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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91章 《他鄉遇故知》:人間苦難說不得

第91章 《他鄉遇故知》:人間苦難說不得

復閱讀、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宮陸雍贈送的煉丹秘籍。

    灰塵藥鋪如今成了老龍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趙氏陰神坐鎮小巷,陳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塊最小的斬龍臺在桌上。還有那枚金色的玉佩,篆刻著“吾善養浩然氣”。它的來歷,神仙jiejie沒有細說,只說是某個老東西還算賞罰分明,重的,讓一個家伙閉門思過,輕的,摘下了這塊牌子。

    陳平安這些天幾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丟入一枚金精銅錢,今天已經是第四枚了。這是關乎性命的頭等大事,容不得陳平安心疼半點。一瓶坐忘丹和兩瓶配合服用的火龍丹、布雨丹,除了陳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顆坐忘丹,其余都給鄭大風和畫卷四人分發完畢,一顆都沒剩下。

    這會兒陳平安記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后面院子,帶著裴錢去偏屋找到練習劍爐立樁的隋右邊,后者有些奇怪。陳平安說能不能幫著裴錢先抻筋拔骨。

    裴錢笑得合不攏嘴,自己終于正式成為師父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了!

    隋右邊點點頭。

    結果陳平安剛走出屋子沒幾步,就聽到裴錢震天響的哭喊聲,然后只見小丫頭飛快跑出屋子,說她再也不要練武了。

    隋右邊站在門口,無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講究力道了?!?/br>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捂住臉,沒臉見人。

    裴錢還死死抱著他,抽泣著,滿頭大汗不說,黑炭小臉上滿是驚恐和畏懼。

    這天還沒到晚上,裴錢就到了柜臺這邊找到陳平安,說她今天抄書抄了一千字呢。雖然實打實抄了那么多字,可小丫頭很是心虛。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不練武就不練武,這有什么,以后多用心讀書,一樣可以有出息?!?/br>
    裴錢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了。

    陳平安笑了笑,繼續翻閱那本千金難買的煉丹秘籍,沒來由想起那天裴錢站在街巷拐角處的模樣。

    陳平安有些心軟。

    哪怕連劍靈都說了裴錢是“世間屈指可數的武運坯子”,陳平安還是不覺得裴錢不練武了,就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多大歲數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沒什么錯。

    難道他陳平安小時候,一個人孤零零蹲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同齡人在神仙墳那邊放著紙鳶,吃著碎嘴零食,穿著嶄新衣裳,就不羨慕嗎?

    當然羨慕啊。

    他陳平安當年年紀小小,無奈只能把家里爹娘余下來的物件,一樣樣典當出去換米錢,難道不難過嗎?

    一樣會偷偷躲在被窩里,哭得很難受。

    這些磨難,未必全是壞事,熬過去,就會是另一種好事??墒顷惼桨踩匀幌M约涸谝獾纳磉吶?,可以過得更順遂一些,至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對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難稱心如意。比如見著了好東西,兜里的銀子不答應。比如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爺未必點頭。

    陳平安趴在柜臺上,有些困意,便睡了過去。

    桐葉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上五境大修士,其他人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依舊覺得自家宗門是桐葉洲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頭加在一起,也只能勉強與他們桐葉宗掰掰手腕子。

    雖然數百年以來,桐葉宗始終不許宗門子弟對外宣稱那位百年難遇的中興老祖是飛升境,只可說是仙人境,有希望躋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誰不知道,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外面的那些同洲練氣士,之所以從不在嘴上提這個,無非是擔心惹來桐葉宗的不高興,其實心里跟明鏡似的。

    桐葉宗除了這位中興老祖威勢鎮壓一洲外,還有數位玉璞境修士,同樣聲名顯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門譜牒、戒律的祖師爺,就剛剛順利斬殺十二境大妖歸來。而當代桐葉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還是一名劍修!宗主更是教出了一位驚才絕艷的嫡傳弟子,是一位不過三百歲的元嬰境劍修。

    如此雄厚底蘊,最南邊的那個玉圭宗,敢跟桐葉宗爭第一的頭銜?

    桐葉宗占地方圓一千二百余里,所以不會御風不會御劍的話,串個門都不輕松。

    此外,還擁有一座桐葉小洞天,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嬰境地仙才有資格入內修行。

    可是有一天,所有桐葉宗子弟與生俱來的尊嚴、自信和宗門榮譽,開始出現變化,許多天經地義的想法,變得沒那么胸有成竹了。

    某天晚上,幾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壓抑的氣息,從北往南,直撲桐葉宗北部邊境!

    人未露面,劍氣已至,一劍直直劈向了宗門護山大陣梧桐天傘的幽綠屏障上。

    第一道屏障當場崩碎。

    瞬間就以消耗無數雪花錢而聚起的山水靈氣,撐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傘,仍是迎劍而破。

    一道道屏障規模越來越小,逐一被斬破,直到第六把梧桐傘,那名不知名劍修才停下劍,把劍懸停在距離桐葉宗祖宗山頭三百里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聲道:“杜懋,出來,不然第七劍,我就不保證不會傷及無辜了?!?/br>
    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葉宗外門弟子,以及分散于外圍的家眷仆役等,凡是靠南邊的,都癡癡仰頭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點。

    而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境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都不敢多看那名劍修一眼,否則便覺得有一縷縷劍氣像針一樣扎進眼眶。

    就在此時,以祖宗山頭為中心,以桐葉小洞天的靈氣作為源泉,在那名劍修身前,又出現了一道屏障。這把隱約出現傘架的最核心護山大陣,遮蔽住了祖宗山頭方圓三百里的山水,剛好將那名劍修拒之門外。

    事實上已經不算什么門外,人家已經殺進了家中,只是沒能繼續沖入大堂而已。

    桐葉宗宗主腰掛祖師堂玉牌,身穿紫袍,穿過陣法屏障,仗劍懸停在那名劍修身前,笑問道:“可是劍仙左右?”

    “杜懋?”劍修看了眼紫袍劍修,搖頭道,“不像?!?/br>
    所以他出劍了,兩名上五境劍仙,如兩道長虹劃破夜空。

    沒有出現桐葉宗子弟預料中的一場持久戰,一來,被譽為世間最能“吃錢”的劍修的廝殺,本就比其余練氣士更加生死立判;二來,實力懸殊。

    很快,桐葉宗宗主被一劍劈入屏障內,整個人撞在一座靈氣稀薄的山峰上,山頭被直接炸碎。

    那名劍修筆直一劍,從上到下,瞬間將屏障劃出了一個大口子,緩緩走入,就像是一個不請自來還要破門而入的客人,不講半點禮數。

    鋪天蓋地的謾罵聲,以及五彩斑斕的仙家法寶,一股腦地砸向此人。

    這名劍修蘊藏百年、不得現世的劍氣,瞬間外放,如銀河瀑布流瀉人間,根本就沒有一件法寶能夠近身百丈之內。

    劍修神色淡然,對著那座祖宗山頭,像是以與人討教學問的口氣,很認真地說道:“我家先生發話了,要我干你娘。要我讀書有些難,干這個不難。那么問題來了,杜懋,你娘還在不在世?長得如何?”

