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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89章 到達老龍城

第89章 到達老龍城

給方家一個嫡系子孫糟蹋,死了?!?/br>
    陳平安默不作聲。

    范二緩緩道:“聽聞消息后,我們范家管著祠堂族譜的一個長輩,趕緊親自去跟鄭先生說明情況。連同我爹在內,都在祠堂等著灰塵藥鋪帶回來的消息。當時那個長輩回到祠堂的時候,神色輕松,說鄭先生好像沒有太當回事,我爹便信了??墒俏掖竽锬菚壕驮谒降紫绿嵝堰^我爹,事情沒這么簡單,要我爹多上心,幫著鄭先生抽絲剝繭,看看是不是背后有人搗鬼,真要有人針對范家或是鄭先生,前者,必須早作謀劃,后者,不可袖手旁觀??墒俏业辉敢庑☆}大做,說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開始結盟,范家若是在這個時候出頭,很容易會被視為苻家的馬前卒,說不定就要引來四大姓的敵視,甚至直接當個軟柿子捏,所以不可輕舉妄動。我去找我爹說了一次,然后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個月。床底下一直沒機會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嘗過了,你真是騙人的,哪里能當飯吃?!?/br>
    陳平安見范二還要喝酒,就伸手搶過了酒葫蘆,道:“這都幾口了?借酒澆愁就是句屁話,別信?!?/br>
    范二點點頭,伸手揉了揉臉頰,道:“我幾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被攔了回去。一個月后,我聽說灰塵鋪子那邊沒有任何動靜,這如何能信?我就親自跑了一趟鋪子,鄭先生當時就坐在門口抽著旱煙,見著了我還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時候也是傻,與鄭先生扯東扯西后,見鄭先生好像真沒有將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離開的時候,其實是有些生氣的?!?/br>
    范二慘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那個我很敬重的爹,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萬確的小事。老龍城嘛,有什么是銀子無法解決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給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沒覺得那是一件小事啊?!?/br>
    陳平安說道:“范二,你是對的,那本來就不是一件小事?!?/br>
    范二憋了這么久,終于有個人親口對他說,那不是一件小事,這個曾經在灰塵藥鋪里眼神清澈得讓陳平安都羨慕的年輕人,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對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

    陳平安取回了酒葫蘆,卻沒有喝。事實上在登上天闕峰渡船后,他就喝得極少了,只偶爾會跟魏羨、盧白象小酌幾杯。他問道:“后來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道:“后來鄭先生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有這樣一個傳道人,是我范二這輩子最大的榮幸!”范二隨即有些黯然,道:“只是在鄭先生對方家發難之后,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內,一步不得離開大門。只能通過斷斷續續的消息,來了解鄭先生的所作所為?!?/br>
    范二眼神再次明亮起來,繼續說道:“聽人說,鄭先生了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后,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了方家府邸門前,一拳打爛了大門,徑直而入,只說了一句‘金丹之下滾遠點’。方家起先勃然大怒,兩位龍門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鄭先生兩拳撂倒,昏死過去。隨后一位剛好駐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說要領教一二,鄭先生一拳撂倒,當場打死!在那之后,那個罪魁禍首被方家話事人帶了出來,說只要留他一條性命,其余任憑鄭先生處置,斷手斷腳,方家絕不阻攔。當時方家話事人身邊還有那位金丹老劍修,正是方家的定海神針。我那鄭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話事人和那個小王八蛋,只是對金丹老劍修勾了勾手指,最后……還是一拳將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嚷道:“酒來!”說得豪氣。

    陳平安只得遞過酒葫蘆。

    范二大口喝酒,抹了一把嘴道:“方家可沒有元嬰大佬,那金丹老劍修不愿認輸,又祭出了本命飛劍,竟是直接被鄭先生打碎了!可奇怪的是,鄭先生沒有當場殺了那個小王八蛋,而是直接去了苻家,點名要那苻東海出來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龍城才明白,是苻畦長子苻東海精心安排的這場意外。苻東海比那真正為惡的王八蛋,自然更該死,可膽氣,比姓方的確實要大上許多,真讓人開了大門,出去挨了鄭先生一拳,靠著一塊祖傳的老龍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給一位陌生臉孔的老嬤嬤救了回去?!?/br>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那位云林姜氏的教習嬤嬤?!?/br>
    苻東海此舉,一箭雙雕,既可以離間鄭大風和范家的關系,又有希望將范氏推出去,逼著范家與抱團結盟的四大姓率先開戰。

