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前兆
是辣死個人不償命啊?!?/br> 大街上走過郊游歸來的冪籬婦人和妙齡女子,周巨然感嘆道:“春游歸來的美人,微微有汗香,加上那股子隱隱約約從山野湖澤帶回的清香,真是香啊?!?/br> 侯正置若罔聞。 周巨然又說道:“不然我也加入這個局,干脆讓青鸞國的佛道之辯,變成一場小小的三教之爭?” 侯正這次回復極快,頭也不抬,淡然道:“不行?!?/br> 周巨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喊道:“掌柜的,還要重辣!” 在書院賢人和君子對坐吃片兒川的攤子的不遠處,有一座名聲不顯的白云觀。比起青鸞國那些動輒千年、數百年悠久歷史的古老道觀,這座白云觀,建成至今不過百余年,而京城的風水寶地,早就被那些“前輩”道觀寺廟先到先得,給瓜分殆盡了。觀主是個中年道士,在青鸞國寂寂無名,如果只是作為修行中人,更是不值一提,他連中五境練氣士都不是。 豆腐塊大小的白云觀,不得不緊挨著一處鬧哄哄的坊市,觀內倒是還算有幾棵古樹,可就這么點勉強拿得出手的,又給白云觀惹了大麻煩,附近坊市的稚童喜歡放紙鳶,經常纏掛在觀內大樹上,所以隔三岔五就會有婦人或漢子領著哭哭啼啼的自家孩子,在白云觀外邊罵完了街,再沖進道觀,訓斥那些畏畏縮縮的小道士,叫他們架梯爬樹,取回斷了線的紙鳶。 每當這時候,那個形容枯槁的中年觀主都會從書齋里走出,但也只敢愁眉苦臉地偷偷站在遠處,由著師弟或是自己弟子擋災。 有一次白云觀自家小道童偷偷跑出去,跟相熟的街坊孩子一起放紙鳶,不小心也給掛在了觀內的樹上,天人交戰一番,實在心疼那只紙鳶,只好硬著頭皮跟道觀說了,結果總算給觀主逮著了出氣筒,打得差點屁股開花。不過當天小道童就笑開了花,原來是他的被窩里,不知怎么多出個早就眼饞許久的瓷娃娃,這讓他與其他道童顯擺了很久。 這會兒已是暮色沉沉,中年道士在小書齋內抬起頭,長久地凝視那些書上文字,使得他眼睛微疼。 書齋四壁,其中兩面到頂的書架子上,除了一整套浩如煙海的《道藏》,其實還夾雜有不少佛經和儒家經典。 這些典籍中年道士都已仔細看完,僅是這些年的讀書心得就寫了九十余萬字小楷文稿。 別人修行,為輕王侯慢公卿,為證道長生不朽,為掙脫天地大牢籠,這個小道觀的觀主,卻是為了能夠多活幾年,多看些書。 三教百家的圣賢書籍,都要看遍。 雖然陳平安一行人,當下算是借住在大澤幫的屋檐下,可是竺奉仙一次都未登門跟陳平安套近乎,只是觀禮當天清晨,才招呼陳平安一起登山,去往山巔金桂觀。 登山途中,竺奉仙與陳平安并肩而行,所聊之事,不過是青鸞國的風土人情。 到了金桂觀門口,許伯瑞笑迎上來,將竺奉仙和陳平安兩撥人,安排在道觀收徒地點的前排相鄰位置。 觀主老神仙張果,最終收取了九名弟子,竺梓陽和劉清城毫無懸念地位列其中,其余七人,有兩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剩下五人都是青鸞、慶山和云霄三國的豪門世族子弟。 加上包括許伯瑞在內的原先三名弟子,觀主張果就有了十二名嫡傳弟子。 那個借傘給裴錢的小道童,如今成了九個后進同門的師兄,站在許伯瑞身后,高興得合不攏嘴。他趕緊望向裴錢,卻發現她根本就沒看自己,小道童便有些失落。 道門仙師收徒儀式,用繁文縟節來形容都不為過,竟然耗時將近一個時辰。 觀禮完畢,陳平安和竺奉仙、胭脂齋老嫗這些各方勢力的主事人,金桂觀都贈送了一把價值不菲的桂枝柄油紙傘。 竺奉仙還要留在半山腰數天,畢竟竺梓陽剛剛成為金桂觀張果的弟子,萬一水土不服,或是待不慣,竺奉仙不放心就這么下山離去。 白白看了一場收徒禮,還白拿了一把桂枝傘,跟竺奉仙還有那位胭脂齋老嫗分別告辭后,陳平安一行離開青要山,沿著僻靜幽深的山林小徑,繼續趕路,去往那座大都督府。 黃色地牛加入隊伍,裴錢坐在它的背脊上。 裴錢之前第一次提出要騎乘地牛,就結結實實挨了陳平安一記栗暴,可是地牛竟然沒有拒絕,由著裴錢坐在背上。 比起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張山峰和徐遠霞知道更多的山上事,所以對此尤為驚奇。 又一旬過后,陳平安一行路過了一座三面環山的村莊,黃昏時分,炊煙裊裊,黑瓦白墻,儼然世外桃源。 陳平安他們沿著山脊小路走下去,到了村頭,卻發現言語不通。之后趕來的一個村里學塾先生,用生澀的寶瓶洲雅言與陳平安交流,陳平安才知道這個村子里的人湊巧幾乎全部姓陳,世代習武走鏢,但是按照祖訓族規,不管多窮的門戶,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學塾才能退學。 