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誰能借我一劍
,庇護苻家祖師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樣沒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經無法駕馭頭頂云海,所以他今天就只帶了那件剛剛從別洲購買而來的半仙兵——一位劍仙死后遺留下來的無主飛劍。 范峻茂覺得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她一拍座下云海,云海繞開那座登龍臺,驀然下沉,瞬間籠罩整座老龍城。與此同時,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畫符,是一道早已失傳的上古符箓,如今練氣士的神人掌觀山河,不過是從這道符箓脫胎而來的贗品而已。畫符之后,憑借著云海彌漫老龍城,臉色微白的范峻茂雙手合掌,然后瞬間張開雙臂,在雙手之間,一幅幅畫面一閃而逝,范峻茂觀看眼前那些畫面,如走馬觀花。 苻家祖師堂,孫氏祖宅,灰塵藥鋪,一一掠過。 當畫面最終定格在外城城頭上的一位老人身上時,這幅小巧山河圖,瞬間碎裂。 范峻茂畫符手心處,已是皮開rou綻,她強行咽下一口心頭精血,一下子損失了尋常元嬰地仙十數年道行。范峻茂臉色陰沉,根本不介意那點修為損耗。好家伙,一條至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過江龍! 難不成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 自從開竅以來,一向心比天地寬的范峻茂,終于有些心情凝重起來。 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她覺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梢腔钪呦铝说驱埮_,卻莫名其妙暴斃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里不是滋味! 這座老龍城,自古以來就是她的地盤!但是為了一個不順眼的鄭大風,值得她舍棄這輩子的這個“范峻茂”嗎? 她后仰倒去,開始權衡利弊,其實沒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閉上眼睛,輕輕嘆息一聲,好歹不去看他鄭大風的笑話了,畢竟半點不好笑。 此時,整座登龍臺開始劇震不已,引來寶瓶洲這一帶的東海、南海之水,激蕩拍岸,不過都被地仙們各展神通,紛紛壓退回去。 在距離那座孤島渡口不遠處的海面上,有個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只巨大金黃葫蘆上,滿臉笑意。 梧桐傘遮蔽了天機,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陳平安身后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禍無門,唯人自召。 你陳平安這次慘了,惹上了桐葉洲唯一一個不該惹的家伙,不然除了此人之外,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葉宗,你陳平安都問題不大。同境之爭,你陳平安確實有幾分本事,可以不懼,甚至對上金丹元嬰這些世俗眼中的所謂陸地神仙,你也有一戰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愿意欺負你一個年紀輕輕的純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會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愿意撕破臉皮。 只可惜,這次桐葉宗的下山之人,最不講究了。 不湊巧,這個不講究的老變態,又是整個桐葉洲的山上第二人。 畢竟桐葉洲還有他家那座觀道觀嘛。 所以說任你陳平安千算萬算,不惜耗費家底無數,辛苦布局護著那個鄭大風,到頭來就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說不定就會死在這里。 這樣也不錯,幫你收了尸,帶回觀道觀便是,乖乖成為藕花福地的養料。 踩在那只巨大金黃色養劍葫蘆上的小道童,身形搖搖晃晃,幸災樂禍道:“好戲登場嘍,小小寶瓶洲,有苦頭吃啦?!?/br> 不到半個時辰而已,登龍臺就徹底安靜下來,而最終結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龍臺的人,竟然是那個鄭大風,關鍵是他身上干干凈凈,沒有任何重傷瀕死的苗頭。 苻東海和苻春花心境劇烈起伏,死活不愿意相信眼睛所見。 難道父親苻畦死了?這可不全是壞事! 兩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苻南華神色自若,臉上帶著微笑,心中一動,聽到心湖上那番隱蔽話語后,他的手掌翻轉了一下,做了個不易被察覺的小動作。 丁家那邊,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對丁氏家主附耳低語,后者很快就去跟方、侯兩大姓的家族領頭人竊竊私語,兩人神色各異,最后仍是點頭。 苻南華的那個小動作,如同大石砸湖,引來漣漪陣陣。 鄭大風走下登龍臺后,一言不發,陳平安陪著他坐入一輛馬車。 鄭大風瞬間面如金紙,沙啞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認輸了,分明是半點臉皮都不愿意要了。苻畦既不愿意陪我死戰到底,沒有給我破開九境瓶頸,一舉躋身十境的那一線機會,也沒有拿出所有家當跟我拼命,只是跟我互換了傷勢,所以這趟返回內城藥鋪,一定會有大危險。陳平安,你最后想好!是半路下車,還是跟我返回藥鋪?” 陳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臉,我要的?!?/br> 鄭大風歪了歪頭,伸手抹去從耳中流淌而出的鮮血,笑道:“這種話你自己信嗎?你要是要臉,就為了幾文錢,每天大清早候在樹墩子那邊,拿了信然后在小鎮跑來跑去?” 陳平安搖頭道:“那個錢,我掙得心安理得?!?/br> 鄭大風苦笑道:“怎么,你非得我求你,才肯離開?” 陳平安說道:“你求我也沒用?!?/br> 鄭大風后仰靠去,嘆氣道:“你他娘的到底圖什么???”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道:“上次在老龍城破境,就有古怪,但還不明顯。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來后,到了老龍城,不知為何直覺告訴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惡蛟游弋正抬頭,一旦選擇離開,它可能就會擺脫束縛,徹底出水了。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長生橋的必然劫難,估計在我跨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覺得被這方天地接納,其實是錯覺,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已經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br> 這個,鄭大風相信,不過他心底知道,這其實還是陳平安的“借口”,雖然言語千真萬確。 