    只是苻東海大概如何都沒有想到,鄭大風身邊有一尊出自驪珠洞天楊老頭“小廟”的趙姓陰神,精通攝魂拷魄、隱匿潛伏等諸多秘事,順藤摸瓜,找出了他這個隱藏極好的幕后主使。

    范二有些感傷,不再喝酒,只是捧著酒葫蘆,輕聲道:“當時苻家正是在老龍城最如日中天的時候,先是家主苻畦從別洲購買了一件半仙兵,又有云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愿意息事寧人,可姜氏怎么可能讓嫡女剛剛出嫁,就淪為一洲笑談?所以那位元嬰老嫗就出現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東海,只是沒有親自出手,跟鄭先生說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來跟她交手?!?/br>
    范二背靠車壁,雙手抱住后腦勺,道:“事后聽我爹說,那姜氏老嫗的元嬰境界,很圓滿,距離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許,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極有可能只能與她斗個旗鼓相當?!彼蜿惼桨?,繼續道:“我一開始總以為鄭先生是七境武夫的可能性更大,后來覺得說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戰后,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師。苻家很快就請出了登龍臺的楚陽,就是那個被譽為老龍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劍修還要善于廝殺,據說苻家門外,鄭先生終于不再是一拳撂倒對手?!?/br>
    范二伸出一只手,豎起三根手指,道:“一拳打退楚陽,兩拳重傷楚陽,不承想楚陽竟然因禍得福,順利躋身了元嬰境,可還是被鄭先生第三拳撂倒!”

    陳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濕潤,道:“我們范家祠堂當晚就吵翻了天。我爹就算心里頭后悔,仍是覺得到了這般田地,再去跟鄭先生賠禮道歉,已經于事無補。但許多家里長輩翻來覆去,都說‘事已至此’四個字,紛紛勸說我爹不如干脆就鐵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勢大,那就順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余四大姓的結盟,范家即便元氣大傷,可無須百年休養生息,老龍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親娘,還有我姐范峻茂,都沒資格進入祠堂。而我范二不管說什么,都沒用??次亦┼┎恍?,我爹大概是氣急眼了,就問我到底誰是這個家的家主,我能說什么?”

    陳平安問道:“最后你們范氏祠堂得出的結論是什么?狠下心,舍了自尋死路的鄭大風不管,投靠陰了你們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發難?”

    范二眼神茫然,道:“本該如此的,可是后來突然又變卦了,我爹傳話給所有人,說是再議。沒有人知道其中緣由,我去問大娘和娘親,她們都說不清楚我爹的想法?!?/br>
    范二繼續道:“楚陽被三拳打敗了后,就返回登龍臺養傷,沒有對鄭先生糾纏不休??墒擒藜以诒娔款ヮブ?,丟了這么大一個面子,豈能罷休?于是在苻東海和首席供奉楚陽之后,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傳半仙兵的元嬰老祖苻揚。因為發生在苻家門口,又有半仙兵現世,苻家練氣士聯手遮蔽了戰場,只知道鄭先生走出來的時候,滿身血污,他獨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后苻家豎起了一根小拇指?!?/br>
    范二輕聲道:“就在那一天,孫家背信棄義,竟然臨陣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氣候的方家,聯絡侯家,選擇推舉丁家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顯是那位來歷通天的桐葉宗嫡系子弟。事實上,很快桐葉宗就來了一艘渡船,人不多,下船的就兩個??墒窃谀侵?,以丁家為首的三姓結盟,反而比孫家在的時候還要胸有成竹?!?/br>
    桐葉宗,桐葉洲的山上第一家,與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于桐葉洲兩端,而桐葉宗的實力明顯要更勝一籌。

    按照姜尚真的說法,當初三人阻截追殺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劍,肯定是三人之中的那位桐葉宗祖師,憑借鎮山之寶取走大妖性命。