族長是一個古稀老人,身穿灰色長褂,腳踩布鞋,精神矍鑠,健步如飛。按照那個學塾先生的說法,老族長在這方圓數百里,武藝精深,且德高望重,因為當年有鬧市中攔馬救稚童的壯舉,所以有“陳牌坊”的美譽。老人一聽陳平安也姓陳,極為高興,盛情邀請他們去家中做客。本來已經吃完晚飯,老人又讓家里再做了一大桌豐盛飯菜,自己則拎了一壺自釀的高粱酒,拉著陳平安喝酒。 老人雖然愛好喝酒,在酒桌上卻不喜歡勸人喝酒,如此一來,陳平安反而喝得有些上頭。最后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房間,大半夜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躺在一張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陳平安掀開被子,穿了靴子推門而出,仰頭望去,斗拱精美,便細細品味了一番。當初在藕花福地,跟國師種秋要了許多關于橋梁建造的工部書籍,其中有一部《營造法式》,陳平安翻閱最多,不單單是橋梁,也有介紹房屋、閣樓等建筑。 村子里的屋子多銜接在一起,故而廊道都極長,兄弟分家后卻又毗鄰。 陳平安走出那條廊道,沿著青石板路一直走到了一個水塘邊,在那里站了一宿。 其實也沒多想什么,就只是發呆而已。 第二天又盛情難卻地被老族長挽留下來。 裴錢雖然不會講當地的方言土話,可是依然跟一大幫同齡人玩在一起。陳平安去喊裴錢回來吃飯的時候,一幫孩子正在玩老鷹捉小雞。 裴錢就要陳平安一起玩耍,陳平安笑著勾起雙指,抬手做了個敲栗暴的手勢。但最后實在拗不過裴錢的死纏爛打,陳平安只好當起了護雞崽子的老母雞,裴錢當那抓雞崽的老鷹??墒桥徨X哪里抓得到陳平安那一行最尾巴上的“雞崽”,于是她就跟那個“雞崽”換了個位置,繼續玩。 全場就數裴錢笑得最大聲。 炊煙裊裊,伴隨著余暉。 張山峰站在遠處,笑著招手,示意就等他們師徒二人上桌吃飯了。還有長輩們在自家門口,大聲嚷嚷著自家孩子的名字。陳平安牽著裴錢的手,走向張山峰。孩子們也散去回家。 當三人走在巷弄之中時,前面突然出現了一個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身穿一件黑色道袍,左右雙袖各自繡有一條栩栩如生的鮮紅火龍。 張山峰愣在當場。陳平安屏氣凝神,如臨大敵。裴錢只看了幾眼,就趕緊撇過頭不敢再看。 張山峰快步向前,疑惑道:“師父,你怎么來了?” 老人瞪眼道:“為師再不來抓你回山上修道,你是不是都快要在外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了?” 張山峰轉過頭,對陳平安無奈一笑,大概意思應該是我師父就這德行,別太在意。 在張山峰轉頭之際,老人一眼看見了自己徒弟被本命飛劍刺透的肩頭,隨即一跺腳,勃然大怒道:“誰敢傷你?報上名字,為師……這就去扎他的草人!” 張山峰伸出手掌抹了一把臉,攤上這么個師父,實在是沒臉見陳平安。 陳平安臉色肅穆,向這位來自北俱蘆洲的老道士,抱拳致禮。 身為龍虎山外姓天師的火龍老真人,對陳平安點點頭,以心湖漣漪對他直截了當道:“小子,你這長生橋是給人毀了,又在重建吧?有些坎坷啊。不過你當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煉化得真是仙氣十足。嗯,不錯不錯?!?/br> 老真人重新望向張山峰,要他伸出手掌,自己則雙指并攏在張山峰的手心凌空畫符,符成之后,隨手一揮袖,金光閃爍,轉瞬即逝,然后那把本該暫放于大都督府的真武劍以及徐遠霞的那把短刀,憑空掉落下來。 張山峰毫不驚訝,伸手接住了真武劍和短刀,不忘轉頭對陳平安解釋道:“我師父修為不高,別的不會,可是這種旁門左道的小把戲,還是十分擅長的?!?/br> 老真人撫須而笑,滿臉得意,給關門弟子這么揭短,竟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陳平安看了眼張山峰,再看了眼雙袖繡火龍的老道士,總覺得張山峰是不是燈下黑,對師父誤解太深。 老真人以腳尖在地上看似胡亂地“鬼畫符”一通,青石板上了無痕跡,然后卻要張山峰站在其中,張山峰欲言又止,老真人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道:“為師要帶你去一趟龍虎山?!?/br> 張山峰走入那張仿佛并不存在的“符箓”之中,將手中短刀拋給陳平安,苦笑道:“幫我跟徐大哥道一聲歉,太過匆忙,只能不告而別了?!?