鄭大風罵罵咧咧,道:“那你也別因為老子死在這里啊,換個人行不行?別讓我鄭大風覺得虧欠,行不行?你去找對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們劉羨陽……” 陳平安指了指鄭大風的眼睛,提醒道:“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來就長得不周正,那個姑娘會喜歡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還活著,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估計就喜歡不起來了?!?/br> 鄭大風笑罵著一腳輕輕踹向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隨手拍掉。 三輛馬車駛向老龍城,三名車夫都是范家死士,神色從容。 駛出十余里后,道路上出現兩位方家供奉,方家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鄭大風想要下車,卻被陳平安攔阻下來。 一輛范家馬車停在原地,隋右邊率先走下馬車,盧白象尾隨其后。 之后又有侯家供奉攔路。 又有一輛范家馬車停下,朱斂跳下馬車。 魏羨步行跟隨最后一輛坐著陳平安和鄭大風的馬車。 再后面,是丁家供奉,魏羨身穿龍袍,外邊披掛著甘露甲,停下腳步。 雙方對峙,馬車繼續前行。 鄭大風搖頭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經完全不是我們之前預估的局勢了,登龍臺之戰,比預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龍臺,比最壞的結果還要壞太多。苻家竟是連云林姜氏的臉面都沒太當真,這是怎么回事?” 臨近老龍城外城東大門,陳平安掀開簾子往外瞥了一眼,道:“這說明我當時說的,躲在幕后的上五境修士出現了,而且不太可能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會是一名劍修,所以才能讓云林姜氏都隱忍下來。但是真正最壞最壞的情況,是那個等著我們倆的大修士,很早就牽涉進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龍城的局內,殺你鄭大風,只是隨手為之,大買賣的小小彩頭而已。至于范家,說不定已經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輪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經有了滅頂之災的苗頭?!?/br> 鄭大風自嘲道:“如此說來,我鄭大風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給不給我躋身十境的機會?!?/br> 馬車緩緩停下,陳平安掀起簾子,抬頭望向城頭高處,輕聲道:“可能比較難了?!?/br> 不一會兒,鄭大風和陳平安并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頭上站著三人:一位平平無奇的老人、桐葉宗嫡傳弟子杜儼和妻子丁氏。 豐神俊朗的杜儼輕聲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親自出馬,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著境界修為欺負人,那為何要辛苦修行?再說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不也是次次搏殺,九死一生,一點點攢下的家當?” 杜儼笑著點頭道:“老祖宗教訓得是?!倍艃蔼q豫了一下,問道:“那個叫陳平安的家伙?” 老人笑道:“我聽說過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個廢物借走了宗門重器,到頭來還是讓一名劍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讓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劍修的名頭,厲害著呢,左右,文圣的弟子,前一百年間,風頭一時無兩,打斷了各大洲許多極好劍坯的劍心,比如婆娑洲那個曹峻。后來老秀才自囚學宮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劍術,很高明的。左右當初在海上,就問到了陳平安這個名字,所以陳平安肯定跟文圣一脈大有淵源?!?/br> 杜儼聽得頭皮發麻。能夠讓自家這位桐葉宗中興之祖一口一個“厲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類拔萃的劍仙?至于“文圣”“老秀才”“大有淵源”這些詞,更是讓杜儼覺得這次陳平安會安然無恙。不過那個鄭大風,肯定難逃一死。 不承想老人又說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帶上那艘渡船?我等著那個左右呢,不怕他來,就怕他讓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br> 杜儼心情激蕩,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氣魄之大,冠絕我桐葉洲!” 老人嗤笑道:“這種廢話不要多說,有本事自己走到我這個高度,讓你自己的子孫、后世宗門弟子拍這等馬屁?!?/br> 杜儼忐忑道:“不敢奢望?!?/br> 老人搖頭道:“所以你也是個不成氣候的廢物,不過是運氣好,隨了我的姓氏?!?/br> 杜儼沒有半點郁悶,反而開心笑道:“運氣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點了點頭,道:“這話沒錯?!?/br> 老人一步跨出,剎那之間,便直接來到鄭大風眼前,相距兩三步而已,幾乎面對面了。因為個子不高的關系,老人還得微微仰視這位受傷不輕的九境武夫,笑問道:“聽說你是驪珠洞天那邊的看門人,給那個古怪老兒打雜,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沒有膽子離開那座牢籠,找我麻煩?” 鄭大風無動于衷,一拳遞出而已。 老人雙手負后,站著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數步,只是整個人身形巋然。 反觀鄭大風腹部,被一條小舟模樣、長達兩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習慣性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一絲鮮血,道:“就這點勁兒?我可不是純粹武夫,不都說練氣士的體魄是紙糊的嘛,我看也不盡然?!?