    天地寂靜。

    尤為寂靜。

    等了片刻,杜懋始終沒有露面。

    左右望向那座祖宗山頭,笑道:“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不出來?不愧是到過飛升境的修士,這張臉皮,估計連我的飛劍都戳不破了吧?!?/br>
    此時左右突然發現有些異樣,在祖宗山頭山腰一處神仙樓臺連綿起伏的仙境地帶,有位玉璞境老修士,貌似在護著一個根骨不錯的少女,而且所有人都眼神奇怪地望向了少女,她是一位很年輕的龍門境修士。

    她發現左右在看她后,立即嚇得低下頭。左右皺了皺眉頭。

    少女身邊那位興許是護道人身份的玉璞境老修士,氣得臉色鐵青,可又不敢擅自挑釁那殺力無窮的劍修。

    少女膽子小,又受到了天大委屈,于是開始默默落淚。

    一座山上宗門,想要站穩腳跟,甚至是傲視群山,其實很簡單,就是得有能打的。

    以前有,攢下家業,傳下香火,有直達上五境的術法神通,能夠根深蒂固,隨后開枝散葉。

    現在有,要是來個砸場子的,能打得退,要是去砸別人家場子,至少能打得別人口服,能夠為師門撐起一片蔭涼,庇護后輩。

    以后有,別青黃不接,否則現在囂張跋扈,到時候風水輪流轉,怎么辦?祖師堂還要不要了?畢竟山上修行,不講究什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處心積慮等個一百年幾百年的,甚至千年的都有。

    在桐葉宗精于推衍的修士指出大致方向后,宗門花了將近三十年時間,才辛辛苦苦找到這個前世曾是玉璞境的少女轉世的地點,又派人隱姓埋名,等了“她”數十年,等到她出生數年后,經過一番廝殺爭奪,這才成功地將她帶回山頭。

    所以這個被帶回桐葉宗的少女,就是屬于未來能打的,類似太平山的女冠黃庭,只是暫時還遠遠沒有黃庭的修為,以及那股子氣勢,后者尤為重要,涉及大道本心。

    太平山觀妙天君和宗主宋茅,肯定嘴上沒少責怪黃庭惹是生非,不知隱忍,但是心里頭,自然是樂開了花才對。

    而這位被桐葉宗寄予厚望的少女,唯一的遺憾,就是她資質雖好,性子卻實在太軟了,幾次下山游歷,磨礪道心,宗門評語都是“天賦異稟,性情靈敏”之類,林林總總,能有幾百字的褒獎和欣賞,不過每一次在末尾,都會添上這么一兩句,比如性情淳厚,稍稍少了些殺伐果斷。

    礙于她的特殊身份,桐葉宗沒有誰敢說半句重話,而桐葉宗山頭最大的杜家,更是把她當作心肝rou。

    理由很簡單,少女前世除了是玉璞境修士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層身份,她的的確確,曾是中興之祖杜懋的娘親。

    尋找轉世之人,重續善緣,一般就只有“宗”字頭的山上仙家才有如此的底蘊和手段。

    此時,左右愣了一下,一手持劍,一手撓撓頭,大概是不愿嚇到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解釋道:“玩笑話,別當真。我們讀書人,喜歡語帶雙關?!?/br>
    不說還好,反正少女早就已經嚇傻了,可這一解釋,臉色煞白的少女,剛剛偷偷擦干凈淚痕的她,就開始一點一點皺起那張小臉蛋,艱難地忍著不讓自己在這個大惡人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不然按照她以往的性情,早就委屈得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左右為難,不過他也不愿多說什么。

    對付女子,小齊不擅長,崔瀺那個王八蛋稍微好點,他左右是從來都覺得女子的心思比先生的學問還要難以捉摸的,總之就是比讀書還難。

    他從小就不愛讀書,是被老秀才硬按著腦袋才讀的,學問自然還是有一些的??梢赃@么說,尋常的書院賢人君子之流,根本沒資格跟左右論道。

    須知左右練劍,劍氣從何而來?

    最早就是從書中來,從無數山崖石刻上來,從無數碑文拓片中來。

    當年小齊為了讓他順利練劍,就一路陪著他走過了無數山水。

    一次機緣巧合之下,左右得到了那把佩劍,小齊曾笑言:“偶得三尺劍,跨海斬長鯨。收鞘掛壁上,猶有錚錚鳴?!?/br>
    后來左右離開中土神洲,遠離人間,在海上遠游,就一直沒有再讀書了。

    左右輕輕嘆息一聲,遙望一眼中土神洲那個方向。

    他收回視線,發現少女身邊,還站著一位先天劍坯資質的少年,眼神凌厲且倔強,直愣愣望向自己,哪怕被自己的劍氣灼燒眼睛,依舊不愿轉頭。

    左右瞥了眼祖宗山頭某處,道:“杜懋,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不妨試試看,我等你便是?!?/br>
    之后,左右就隨手劈出一劍,將身后大陣屏障再次劈出一道大門,轉身走出。

    左右在桐葉宗轄境的邊境地帶,懸??罩?,閉目養神。當旭日東升時,他就開始以最精純的劍氣劍意,擊碎某些固化的山水氣運,例如某座山頭,一段江水,某棵有望成為精魅的參天大樹,某座鎮壓陰煞之氣的涼亭,埋在地底下的厭勝之物。

    雖然靈氣只有少數流散、泄露出去,大體上看來貌似折損不多,但事實上后果極其嚴重。

    山水氣運,講究一個藏風聚水,藏在何處,聚在何地,皆有講究。無比紊亂的氣數,誰敢胡亂收入囊中?福禍不定。

    這名劍修,就堵在人家家門口,好似老農刨地,開始挖起了桐葉宗的墻腳。

    因為是在邊境線上,所以難免有一陣陣靈氣,肥水流入外人田。起先桐葉宗根本不敢有人出面,收攏靈氣放回宗門內,后來桐葉宗實在是心疼那些靈氣,派了一位金丹境老修士慷慨赴死,拿了法寶去捕捉靈氣。

