!?/br> 石柔緩緩抬起頭,滿臉悲苦,看著這個貌若神人卻心思縝密且歹毒的仙師,喃喃道:“世間怎么會有你這么可怕的人?” 崔東山嗤笑道:“這可不是先生教的,是我自學成才?!?/br> 石柔站起身,只敢靠墻而站。 崔東山一拍桌子,厲聲罵道:“還不滾去自己屋子,杵在這里作死???信不信我將你褲襠里那玩意兒剁下來,再讓你吃下去?” 悲憤欲絕的石柔低著頭,快步離開這座好似人間煉獄的屋子。 崔東山翻開桌上那些青鸞國文人撰寫的書籍,越看越火大,重重合上書本,罵罵咧咧道:“狗屁的‘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催@些玩意兒,老子像是臉上給人抹了一大把屎,還他娘是拉稀的屎?!?/br> 崔東山睡不著覺,百無聊賴,就悄然離開客棧,去縣城晃蕩。無意間見著了一個窮酸下五境野修,正在用不入流的小鬼偷錢術,駕馭十幾只鬼靈精怪的小家伙,去偷一戶市井人家的錢財。小家伙們仿佛螞蟻搬家,三三兩兩合力搬著銅錢和碎銀子,而修士則蹲在墻根下,掂量著兩三塊最值錢的碎銀子,笑得合不攏嘴。 積少成多,不嫌少。 一轉頭,看到一個蹲在自己身邊的白衣少年,野修嚇得一哆嗦。 崔東山笑瞇瞇道:“你這也下得去手?怎么不偷大戶人家的金銀?” 野修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道:“實在是那些個大戶人家的門神,太不好對付,白白給它們打殺了我辛苦養育出來的搬財小鬼,賠本買賣啊?!?/br> 崔東山點點頭,道:“倒也是?!?/br> 野修眼珠子急轉,將眼前古怪少年殺人滅口?為了幾兩銀子,至于嗎?再說天曉得是誰打殺誰? 崔東山伸出雙指,拈起一只拇指高的偷錢小鬼,然后放在手心,雙手合十,胡亂揉捏一番,看得那道行微末的山澤野修一陣眼皮亂顫。得嘞,算是陣亡了麾下一員大將嘍。他養出來的這些個偷錢小鬼,品秩極低,不然也不至于連殷實人家的門神那一關都過不去,哪里經得起給人這么搓圓捏扁的。 在野修心疼不已之際,崔東山攤開手,那個齜牙咧嘴的偷錢小鬼,身上好似多穿了件紅衣裳。崔東山將它丟在地上,命令道:“去,到富裕人家偷塊金子回來?!?/br> 小家伙雙手握拳,鼓著腮幫奔跑遠去,很賣力。過了約莫一炷香工夫,它還真扛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金子回來。 那野修看得目瞪口呆,回過神后,趕緊抱拳道:“仙師神通廣大,讓人大開眼界?!?/br> 崔東山站起身,一閃而逝,留下一個興奮不已的山澤野修。 去了趟縣城文武兩廟,崔東山受不了他們的畢恭畢敬,胡扯幾句,很快就離開了。 實在無聊得緊,崔東山又以畫龍點睛之法,讓一戶人家的兩尊彩繪門神,能夠凝聚金身雛形,雖然距離真正的神祇還有十萬八千里,但能夠嚇唬些最沒用的陰物,遮擋煞氣。又去這座縣城家底第二富裕的富豪家中,將他們家屋檐上的脊獸給一個個掰斷了隨手丟掉。 漫無目的,隨心所欲。一位地仙,無聊到這個份上,也只有崔東山一個了。 陳平安在崔東山帶著石柔離開后,練習了一會兒天地樁,之后走出屋子,輕輕敲響隔壁房門,氣笑道:“這么晚了,還不睡覺?!?/br> 裴錢正挑燈翻看一本剛拿到手沒多久的游俠演義小說,聽到陳平安敲門后,趕緊吹滅油燈,飛撲床榻,假裝剛剛被吵醒,沙啞著嗓子問道:“睡了啊。師父怎么還沒有睡覺?需要我開門嗎?” 陳平安笑了笑,沒計較這點小謊言,提醒道:“不用開門。書什么時候不能看?別傷了眼睛。明天我們不用趕路,你可以白天再看?!标惼桨厕D身要走,想起一事,又在門口說道:“在我離開后,你別拿著油燈,躲在被子里看書?!?/br> 屋內裴錢張大嘴巴,師父真是有點厲害啊,這都猜得到?她只得答應道:“知道了?!?/br> 等陳平安離開后,雖然還是惦念著那本小說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劍影,可裴錢還是忍住了誘惑,開始睡覺,只是始終沒什么睡意,睜大了眼睛,過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吃過了早飯,崔東山在陳平安屋內,教陳平安下棋,依舊在翻來覆去糾纏那個小尖。 先是盧白象旁觀,一看就入了神,乘隙快步離開,喊了隋右邊一起過來看棋,說是妙不可言。隋右邊曾經在棋盤上被盧白象以小尖開局,殺得丟盔棄甲,她偏不信邪,接連三盤任由盧白象以此定式,結果先手盡失,輸得一塌糊涂,以至她破例下了一系列無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一聽盧白象說陳平安與崔東山糾纏小尖,隋右邊便生出一些興致,跟著過來看看。 很快,朱斂也來湊熱鬧,最后走進屋子的是魏羨。 只是隋右邊很快就沒了看棋的心思,實在是陳平安的下棋天賦太過平平,崔東山教得再出神入化,攤上陳平安這么個不開竅的,難免讓已經在圍棋上登堂入室的隋右邊感到著急且無聊,于是就默默離開了。 在這期間,隋右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站在崔東山身后的老者,怎么看怎么別扭,怎么感覺是個比朱斂還令人惡心的……老娘娘腔?