/br> 老人彈指,彈掉那點鮮血,然后指了指鄭大風腹部,道:“這可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我這輩子最煩劍修,太喜歡出風頭,尤其是劍仙之流,眼高于頂,我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珠子摳出來,塞進他們的屁眼里頭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這件事的時候,就又得遵守這方天地的規矩了,大牢籠啊,沒辦法輕易離開山頭,你說可恨不可恨?” 說到這里,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鄭大風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老人側過身,同時一只手按住鄭大風的腦袋,往后方一推。 鄭大風倒飛出去百余丈,腹部還牢牢釘著形若飛劍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掙扎著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轉頭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能喊來左右嗎?”根本就不等年輕人任何答復,就已經一袖揮出。 一襲白衣倒飛出去,只是在空中輕靈旋轉,飄然落地,兩腳先后重重踩入地面,這才止住后退身影,雙袖飄搖。 老人微微訝異,道:“比想象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資質不當個廢物,不錯不錯,可惜不姓杜,那么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輕輕按下,一只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開老龍城上方的云海,往陳平安頭頂山岳壓頂般而去。 陳平安以云蒸大澤式向天出拳。 方圓百丈之內,塵土飛揚,遮天蔽日,大坑之中,陳平安緩緩走上斜坡,重新出現在老人視野中。 老人環顧四周,點頭恍然道:“看來那左右并非你小子的護道人,自然就趕不來了……” 言語之間,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陳平安,好像被一只無形大手攔腰抓住,整個人騰空飛起,劃出一道圓弧,撞入老人身后的老龍城城墻之中。 老人搖頭道:“好苗子又如何,連上五境都不是,還不是廢物?” 看也不看后邊的城墻,老人伸出手臂,輕輕向后一彈指。 陳平安撞入城墻處,出現一張巨大的裂縫形成的蛛網,被老人彈指后,已經深陷城墻中的陳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墻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撓撓頭,等了片刻,天地尤為寂靜。 鄭大風半蹲在地上,抬起頭,老人笑道:“你可以嘗試著折斷那根老煙桿,我很好奇那老家伙是親自來救你,還是使些雕蟲小技?!?/br> 鄭大風口吐鮮血,艱難道:“殺我一個人就夠了?!?/br> 老人搖頭道:“驪珠洞天那老家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說這話,我說不定才會考慮一二?!?/br> 老人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那個年輕人竟然強撐著重新出現在了城墻大窟窿當中,手中握有一顆丹丸模樣的東西。 那位教習嬤嬤臉色陰暗,道:“是一顆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煉化之物,這一旦炸開,整個老龍城東邊都要毀了?!?/br> 苻南華放聲笑道:“此人絕對不會如此作為!” 教習嬤嬤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華,后者輕聲笑道:“這種人,就是這么蠢?!?/br> 孫嘉樹嘆息一聲,陳平安確實不會這么做。 孫嘉樹剛走出一步,就被元嬰老祖一把按住肩頭,道:“不可強出頭,不然孫家此番謀劃,全部付諸東流?!?/br> 孫嘉樹掙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厲聲道:“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這件事,不行!這不是你孫嘉樹一個人的事情?!?/br> 孫嘉樹依然想要說話,竟是直接被孫氏老祖打暈過去。 陳平安坐在破碎城墻邊緣,攤開手掌,道:“我用這顆妖丹,買鄭大風一條命?!?/br> 雖然距離頗遠,可是老人依舊聽得一清二楚,嗤笑道:“什么時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這么多錢了?”略作思量,老人笑著點頭道:“不過九境武夫再少,總比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應了?!?/br> 他伸手一抓,將那顆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后冷笑道:“鄭大風的命留給你了,至于他的武道境界嘛,就別留著了?!?/br> 只見老人一跺腳,死命掙扎著起身的鄭大風背脊處傳來一連串的崩碎聲響。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沒有了骨頭,癱軟在地上。 老人看著那個年輕人,道:“好了,現在你又拿什么來買下自己的性命?記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貴,才行?!?/br> 陳平安盤腿而坐,血人一個,已經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我今兒破例一回,等你一會兒?!?/br> 這位貌不驚人的桐葉宗中興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為吞劍舟。是由遠古時代一條巨大吞寶鯨的完整尸骸,歷經六百年整,才煉化而成。六百年間,桐葉宗傾盡人力物力,孤注一擲。 桐葉宗被南邊玉圭宗唯一一次壓過聲勢,就是在那段慘淡歲月。先是開山老祖一脈的宗主,在一場遠游中土神洲的變故中,身死道消,宗門沒了仙人境坐鎮,青黃不接;然后是桐葉宗為了杜氏老祖,財力一掏而空,之后老修士煉化本命仙兵,又閉關了數百年之久。 這位老人出關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頭,約戰一位玉璞境劍仙,只分生死,結果直接將那名劍仙打死,連劍修的本命飛劍都給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劍仙飛劍,那天底下還有什么是吃不進肚子里的? 老人等了片刻,問道:“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搖頭,道:“沒了?!?/br> 老人笑瞇瞇問道:“腰間的養劍葫蘆,品秩還湊合,嗯,還有那塊玉牌,有些年頭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買不了你的命,何況你死了,東西就都是我的了?!?