/br> 陳平安接過了徐遠霞的短刀,記起一事,趕緊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青色木盒,拋給張山峰,道:“里面是彩衣國胭脂郡城隍閣的一方法印,送你了,最好配合五雷正法使用?!?/br> 張山峰見木盒古舊,好像很普通,便放心收入懷中。 老真人猛然瞇眼,又瞬間恢復正常,對陳平安笑道:“你提個要求,我數十下,過時不候?!?/br>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那就勞煩老真人,好好傳授張山峰一些高深道法,懇請老真人稍稍……用點心啊?!?/br> 老真人爽朗大笑,伸手點了點陳平安,嘖嘖道:“好小子,拐著彎罵人呢?!?/br> 老真人伸手抓住張山峰,兩人身形一閃而逝,陳平安發現巷弄四周的稀薄靈氣,沒有絲毫動靜。 陳平安陷入沉思,裴錢扯了扯他的袖口,問道:“怎么辦?”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吃飯去?!?/br> 陳平安到了陳氏族長的飯桌那邊,坐在張山峰的座位上,跟徐遠霞簡略說了剛才的經過。大髯游俠兒沙場行伍出身,莫說是離別一事,便是生死都是見慣了的,沒有太多感傷。陳平安陪著徐遠霞喝起酒來。 進屋上桌前,陳平安手里就拎了兩壺桂花釀,給了陳氏族長一壺,與徐遠霞對飲一壺。這位陳氏族長喝了一輩子自釀的高粱燒,對酒的印象,大概就是燙喉嚨、燒肚腸,又是直爽性子,便讓身邊的學塾先生以寶瓶洲雅言與陳平安說,這酒應該很貴,就是口感軟綿,不夠勁,差了些味道,村子里的女子來喝倒是剛好。陳平安聽了后只是笑笑,徐遠霞卻差點一口嗆死。桂花釀何其金貴,是真真正正能夠讓凡夫俗子延年益壽的仙家酒水,這一小壺酒,全村高粱燒加起來都買不起! 吃過了飯,陳平安趁著和徐遠霞繞著靜謐村子散步之際,又將火龍真人帶走張山峰的經過詳細說了,并將那把短刀交給徐遠霞。徐遠霞一邊收起了短刀,一邊大為驚訝道:“練氣士的縮地成寸,本就是脫胎于道家罡步,張山峰是龍虎山外姓道士,師父精通此術,并不奇怪,歸根結底還是自家功夫嘛,關鍵就看一次神通能夠離去多遠,一次幾十丈跟數十里,兩者自然是云泥之別??梢f能夠腳下畫符之后,帶著人一起離開,聞所未聞?!毙爝h霞繼續道:“這也就罷了,可是在張山峰手心畫符,就能夠從千里之外取來真武劍和短刀,又是什么術法?” 陳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br> 徐遠霞笑道:“不管如何,都是好事。不過這小子不厚道,有個神通廣大的師父,竟然藏著掖著,害我一直以為他是北俱蘆洲不入流的山上門派的外門弟子,畢竟所謂的龍虎山天師,泛濫成災,騙子居多。難為我這一路走得憂心忡忡,幾次試探詢問,想要確定他是不是進了個坑人錢財的門派,萬一真拜了個半桶水的騙子做師父,就早早回頭,干脆就不要返回北俱蘆洲了。虧得剛才我不在場,不然還不得把眼珠子瞪出來?” 陳平安笑得有些幸災樂禍。 徐遠霞猶豫了一下,兩人沿著池塘的青石板路緩緩而行,陳平安說道:“徐大哥有話直說,我們還客氣個什么?!?/br> 徐遠霞便說道:“這趟青鸞國之行,一開始是張山峰陪著我送那罐袍澤骨灰,后來是我陪著張山峰看水陸法會和羅天大醮,如今張山峰已經跟他師父去那中土神洲的天師府,我便有些想家了?!?/br>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早點回去?!?/br> 徐遠霞停下腳步,伸出手,摩挲著絡腮胡子,道:“在外面浪蕩了這么多年,除了定期寄回兵餉銀子和書信,不知道家鄉那邊變成什么樣子了?!?/br> 陳平安輕聲問道:“我陪你一起去?你要是覺得魏羨四人不適合去,那我就只帶著裴錢陪你回去一趟,讓魏羨他們去青鸞國京城先逛著?!?/br> 徐遠霞笑著擺手道:“你又不是個如花似玉的娘們,稀罕你陪我返鄉?你按照既定路線走就是了,不用為我打亂計劃?!?/br>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沒個計劃。怎么,在你家鄉,有見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看穿你的老底?” 徐遠霞嘆息一聲,蹲在池塘邊,用短刀刀柄輕輕敲擊青石板,道:“我家境還算殷實,勉強能算是個地方望族。早年有樁親事,離鄉之前,我偷偷看過那個姑娘一眼,還蠻俊俏,其實是喜歡的,當時心氣高,就覺得三五年就能闖出大名堂來,到時候風風光光迎娶了她便是,不承想一不留神,就在外面混了十多年?!?/br> 陳平安蹲在徐遠霞身邊,安慰道:“徐大哥你是實打實的五境武夫,又熟諳戰陣,在家鄉那邊,就算在朝廷謀個將軍都不難吧?!?