你一個老爺們,不敢與人對視,還喜歡抿著嘴唇,以蘭花指拈著衣角,這算怎么回事? 朱斂和魏羨在隋右邊離開后,也相繼走出屋子。 老龍城那場廝殺,戰場被割裂得厲害,所以畫卷四人并沒有見過桐葉宗杜懋,至于一直待在黃紙符箓當中的枯骨艷鬼石柔,更是不曾見過,所以當杜懋這副仙人遺蛻現身后,隋右邊他們只當是崔東山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拎出來的外人。 這天午飯之后,崔東山就開始閉門不出。 第二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行開始繼續趕路,去往青鸞國京城。 本來隨行隊伍中有那頭黃色地牛在,十分扎眼,可是當崔東山騎上它之后,卻莫名地沒有違和感??吹竭@一幕畫面的路人,都只是猜測這個年紀輕輕就有幾分名士風流的俊俏少年郎,應該是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帶著扈從們遠游江湖。 有崔東山在,這一路走得就比較隨意隨性了。 畫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來。若說陳平安遇上張山峰和徐遠霞那兩個朋友,整個人的狀態是活潑向上、再無老氣的,那么與這名弟子他鄉重逢,則是有分寸的悠然??此麄兿壬鷮W生兩者之間的相處,雖說不太符合世俗常態,可陳平安肩頭終究像是少了些擔子。而且陳平安作為先生,學棋之余,還會跟這名弟子討教法家學問。一路上都是崔東山搶著掏腰包,絕不讓自家先生破費一枚銅錢。 聽著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閑聊,畫卷四人也有不少收獲,對這座浩然天下的認知,越發清晰和廣泛。 比如盧白象知道了在這座無奇不有的天地間,除了修士證道和武夫武道,其實還有那醇儒治學,真正在學問和修心上下苦功夫。也有諸子百家的不少練氣士,被視為真人修道,重視道統學脈而輕視修為實力。 隋右邊見識到了崔東山如何把堪稱光怪陸離的仙家術法,與日常生活點滴契合。 朱斂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又跟崔東山討教了兩次。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想確定這個家伙到底擁有多少件仙家法寶。 魏羨依舊是最沉默寡言的那個,也就跟裴錢最聊得來,一大一小,整天沒大沒小的。 崔東山仍是像先前離開大隋京城后,兩人結伴游歷那樣,偶爾會消失一段時間,陳平安也從不過問。 “老者”石柔總算抖掉一些脂粉氣,走路不再似女子般扭動腰肢,沒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轉,也不會不自覺地蹺起蘭花指,終于像個正兒八經的白發老人了??墒崛匀皇沁@支隊伍里最不討喜的那個,江湖地位恐怕連黃色地牛都不如。 裴錢練習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比較勤快。比起六步走樁,她更喜歡用陳平安幫她做的竹刀竹劍,練習女冠黃庭傳授給她的這套刀法劍術,反正都是架子,還威風,不用吃開筋拔骨的苦頭。只是有一次盤腿坐在牛背上的崔東山,陰陽怪氣地將她的背劍術說得體無完膚,還捧腹大笑,以致直接從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錢給打擊得消沉了好幾天,每天只敢練習走樁。 一行人到了距離青鸞國京師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東山怎么找到的,眾人在一個鬧中取靜的仙家客棧落腳。 陳平安確實沒什么下棋天賦,但他沒有就此丟棄一邊,也沒有鉆牛角尖死啃而耽誤拳法劍術,而是每天拿出差不多一個時辰跟崔東山學棋。 到了這個名為百花苑的仙家客棧,據說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觀海境修士,掌柜沒有在陳平安他們跟前露面??蜅U嫉仡H大,而且種了許多奇花異草,沁人心脾。由于佛道之辯馬上就要在不遠處的京城召開,這家客棧所剩房間不多,裴錢再次跟隋右邊睡一間,盧白象和朱斂、魏羨三人擠一間,崔東山和石柔一間,陳平安是唯一獨占一間屋子的。 住在這里很燒錢,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許多千金難買的實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辯的山上內幕趣聞,客?;镉嬅刻於紩灶愃乒俑蟮男问?,贈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間屋子,都有幾樣討巧的小靈器。雖說頂著仙家靈器的頭銜,其實多是用零零碎碎的邊角料打造而成,總計價值兩三枚雪花錢,可以任由客人帶走。 