/br> 陳平安低下頭,拍了拍養劍葫蘆,擠出一個笑臉,說道:“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們能跑就跑吧?!?/br> 然后他顫顫巍巍伸出滿是鮮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間那塊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這塊咫尺物。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件東西,死也不能被別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無恙。 陳平安滿是愧疚,只是到最后,有些委屈。 從來不會怨天尤人的陳平安,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緊玉牌的手臂,橫在眼前,淚水糊著血水,只是不愿讓世間看到這一幕。 陳平安放下雙手,高高抬頭,往南邊瞥了眼,嘴里輕聲道:“我有一劍……可搬山,可倒?!?/br> 那位桐葉宗中興之祖,嗤笑道:“這是做啥子?臨終遺言,不是應該破口大罵我欺負人嗎?” 于是他駕馭本命仙兵,“一劍”戳穿了年輕人的腹部。 不知為何,那塊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皺眉,不過也只是覺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穗山之巔,一位坐在石碑之巔死死耗著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突然他臉色大變,站起身,以罕見的肅穆神色沉聲道:“傻大個,助我劈開兩大洲之間的屏障,別問,速度!” 身披金甲、以劍拄地的穗山大神很是奇怪,點了點頭,什么都沒問,就現出高如山岳的金身法相,一劍劈斬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條類似光陰長河的無盡虛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縫隙合攏。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岳穗山,山水氣運震蕩不已。 天地間,有人像是聽見了老龍城的那句言語,她輕柔應聲道:“來啦?!?/br> 破碎后墜地的驪珠洞天,整座方圓千里的小天地都開始劇烈搖晃。 阮邛臉色鐵青,竭力壓制這份瘋狂至極的紊亂氣運。 一大片斬龍臺石崖處,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帶著兩只雪白大袖,筆直升天,在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處瞬間停滯,瞥了眼寶瓶洲版圖的最南端,然后身形如劍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處,整座寶瓶洲上方,在大寒時節都響起了一陣陣雷鳴。 云海以下,登龍臺以西,渡口孤島以北,整座老龍城陷入了光陰長河瞬間停滯不前的境地。 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墜地之天虹的瞬間,心中充滿了無窮盡的緬懷追思。她熱淚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個歷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云海之上。后世儒家君子,講究正襟危坐如坐尸,即是如此。 灰塵藥鋪那邊,裴錢正手持行山杖,在鋪門外邊的巷子里施展著瘋魔劍法,渾然不覺天地異象,而門檻那邊的趙姓陰神已經紋絲不動。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腳剛要踏出,一皺眉頭,縮回了腳,紋絲不動,只是轉動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隱蔽的陰神出竅遠游,鬼鬼祟祟,又如魚得水。 老龍城東門外,云林姜氏的教習嬤嬤滿臉漲紅,本命飛劍在竅xue內嗡嗡顫鳴,這才使得她能夠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畫面。 桐葉宗姓杜的中興之祖,瞇起眼,望向城墻窟窿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安安靜靜懸停在身側。 在那堵城墻被硬生生打出來的“門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飄蕩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動作輕柔,懷中抱著那位身上的金醴法寶幾乎盡毀的年輕人,他受傷太重,已經昏死過去。高大女子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年輕人那緊皺的眉頭。 不遠處,站著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著額頭,對高大女子道:“你也太冒失了,動靜鬧得這么大,知不知道,為了遮蔽你的行蹤,我算是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還算講義氣,讓我直接跳到了寶瓶洲北部,這會兒就已經天下盡知了,到時候陳平安還怎么安心修行?” 見那女子不說話,老秀才越發心虛,哀嘆一聲,看也不看那桐葉洲版圖上的仙家第二人一眼,自顧自地來到墻壁邊緣,忍著心中怒火,問道:“怎么?你們兩位既然這么喜歡看熱鬧,現在卻連頭都不敢露了?” 北邊,出現一個縹緲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間懸掛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為“吾善養浩然氣”。 南邊,是一位同樣身形飄忽不定的儒士,古稀模樣,腰間同樣懸掛金色玉佩,篆文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見先生?!?/br> 南邊那位古稀儒士見到了文圣老秀才,卻是全然無動于衷,連眼皮子都沒有動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氣,指了指那個桐葉宗中興之祖,望向懸掛“得道多助”玉佩的古稀儒士,問道:“你身為負責察看桐葉洲北方的圣人,若說十境、十一境的練氣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說人間事繁多,腳底下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你在天上顧不過來,但是這么一個飛升境練氣士,就是一盞大燈籠在你眼前飄過,你還是看不到?你眼睛瞎了?” 古稀儒士默不作聲。 中年儒士嘆息一聲,他事先其實被打了聲招呼,說桐葉宗杜懋會下山來一趟他所在轄境的寶瓶洲老龍城,這是北方大驪宋氏的謀劃之一,又牽扯到扶乩宗、太平山大亂的妖族內幕。