/br> 徐遠霞點頭道:“是不難?!毙爝h霞喟嘆道:“近鄉情怯啊,只是這么想一想,就心里犯怵,年輕那會兒沙場搏命,都不曾這般愁腸百結?!?/br> 陳平安想了想,既然徐遠霞更希望獨自一人回鄉,自有其理由,就輕聲說道:“我接下來要去書簡湖青峽島,找一個名叫顧璨的孩子,他早年跟我一起住在泥瓶巷,如今的師父是截江真君劉志茂。如果順利的話,之后我就會去大隋書院,找幾個同樣是從家鄉走出去的孩子。徐大哥,回了家鄉,你如果有事情,自己一個人不太容易解決,別忘記你還有兩個江湖上認識的好朋友,既然張山峰如今不好找,那就找我陳平安嘛。只是可能麻煩些,需要同時寄出兩封信,省得我錯過?!?/br> 徐遠霞拍了拍陳平安肩膀,然后指了指兩人眼前的水塘,道:“我家鄉那邊,就是這么個水塘,都談不上什么江湖不江湖的,一個五境武夫,還帶著兩把品相不錯的神兵利器,足夠我耍威風了,便是一國封疆大吏見著了我,一樣要把我奉為座上賓。你以為人人都是你陳平安?” 陳平安把養劍葫蘆遞給徐遠霞,小聲道:“喝喝這里面的酒,這才是真正的好酒。你要是愛喝,酒拿走,酒壺當然得留下?!?/br> 徐遠霞將信將疑,喝了口以元嬰境老蛟那顆金丹小煉而成的藥酒,瞬間滿臉漲紅,體內一口純粹真氣跌宕起伏,沖蕩沿途氣府竅xue,如巨浪拍打石崖。徐遠霞趕緊運氣調息,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那股子沖勁,打了個酒嗝,吐出一口積郁已久、始終無法純粹的濁氣,抹了一把嘴,眼神熠熠,贊道:“這酒,武夫喝上一口,真是絕了!” 陳平安沒有急著拿回養劍葫蘆,雙臂抱胸,笑道:“你以為人人都是徐遠霞?喝得著這只酒壺里的小煉酒?” 徐遠霞哈哈大笑,不與陳平安客氣,又喝了一大口藥酒,幫助洗滌清除自身純粹真氣里邊的混雜濁氣,最后意猶未盡,再喝了第三口,干脆盤腿久久坐定如老僧,睜眼后將酒壺遞還陳平安,道:“行了,事不過三,三口足矣,再喝就是過猶不及了,武夫底子打得不行,承受不住這種好東西,不過這輩子總算有了點念想,奢望一下六境武夫的光景。咱們事先說好,等我破開五境最后的瓶頸,到時候再跟你討酒喝?!?/br> 陳平安疑惑道:“那就把酒水拿去啊,還能省去跟我打招呼討要的麻煩?!?/br> 雖說陳平安需要小煉藥酒溫養體魄神魂,不過如今他的武道修行已經步入正軌,不喝藥酒只是修為攀升遲緩而已,對于徐遠霞而言,這壺千金難買的藥酒,意義非凡。寶瓶洲除了大驪王朝之外的小國武夫,五境與六境一境之差,待遇會有云泥之別。偏居一隅的小國,說不定七境武夫就能影響一國武運,那么有望躋身七境的六境武夫,自然會是小國君王心中的珍寶,奇貨可居。 徐遠霞看了一眼陳平安,道:“這等藥酒,喝了精進修為,且無后遺癥,當然是一等一的好東西,但是對于破境武夫的打磨心境一事,未必是好事,有了藥酒,難免心存僥幸,以后練拳之時,手上不曾懈怠,心境卻松懈了,拳理自然就松垮。陳平安,你以為天底下的武夫,境界修為近在咫尺,分明喝一口就能漲一點,卻真能忍住滴酒不沾?”徐遠霞望向遠方,感慨道:“哪怕明知道最終會阻礙破境契機,可我徐遠霞自認平時忍不住。再說了,酒鬼嘛,酒癮上頭,還管什么瓶頸不瓶頸的,喝了再說?!?/br> 關于修行路上的心境堅定一事,徐遠霞自認不如張山峰,更不如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那就等徐大哥躋身了六境,我再送給你,當慶功酒來喝?!?/br> 徐遠霞突然說道:“你這次北去,如果有機會路過彩衣國、梳水國,別忘了看一看宋老劍圣、胭脂郡那對孩子,當然還有當初那座鬼宅中的夫婦?!?/br> 陳平安笑道:“這是當然。我還要回請宋老前輩一頓火鍋,再看看那對孩子修行順不順利,最后還要去那棟老宅,嘗一嘗老婆婆的筍干燉rou?!?/br> 徐遠霞哈哈大笑,對嘛,陳平安還是當年那個陳平安。他再次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手上力道有點大,豪邁道:“陳平安,你和張山峰都要好好混,以后有了出息和名聲,讓我在家鄉那邊都聽得到,到時候我好跟人吹牛,讓無數人哭著喊著請我徐遠霞喝酒,與他們說你們兩個的故事?!?/br> 陳平安抱拳打趣道:“徐大哥,借你吉言啊?!?/br> 徐遠霞站起身,大笑道:“行了,之前胡亂晃蕩不覺得有什么,這一惦念起家鄉,就跟肚子里酒蟲造反,不喝上一口就難受得要死。哈哈,家鄉便是那壇老酒了,這就行去喝去!” 陳平安跟著起身,道:“那我陪你去住處拿行李,再送你走一程?!?/br> 徐遠霞瞪眼道:“別婆婆mama的,這一點你要學張山峰,說走就走,多爽利?!?/br> 陳平安白眼道:“就他?這會兒沒哭就算有出息了,不如咱們賭一賭?” 