這讓裴錢樂開了懷,她跟隋右邊說了好話,得了她們這間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老魏、小白那邊,請他們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愿離開屋子,最后還是朱斂嫌煩,讓裴錢拿了那三件小東西趕緊消失,最后加上陳平安屋子里的四件,裴錢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靈器。裴錢“一夜暴富”,那只多寶盒已經“住不下”這么多靈器,只好暫放在陳平安的咫尺物當中。 仙師下榻之地,必然靜謐深遠,而且打點好官府關系后,可以打造藏風聚水的陣法,靈氣充沛遠勝市井坊間。 客棧大門這邊張貼的兩尊彩繪門神,是實實在在的符箓門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執搏挫銳,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還會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花苑一位農家修士的拿手好戲,也是這家開在山下的山上客棧的金字招牌。 裴錢在抄書的時候,幾次擱筆休息,扭動手腕,都看到陳平安對著那碟棗子、香梨發呆。她有些想不明白,只覺得師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情。 等抄完書,她發現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轉頭望向了窗外。裴錢有些擔心,開玩笑道:“師父,怎么啦?想師娘啦?” 陳平安回過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錢苦著臉。陳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開始繞著桌子練習六步走樁。 裴錢越發奇怪,如今陳平安多是練習三樁合一的天地樁,已經不太單純練習這個最入門最簡單的拳樁了,今天是怎么了? 裴錢收拾了紙筆,趴在桌上,隨口問道:“師父,你從小就不怕鬼怪嗎?” 陳平安一邊緩緩走樁,一邊回答:“跟你不太一樣,我很小的時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間真的有鬼怪,經常一個人去家鄉小鎮外面的神仙墳。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燒炭,或是一個人去尋找適合燒瓷的土壤,都沒怕過?!?/br> 裴錢“哇”了一聲,贊道:“師父真是天賦異稟啊?!?/br> 陳平安一笑置之,沒有解釋其中緣由。 這天正午時分,客?;镉嬘炙蛠硪环菹杉役?,內容五花八門,上面記載的一事,最讓陳平安感興趣,在跟崔東山學完棋后,詢問了他的見解。 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在帶兵北上途中,路過一座州城,因為一件小事,揪出了兩個瀆職官員,一個武將貪贓枉法,受賄十數萬兩白銀,一個文官只是舞文弄墨出了岔子,結果韋諒對前者只是貶謫了事,對后者竟是先斬后奏,直接殺了。 崔東山沒有怎么思考,脫口而出道:“這就是法家的行事風格,對于后者,常人往往認為其罪責輕于前者,法家卻偏偏要罪加一等?!闭f完,崔東山笑問道:“先生想得通其中關節所在?” 陳平安深思之后,感嘆道:“真是厲害?!?/br> 崔東山隨口道:“三教之外的諸子百家,能夠屹立千年不倒,傳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獨到之處。所以有個家伙早就說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兹讼埠们鞍刖?,修道之人卻覺得妙在后半句。說到底,三教百家學問,不管哪一門,恐怕修士窮其一生,都不敢說走到了學問的盡頭。就看怎么取舍了。取了,又有幾分學問真正變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陳平安點點頭。 崔東山抓起一個香梨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只不過學問是學問,為人是為人,有些關系,卻無絕對,所以這才有了世事復雜嘛。一個人如何活,跟讀了哪些書,讀了書有無用處都一樣,是自己的緣法因果。世上笨蛋實在太多,不知道讀書的首要之事,是讓我們更多地認識這個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賢們的苦口婆心。圣人傳授學問,一本本經籍,就像一盞盞懸掛于夜間的燈籠,道路有不同,燈籠也有明暗大小?!?/br> 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 崔東山本就是沒話找話,就轉移了話題,說了些關于小寶瓶的光輝事跡。 