杜懋離開宗門之前,就與古稀儒士報備存檔過了,只是事出突然,來不及跟學宮討要關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對于這些飛升境大修士的約束,是禮圣訂立下來的一條鐵律,這么多年來,并非沒有反彈,甚至還有大修士公然譏笑說,禮圣老爺真是博愛,浩然天下放養著那么多妖族,不去絞殺殆盡,斬草除根,留著養虎為患不說,反倒是對自家人規矩森嚴,伸個胳膊腿兒,都得學宮批準。瞧瞧人家道家三脈坐鎮的青冥天下,飛升境愛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著,悶了就肆意遠游天下,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打個噴嚏都得講規矩? 桐葉宗杜懋有些不耐煩,一手負后,一手撓頭,抬頭望向那位老秀才,問道:“你就是文圣???” 老秀才對杜懋就當沒看見沒聽見,只與那兩位坐鎮天上的儒家文廟陪祀七十二賢,說道:“你們兩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門生,是圣人。老三應該教過你們,你們更應該記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是對坐鎮寶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說的。 后者,是對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進入老龍城的古稀儒士說的。 能夠躋身文廟、陪祀至圣先師的讀書人,當然是名副其實的圣人,比儒家書院山長的所謂儒圣,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統,仍然堅持七十二賢這個說法。 老秀才繼續道:“你們家先生更說了,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現在是那個陳平安在教你們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讓一個讀書不多的孩子教你們好了?!?/br> 古稀儒士臉色古板,漠然開口道:“你已不在文廟,再無陪祀神像,學統文脈已斷,對我家先生應當敬稱為亞圣?!?/br> 老秀才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罵道:“我沒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經給他天大面子了!你算個什么東西?靠著狗屁的道德文章,無補于事的狗屁學問,進了文廟吃冷豬頭rou而已?!?/br> 古稀老人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嘴角微動,似有譏諷。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語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庇謬@息一聲,道:“你們兩個,是明知道我如今沒辦法拿你們怎么樣,所以就有恃無恐,對不對?” 中年儒士搖頭道:“不敢,也不愿如此?!?/br>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學問就是攪屎棍,是臭蒼蠅,壞了我們儒家道統的千秋大業?!?/br> 這位懸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進,向前跨出一步,理直氣壯道:“我就當著你的面這么說了,你能奈我何?” 老秀才給氣笑了,道:“你把我當年如日中天的時候,你苦讀鉆研我這一脈學問書籍的事情,給忘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還跑去跟崔瀺討教過,結果如何?崔瀺罵你啥也沒學到,只學了老三的道貌岸然,還建議儒家以后頒布一個‘偽君子’頭銜,與那正人君子并駕齊驅,真是一針見血?!?/br> 中年儒士滿臉苦笑。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頭,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這是老三你親口說的啊。我知道,你是要為讀書人再添加一副枷鎖,想要遙相呼應至圣先師那句‘克己復禮為仁’,可你現在看看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嗎?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為這樣,堂堂禮記學宮大祭酒,禮圣的門生,厚著臉皮去求白澤出手,結果人家怎么說來著?‘再看看?!倏词裁茨??我覺得不用看了,這個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當初我們切磋學問,又是怎么說來著?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認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話,真是笑話!” 中年儒士望向南邊的那位古稀儒士,輕聲笑道:“不然與先生認個錯?” 古稀儒士反問道:“何錯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道:“斷人文脈香火,只應該在學問上著手,只應以蒼生社稷出發,不該以力服人。一個飛升境的練氣士,打著幌子,挑釁四位圣人默認的老神君,肆意打殺一位‘有可能是文圣門下弟子’的年輕人,不合理,不合禮!”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業,在看文運萬年?!?/br> 中年儒士微微搖頭,不再言語。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墻壁破洞邊緣,嘆道:“不管道理講與不講,不管誰來講這道理,不管旁人聽與不聽,有些道理,始終都還在的。你們不懂?!?/br> 身后,一個清冷嗓音響起,問道:“講完了?” 老秀才點點頭,垮著雙肩,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有些灰心喪氣,道:“講完啦。跑這么遠,還要一路遮掩你的氣機,這會兒又說了這么多廢話,沒半點精氣神嘍。至圣先師,禮圣,老三,我,辛辛苦苦琢磨出來的這么多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動還給這方天地嘍?!?/br> 高大女子輕輕放下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到老秀才身邊,道:“那該講我的道理了。事先說好,你要是敢攔著,我連你一起——” 老秀才搖頭道:“不攔著,是我這個糟老頭子沒本事啊,才害得小齊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難,是我對不起這兩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攔不住,我攔著講理的你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看戲的杜懋笑道:“怎么,也是位隱世不出的劍修?仙人境?