徐遠霞揉了揉下巴,壞笑道:“那我賭張山峰偷偷一個人,背著他師父哭慘了?!?/br> 陳平安也揉了揉下巴,一樣笑道:“咱倆這叫英雄所見略同?” 徐遠霞笑著大步離去,突然想起大晚上,說不定村莊里的婦孺已經休息了,便收了聲,背對著陳平安,揮手作別,毫不拖泥帶水。 陳平安站在原地,有些離愁。 約莫兩炷香后,裴錢迷迷糊糊跑過來,找到了陳平安。夜間奔跑于黑漆漆的大小巷弄,有些嚇人,所以她額頭上便貼著那張黃紙符箓,一見陳平安便好奇地問道:“大胡子叔叔怎么跑路了?是不是欠了師父的錢還不起,沒臉見人,才要大半夜溜走?” 一想到可能是這個原因,裴錢就有些糟心,狠狠一跺腳,以拳擊掌,惱火道:“這個窮鬼大胡子,也真是不仗義,沒錢還債,可以私底下跟我借啊,我又不會跟師父泄露他這種丟人的事?!?/br> 裴錢雖然覺得陳平安在遇到本事不高的年輕道士,以及嗓門極大的大胡子后,這一路就走得特別開心,仿佛比掙了許多錢都要高興,可轉念一想,其實從在山坳遇到那頭黃色地牛開始,自家師父一直賠錢來著,這不先前就送了張山峰一只青色木盒,好像一方什么法???然后就是請徐遠霞喝好酒??墒菑睦淆埑堑椒湮捕?,師父哪里舍得每天拿出桂花釀和水井仙人釀? 好像結交江湖朋友,么(沒)得意思啊,從頭到尾盡貼錢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你這位大胡子叔叔,只是想家了而已。以后我們可以找他去,哪天你自個兒闖蕩江湖,一樣可以找他,到時候你也應該可以喝酒了,記得帶上些好酒?!?/br> 裴錢搖頭道:“江湖險惡,酒水太貴,我決定不闖蕩江湖了?!?/br> 陳平安擰著她的耳朵,佯裝生氣道:“小小年紀,跟我說江湖險惡?” 裴錢踮起腳尖,求饒道:“老魏和大胡子叔叔都這么講,我就是覺著特別像江湖好漢,所以隨便說說的?!?/br> 陳平安松開手,笑道:“六步走樁,回去睡覺?!?/br> 裴錢如今走樁已經有模有樣了,只是劍爐立樁依舊不得其神。至于那個天地樁,裴錢倒是很想學,就是學不會,因為目前連架子都撐不起來。 一夜無事。 山村雞鳴極早,陳平安起床后,沒有出門散步,因為再過兩刻鐘,這個村子里的習武之人就會聚眾演武。這是村子里的慣例了,早晚兩次,年復一年,雷打不動,只要是男子,無論青壯還是少年,皆是如此,便是女子想要參與其中,一樣沒有忌諱。 畢竟走鏢一事,沒有一身扎實武藝,掙不來一塊金字招牌,而按照學塾先生的說法,陳氏子弟行鏢走江湖,靠著族長“陳牌坊”的名號,在青鸞國還是很有威望的。 陳平安昨天路過陳氏家族的演武場,沒有像藕花福地旁觀武館習武那樣做,而是徑直快步離開。不但如此,他還跟畫卷四人打過招呼,尤其是盧白象和隋右邊,最好不要攜帶兵器在村莊走動。 入鄉隨俗。 今晨一行聚在一起吃過早飯,就要離開村子,陳平安打算去趟青鸞國京城,見識那場唐氏皇帝傾力舉辦的佛道之辯再離開。青鸞國除了三國接壤的蜂尾渡,在東邊國境線上還有座仙家渡口,據說比蜂尾渡還要稍大。先前在蜂尾渡,得知如今寶瓶洲中部大亂,山上山下都不安生,許多去往那邊的渡船都已經暫時停滯,而且書簡湖上沒有渡口,而臨近書簡湖的兩座渡口,分別在一國京師重地和一座山上門派,當下都遭了災,給大驪鐵騎踩踏得鮮血四濺,所以陳平安就想去東邊渡口碰碰運氣,不然想要走去書簡湖,路途實在是太過遙遠。 眾人圍桌喝粥的時候,先后轉頭望向了屋外邊的天井院落,一抹雪白身影從廊道陰影處飄出,站定后,那人笑容燦爛。 是一個白衣神仙少年郎,比起陳平安,更有仙氣。 裴錢怔怔看著那位不速之客,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了寶塔鎮妖符,趕緊貼在自己額頭。 陳平安放下筷子,嘆了口氣。 畫卷四人都有些神色疑惑,此人除了衣飾容貌出彩之外,看不出修為深淺,就連是山上神仙還是純粹武夫,都不好說。越是如此,四人心中越是沒底。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門檻附近停步,問道:“你怎么來了?” 那白衣少年熱淚盈眶,嘴唇顫抖,向陳平安一沖而來,似乎想要一把抱住陳平安,訴一訴離別之苦,嘴里哭喊道:“學生救駕來遲,讓先生受了這么多冤枉,弟子崔東山百死難贖……啊……” 陳平安直接一腳將那惡心人的“弟子”踢出去。 裴錢瞪大眼睛,這家伙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敢情是要跟自己搶師父來了? 白衣少年在空中旋轉無數圈,雙袖飄蕩,漂亮得像一團被仙人伸手推開的白云。 崔東山站定后,抹著眼淚,又小跑而來,嘴里念叨:“先生這一路風餐露宿,遠游天下何止百萬里,辛苦了,太辛苦了。