    不承想那名劍修看也不看一眼小小金丹,只是落在了一條大河河面上,腳下河水孕育出來的一條條細微靈氣,瞬間崩碎。

    又有一位金丹境修士壯著膽子掠出山頭,遙遙跟在那劍修身后數十里外,小心翼翼地聚攏四散靈氣,盡量放回河水中,幫著梳理、穩固水運脈絡。

    一旬過后,劍修與桐葉宗那些焦頭爛額的地仙修士之間,各做各的,還算相安無事。

    又一旬后,宗門放開禁令,開始有一些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偷偷摸摸來到那名劍修附近,隔著三五十里路程不等,心情各異,極其復雜。

    再一旬,就連許多下五境的年輕修士,都開始跑來湊熱鬧,“瞻仰”此人。

    而那名名為“左右”的劍修,除了偶爾望向祖宗山山巔,就從來不理睬那些桐葉宗修士。

    大寒過后,距離新年就不遠了。

    山下市井有句俗語:“年關難過年年過?!?/br>
    已經在一洲耀武揚威無數年的桐葉宗子弟,才知道原來自家師門也會有難關。

    隨后有一天,桐葉宗處心積慮設置了一場伏殺,動用了兩位玉璞境修士和將近十位地仙。

    左右一劍破之。

    然后他改變路線,又去了趟祖宗山頭附近,將一座原本應該是贈送給某位未來玉璞境修士作為神仙府邸的封禁山峰,從山頭到山腳,一劍劈開,劈出了一道巨大峽谷,才瀟灑遠去。

    此后繼續堵別人家門口挖墻腳。

    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桐葉洲“宗”字頭山門和元嬰境地仙都早已知曉,只是書院沒有出面阻攔,就沒有誰敢來看好戲觸霉頭。

    除了一個人——玉圭宗的玉璞境修士姜尚真,本命物是一片柳葉的那個姜氏家主。

    此人先給左右正兒八經地鞠躬道了一聲歉后,板著臉看了半天,然后驀然發出了震天響的笑聲。

    他在趕來北方和返回南方的時候,兩次御風遠游,故意極慢,大搖大擺,兩只袖子甩得飛起,結果差點被左右一劍劈成兩半。

    只是狼狽逃遁的時候,姜尚真仍是快意至極。

    有一天,那個龍門境少女怯生生站在遠處,顫聲詢問道:“你為何要無緣無故破壞我師門氣運?”

    左右在桐葉宗如今算是混熟了,一些個桐葉宗子弟自以為他聽不見的竊竊私語,他其實聽得一清二楚,所以左右知道她的身份。他想了想,回答道:“這么個敗家子,怎么就是中興之祖了,我看是滅門之祖吧,所以你當初不該把杜懋生下來的?!?/br>
    清秀少女滿臉羞憤。

    陪著少女一起來此的少年,同樣是桐葉宗未來千年鼎盛的希望所在,比起懦弱的同齡人,少年的性子鋒芒畢露,他背負著一把老祖杜懋親自賜下的長劍,滿眼恨意,沉聲道:“遲早有一天,你會死在我劍下!”

    左右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走著瞧了?!?/br>
    傷勢尚未完全痊愈的桐葉宗宗主紫袍劍修從天而降,攔在那對少年少女身前,將他們護在身后,向左右道歉道:“童言無忌,懇請劍仙別放在心上?!?/br>
    左右盤腿坐在一座山峰懸崖外,說道:“聽說你們桐葉宗,一直喜歡一言不合就丟飛劍砸法寶,打不過了就自報名號,回了山頭再與長輩叫苦幾聲,最后嘩啦啦下山砍人去了。是不是這個樣子?”

    紫袍劍修苦笑無言。

    左右笑道:“是不是在心里說‘是又如何?’”

    紫袍劍修臉色大變,一巴掌狠狠打在少年臉上,怒道:“跪地磕頭,向劍仙認錯!磕到劍仙滿意為止!”

    少年嘴角滲出血絲,咬牙道:“死也不磕頭!”

    左右微笑道:“對于這些眼高于頂的先天劍坯,我實在是沒興趣教他們做人的道理了。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你這個當長輩的,再吃我一劍好了?!?/br>
    紫袍劍修被一劍刺穿腹部,又一次將身后山峰撞穿,慘然墜地。至于他是不是故意壓制境界,任由左右一劍平息怒火,就只有天知地知兩人知了。

    左右望向那個少年,問道:“不再撂句狠話?說不定杜懋會出來保你?!?/br>
    少年臉色慘白。

    左右道:“不說你會死的,說了狠話,說不定還會有人幫你擋下一劍。這個時候你怎么選擇?”

    背劍少年天人交戰。

    少女突然站在少年身前,傷心欲絕,哭喊道:“你別再逼他了,他的劍心會碎的!你這么厲害,為何要跟他一般見識?”

    左右笑道:“問你兒子去?!?/br>
    少女哭得視線模糊,只覺得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不講理的人!

    左右站起身,嗤笑道:“先前不愿磕頭,是為了面子,賣個乖給某些宗門長輩看,想著討要一個好印象,現在死則死矣都不敢說,是因為真正惜命。你這種先天劍坯??!”

    左右望向北方,自嘲道:“怎么回到了這人世間,才開始發現小師弟的好呢?”

    左右對少女說道:“不提杜懋,以及與你與杜懋的前緣,只說這次登門拜訪,確實連累你淪為了笑談,是我有錯在先,你可以提一個合理要求?!?/br>
    少女抹了一把眼淚,將信將疑道:“真的嗎?”

    左右點頭道:“只有一次機會,必須合乎情理?!?/br>
    少女鼓起勇氣,道:“那就請你放過他,不要再鎮壓他的劍心了?!?/br>
    左右點了點頭,干脆地答道:“可以?!闭f完果真刻意收起了自然而然流瀉在外的劍氣。

    其實少女不知,非是左右針對少年的劍心,而是少年的劍心本就不夠精粹,不然一名劍修站在左右身邊,就是不小的福緣,可謂“入芝蘭之室”。

    少女破涕為笑,可大概是覺得跟這個大仇家露出笑臉,無異于欺師叛道的卑劣行徑,于是趕緊板起臉。

    左右轉身,準備繼續去對這座桐葉宗斬山水、散氣數,卻又轉過頭,道:“杜懋真是個敗家子,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br>
    少女茫然,身后少年顫顫巍巍,身形不穩,劍心更不穩。

    左右一掠遠去,劍氣如虹。

    祖宗山頭那邊,梧桐小洞天的異象越來越明顯。

    想飛升?

    那得問過我的劍,答不答應。

    一艘來自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已經到達寶瓶洲的版圖上方。

    速度極快,消耗了不計其數的神仙錢,乘客們自然樂見其成,誰不樂意早些到達目的地?