總不能是倒懸山那邊跑出來的飛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邊的古稀儒士,后者神色肅穆凝重,顯然面對高大女子,比面對曾經身為文圣的老秀才,壓力更大。 高大女子打了個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筆直落在墻根下,緩緩前行。 她腰間懸掛有一把無鞘也無劍柄的老劍條,銹跡斑斑,唯有劍尖處一小截,磨得鋒芒極其光亮。 古稀儒士沉聲道:“你如果膽敢出手,就是壞了此方天地的規矩!” 高大女子只是緩緩前行,伸手拍打著嘴巴,像是剛剛睡醒。那把老劍條系掛得并不牢靠,所以隨著她的步伐,劍尖輕輕搖晃,雪白劍芒流轉不定。 杜懋心思急轉,縮手在袖,想要推衍天機,突然發現這座天地已經被人禁錮,再也無法演算出眼前這位高大女子的真實來歷。 她在前行途中,轉頭對那位中年儒士說道:“看在你說了幾句人話的分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皺眉,卻發現老秀才在對他揮手,略微猶豫,仍是散去了身影。 她把視線往南移了些許,斜眼看著那位古稀儒士,喝道:“滾出去?!?/br> 老秀才再無動作。 古稀儒士質問道:“你真要與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著腦袋,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住老劍條頂端,道:“才磨了這么點,不過劈開一座倒懸山應該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開道門吧?!?/br> 古稀儒士臉色大變,厲聲道:“不可!” 她哪里樂意搭理這家伙,輕輕一推老劍條,老劍條一閃而逝。 這座天地的天幕,即刻破開一個大窟窿,飛劍直去倒懸山那邊,轉瞬萬里又萬里。 老秀才渾然不在意,到底是當年那個成圣前跑去天穹,伸長脖子嚷著讓道老二往這里砍的混不吝讀書人。 婆娑洲和桐葉洲之間的廣袤海域上,一位遠離世間的劍修猛然抬頭望去。 剎那之間,只見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飛劍給直接劈成了兩半,巨浪高如山岳,向他迅猛壓來。 這名劍修自然不會擔心這些海浪威勢,近身百丈則粉碎,但是那把飛劍的氣勢,讓他有些觸目驚心。 浩然天下有這樣的劍修?阿良又給道老二打下來了? 可阿良如今沒有這樣的一把劍吧?事實上他這輩子都不曾有過。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劍:一把在中土神洲天師府的歷代大天師手中;一把在那個自稱“資質魯鈍,得不了道教不了學問”,卻一劍劈開黃河通天的讀書人腰間;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離開倒懸山后,據說就是去找最后那一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那一把!只是不知為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劍的阿良,到最后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飛升去了天外天。 劍修沒有去追趕那把殺力無匹的飛劍,而是猛然驚醒,立即往寶瓶洲最南端那邊趕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個高大女子,憤怒道:“你瘋了!” 她依舊緩緩前行。 杜懋咽了咽口水,問道:“你既然丟了劍出去,還要跟我拼殺?” 她仿佛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個笑話,笑道:“拼殺?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皇歷上的事情,畢竟你年紀小,我不怪你?!?/br> 老秀才驀然大笑起來,捧腹大笑的那種,對杜懋道:“上古時代最大的那條吞寶鯨,是給誰宰掉的,你知不知道???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訴你啊?!?/br> 高大女子就這樣筆直走到了一位飛升境神仙的身前,與之前杜懋站在鄭大風身前差不多的距離。 只是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臨下,眼神冰冷,看著這個該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駕馭你的這件本命仙兵,試試看?我站著不動,不騙你?!?/br> “臭娘們你找死!”杜懋暴喝一聲,身形急掠,吞劍舟瞬間風馳電掣,直刺那個古怪女子的頭顱。 本就不過幾步距離,又是一件本命仙兵,可杜懋卻心神劇顫。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開始打架。 只見那艘吞劍舟顫顫巍巍懸停在高大女子眉眼之前,充滿了本能畏懼,以及對杜懋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道:“乖,別礙眼,下去點?!?/br> 吞劍舟竟是無比溫順地開始下降,最后懸停在她腳邊,結果仍是被她一腳踹飛出去,惱火道:“不長記性?!?/br> 杜懋習慣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對手,就會知道,當杜懋做出這個動作后,幾乎就是要拼命了。 高大女子嘆了口氣,對杜懋說道:“你運氣不錯,只毀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劍本該是對你遞出的。不過下次等我現身桐葉洲,你就沒這樣的好運氣了?!?/br> 就在此時,天地先前破開窟窿的那個地方,探入一只青衫袖口中的大手,雙指夾住那把老劍條,手臂顫動,大袖翻滾。 顯而易見,哪怕只是暫時控制住這把磨了一截劍尖的老劍條,也并不算輕松。 一個威嚴嗓音從外邊大天地傳入這座小天地:“胡鬧,下不為例?!?/br> 高大女子轉過頭去,問道:“怎么?是要我持劍后再出劍,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劍條瞬間脫離那只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只手臂的主人并未現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風凝聚如滾滾江水,直接將那位古稀儒士裹挾其中,說道:“隨我去文廟,閉門思過?!?/br> 老秀才嘖嘖道:“如今連冷豬頭rou都吃不成嘍?!?/br> 那人冷哼一聲,對老秀才說道:“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來收拾殘局,文廟那邊不會插手?!?/br> 老秀才蹦跳起來,罵罵咧咧道:“老子不服!給點好處來!不然看我不去文廟那邊,除了老頭子的神像,連禮圣和你在內,搬走剩余七十尊神像,全部丟出去,再把我那尊搬進去,反正老頭子本來就是看我最順眼……” 那人將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后,嘆息一聲,道:“拿去?!?