    陳平安對于老龍城的云詭波譎,心中大致有個脈絡了。

    鄭大風那一記誰都沒想到的“無理手”,牽一發而動全身,極大加快了老龍城的形勢變化,使得各大姓,說得好聽一點,叫浮出水面,說得難聽,就是原形畢露。

    鄭大風,滿城皆敵,為了一個在藥鋪打雜的少女。

    陳平安最后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當然不會就此罷休,家主苻畦親自出馬,跟鄭先生有了一場半年之約,就在今年初冬,雙方在登龍臺那邊交手。只是就在大戰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簡出的桐葉宗子弟,親自去了趟灰塵藥鋪,內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攏還是威脅,總之鄭先生又與那人大打出手了一場,就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道上。有人說是鄭先生以一敵三,有人說是捉對廝殺,總之鄭先生又受了重傷。于是苻畦放出話給灰塵藥鋪,大戰延后到年末,登龍臺公平一戰,直到分出生死!沒幾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面,即將進入老龍城外城大門,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蘆,對范二說道:“大致情況,我知道了。放我們下來,這會兒,我去你們范家很不合適?!?/br>
    范二惱羞成怒,正要拒絕,陳平安笑道:“別犯傻啊,吃泥土充饑這種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沒你這么當的,落個你不孝我不義的,沒勁?!标惼桨采斐鍪终?,輕輕拍了拍胸口,道:“范二還是不是鄭大風的徒弟,在這里擺著呢。范二是不是陳平安的朋友,也在這里?!?/br>
    不等范二說什么,陳平安已經起身彎腰去掀簾子了,喊道:“停車?!?/br>
    范二剛要跟著起身,陳平安已經彎腰走出,放下簾子前笑道:“千萬別送啊,我就是去灰塵藥鋪那邊坐一會兒,不是你想的那樣。天底下這么亂,處處都有不平事,我陳平安可管不過來。就是想著與鄭大風見一面——那個你嘴里口口聲聲‘一拳撂倒’的鄭先生?!?/br>
    范二瞪眼道:“別忘了那瓷器,還有約好了要一起去正兒八經喝花酒的……”

    陳平安已經跳下馬車。

    范二躺在車廂里發著呆,喝了酒,見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里還是覺得不痛快。

    陳平安下了車,裴錢和四人也只好跟著離開車廂。

    目送范家車隊率先入城后,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咋了,那家伙舍不得花錢,不樂意給咱們免費吃住的地兒?看著不像是這種人啊?!?/br>
    陳平安笑道:“瞎說什么呢,我們先去找另外一個人?!?/br>
    交錢過了外城門,想進內城還是需要交錢。這筆錢,灰塵藥鋪怎么都該幫著出吧?

    陳平安還記得去往灰塵藥鋪的路線,只是老龍城實在太大,等他走到灰塵藥鋪的巷子和街道拐角處,已經是臨近黃昏。

    帶著身后五人進了那條小巷,就看到了一個邋遢漢子坐在店鋪門口的小板凳上,學他師父抽著旱煙呢。

    鄭大風嗆了一口,一陣咳嗽,嘖嘖笑道:“稀客稀客?!?/br>
    陳平安看著還是吊兒郎當的漢子,也沒說什么,瞥了眼空蕩蕩再無鶯聲燕語的鋪子,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問道:“藥鋪招不招人?”

    鄭大風沒好氣道:“沒錢雇人了?!?/br>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借我四十枚谷雨錢,我就當你藥鋪的伙計。是借我,不是送?!?/br>
    鄭大風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盯著陳平安,問道:“咋的,漲了境界,換了身行頭,就能把谷雨錢當銅錢使喚了?滾滾滾,老子沒心情陪你說笑話?!?/br>
    鄭大風突然抬起頭,望向背負癡心劍的隋右邊,正色道:“不過這位姑娘若是愿意留在咱們鋪子,另當別論,管吃管喝管住,至于每月薪水,先欠著!”

    隋右邊站在巷子中,對于這個邋遢漢子的搭訕,無動于衷,臉上連細微情緒變化都沒有。

    陳平安對裴錢一揮手,指了指鋪子里頭,吩咐道:“就住這兒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br>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歡呼一聲,先從袖中拿出她那張最喜歡的寶塔鎮妖符,貼在自己額頭上,然后一溜煙跑進了鋪子。先前在老龍城走得累死,她老早就想要拿出這張符箓給自己“增加內功”了,這會兒終于得償所愿。

    魏羨四人一言不發地陸續跨過門檻。

    鄭大風無奈道:“我的陳大爺啊,你是真不知道老龍城這會兒的光景,還是覺得自己有了些本事,來我這破爛鋪子逞英雄?”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鄭大風像是頭回認識陳平安,瞧了半天,轉過頭,繼續吞云吐霧,含糊不清道:“行吧,愿意住就住下,老頭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應該不會讓你這么早死翹翹,大不了讓趙老哥盯著你就是了。登龍臺那邊,反正老趙也插不上手?!?/br>
    一尊陰神出現在巷弄陰暗處,對陳平安說道:“別摻和,我和鄭大風都有可能死在登龍臺那邊?!?/br>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望向鄭大風的側臉,問道:“怎么回事?”