    聽說是有位財大氣粗的老元嬰砸了一大筆錢,這艘渡船才如此作為。

    一位個子不高的精壯漢子,住著最便宜的底層屋舍,深居簡出。應該是位純粹武夫,只是看不出是幾境。

    其實看不出,就挺能讓聰明一點的練氣士心生忌憚了。

    傳說中的武道第十境——止境有三層:氣盛,歸真,神到。李二在離開獅子峰山頭后,氣勢一路攀升,莫名其妙就進入了歸真范疇。

    李二覺得挺好,拆人家祖師堂,拳頭得硬!

    老龍城暗流涌動。

    范家始終按兵不動,當然在范氏祠堂絕大多數人眼中,這叫等死。

    孫家亦是動靜不大,雖然早早選擇依附苻家,可并未火急火燎遞交什么投名狀。

    灰塵藥鋪,依舊是那個無人打攪的熱鬧小地方。

    陳平安坐在柜臺里,桌上擺放著那塊最小的斬龍臺,長尺狀。

    初一和十五正在“磨劍”,兩者飛速掠過那塊斬龍臺,雀躍歡快,火星四濺。

    陳平安在給自己算賬。

    那塊篆刻著“吾善養浩然氣”的金色玉佩,能夠自行汲取天地靈氣,就是一座可以懸佩在腰間的小洞天,只可惜如今不可懸佩,因為跟灰塵藥鋪的陣法還有趙氏陰神自身煞氣相沖,無法解決燃眉之急。陳平安只能暫時雪藏這塊玉佩。

    到了山清水秀、靈氣盎然的地方,就可以拿出來了。

    裴錢很喜歡它,先前在柜臺這邊,愛不釋手,摸了半天,只是到底沒好意思跟陳平安借去耍耍。

    不過當下陳平安最在意也最傷神的,還是那具飛升境大修士杜懋的陽神身外身,這可是正兒八經的仙人遺蛻!

    少年崔瀺,或者說崔東山如今的那副皮囊,就是此類。

    如何使用這副遺蛻,里頭大有學問。比起煉化本命物,難度更大,一個不慎,就是血本無歸,用好了,則一本萬利。

    第一,得“開門”。仙人遺蛻,是名副其實的不敗金身,即使是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傾力一擊,都未必能夠刺出什么名堂來。

    第二,像崔東山那樣的移花接木,鳩占鵲巢,意味著“進門”的魂魄得完整且足夠強大,并且是天生心志堅定之輩。不然到最后,說不定就是杜懋死灰復燃的結局。一旦給他借機返回桐葉宗,陽神歸位,后果不堪設想。

    第三,如何溫養。仙人遺蛻,若是擱置著,放上千年都沒有問題,可是一旦有了新主人,就得砸錢了。

    第四,新的“杜懋”如何成長,修行道路如何選擇,也很有講究,否則就是暴殄天物。

    世俗王朝贊譽官員,有個說法,叫作宰相器??墒怯性紫嗥鞯墓賳T要真正成為一朝首輔,還有一大段路要走,甚至要靠運氣。

    關于此事,陳平安詳細問過趙姓陰神,只是后者說得含糊,因為涉及許多內幕,根本不敢多說什么。

    現如今,陳平安欠了范家,或者說范峻茂五十枚谷雨錢。而他自己的那袋子金精銅錢,也已經沒剩幾枚了。

    花錢如流水,入不敷出,說的就是陳平安當下的尷尬境地。

    裴錢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說那時間就像飛劍,嗖一下就過去了,尾巴都看不到哩。陳平安覺得自己口袋里的銀子,跑得比飛劍還快。

    他嘆了口氣,收起了那塊玉佩。藥鋪眼下沒客人,就由著初一和十五繼續砥礪劍鋒。

    這趟出門,帶著初一和十五一路接連不斷地廝殺,它們的劍鋒已經鈍了不少。按照趙氏陰神的說法,如果繼續這么消耗下去,一旦飛劍出現縫隙,那就壞了大事了。不過像它們現在這樣“吃掉”那塊斬龍臺,就可以修補回來。

    即使是這么一小塊斬龍臺,也是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心頭好,能賣不少谷雨錢。

    尋常劍修幾乎都是窮光蛋,不是沒有理由的。就算是阿良,當年行走中土神洲的江湖,在去往倒懸山之前,還是欠了一屁股債。他也不是全部用來養劍,主要是每次出手,事后就需要掏錢幫那些可憐兮兮的宗門修補山頭,這份開銷,占了大頭。劍修最難攢錢,已經是天下公認的了。原因既簡單,也不簡單,簡單是唯有劍一物需要燒錢,根本不用分心和貪心其他法寶;不簡單的,是這一件東西,就已經比其他法寶難養了。練氣士手頭實在沒錢,至少還可以拿出某些家底售賣換錢,拆東墻補西墻,提高某一件適合當下修行的法寶品秩。劍修賣什么?自己的本命飛劍?

    裴錢雖然吃不住抻筋拔骨開關節的苦,可還是希望自己能夠練武,只要是不挨痛的那種,她就愿意。

    今天她本來想跟老魏請教武學,可是老魏不愛扯這些,被她煩得不行,干脆跑去屋子里,一卷被子悶頭睡覺了,氣得裴錢提著行山杖戳他,老魏也不管,鼾聲如雷。

    裴錢只好退而求其次,跟關系第二好的盧白象討教學問了。盧白象便走到院子里,想了想,開始模仿陳平安的六步走樁,別有韻味,十分寫意。

    一邊走一邊轉頭對裴錢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傅。這是極好的拳理根本。我們四人當中,只說架子,是朱斂撐得最開,攏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這個說法?!?/br>
    六步走樁之后,一拳輕輕遞出,砰的一聲作響,盧白象繼續道:“八面抻勁,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動靜,毛發如戟拳罡震?!?/br>
    盧白象一記鞭腿,飄然落地后,接著說道:“人之脊柱如天地龍脈,故而武學中有‘校大龍’一說,并不算高深,但是極其關鍵,脊柱節節貫穿,如蛟龍晃軀,瞬間發力,一口純粹真氣驟然流轉氣府經脈數百里,甚至千里之遙,催動全身皮rou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勢大力沉?!?/br>
    朱斂坐在檐下板凳上,正看著一本某些描寫肥瘦得當、油而不膩的才子佳人小說,聽聞盧白象稱贊自己的言語后,樂呵一笑。

    盧白象耐心極好,對裴錢笑問道:“能大致聽明白嗎?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與你細說?!?/br>
    裴錢使勁點頭,道:“都聽懂了,可是我不想學走路?!?/br>
    盧白象笑道:“不先學會走路,以后怎么跑,怎么飛?”