去年末,李槐這個小二愣子跟同窗起了爭執,一本書院剛剛分發的書籍,被同窗占為己有,李槐又拿不出證據證明是自己的。李寶瓶剛好路過,拿過那本書,對李槐兩人說,反正說不明白,撕成兩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了眼,另外那個孩子則高高興興答應下來,于是李寶瓶就將書本丟給了李槐,狠狠揍了那個孩子一頓。一直在遠處袖手旁觀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個挨揍的孩子哭著去向老夫子喊冤告狀,結果又挨了老夫子一頓板子。 陳平安聽完后,開懷而笑。 裴錢在一旁聽著,嘆氣道:“那個偷書的家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么(沒)得辦法?!?/br> 陳平安一記栗暴砸過去,道:“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書就不對,偷了書聰明得不露馬腳,更不對?!?/br> 裴錢委屈道:“我沒說偷書就對啊?!?/br> 崔東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也不少。這些貨色,儒家學問是教不了的?!?/br> 裴錢深以為然,點頭道:“你們剛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對付壞人,感覺很管用?!闭f到這里,裴錢立即住嘴,生怕陳平安生氣。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這么想是沒錯的,但是還需要看更多的書才行,不要覺得這會兒就已經得出正確答案了?!?/br> 裴錢想了想,道:“那還是儒家更好吧?” 她現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經夠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書籍來,不是找罪受嗎?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贊道:“不愧是朱斂所說的鐵骨錚錚?!?/br> 裴錢假裝沒聽見。 崔東山笑問道:“裴錢,你跟魏羨關系不錯?” 裴錢心生警惕,笑瞇瞇道:“關系一般哩?!?/br> 崔東山“哎喲”一聲,接著夸:“見風使舵,很是靈氣嘛?!?/br> 裴錢翻了個白眼,這個姓崔的到了師父這邊,馬屁一個接一個,到了她這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沒一句好話,真是討厭。 等她哪天練成了絕世劍術和刀法,若是這個姓崔的惹惱了師父,她作為開山大弟子,就要像那游俠演義小說上的,清理門戶! 崔東山好像裴錢肚子里的蛔蟲,笑呵呵道:“怎么?就憑你那拙劣的劍術刀法,也想要在將來哪天,找機會跟我掰掰腕子?” 裴錢一臉茫然,問道:“你在說啥呢?” 崔東山從小碟子里邊撿起一顆棗子,輕輕砸在裴錢額頭上,笑罵道:“小樣兒,跟我斗?” 裴錢伸手接住墜落的棗子,幾次假裝要丟回去,崔東山都笑著紋絲不動。裴錢想著自己應該是砸不中這家伙的,萬一真得逞了,估計最后還是她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于是干脆就將棗子塞進嘴里,狠狠瞪他。 崔東山驀然驚慌,嘴里嚷嚷道:“不好了,這棗子是百花苑棗樹精魅的子孫,知道我們練氣士不怕它纏身,但是對于你裴錢這么個小不點,那家伙肯定覺得你是軟柿子可以欺負,所以你睡覺前一定要小心關好房門窗戶,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樹枝爬進屋子,實在太嚇人了……”言語之間,崔東山還故意扭轉胳膊,繪聲繪色,模仿一頭樹木精魅如何潛入室害人。 裴錢嚇得立即拿出那張心愛的符箓,重重貼在額頭,然后雙臂抱胸。 崔東山哀嘆一聲,又嚷道:“不行啊,你這張符箓是寶塔鎮妖符,草木成精,不吃這一套的?!?/br> 裴錢又拿出那張陳平安后來贈予她的陽氣挑燈符,貼在額頭上。 崔東山以拳擊掌,憂心忡忡道:“別啊,這張符箓是引路符,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說不定反而會吸引其他樹魅的注意,覺得你是在挑釁它們呢。到時候花草精怪,跟著棗樹精魅,浩浩蕩蕩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你床邊啊,床底啊,全是?!?/br> 裴錢抿著嘴皺著黑炭小臉,眼眶里開始有淚珠打轉了。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笑罵道:“少嚇唬裴錢?!?/br> 崔東山“哦”了一聲,然后一手捧腹,一手指著恍然大悟的裴錢,大笑道:“哈哈,小笨蛋一個!” 裴錢惱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間取出那根行山杖,跟他拼了! 