    鄭大風抽了一口旱煙,吧唧嘴,道:“別把我想得多好,是關系著大道,不得不出手罷了。當初我死活破不開九境瓶頸,你這個狗屁傳道人,其實只有后面的一半功勞,先前那一半,是有個小姑娘的一本書,里頭有《精誠篇》。當初我從她手上偷了過來,給她發現了,就只好說是暫借,后來被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終于破境了,就想著重新買一本,四十好幾文錢,當時心疼,拖了幾天,然后就沒機會還了?!?/br>
    鄭大風臉色晦暗,被煙霧籠罩,接著道:“當初不過是欠你陳平安五文錢,如今欠了小姑娘那么多錢,你覺得我坐得???總得做點什么吧?再說了,不是我,她再過個兩三年,怎么都可以找個人嫁了,日子窮些,總好過窮日子都沒得過。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鄭大風自己就是一直這么做的,何況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趙好不容易幫著她聚了魂,傻丫頭也沒說啥,就是求我幫著照顧她爹娘和弟弟,哭著說不怪我呢?!?/br>
    趙姓陰神淡然道:“是說她喜歡你,說這輩子臟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輩子再有機會遇見你鄭大風,還要喜歡你,只是膽子要大一些?!?/br>
    鄭大風驀然抬頭,一股雄渾無匹的罡氣充斥著整條巷子。

    鄭大風沉聲道:“滾!”

    陰神不以為意,緩緩消失。

    “接著?!标惼桨矑伣o鄭大風一只瓷瓶。

    只是鄭大風任由瓷瓶在身前劃過,滾落在地。

    陳平安起身撿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鄭大風身前,伸手遞給他,道:“桐葉洲元嬰地仙拿來養神的丹藥,有六顆,你鄭大風能吃幾顆就吃幾顆,要是死在登龍臺上,我回頭跟楊老頭要錢去,沒死,就是你欠我的?!?/br>
    鄭大風抬起頭,皺眉道:“陳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這跟你有屁的關系?”

    陳平安始終彎腰遞著那只瓷瓶,道:“我這個泥瓶巷的泥腿子,這么辛辛苦苦練拳又練劍,吃了不少苦頭,以前是為了吊命,現在,你都說了,我已經人模狗樣了,你覺得我圖什么?”

    鄭大風淡然道:“我他娘的咋知道你圖什么?我鄭大風上次在藥鋪早跟你說了,我從來跟你陳平安不是一條道上的人?!?/br>
    “這件事,是跟我無關,可我也有理由留在這里?!标惼桨策€是那個姿勢,“想聽文縐縐一點的,還是泥腿子一點的?”

    鄭大風不搭理他。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人生在世,何以解憂?唯有酒和錢。人間小不平,花錢買酒可以消之。人間大不平,我還有一劍與一拳?!标惼桨策肿煲恍?,“這些是書上學來的,按照我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的說法,就是老子已經這么不爽了,那就干死他們??!不然老子練劍練拳是為了好玩???”

    鄭大風愣了半天,大概是怎么都沒有把眼前這個年輕人,跟當年陪自己蹲在樹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合二為一。最后他抹了把臉,冒出一句:“說話就說話,你噴我一臉唾沫星子做什么?”

    鄭大風到底還是接過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陳平安不是充豪氣,那么兩顆足矣,能夠壓下傷勢,至于祛除病根子,依舊很難,已經不是多吃幾顆靈丹妙藥的事情了。

    裴錢早就在門檻那邊探頭探腦,聽鄭大風此言,氣壞了,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恨聲道:“你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再這么說,小心我生氣了啊……”

    鄭大風收起了瓷瓶,轉頭笑嘻嘻道:“嚇死我了,這位風華絕代的小女俠,何方人氏???”

    裴錢咳嗽一聲,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正色道:“聽好了,我叫裴錢,是一位落難民間的公主殿下,陳平安是我……師父!我是咱們這一派的開山大弟子!”

    陳平安是她爹這種挨揍的話,裴錢在陳平安面前從來不說。

    鄭大風咽了口唾沫,轉頭望向陳平安,大概是想問你陳平安這種木頭疙瘩,上哪兒找來這么個丫頭片子?

    陳平安說道:“進屋子談正事?!?/br>
    鄭大風疑惑道:“不是談完了嗎?”

    陳平安氣笑道:“我愿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對手陣營有哪些勢力,各自擁有幾名金丹、元嬰地仙,哪些勢力是坐山觀虎斗,哪些地仙會下場廝殺,各自身后會不會有伺機而動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了解一下?老龍城的堪輿形勢,以及登龍臺附近的路線,我不得知道一點?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難道不要聽一聽?”

    鄭大風一陣頭疼,掏出瓷瓶,道:“拿回去拿回去,咱們真不是一條道上的,尿不到一壺里去!”