學生無法陪伴左右,為先生解憂一二,該死,真是該死啊?!?/br> 盧白象心中了然,記得陳平安說過自己有位“不記名”弟子,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會下棋,有機會可以切磋切磋。 陳平安轉身坐回長凳。 額頭還貼著黃紙符箓的裴錢猶豫了一下,將自己的位置空了出來,坐在隋右邊身旁。 崔東山大步跨過門檻,卻沒有坐在陳平安身邊,先是自個兒去灶房找了碗筷,然后跟盧白象坐在一條長凳上,剛要去夾一塊下粥用的腐乳,驀然放下筷子,又哀號道:“學生心痛得無法下筷啊?!?/br> 除了陳平安,其余的人面面相覷。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是循著我寄給李寶瓶那封信上的內容,追過來了?可是你來青鸞國做什么,反正我也要去山崖書院找你們的。是為了這場佛道之辯?” 崔東山破涕為笑道:“雞崽兒互啄爭食,有啥看頭,我怕一不小心……”在眾人眼中,口氣極大的少年神仙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罵道:“不吹牛會死啊?!?/br> 之后陳平安沒問什么,崔東山便只是下筷如飛,沒少吃。 飯后朱斂和裴錢收拾桌子,崔東山詢問佝僂老人要不要幫忙,朱斂客氣地說不用,崔東山“哦”了一聲,就跟著陳平安離開屋子,往天井院落瀟灑行去。 盧白象沖他的背影問道:“稍后得閑的時候,能否與你手談一局?” 崔東山頭也沒轉,擺擺手,道:“不會下?!?/br> 等這個白衣少年離開視野,眾人便不約而同感到如釋重負。 朱斂站在灶房門口,搓手擦拭水漬,望向坐在臺階上的魏羨,笑問道:“怎么講?” 魏羨淡然道:“察見淵魚者?!?/br> 盧白象則問隋右邊道:“你覺得此人是覺得我沒資格與他手談,還是生怕自己獻丑?” 隋右邊答非所問,道:“這副皮囊,有些古怪?!?/br> 裴錢在正屋門口那邊探頭探腦,好像還要躲著那個白衣飄飄的俊美少年郎,生怕眨眼工夫他從廊道那邊又跑出來,看來是真的很害怕此人。 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就讓裴錢將這個崔東山視為洪水猛獸了。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在村子里的巷弄散步,崔東山老老實實跟在陳平安身后。兩堵高聳墻壁之間的微暗巷弄,地上都是一塊塊光滑如鏡面的青石板,先生和學生二人,就像兩只白雀。 崔東山加快腳步,與陳平安并肩而行,一手負后,一手拍打墻面,輕聲道:“聽說先生得了飛升境大修士杜懋的一副陽神身外身?這可是相當于仙人境修士的體魄,堅韌程度,足以媲美九境武夫,更別提這副仙人遺蛻,早就給杜懋打造經營得類似一座小洞天福地,誰能夠鳩占鵲巢,誰就走上了一條必然躋身上五境的大道坦途?!?/br> 陳平安問道:“聽說?你聽誰說的?” 崔東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弟子自有門路?!?/br> 陳平安徑直問道:“你想要這具仙人遺蛻?” 崔東山神色復雜,搖頭道:“我當下這副皮囊,本就是上古遺留的仙人遺蛻,而且是古蜀之地的某種蛟龍身軀,比起杜懋這副陽神之身,珍稀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誰瞧見了不眼饞心動?若是先生可憐學生,大手一揮,將仙人遺蛻贈予學生,學生定當感激涕零,給先生做牛做馬……” 陳平安問道:“上哪里去找配得上一副仙人遺蛻的強大陰物?古代戰場遺址的英靈?還是一些京觀亂葬崗的鬼帥鬼王之流?”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原來先生對于鳩占鵲巢一事,頗為熟稔。但是學生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先生,無數陰兵陰將徘徊不去的古戰場也好,埋葬幾萬幾十萬枉死之人的亂葬崗也罷,孕育出來的玩意兒,還是太小,若說修為,撐死了就是元嬰鬼物,根本壓不住仙人遺蛻,一進去,就是一口油鍋、一座水牢,兩者相互侵蝕,一個都落不到好。所以歸根結底,還是要靠先生的臉面和手氣,找到天生根骨堅韌、骨頭極硬的陰物,至于陰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br>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里,然后說道:“我們馬上要動身去往青鸞國京城,途中有可能路過一座大都督府,未必會登門拜訪,但是對方有可能會主動找上門來,這些先與你說清楚?!?