崔東山見機不妙,趕緊腳底抹油跑路了。 裴錢在崔東山溜掉后,朝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道:“師父,剛才我是假裝害怕哩。就算沒有這兩張符箓,我晚上睡覺前都會背誦圣賢書籍的,一定可以萬邪不侵,鬼魅不近,對吧?” 陳平安看著腦門上還貼著兩張符箓的小家伙,忍著笑,點頭道:“可能是吧?!?/br> 裴錢有些慌張,問道:“只是‘可能’?” 陳平安笑道:“這里是仙家客棧,哪有敢禍害客人的精魅?!?/br> 裴錢可憐兮兮道:“萬一呢?” 陳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道:“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嗎,怕什么?” 裴錢眼睛一亮,趕緊摘了符箓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邊踮起腳尖,對著花園念念有詞,無非是些“我師父可是陳平安,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之類的天真言語。 客棧別處,隋右邊主動找到了崔東山,問道:“你是不是有養出本命飛劍的秘法?” 崔東山笑著不說話。 隋右邊徑直問道:“你要我付出什么?” 崔東山坐在桌旁,看著站在門口的負劍女子,微笑道:“很簡單,不忘本?!?/br> 隋右邊皺眉道:“怎么說?” 崔東山一臉嫌棄,揮手趕人,道:“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奢望以純粹武夫之身,早早溫養出本命飛劍的坯子?” 隋右邊臉如冰霜,轉身離去。 崔東山不以為意,想了想,去了魏羨住處。朱斂正在逛百花苑,恰好不在屋內,屋門未閂,崔東山直接推開門。 魏羨正在看一些沿途購買的地方縣志、稗官野史,看見崔東山,便放下書本,問道:“有事?” 崔東山大袖飄搖,跨過門檻后,屋門自行關上。崔東山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握拳,沉聲道:“你魏羨不看過程只看結果,四人當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簍子,卻也是無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終有一天,你的拳頭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處,不如我今天先將你打死了事?!?/br> 魏羨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崔東山一揮袖子,一幅畫卷落在魏羨身邊的桌上,還有三枚金精銅錢。 崔東山大步向前,一手負后,一手握拳,道:“錯殺便錯殺了,我要殺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傷勢痊愈,再順勢破開五境瓶頸,你到時候再想出手,已經做不到了?!?/br> 魏羨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損失更大,還是你丟了師徒名分更慘重。你真以為我不知道,這幅畫卷是你崔東山的障眼法?陳平安是什么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br> 崔東山略微有些驚訝,放緩腳步,道:“之前倒是小覷了你這位南苑國的開國皇帝。咱倆同樣心知肚明,你魏羨就是那個真正的隱患,可你為何遲遲不肯動手?說吧,我很是好奇。是因為……裴錢?” 魏羨面無表情,悶不吭聲。 崔東山笑著坐下,繼續道:“我借著與先生下棋后幫他復盤的機會,對藕花福地的事情,事無巨細,我都詢問過了。其中關于你們畫卷四人的來歷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沒有注意到的蛛絲馬跡,我也會留心?!贝迻|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道:“比如根據后世南苑國野史記載,他們那位鐵血手腕的開國皇帝,最寵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為了復活她,派遣所有宮廷方士,出去尋訪仙人。那么在你魏羨眼中,裴錢與你女兒,是不是有幾分相似?是不是殺了陳平安,你就能讓女兒在藕花福地復活,或是干脆讓你的女兒依附裴錢之身,在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興許你魏羨還是會死,可畢竟她能夠多活一世,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國故鄉的南苑國,無所謂了,反正親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說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羨選擇默默等待,希冀著為她鋪更多路,積攢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結局?