    陳平安沒理鄭大風,徑自跨過門檻。

    趙姓陰神已經出現在鋪子里邊,微笑道:“我可以與你詳細說清楚?!?/br>
    鄭大風哀嘆一聲,習慣性掏了掏褲襠,拎著板凳返回藥鋪,跟著陳平安一起回了后院。

    在鄭大風正屋里,陳平安和趙姓陰神相對而坐,裴錢沒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只敢坐在背對屋門的長凳上,主位還是留給了鄭大風。陳平安還讓魏羨、盧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也坐著旁聽。

    鄭大風落座前,總算還有點主人家的派頭,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碟里,放在了裴錢面前。裴錢瞥了眼陳平安,跟鄭大風不情不愿地道了聲謝。然后鄭大風給自己拿了兩大碟鹽水花生和醬牛rou干。

    裴錢看了看自己小碟里的瓜子,再看了看對面鄭大風的,竟然連碟子都比她大啊,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裴錢豎起大拇指,不情不愿地道:“你這待客之道,我服氣!”

    鄭大風伸手虛壓了兩下,笑道:“記在心里,別掛在嘴上?!?/br>
    裴錢盤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著瓜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放在桌上,問道:“能不能喝一點兒?”

    鄭大風剝了個鹽水花生,搖頭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br>
    趙姓陰神緩緩道:“六天后,節氣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龍臺,鄭大風會跟苻畦有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也就是說最后能夠活著走下來的人,只有一個。如果鄭大風死了,倒也簡單了,我們上去幫著收尸就行,沒什么危險,苻家既然打殺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掙夠了,樂得大度些,不會再跟一間灰塵鋪子過意不去?!?/br>
    發現陳平安望向自己,陰神苦笑道:“當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他死了,我就連陰神都當不成,何談庇蔭子孫?所以哪怕登龍臺到時候布滿術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闖入其中。不過如此作為,無非是讓鄭大風晚死片刻,到時候你陳平安一旦選擇執意出手相助,就會是一場大亂戰,不說金丹元嬰,恐怕只要是個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龍城五大姓都會來踩上一腳?!?/br>
    陳平安點頭道:“這是最糟糕的結果,我已經知道了,再說說最好的情況?!?/br>
    陰神心中略有訝異,這趟倒懸山往返之行,陳平安似乎變了許多,只是陰神本就形象縹緲,面容模糊,有沒有表情旁人也看不出來。他繼續說道:“鄭大風三拳打倒老龍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陽后,與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嬰老祖,大戰了一場,苻家經營老龍城這么久,府邸那塊,早已被打造成類似書院、道觀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場架,打得并不輕松?!?/br>
    鄭大風嗤笑道:“示敵以弱,我要干倒的,從一開始就是老龍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壓著境界,那個拿把破鐵槍瞎晃悠的老家伙,早給我撂倒,再往他老臉上吐口水了?!?/br>
    陳平安不太相信鄭大風的言辭,陰神笑著點頭道:“鄭大風說得不算太扯,他那會兒,確實是不愿意過早暴露真實境界?!?/br>
    陳平安心中了然,這符合鄭大風的性格脾氣,換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會這般藏掖。

    事實上在當年的驪珠洞天,除了齊先生和楊老頭,以及李寶瓶的哥哥李希圣,恐怕這條老光棍看門人,才是那個學問最大的人物。懂得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純粹,畢竟欲多則心窄,所以鄭大風當初的破境,才如此艱辛,以至需要陳平安和那《精誠篇》,來當他的傳道人。

    陳平安問道:“是丁家的女婿,那個帶著媳婦回娘家的桐葉宗嫡傳弟子,害得鄭大風受傷這么重?為何會談崩,以致大打出手?”

    鄭大風臉色陰沉,撕了一塊醬牛rou干丟進嘴里。

    趙姓陰神笑道:“好家伙,來頭還真不小,一到灰塵藥鋪就開門見山說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兩點,一個他叫杜儼,是桐葉宗那位中興老祖的嫡長孫,再一個他杜儼當年在老龍城遮掩身份四處晃蕩的時候,那個姓方的年輕人的祖輩,是他屁股后頭的小跟班,到了年輕人這一輩,是獨苗,所以希望鄭大風賣他一個面子,別讓人家斷了香火。只要鄭大風點頭答應,他許諾桐葉宗會站在灰塵藥鋪這邊?!?/br>
    陰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只養劍葫蘆的鄭大風,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明知道杜儼身邊站著個玉璞境修士,還不當回事,還敢笑話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樂意給人當狗亂吠。鄭大風,現在如何?想不想喝酒???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無敵,苻畦不過是十境元嬰巔峰,外加至少一把半仙兵,又有登龍臺地利而已,還不是照樣被咱們鄭大爺一拳撂倒?”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一只腳踩在長凳上,勾著肩膀,渾然沒當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確實有些難熬。關鍵是陳平安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說了滴酒不沾,你陳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實實別在腰間啊,你還揭開葫蘆的酒塞算哪門子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好奇地問鄭大風道:“范二只跟我說你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話給那個年輕人,是什么?”