    裴錢瞥了眼盧白象腰間那把狹刀停雪,道:“可我就想學最厲害的劍術,實在不行,刀法也可以?!?/br>
    盧白象轉頭望向已經悄然坐在長凳上的陳平安,無奈道:“我沒轍了?!?/br>
    裴錢看到陳平安后,如耗子見貓,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學走路好了!”

    朱斂嘖嘖道:“鐵骨錚錚墻頭草,見風使舵賠錢貨?!?/br>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為自己做的飯菜好吃,就了不起??!有本事出來一戰!”

    朱斂“哎喲喂”一聲,合上書本,彎著腰站起身,道:“我就不信邪了,今兒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是廚子里頭最能打的一個?!?/br>
    裴錢半點不懼,很干脆道:“好,我們開始比抄書!”

    朱斂坐回小板凳,繼續看書。

    陳平安沒理睬這些打打鬧鬧,在這些事情上,陳平安從不約束裴錢。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難得有些閑情逸致,便輕飄飄一步跨入了院子中央。臉色還是不太好,可陳平安精氣神在這一刻,卻不差。

    腳下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手上卻是神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樁拳架,與境界修為無關。若說拳意給人的感覺,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

    裴錢只覺得同樣的走樁,在陳平安認真起來后,哪怕只是看著,就覺得舒服。

    朱斂抬起頭,滿臉驚嘆,笑道:“意思有點重啊?!?/br>
    盧白象點頭道:“我遠遠不如?!?/br>
    陳平安收拳立定后,左右張望一眼,笑瞇瞇道:“隋右邊,魏羨,輪到你們了?!?/br>
    默默站在窗口那邊的隋右邊徑直轉身,坐回桌旁。

    魏羨的聲音悶悶傳出屋外:“霸氣絕倫?!?/br>
    裴錢蹲在地上抱著肚子狂笑,這些家伙還好意思說我是墻頭草?

    鄭大風竟然走到了正屋門口那邊,撐著門框,抬頭看了眼日頭,瞇起眼,道:“總算還魂了,再躺下去,得發霉?!?/br>
    裴錢訝異道:“鄭大風,你能下地走路了?可別逞強,摔個狗吃屎,又回去躺十天半個月的?!?/br>
    鄭大風氣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啊,求你念我一點好吧!”

    裴錢白眼道:“好心當驢肝肺?!?/br>
    陳平安跟鄭大風點頭致意后,就坐回長凳。裴錢很狗腿地拿了些瓜子過去,一大一小坐在長凳上,她張開堆滿瓜子的小手掌,一直放在陳平安面前。

    鄭大風走得極慢,步子也小,就在正屋那邊的屋檐下散步,絕不是意氣用事,強撐著起床。

    只是這個漢子,一直勾著背。

    所有人都像是沒有看到這一幕,各做各的。盧白象拿了棋墩棋盒去找隋右邊下棋,朱斂翻書,魏羨睡覺,裴錢陪著陳平安吃瓜子。

    小藥鋪的年味,有了些。

    有一天中午,灰塵藥鋪來了一位范峻茂、范二姐弟之外的客人——真正的客人。

    是位外鄉口音的老人,在藥鋪買了不少藥材,就是埋怨價錢稍稍貴了些。

    趙氏陰神以心聲暗中提醒陳平安,他只能看出此人是相當凝練的龍門境修為。

    陳平安倒是心境平和,連飛升境的杜懋都交過手了,好歹算是見過大風大浪,這點定力還是有的。

    劍靈轉述文圣老爺的一番話,讓陳平安又想通了一些事情。

    世間道理,其實一直在,有人撿起,奉若圭臬,視為珍寶,有人不屑,甚至還有人會踩上幾腳。

    這不是道理不對,不好,而是人心出了問題。

    劍靈尤其多說了幾句那位坐鎮桐葉洲北部天幕的古稀儒士,說下場不算太好,按照老秀才的說法,有可能要失去吃冷豬頭rou的資格了。

    陳平安琢磨之后,不由得感慨大道之爭的復雜。

    連文圣老秀才都不得不承認“道德文章做得好,一肚子學問不差”的文廟陪祀“賢人”,不也做出了如此“無理無禮”的舉動?

    可話說回來,這位文廟七十二賢之一,他的道理和學問,對浩然天下難道就沒有教化功勞嗎?

    自然是有,而且肯定不小。

    可此次他為了所謂的“千秋大業、文運萬年”,針對了陳平安,那么是不是說,人家在他那條大道上就一定走錯了?走得不夠高不夠遠?

    也不是。

    陳平安在這些天里,每天都會想這些以前不太顧得上的“大道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這會兒藥鋪里,健談的外鄉老人一邊挑選藥材,一邊跟陳平安這個“掌柜的”閑聊。

    付錢結賬的時候,富家翁裝束的老人笑道:“小掌柜,愿不愿意聽我這個過來人一句勸?”

    隱匿在暗處的趙氏陰神心一緊。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說?!?/br>
    老人環顧四周,鄭重其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對也不對,想要生意做得好,得有年輕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們來幫忙??!”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生意冷清些,對付著過日子就行了?!?/br>
    老人笑道:“小小年紀,就這么老氣啦,不好?!?/br>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老人感慨道:“我呢,是個外鄉人,聽口音就聽得出來,不過老龍城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一些,這才來的鋪子。這沒什么好隱瞞的,你不傻我不傻,這會兒敢來這里觸霉頭的,老龍城土生土長的不會有,也就我這種……世外高人了,對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只好道:“老先生是敞亮人?!?/br>
    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處那個方向:“我如今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小客棧里頭。放心,我不是啥居心叵測的人物……”他突然泄露出金丹境修為,笑問道:“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境地仙的分上,賣我便宜些?”

    老人的舉動讓小巷中的趙氏陰神又是如臨大敵,委實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原因,跟金丹境還是元嬰境沒關系,結果老人是為了砍價來了這么一出,趙氏陰神都想要破口罵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這可不行,做買賣不講人情。但是如果老先生想找人聊天解悶,我和藥鋪都歡迎?!?/br>
    老人拎著大包小包藥材,瞥了眼陳平安,嘆氣道:“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有啥好常聊的?!?/br>
    此時隋右邊站在了竹簾子后面,她是在老人釋放金丹境界的氣勢時,火速趕來的,可看到陳平安正跟人家“討價還價”,她便有些惱火。

    老人看到隋右邊的模糊姿容后,立即轉過頭對陳平安沉聲道:“我其實是個藥材商,以后每天都來藥鋪啊,記得早些開門,晚點關門!”

    陳平安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離開藥鋪的時候,走路有些飄忽。這么高興?