所以陳平安必殺,但是他身上的諸多寶貝,你也要,好留給新的裴錢,作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 魏羨桌下一手握拳。 崔東山嘖嘖道:“我家先生說得好,那位老前輩真是道法通天,算無遺策。他給陳平安,給裴錢,給你魏羨,都留有各自的選擇余地,在某些規矩內謀劃大道?!?/br> 魏羨由衷贊嘆道:“我雖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術確實高明?!比缓笥謫柕溃骸翱晌乙窃陉惼桨裁媲按蛩啦怀姓J,崔先生又能怎么辦?” 崔東山爽朗大笑,道:“你魏羨真以為自己了解陳平安?不說我用一些獨門秘法拘押你的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確定,只要我原原本本與陳平安說過了這些推斷,你魏羨的下場應該是……我以飛劍畫圈,遮蔽天地,然后他陳平安就以當下的修為境界,打得你魏羨連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你魏羨此生都注定見不著你最想見的人了?!边@應該是崔東山在畫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陳平安的名字。 魏羨松開桌底下的拳頭,坦然道:“確實如此?!?/br> 崔東山駕馭那把飛劍用金光畫圈之后,拿出那幅走馬圖,攤開,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陰流水,笑道:“咱們和氣生財,不用打打殺殺。你魏羨心性不錯,只是輸在了眼界窄。來來來,告訴你這個土老帽,我之前在驪珠洞天,是怎么以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湊出一個活蹦亂跳的活人的。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細看好,除了你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爺,我崔東山一樣有機會讓你得償所愿。我不敢保證肯定成,可機會之大,總大過你這位開國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險著?!?/br> 半炷香過后,魏羨站起身,低頭抱拳而無言語。 崔東山收起光陰畫卷走馬圖后,也沒有開口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魏羨抬起頭,依舊抱拳,問道:“先生就是大驪國師,繡虎崔瀺吧?” 崔東山一挑眉頭,贊道:“不愧是當過皇帝的人,見微知著,比盧白象聰明不少?!?/br> 魏羨眼神炙熱,懇求道:“國師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體是如何以大驪一隅之地,吞并一洲半壁江山?” 崔東山笑容玩味,反問道:“你憑什么跟我提這種要求?” 魏羨坐回桌旁,胸有成竹道:“就憑國師大人愿意在這屋子,與我魏羨一個必輸之人,浪費這么多口水。我身上總有國師認為值錢的東西,今天沒有,以后也會有?!?/br> 崔東山點點頭,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br> 魏羨猶豫片刻,正要說話,崔東山擺擺手,阻止道:“你想說的,我知道,這才是你活下來的關鍵。裴錢作為我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你要是真狠下心,對她意圖不軌,只要你露出蛛絲馬跡,就會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殺你,是陳平安?!贝迻|山眼神深沉,沉吟道:“你在等一個機會,而陳平安則在等你出手。有可能是這樣,有可能不是這樣,但是是這樣的可能性比較大?!?/br> 魏羨搖頭道:“此事我不信?!?/br>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仰頭道:“那是你還不知道,陳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過河,較過勁,所以說你魏羨眼界窄嘛?!?/br> 魏羨問道:“國師又想要什么?” 崔東山嘆了口氣,道:“不好說,等等看。記住,以后別喊我國師,如今我跟自己是半個仇家?!贝迻|山站起身,一揮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