    鄭大風將手中花生殼丟在地上,眼神淡漠,道:“要那家伙生不如死。老趙會些邪門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時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br>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轉頭,對身后魏羨四人笑道:“忘了介紹,這家伙叫鄭大風,是我老鄉,九境武夫??创箝T的,我跟他做過幾文錢的生意,還是念他情的?!?/br>
    鄭大風笑著向四人抱拳,道:“九境而已,見笑見笑?!?/br>
    陳平安繼續道:“我那把飛劍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師父。他師父在這幾十年里頭,好像就收了兩個徒弟,鄭大風九境,他師兄順順當當一路進的十境,就跟咱們吃飯喝水沒兩樣?!?/br>
    裴錢眼睛一亮,這路數適合自己哇!吃飯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還讀書抄書呢,要是再偷偷喝個酒,還了得?

    鄭大風伸手抹了把臉,悶悶道:“你大爺啊……”

    屋內畫卷四人,心境各異。

    趙姓陰神刺了幾句鄭大風后,繼續說道:“最好的結果,就是鄭大風勝了占盡天時地利的苻畦,接下來就看我們如何帶著鄭大風,一起活著走到這里,從城外登龍臺,回到內城這間灰塵藥鋪!懸,得看天意嘍。不過回過頭看,云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險,而云林姜氏祖上數位大祝積攢下來的豪閥臉面,也算是我們的一線生機所在。畢竟在場面上,連苻家都不敢明著毀約,若是鄭大風僥幸活著走下登龍臺,沒誰敢畫蛇添足,為云林姜氏或是苻家強出頭。至于私底下,也就是登龍臺到鋪子之間的這條路上……”趙姓陰神說到這里,莫名其妙問道:“那個人真不愿意出手?”

    畢竟那個人,是他和鄭大風離開驪珠洞天入駐老龍城,最大的原因。

    鄭大風撇撇嘴,道:“范家那女人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讓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沒辦法駕馭老龍城上面的云海,其他的,我鄭大風愿意找死,她就親眼看著我死好了?!?/br>
    范峻茂的話語,鄭大風略有改動。那個之前來鋪子喝著酒就躋身了元嬰境的范峻茂,那個一劍擲出云海、直接毀掉玉圭宗姜氏元嬰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峻茂,對鄭大風說的完整言語,是“過再多年,還是這副做不成大事的爛泥德性,那我就再看你給人釘死一次好了”。

    鄭大風當然不會原封不動說給陳平安聽,太晦氣,也太丟人現眼。

    事實上這番話,趙姓陰神當初都沒辦法聽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最后躋身元嬰境界,都透著極大古怪。整個老龍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出為何范家會逆勢而行,為何最后沒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說話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門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么隱世不出的元嬰老祖宗,元嬰倒是元嬰,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異母的jiejie,那個名聲不顯的大家閨秀范峻茂。只是她沒有站在鄭大風這邊,坦言此次只看戲,不蹚渾水,由著鄭大風慷慨赴死。

    鄭大風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

    趙姓陰神隨后詳細介紹了老龍城五大姓的金丹、元嬰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寶。

    比起范二當初在車廂里所說,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沒有從石頭縫里隨便蹦出個元嬰,算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陰神笑道:“老龍城和登龍臺堪輿圖我今晚就可以找來?!?/br>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陰神瞥了眼鄭大風,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罵道:“娘希匹,換成保護陳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戰,也不需要事事讓我來擦屁股,一場死戰那也打得教人心里頭舒坦,哪里需要如此想著法子縫縫補補,提心吊膽?”

    鄭大風斜眼道:“哎喲,陪著老子每天曬太陽的舒坦光景,給忘啦?”

    陰神冷哼一聲。

    陳平安又問:“有沒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后?有的話,是幾個?”

    鄭大風笑道:“咱們寶瓶洲,玉璞境很多嗎?我給你掰手指算一算?”