/br> 言語落定,小天地的天幕窟窿已經合攏,只是輕飄飄落下一枚金色玉佩,卻不是古稀儒士那塊“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塊“吾善養浩然氣”。 老秀才接在手中,這才心滿意足,笑道:“這次還算公道,有點小善了?!?/br> 那人似乎給這個“小善”說法惹火了,沒有立即返回中土神洲,反而有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氣滯留在小天地之外。老秀才直著脖子嚷道:“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說道說道那場三四之爭,到底我為何而輸?真是你學問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當中,是齊靜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說八道”的時候,雙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論道。 唯有儒家圣人與中土神洲上五境仙人,方可親眼所見當年某人的學問,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壓釋道二教的那些圣人! 便是欺師滅祖的大驪國師崔瀺,說起這一段塵封歷史,亦是神色慷慨。 但是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嚇唬人的動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沒動靜,應該是走了,這才咬了口那塊金色玉佩:“哎喲,是真的,還算講點道理,我這一大水缸口水,不虧?!?/br> 此次離開驪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手持老劍條,對杜懋笑道:“你的運道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差點?!?/br>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棄飛升境束手束腳嘛,那就打他個跌落玉璞境、元嬰境,想去哪兒去哪兒!不是想要斷我文脈香火嗎?哈哈,這下子踢到鐵板了吧,不對不對,是踢到了一根老劍條。杜懋你運氣好,萬年以來獨一份啊,以后出門還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轉過頭,瞇眼厲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縮了縮脖子,答道:“放心,我不比你少關心小平安?!?/br> 杜懋卷起袖管,緩緩道:“沒了吞劍舟,我還是一位飛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揮袖,杜懋頭頂小天地的天幕,已被打開。 杜懋終于有些氣急敗壞,飛升境之所以在各種洞天福地龜縮不出,除了容易引發天地氣運的紊亂,還極其容易引來大道碾壓! 高大女子橫劍在身前,淡然道:“關上?!?/br> 老秀才點點頭,果真重新關閉了天幕漏洞。 這下子杜懋才開始有一絲慌張,只是臉上戾氣不減分毫,問道:“既然如此看重那個年輕人,你當真舍得跟我互換修為?” 高大女子笑道:“這會兒開始跟我講道理了?” 識時務者為俊杰。 杜懋這趟北上,有三個目的:一是找機會斷了文圣一脈的香火,順便領教一下劍修左右的飛劍;二是有人想要試探一下那位驪珠洞天老神君的底線;三是為了桐葉宗滲透寶瓶洲半壁江山而來。 現在已經達成了兩個目標,第一個,可有可無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門生,無須為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為尊,至少他杜懋一直推崇這個觀點。 勝人者得勢,自勝者得道。 前者是實打實能夠落袋為安的,至于后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無當的廢話,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稱得上殉道而死,不還是死了? 高大女子握緊那根老劍條,問道:“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與他講道理了嗎?” 杜懋倒是個真小人,直言道:“他的修為,如今就是個廢物,如果不是為了引出劍修左右,都沒資格讓我杜懋跟他說一個字。但是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劍,一手抬起做了個手勢。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畫卷,囑咐道:“悠著點打?!?/br> 杜懋見到那幅不同尋常的畫卷后,不再猶豫,將那派不上用場的本命仙兵收回竅xue當中,同時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開小天地,就要往南海飛掠而去。 高大女子沒有追趕。 老秀才笑了笑,隨手丟出那幅畫卷。 高大女子與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后消失在畫卷中。 那一幅山河畫卷懸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于這座老龍城小天地,則重新合攏無縫。老龍城外,除了那位教習嬤嬤能夠稍稍眨眼,其余人等,依舊全部寂靜不動。 畫卷上,時不時傳出一陣陣絲帛撕裂聲響,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撐開畫卷天地,更是被一劍劍破空所致,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工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畫卷某處,然后收起了畫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緩緩從虛空處走出,老劍條懸掛在腰間,磨礪鋒銳的那一小截劍尖黯淡了幾分。 她打著哈欠,手里拖曳著一條腿,桐葉洲飛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這么像死狗一般被她從畫卷中拖曳出來。 她問道:“只是這個……叫什么來著?”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答道:“杜懋,桐葉洲除了東海老道人之外,最強的一個修士了?!?/br> 她“哦”了一聲,將那具“尸體”隨手丟在一旁,道:“他有些旁門神通,應該是撞開天幕的瞬間,就陰神歸位了,這具尸體,只是這個……誰的陽神身外身?!?/br> 老秀才恍然道:“只是身外身啊,難怪坐鎮天外的儒士會點頭答應,如果沒有我們這一鬧,在學宮那邊是搪塞得過去的?!?/br> 只是老秀才一臉無語,道:“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擁有十二境的修為吧?!?/br> 高大女子盤腿坐在陳平安身邊,再次將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她抬頭望向遠方,悠然道:“在我劍前,十二,十三,有差別嗎?” 