    隋右邊返回后院,魏羨和朱斂也離去,唯獨盧白象走到柜臺這邊,好奇詢問道:“只是金丹境?”

    趙氏陰神現身道:“除非是仙人境,否則就真是金丹境了?!?/br>
    盧白象苦笑道:“那么大一個桐葉洲,才幾個仙人境?”

    下午的時候,老人又屁顛屁顛地來了,買了一堆藥材,讓灰塵藥鋪掙了二十多兩銀子。

    離開的時候,老人還在瞅竹簾子后面。

    之后,陳平安在飯桌上,定論道:“這位老先生,跟鄭大風和朱斂,一定聊得來?!?/br>
    朱斂摩拳擦掌道:“老爺,如果那人明兒還來,老奴來探探底。老爺放一百個心,是不是同道中人,老奴隨便攀扯聊個幾句,就能看出來?!?/br>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掌握火候,別添亂子?!?/br>
    朱斂笑道:“老奴曉得了,會牢記在心?!?/br>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個老人就走入了小巷,見藥鋪沒開門,便老老實實蹲在外面。

    陳平安雖然早已起來,仍是按時打開大門,開門迎客。

    在陳平安陪著老人揀選藥材的時候,朱斂悄悄來到柜臺這邊,略作思量,莫名其妙道:“街上美婦,大戶人家?!?/br>
    老人眼睛一亮,不動聲色道:“繡樓有少女,背誦《蜀道難》?!?/br>
    兩人視線一個交匯,絕對沒錯了,是同道中人!

    簡直就是他鄉遇故知啊。

    之后就沒陳平安的事情了,兩個老頭子一本正經地竊竊私語,最后灰塵藥鋪這次足足掙了八十兩銀子。

    陳平安沒敢偷聽,到底是犯忌諱的事情,疑惑問道:“你們聊什么了?這么投緣?!?/br>
    朱斂笑瞇瞇道:“書中自有顏如玉,跟這位老前輩切磋了一下書上學問?!敝鞌孔呦蛑窈熌沁叺臅r候,以拳擊掌,嘆道:“果然是人外有人,老前輩是下了苦功夫的!”

    陳平安搖搖頭,得嘞,還真是同道中人。再加上個開始下床走路的鄭大風,估計不會消停了。

    前兩天鄭大風差點挨了隋右邊一劍,原因是范二這個好徒弟,不知道找誰畫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像,送給了鄭大風。鄭大風得到畫像之后,就掛在了自己屋子墻壁上,恨不得每天上香。

    然后裴錢告密,隋右邊趕去一看,真是自己的畫像!

    笑得還十分嫵媚?穿得還挺涼爽?

    如果這次不是陳平安攔下了隋右邊,估計鄭大風真要狠狠挨上一劍。

    最后還是陳平安不顧鄭大風苦苦哀求,摘了畫像,送去給隋右邊發落,才算壓下了這樁讓人哭笑不得的風波。不過隋右邊跟鄭大風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陳平安這個搗糨糊的也沒啥好下場,隋右邊居然沒有將那幅畫劈爛,冷笑著說不如你陳平安收著吧,反正是一路貨色。

    思來想去,陳平安就用上了文圣老先生的順序學說,拎著裴錢的耳朵要她抄書一千五百字。

    范二有些機靈,送完了畫卷就根本不登門了,不然陳平安會讓他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王八拳。

    范峻茂倒是來了一趟,說范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觸,是苻畦親自找到了她,親口保證會給灰塵藥鋪一筆天價賠償。

    年關了,得購置一些年貨。

    裴錢、魏羨、隋右邊三人,一起去買年貨。

    裴錢苦苦哀求隋右邊,她才答應同行。

    三人走了之后,那個每天都要來藥鋪外小巷跟朱斂坐在一起聊幾句天的老人,今兒就坐在拐角處,很像世外高人,眼觀鼻鼻觀心。

    朱斂這些天看書越發勤快了,幾乎每天都要挑燈夜讀,而且多是看版刻精良的嶄新書籍,都是那位老人贈予的。

    這天夜里裴錢三人滿載而歸的時候,陳平安已經關了藥鋪的大門,正坐在長凳上,喝養劍葫蘆里的小煉藥酒。

    裴錢在外邊鬧騰瘋玩了一天,早早睡覺去了,當然沒敢不抄書。

    盧白象走來坐在陳平安身旁,聊了些這座天下的山上趣聞。盧白象自己覺得很有嚼頭,說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該學一學這邊宗門山頭的作為。

    比如這邊修士的仇殺,很干脆利落,有幾條山上的不成文規矩,廣為流傳:

    第一,對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斬草除根。第二,如果要圍殺某人,一般都是結隊行動:一名與某人修為相當的子弟,砥礪大道,一旦捉對廝殺中將某人斬殺,就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氣數;一名短暫的護道人,比所殺之人,至少實力高出一到兩個境界;一名修為最高的修士,暗中應付各種突發狀況。第三,如果交戰中吃了大虧,在涉及宗門存亡的關頭,就不能再講面子了,該給錢就給錢,該給法寶就給法寶。第四,山澤野修的實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緊,這些沒有根腳靠山的貨色,本就是會走路的寶庫,一旦他們膽敢惹事,不殺白不殺。

    盧白象說到最后,由衷感慨道:“真是別有天地。再就是這邊收弟子,太講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沒法比?!比缓笏D頭笑道:“比如你對待裴錢?!?/br>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收個弟子,很難,不是有什么就教他們什么。裴錢,一開始我是不愿教的,后來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么教?!?/br>
    陳平安抬頭望向夜幕,款款道:“朱斂開玩笑說裴錢是鐵骨錚錚墻頭草,其實我覺得還好。一個人從孩子到少年,再到長大成人,我覺得大概都會有這三個階段吧。孩子像小草柔弱,稍有風吹,便是草動,其實這沒什么,青草依依,搖來晃去嘛。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接來下就是少年如山野青竹,雖然有人厭惡,揚言要斬惡竹萬竿,但也有人很喜歡,這座天下甚至還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神山,名氣很大。之后成人了才是青松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厲害很厲害的劍客,與我同行?,F在回過頭看,當時他對待我,從性質上來說,跟我對待裴錢是一樣的,是一場悄無聲息的考驗。

    “我那會兒才剛剛開始練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劍術嗎?不能給我喝一口用妖丹浸泡的藥酒嗎?不能教我淬煉體魄的上乘法門嗎?不可以一股腦送給我法寶器物嗎?都可以,他隨手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沒有。為什么呢?我以前一直沒想過,后來想到了,又沒想得太明白,直到自己身邊帶著個裴錢,才有些懂了。