    鄭大風開始蹺起一根根手指頭,數道:“咱們驪珠洞天,阮邛算一個,大驪宋氏牛氣吧,如今吞并了寶瓶洲將近半壁江山,還一樣恨不得把那鐵匠當菩薩供奉起來,對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歡當個說書先生,算一個,但是都沒敢下場跟我師兄李二對一拳。風雪廟有個魏晉,那是千年一出的劍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個,只是從來不愿意露頭。神誥宗宗主,剛剛躋身仙人境,才得了個天君頭銜。觀湖書院山主,則未必是上五境。你數一數,一洲之內,這才幾個玉璞境?當然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還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墨家游俠許弱,這些不算,歸根結底,他們就不算咱們寶瓶洲修士?!?/br>
    陳平安笑道:“天君謝實和劍仙曹曦怎么就不算了?這兩位就是咱們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只不過墻里開花墻外香罷了,雖是在別洲闖蕩出來的修為和名頭,但根子還是咱們老鄉。尤其是那個曹曦,祖宅跟我同一條巷子,上次我還在泥瓶巷跟這位老劍仙碰過頭。曹曦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門神上動了手腳,不過被墨家游俠許弱看出了端倪,隨手破掉了?!?/br>
    鄭大風沒得反駁,只好手撕醬牛rou干,狠狠嚼著。

    畫卷四人從頭到尾,盡量讓自己神色自若,此時已經快要繃不住臉色了。

    陳平安的家鄉,是不是太邪乎了點?看門的,是個九境武夫?然后有個十境武夫的師兄?那什么泥瓶巷就有個名叫曹曦的劍仙?稍遠,是位道家天君的“龍興之地”?

    鄭大風想要找回場子,道:“可是寶瓶洲才幾個十境武夫?就兩個,李二、宋長鏡,接下來,就輪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個,總不會也是十境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道:“待在我家的這位,應該也是十境?!?/br>
    鄭大風揉了把臉,憤憤道:“老子當初也差點直接從八境巔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這會兒再跑幾步給我來個十境看看,豈不是就萬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龍臺,待在灰塵藥鋪,給鄭大風你做一大桌子慶功宴的飯菜,如何?”

    鄭大風吃癟,躋身十境若是簡單,李二為何要離開驪珠洞天?

    純粹武夫的九十之別,與劍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于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與劍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這兩個門檻,比起尋常練氣士的五和六、十和十一這兩條鴻溝天塹,更加難以想象。

    自認已經心比天高的鄭大風,都不敢奢望那虛無縹緲的武神境。

    斷頭路,何謂斷頭?跟著楊老頭這位驪珠洞天歷任圣人都要先拜山頭的“神君”這么多年,鄭大風知道一些內幕。

    趙姓陰神心情大為舒暢,果然還是需要陳平安這個傳道人,才能讓鄭大風難受。

    陳平安望向對面那尊陰神,問道:“按照前輩的說法,這間灰塵藥鋪有玄機?”

    陰神笑道:“此地并非是鄭大風隨便跟范家討要的尋常地方,是神君安排的,一旦開啟陣法,我在此地,可以發揮出玉璞境的修為?!?/br>
    鄭大風嘆氣道:“那也是以折損陰德作為代價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撐不了太久?!?/br>
    陰神臉色如常,道:“真當我隨你走這趟老龍城,就是每天陪著你曬太陽看月亮,等著哪位仙子御風從你頭頂掠過?只要撐過了一個月,形勢興許就有變化了?!?/br>
    “明白了?!标惼桨残Φ?,“那現在開始算一算我們這邊的實力?!?/br>
    鄭大風吃著鹽水花生,環顧四周,問道:“你說有哪些?不都在這間屋子里頭了?”

    裴錢指了指自己,開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離練成絕世劍術還差一個‘明天’哩?!焙谔克频男⊙绢^,難得還有些難為情。

    鄭大風一本正經道:“裴小女俠,你其實才是我們的頂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

    裴錢笑納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吩咐道:“再來些瓜子?!?/br>
    鄭大風還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丟在裴錢面前的小碟子里。興許是碟子不大的緣故,顯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極有誠意,于是裴錢看這家伙,就稍稍順眼了些。

    陳平安終于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養劍葫蘆后,飛劍十五掠出,然后陳平安又取出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龍城不是很多人覺得有錢就了不起嗎?我如今錢沒幾個了,可我多少還是攢下了些家當的。我身上這件法袍,名為金醴,是上古仙人遺物,鄭大風,你能不能穿?還有一條用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須制成的縛妖索,你能不能用?”