/br> 崔東山雙手作揖道:“任憑先生安排,學生沒有意見?!?/br> 離開村子后的半旬光陰,上山下水,崔東山除了跟陳平安說些馬屁話,與裴錢和畫卷四人都無交集,幾無言語。 除了那日露面時的不同尋常,此后崔東山的表現,實在是碌碌無為,平庸至極,就像是只多出個終日游手好閑的跟班而已。盧白象和隋右邊對弈之時,他湊都不湊過去,裴錢使出那套瘋魔劍法的時候,他看也不看,朱斂點火煮飯的時候,他也從不幫忙。一天到晚,只是屁顛屁顛跟在陳平安身邊。 這天他們到了一座小縣城,城里有文武廟,只是文廟香火黯淡,武廟香火鼎盛,說是能夠保佑人發財,極其靈驗,如此一來,香火怎么會不旺? 文武廟不似地方上其他祠廟,一般都是夜不閉門,當天在縣城歇腳的陳平安,就在夜色里帶著崔東山往文武廟行去,讓畫卷四人留在客棧護著裴錢。 兩人先去了文廟,這里祭祀供奉著一位青鸞國歷史上謚號文貞公的文臣,曾經在當地州郡為官,造福一方。不光是這里,附近的大小文廟,往往都是供奉此人。 之所以在夜間拜訪文廟,因為陳平安先前在遠處山脊,俯瞰縣城,依稀發現城內有兩處地方的上空烏云密布,煞氣升騰,然后緩緩彌漫縣城四方。同時察覺到異樣的崔東山隨口點破其中的天機:“是文武廟遭了毒手,給修士當作強行轉運、竊取某人福祿的過河橋。若是天生有些許修行資質的城內百姓,說不定要么最近去燒香的時候,能夠在某個瞬間瞧見文武圣人的神像流淌血淚,要么在晚上睡夢中,已經被兩尊神祇托夢警示?!?/br> 只是陳平安和崔東山去了文廟后,除了陰氣稍濃,神祇并無顯靈跡象,死氣沉沉,只是一尊香火寥寥的泥塑神像而已。 離開的時候,崔東山笑著解釋道:“咱們畢竟是外人,從來不曾在文廟上過香,這尊地方神祇本就靈性孱弱,已經日薄西山,便是想要現身,與我們對話都難,而且對我們又心存懷疑,還不如躲起來等死,總好過離開了金身,萬一給心懷不軌的練氣士抓住,以拘魂敕神的手法束縛起來,那就是自投羅網,下場說不定比金身被毀還要慘?!?/br> 到了武廟那邊,陳平安心一緊。白天鬧哄哄的武廟在入夜后,就安靜許多,雖然廟內當下已無一炷點燃之香,可陳平安定睛望去,依舊是香火裊裊的旺盛氣象,只是其中卻透著一股瘆人的陰冷氣息。烈火烹油,非長久之計。不僅如此,陳平安從大香爐里捻出的一截殘余香火,很快在指尖化作灰燼,并散發出一股微微的腥臭氣息。 崔東山早已徑直跨入大殿門檻,雙手負后,仔細凝視著那尊身高一丈的神像金身。到底是小小縣城武廟所奉,沒那么多金箔來裝點門面,所以泥塑神像就不會太高。這會兒深陷泥濘的這尊神靈正處于沉睡之中,要么是在給當地百姓、父母官托夢,要么是在辛苦應付那些來路不正的香火浸染。 崔東山在陳平安走入大殿后,伸手一揮袖,微笑道:“先生可以借此機會,看看這世間武運的顯化?!?/br> 話音剛落,陳平安就在心湖當中,聽到“叮咚”一聲,仰頭望去,從高處滴落一粒金色水滴,最終墜入神像腳下的那個香爐當中,漣漪陣陣。 只是陳平安苦等半天,再無金色水滴從天而降。 崔東山嗤笑道:“這就是青鸞國唐氏的一國武運了,若是早年的盧氏王朝,任何一座武廟內,便都會是一粒粒水滴墜落,幾乎連綿成線的景象。這與神祇神位高低并無關系,只跟一國國祚長短、武運厚薄掛鉤。尋常練氣士,任你是地仙之流,仍是看不見此景象,我不過是知曉些上古秘術,又跟藥鋪老神君學了幾手關于神道香火的能耐,才能夠讓其顯化。至于先生之前游歷過的梳水國、彩衣國之流,還不如這約莫一炷香內一滴香火金液的青鸞國,說不定兩三炷香才能凝聚出一滴?!?/br> 果然在陳平安靜等了一炷香工夫后,又有象征武運的香火金液像水滴墜下。 陳平安有些恍然,當初在老龍城,劍靈說裴錢是“武運坯子”,當時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這個稱呼。 聯系崔東山今夜的說法,就有些清晰了,想來與埋河水神娘娘一眼看出每月精粹香火有幾錢幾兩,山上仙家洞府多有靈草仙樹用以幫助顯化查看山水氣運的多寡,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問大驪武廟又是如何?” 崔東山拱手抱拳,低頭笑道:“先生世事洞明,此次出門遠游不過短短數年,就有如此心性,不愧是天縱英才,神人也?!?/br> 陳平安看了崔東山一眼,猶豫了一下,仍是問道:“擁有女子武神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廟氣象,豈不是比于祿所在故國,更加壯觀?”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這是自然,不然皚皚洲財神爺劉氏,怎么愿意押注大端王朝?