    “文圣老爺說,我們所處的世道,總是這般復雜,走著走著,雜草叢生,荒廟破寺。走著走著,楊柳依依,桃花爛漫。走著走著,窮山惡水,夜幕深沉。走著走著,瓊樓玉宇,大放光明?!?/br>
    陳平安極少與外人聊這些,今天是例外。

    因為陳平安覺得,盧白象也是同道中人。個中原因說不清道不明,就是個感覺,就像姚老頭,還有圣人阮邛,都死活不愿意收取他陳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陳平安喝了今晚最后一口藥酒,瞬間就滿臉漲紅。酒勁,真大。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蘆,雙手搓臉,然后呵了一口氣,白霧茫茫的,輕聲道:“我看待這個世界,總是想好的壞的都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但是對一些不那么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模糊一些,盡量看到他們的好。不是說別人不喜歡我陳平安,不看好我陳平安,如果起了爭執,他就一定是錯的。在你們藕花福地,有個武學宗師,叫磨刀人劉宗,說了一句話很有意思,‘腳底下的路這么寬,咱們各走各的,沒毛病’。我覺得這句話是真沒毛病。只是,人命關天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怎么可能沒有好人壞人之分呢?比如那個飛升境大修士杜懋,他這輩子也肯定做過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葉宗,他就是個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無數子弟愿意為他做那‘舍生取義’的壯舉?!?/br>
    盧白象將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笑道:“你以為人人都愿意如你這般,自己找苦頭吃嗎?整天在心里頭兜兜轉轉,糾結對錯是非,何苦來哉?練了武,學了劍,當了神仙,很多人就是為了自己痛快而已。任俠仗義,為了朋友之交,殺不認識的人全家,還被江湖視為豪杰之舉,這怎么算?為了父親,劫囚車殺官兵,最后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被視為大孝之舉,豪杰性情,這又怎么算?一人負我,我就負天下人,這樣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就這么做了,而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卻也這么想了?!?/br>
    盧白象雙手輕輕拍打膝蓋,繼續道:“人生路上,有人在荒蕪中看到了一朵花,就會覺得有希望,有些人只看到遍地的屎,也只能吃著滿嘴的屎活下去,甚至還見不得別人不吃屎。畢竟……吃屎也是能吃飽的?!?/br>
    陳平安忍不住大煞風景地問道:“你怎么知道?”問完又趕緊道:“算了,當我沒問?!?/br>
    盧白象卻給了陳平安一個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答案:“我吃過啊?!?/br>
    陳平安默然。

    盧白象神色自若,笑道:“我與魏羨是差不多出身,其實比他還要差一點,很早就是孤兒了。十四歲那年,我被鄉里惡少丟進了糞坑,他還留了兩個人守在旁邊,只要我一露頭,就被他們用竹竿子打回去。沒辦法,就這樣在糞坑里吃了個飽。在那之后,我磨了一把尖刀?!?/br>
    陳平安問道:“一個個都給你捅死了?”

    盧白象搖了搖頭,道:“逮住第一個,捅了他肚子一刀后,我就腿腳發軟了,被關到了縣衙牢房里。之后嘛,家鄉待不住,就去闖蕩江湖了。說是江湖,其實就是混口飯吃。突然有一天,開始奇遇連連,吃了什么千年一株的靈藥,得了本神功秘籍,認識了很多紅顏知己。大概是自卑吧,就想著讓自己變得像個‘風流’的世家子弟,成為讀書人。還好我還算聰明,學什么都快,舉一反三,而且我做什么,都想要爭個第一,即使爭不到,也無所謂,能放得下?!?/br>
    陳平安唏噓道:“我知道朱斂是豪閥子弟出身,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隋右邊稍微差一點,但也是一等一的將種門戶,機緣巧合,才成了當年藕花福地最大門派的嫡傳弟子。很難想象,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開山鼻祖?!?/br>
    盧白象會心笑道:“江湖嘛,我笑傲王侯的那個歲月里,武林中人無論正道黑道,都喜歡取個好聽些的名字,我覺得這沒有什么稀奇的,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然后做比正道門派還要正派的事情,才算厲害。對了,不用你陳平安說,我都知道之后的魔教是個什么德行。翻多了史書,就會發現歷史就是這么兜兜轉轉,朝堂,江湖,都一樣,畫圓圈。偶爾出個道德圣人、武學天才,那就走出去一點,圈子大一些,后面的人繼續轉這個圈?!?/br>
    陳平安想了想,道:“偶爾也會拐來拐去,沒個邊?!?/br>
    盧白象點頭道:“那就是亂世氣象了,人如雞犬,命如草芥?!?/br>
    兩人沉默許久。

    盧白象問道:“對了,我很好奇,你為何執著于讀書和講理?”

    “自卑?!?/br>
    “何解?”

    “缺啥想要啥?!?/br>
    “嗯?”

    “爹娘走得早,一個人過日子,討句罵容易,被說聲好卻難,所以就希望事事做得對一些,不讓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罵完了我,再罵我爹娘。對了,我還喜歡錢,因為窮得叮當都不響一聲,窮怕了。但是我不喜歡欠別人錢,也不喜歡別人欠我錢?!?/br>
    盧白象憋了半天,才說道:“真是……實在?!?/br>
    在兩人閑聊期間,朱斂就搬了條凳子在屋檐下翻書看,身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隋右邊則負手站在門口。

    聽到陳平安關于“欠錢”的話語后,隋右邊冷哼一聲,走回自己屋子,朱斂嘿嘿一笑,繼續看書。

    盧白象告辭離去,起身后抱拳道:“受教了?!?/br>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你拉倒吧?!?/br>
    突然想起一事,不然死馬當活馬醫?明天試試看,教裴錢那劍氣十八停?

    但是陳平安又有些猶豫,仔細想了想,還是再看看吧。

    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棧里,那位自稱世外高人的外鄉老人,沐浴更衣一番之后,在桌前正襟危坐。

    拿出一大堆畫軸,得有二十三支,還有水深水淺不一的大碗小碗,其他還有亂七八糟的一大堆,皆是承載山上仙家門派“鏡花水月”神通的器物。

    如果陳平安在場,就會想起當年風雪夜,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一碗水,然后流著口水,觀摩了仙子蘇稼御劍的神仙風姿的場景。

    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這位老人,估計真得哭著喊著敬稱老人為老祖宗了。

    事實上,青衣小童自己起的綽號“御江小郎君”,還是受某位前輩的啟發。那位前輩綽號“玉面小郎君”,與自號“一尺槍”的山上不知名豪客,是他們“這座山頭”里的頭兩把交椅,絕對是扛把子的那種老前輩,德高望重!這兩位老人家,豪氣干云,第一次交手,是為了爭執正陽山蘇稼和神誥宗極少拋頭露面的賀小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第一仙子。玉面小郎君說是蘇稼,仙氣人氣都足,賀小涼美則美矣,缺了點人味,反而不盡善盡美。一尺槍憤而反駁。然后雙方開始往“白碗水中”砸小暑錢,就為了說上一句話,反駁對方一句。

    其實小煉之后的雪花錢,同樣能丟入各類鏡花水月器物中,成為仙子們所在山頭的山水靈氣,只是靈氣不足,無法傳遞話語。

    可別小看這一枚枚雪花錢,積少成多,還真能讓一些小山頭,因為仙子貌美而山水靈氣大漲。

    至于一枚小暑錢,更是足以支撐砸錢之人說上一兩句話了。

    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那頓吵架,各自砸了七八十枚小暑錢!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枚谷雨錢了!