老秀才小聲問道:“那艘吞劍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壓制,由著他的陽神使用這件兵器,然后給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手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謂的仙兵,到底是什么貨色?!?/br>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問道:“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頭端詳著那張白了些的年輕臉龐,他似乎在做著噩夢,雖然已經被老秀才暫時止住傷勢,可到底會很難熬。她伸出手指,輕輕揉著他的眉心,柔聲道:“驪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劍意凝化,本來就是我的。只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懶得計較這些。后來我跟阮什么來著,做了筆小買賣,他占據了那塊斬龍臺的三成?!?/br>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間老劍條的劍尖,笑道:“所以你這幾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斬龍臺磨劍?”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這片,是要留給我家小平安的?!?/br>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道:“這事情還沒完?!?/br> 老秀才搖頭道:“別,千萬別,沒完是沒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讓我來吧,這是為了小平安好?!?/br> 她點了點頭,道:“我這趟回去,暫時就不出來了。如果下次出來,發現你所謂的好,一點都不好,我會找到你的。你應該清楚,在你與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后,世間唯有我,可以殺你?!?/br> 老秀才干笑道:“咱們是自家人啊,這么兇干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無風飄搖,搖頭道:“本來好好的,就因為你非要收他做關門弟子,才有今天的禍事,如果不算半個自家人,你第一個死?!?/br> 老秀才瞪眼道:“別說賭氣話啊。再說了,你敢當著你家主人的面,講這混賬話嗎?” 她直截了當道:“不會說,會偷偷做。到時候陳平安認不認我,不還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啞口無言。 她一招手,在她當年贈送給陳平安的那件小禮物崩碎后,從里頭墜落出三塊長條青石,皆是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斬龍臺,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的如宮殿中的一塊地磚。她將陳平安交給老秀才,道:“我出去解決些小事?!?/br>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話好好說哈?!?/br> 高大女子這次沒有走向某地,一步跨出,就來到了某人身前,正是那位身為元嬰劍修的教習嬤嬤。 高大女子伸出雙指,從教習嬤嬤心竅間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飛劍,雙指夾住那把本命飛劍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壓得那把飛劍繃出一個弧度。 在這座小天地中,身形無法動彈的老嫗眼神充滿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側過頭,道:“求我?不然與我主人一般,說對的道理,我就答應你不捏斷這把飛劍?!?/br> 這是明擺著不講道理了。 這位云林姜氏的教習嬤嬤,哪來仙人境神通,能夠在這座小天地言語半句,所以稍等片刻,高大女子就繼續加大力道,飛劍彎曲的弧度越來越大,啪的一聲,當場斷折。 教習嬤嬤七竅流血,金丹出現裂紋,元嬰更是哀號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們的道理嘛,我其實一向是很喜歡的。趁著我家小平安還沒醒過來,我趕緊做了再說,以后可就未必有這樣的機會嘍?!?/br> 她說完之后,筆直飛升,來到老龍城上方的云海。 綠袍女子范峻茂繼續保持那個古怪的坐姿,抬起頭后,眼神炙熱,且心懷敬畏。 范峻茂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事先并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懸掛老劍條,站在范峻茂身前,彎下腰,笑問道:“不知者無罪?” 范峻茂搖頭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認!”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么跟當初一個模樣,每天都是可憐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橋那邊對著云???,就是今天這樣跪在云海上,這讓我怎么殺你?” 范峻茂神采飛揚,道:“殺我便殺我,有你在,足夠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聲,手心輕輕一拍老劍條尾端,老劍條高高翹起,旋轉一圈,然后一劍刺透范峻茂心口,將其緩緩挑在空中,問道:“夠嗎?你難道不知道我當年殺了多少個你這樣的存在?” 范峻茂嘴角滲出鮮血,一雙眼眸中竟是唯有快意,斷斷續續道:“你沒變,你沒變,我知道的,已經一萬年了,還是如此,哪怕再過一萬年,你都不會變……只要你愿意拿出這份精氣神,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轉頭看了一眼老龍城城墻那邊,從云海落回地面,老劍條也從范峻茂心口處拔出,返回她腰間。 范峻茂跌落在云海,捂住心口,暈死過去。云海開始瘋狂涌入她體內。 在老龍城城墻窟窿那邊,陳平安已經清醒過來,繼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經不知所蹤。 陳平安看到了那個懸停在城墻窟窿外邊高空的熟悉身影緩緩飄落在眼前,已經不再是個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輕人,輕聲問道:“我是不是錯了?” 她搖搖頭。 年輕人保證道:“下次我會更小心些,比如學一學陰陽家的推衍術。本來以為自己可以解決的,沒想到那個修士境界那么高……” 她還是搖搖頭。 年輕人問道:“不對我失望?” 她再搖頭。 于是,陳平安笑著瞇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