除了諸子百家當中的商家、縱橫家,其實還有不少學問道統選擇了大端王朝?!?/br> 崔東山隨即有些遺憾,嘆道:“除了這‘地方武廟,滴水觀運’一事,其實在一國京城的那座正宗武廟,還可以觀看更多,甚至可以看到因為某人而發生的增減、起伏?!?/br> 崔東山走到武廟門檻上坐著,抬頭望向那尊處境不妙、光彩晦暗的武將神像,感慨道:“早年聽聞大端王朝,冒出了一個武運嚇人的少年,他被師父帶回,加入大端王朝的籍貫當日,本就已經很夸張的各地武廟氣象,直接從河水變成了一條大瀑布,宛如水潭的香爐,濺起無數武運水珠,以至于轟隆隆作響,只要是神靈,在廟外遠處都聽得到那份驚人動靜?!?/br> 陳平安笑道:“那人名叫曹慈,我在劍氣長城見過,還跟他打了三場架,都輸了,我輸得心服口服。希望以后不要被他拉開太大距離,能有機會再打三場?!?/br> 崔東山看著神色從容、笑意真誠的陳平安,伸出大拇指,由衷贊嘆道:“先生厲害,志向高遠……”這句馬屁話說得最不奉承人,若是畫卷四人在場,說不定還會覺得崔東山明褒暗貶,可陳平安心知肚明,這應該是崔東山最實心實意的一句話了。 崔東山哀嘆一聲,滿臉惋惜,道:“先生與此人同處一個時代,虧大了?!?/br> 陳平安走向大門口,崔東山站起身,兩人一起跨出門檻,陳平安突然說道:“是國師崔瀺察覺到了大驪武廟的武運變化,所以要你來當說客,因為怕我帶著魏羨四人,轉投別國籍貫,比如大隋?” 崔東山這次沒有溜須拍馬,只是“嗯”了一聲,道:“老神君那邊得了消息,知道你要開始修行了,需要煉化本命物,咱們那位老國師大人,就提出了一筆買賣,只要先生讓魏羨等四人加入大驪籍貫,大驪王朝可以告知先生寶瓶洲最終五岳選址,現在就可以為先生預定五色土,每一岳拿出十斤,足夠先生煉化兩次本命物了?!?/br> 不等陳平安拒絕或是答應,崔東山就解釋道:“五岳土壤,如今除了魏檗坐鎮的北岳披云山已經名正言順,范峻茂的南岳還只是苗頭,其余中東西三岳,大驪宋氏雖早有意向,可最近十幾二十年里,未必能夠順利敕封。但是先生不用擔心這些,這反而是好事,如此煉化難度就會小了,而且先生如今剛剛修行,并不需要太高品秩的本命物,等到五岳全部得到大驪朝廷和儒家某座中土神洲學宮的認可,并與一洲氣運穩固牽連,那時候先生的本命物就會隨之品秩高漲?!?/br> 兩人走在夜幕沉沉的大街上,陳平安問道:“這是國師崔瀺要跟我做這筆買賣,那你崔東山覺得怎樣?” 崔東山停下腳步:“先生信得過我?” 陳平安搖頭道:“信不過,但是假話我也想聽一聽?!?/br> 崔東山啞然失笑,思量片刻,道:“那先生就姑且聽我些假話。在學生看來,那四人入了大驪籍貫,于先生來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不妨就拿這個跟大驪宋氏開價,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來。至于先生自己會不會更換籍貫,從大驪變成大隋,或是其他亂七八糟的地方籍貫,等到大驪五岳獲得寶瓶洲正統名分的那天,再做定奪不遲。在此期間,是否煉化五行之土的本命物,先生做與不做,都不耽誤先拿了好處,落袋為安嘛?!?/br> 陳平安默不作聲,繼續向前。 走出數步后,發現崔東山依舊停在原地,陳平安回頭望去,崔東山笑呵呵道:“今夜學生就捋一捋文武廟的變故。若是邪修魔頭作祟,學生就替天行道了,為先生掙得一樁小小陰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致使當地百姓自作孽,希望先生容學生袖手旁觀,由得這里香火自生自滅?!?/br> 陳平安點點頭,道:“可以?!标惼桨厕D身離去,打算回客棧了。 崔東山突然喊道:“先生!” 陳平安轉頭,問道:“何事?” 崔東山義憤填膺道:“那四個螻蟻一般的純粹武夫,身為先生扈從,對先生如此大不敬,學生這些天恪守師徒本分,在旁邊只能看不能說,看得痛心疾首??!懇請先生準許學生從明兒起,好好教他們做人!” 陳平安笑問道:“你打算怎么教?” 崔東山站在武廟大門口臺階下,大義凜然道:“自然是遵循先生學問,以理服人,以德服人?!?/br> 陳平安不再搭理崔東山,徑直趕回客棧,回去路上,一直在思考崔東山到底為何會突然離開大隋山崖書院,來到此地。 杜懋那具令人垂涎的仙人遺蛻,老國師崔瀺提出的籍貫買賣,以及青鸞國京城這場暗流涌動的佛道之辯,陳平安總覺得這些皆是崔東山此行的目的,但又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身后遠處,崔東山轉身拾級而上,打著哈欠,重返武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