    一吵成名。

    不知道有多少小門派的仙子希望那兩位老神仙,能夠“大駕光臨寒舍”,為她們一擲千金。

    相比之下,一尺槍一般言語不多,只是默默丟錢,反觀玉面小郎君則大大咧咧,最喜歡砸了錢后大嗓門說話,很喜歡仙子們撒嬌似的熱情吹捧。

    此時老人看了半天桌面,最后挑中一幅畫卷,打開后,稍等片刻,就有山水霧氣升騰彌漫開來,很快就出現一座裝飾素雅的屋舍,有一位年輕仙子懷抱琵琶姍姍走出,身后有一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隨,最后乖巧地站在了角落。

    仙子彈了一曲琵琶后,屋內沒有任何聲音。這就意味著沒有豪客砸下一枚小暑錢,或是砸了,沒說話,但是后者可能性極小。

    仙子強顏歡笑,說了些干巴巴的言語,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樓女子,而且剛剛被師門要求做這種勾當,還是束手束腳。

    就在此時,老人突然笑問道:“小郎君,在不在?”

    幾乎瞬間就有人冷冷道:“不在?!?/br>
    仙子驚喜萬分,趕緊起身,向著正前方施了一個萬福,道:“拜見小飛升和武十境兩位神仙前輩?!?/br>
    這是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的別號……

    仙子穩了穩釣到了兩條大魚的激蕩心情,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彈一曲琵琶,犒勞兩位砸起錢來驚世駭俗的大金主。

    她的眼角余光瞥見那個木頭人似的婢女,頓時眼神微冷,臉上卻依然微笑道:“石湫,還不快向兩位老神仙道謝?”

    那個婢女便施了個萬福。

    等到仙女彈完一曲,客棧老人才丟入一枚小暑錢,問道:“小郎君,我到了老龍城,回頭找你去啊,咱哥倆好好喝幾杯?!?/br>
    小郎君的答復,相當簡明扼要:“滾?!?/br>
    老人又丟了一枚小暑錢,道:“你咋這樣呢?是我登門拜訪,你都不用挪窩,又不耽誤你幾天工夫?!?/br>
    小郎君:“沒空?!?/br>
    老人急了,問道:“別啊,吃頓飯的時間總有吧?”

    小郎君:“沒?!?/br>
    老人氣憤道:“武十境!你一個練氣士,真當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

    小郎君:“你不也叫小飛升,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你要有這個本事,我肯定在山頭張大嘴巴接著?!?/br>
    老人開始轉變策略:“小郎君,你何等英雄氣概的一位好漢,你就忍心讓我萬里迢迢白跑一趟?”

    小郎君沉默片刻,老人緊張兮兮等待答案,最后小郎君淡淡道:“那就滾過來吧?!?/br>
    老人顧不得在仙子面前丟人現眼了,欣喜道:“謝恩謝恩。那咱們就這么說定了啊?;仡^到了你幫派山門外,我給你打暗號啊?!?/br>
    小郎君:“閉嘴?!?/br>
    老人開心得很,喜滋滋地答道:“得令!回頭見面,咱們哥倆好好聊?!?/br>
    如果桐葉洲第二大仙家門派的玉圭宗子弟在這邊,看到自家老宗主荀淵如此諂媚不要臉的一面,估計能夠把眼珠子瞪出來,丟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

    再過幾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這天晚上,吃過了飯,裴錢幫著朱斂收拾完桌子,抄完書,去前邊鋪子找陳平安。

    陳平安已經將范峻茂“押注”的那壺酒,倒入了養劍葫蘆,一天至多能喝兩三口,多了不行——反而傷身傷神。

    世間事皆是如此,過猶不及,惜福與貪福,只在一念之間。

    陳平安剛喝完一口小煉之酒,臉色微紅,裴錢在柜臺那一邊,踮起腳尖,始終安安靜靜,瞪大眼睛看著陳平安喝酒。

    陳平安放下養劍葫蘆,隨口問道:“想不想藕花福地?”

    裴錢搖頭。

    陳平安笑問道:“也不想爹娘嗎?”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她問道:“你有沒有生氣?”

    陳平安沒有給出是或不是,而是問道:“為什么不想呢?”

    裴錢神色寧靜,撇撇嘴道:“就是不太愿意想唄?!?/br>
    見陳平安好像還是沒有生氣,枯瘦小女孩趴在柜臺上,啪一下將那張符箓貼在自己額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說道:“家鄉遭了難,逃難那會兒,我娘親是餓死在路上的,是我爹帶著我到了南苑國京城外面。一路上,為了換幾口吃的,我娘親被我爹逼著去找別的男人。一開始我娘親不愿意,就被我爹扯住頭發往死里打。我那會兒只知道哭,想要攔一下,也被我爹打倒在地上。他是男人,力氣大嘛。后來娘親換來了吃的,我爹吃得最多,我娘親少些,我最少。有一次,我半夜里醒過來,發現我娘親偷偷跑出去,背著我們,一個人吃著一個黑乎乎的饅頭。后來,娘親好像生了病,爹不管,一開始還背著她趕路,后來有一天爹跟我說,娘親餓死了。再后來,我爹讓我去偷別人的東西,我因為這個被人打了好幾次,我爹就罵我笨。我們就這么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面,看見城外有錢人開的粥鋪,也有白白的大饅頭。不知道我爹是不是吃得太快,還是怎么的,好像是給饅頭撐死的。當時我就只有一個念頭,希望爹還趕得上娘親,做個伴兒?!?/br>
    陳平安身體前傾,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道:“早點睡覺?!?/br>
    裴錢笑了笑,應了一聲,就蹦蹦跳跳去睡覺了,一路上還瞎嚷嚷著:“我有符箓,妖魔鬼怪,快快離開!”

    陳平安獨自坐在那里。

    在那天之后,陳平安對裴錢越來越嚴厲,甚至會每天坐在裴錢身邊,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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