    鄭大風搖頭道:“等你躋身了武道煉神三境,就會知道這些所謂的仙家外物,只會束手束腳。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會越發送死?!?/br>
    陳平安點點頭,拿出一大摞已經畫好的符箓,介紹道:“陽氣挑燈符應該用不著,登龍臺既然類似苻家打造出來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沒機會,還有這寶塔鎮妖符……斬鎖符,專制蛟龍之屬。至于這張我一個朋友親筆書寫的鎮劍符,品秩極高,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都能夠厭勝片刻……”

    陳平安僅僅是取出那疊符箓,對面趙姓陰神就已經微微察覺到一股壓迫感,尤其是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雖說是專門針對地仙劍修,但仍讓他覺得如芒在背。

    鄭大風震驚道:“陳平安,你這趟倒懸山之行,就每天忙著打家劫舍?”

    陳平安沒搭理鄭大風,繼續拿出一件件東西,接連將三只瓷瓶一一展示:“桐葉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龍溝那條老蛟的元嬰金丹,還有一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鄭大風轉頭望向趙姓陰神,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問道:“你信嗎?”

    趙姓陰神搖頭又點頭,道:“一般人我不信,陳平安說了,我就信……一半吧?!?/br>
    陳平安問道:“有哪些東西,可以救急嗎?”

    鄭大風說了句“讓我緩緩”,就陷入沉思。

    趙姓陰神問道:“早知道你有這么多家當,就不該讓你陳平安進這屋子,何必呢?”又重復一次:“何必呢?”

    陳平安神色平靜道:“你可以當我是在跟藥鋪那位楊神君,做一筆大買賣,要么輸個底朝天,要么賺個撐死人?!?/br>
    陰神只是搖頭不語,顯然不信這種說辭。

    陳平安轉頭,致歉道:“你們怎么說?”

    魏羨淡然道:“么(沒)得法子,還能咋樣?!?/br>
    隋右邊橫劍在膝,眼神熠熠,道:“我除了一顆青虎宮坐忘丹,還多要一對火龍丹和布雨丹?!?/br>
    朱斂呵呵笑道:“殺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br>
    “如果我說話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離開老龍城,只是既然已經決定留下……”盧白象最為務實,“那么我也要一對火龍丹和布雨丹。拿到老龍城堪輿圖后,我可以幫著謀劃具體路線?!?/br>
    陳平安對四人一抱拳:“謝了!”

    轉過頭,問鄭大風道:“你覺得他們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藥之后,短時間還能不能提升?”

    鄭大風點頭道:“一個七境金身境,三個六境巔峰,人人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純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從哪里招徠的這些家伙。金身境穩固境界一事不難,其余三人,想要在這幾天破境,還是很難,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將六境巔峰的高度順勢拔高一截。只要這次他們能活下來,對于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畢竟巔峰不過是‘無瑕’,距離能夠爭奪那‘最強’二字,還差得老遠。這兩天我可以給他們四人喂拳,我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們能吃進肚子多少,各憑本事?!?/br>
    畫卷四人面無表情。

    鄭大風一挑眉,陳平安身邊這四名扈從,架子真不小啊,不過四人有各自的氣魄,是真不俗氣。

    純粹武夫,各有各的純粹法門。魏羨是沙場萬人敵,深陷敵陣,四面八方皆鐵甲,鑿陣而已。盧白象是才情驚艷,除了武道之外,琴棋書畫,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隋右邊是一心追求劍道極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飛升壯舉。朱斂和顏悅色的面皮下面,就藏著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任你們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敵不過我朱斂一人雙拳。

    鄭大風對于自己接下來的喂拳,有些期待。

    陳平安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我想要煉化一件本命物,灰塵藥鋪這邊如今能不能找人購買?而且必須保證不在天材地寶上面動手腳。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條命?!?/br>
    趙姓陰神轉頭望向鄭大風。

    鄭大風想了想,道:“我得問一個人,如果她點頭,就可以?!编嵈箫L突然笑問道:“我信她,你信我嗎?”

    陳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師父?!?/br>
    鄭大風再次吃癟無言。

    陰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幾幅堪輿圖?!?/br>
    陳平安轉頭對裴錢說道:“你跟隋右邊睡一間屋子,魏羨三人擠一擠,我可以在前面的藥鋪打地鋪。不過如果材料能夠收集齊整——”

    不等陳平安說完,裴錢大義凜然道:“那我就跟神仙jiejie去打地鋪!”

    隋右邊四人并無異議。

    這些瑣碎,大戰在即,終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臨,陳平安端了條長凳子,隋右邊和魏羨三人分別在兩間屋子服下丹藥后,走到院子里。

    鄭大風一手負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對同境修士,十丈之內,純粹武夫務求一拳而已。你們四人,我雖不知根腳來歷,卻也可以暫時當四名七境練氣士來看待。你們只管一起上,咱們節省時間?!?/br>
    無一人向前。

    鄭大風無奈道:“怎么,不把我這個九境武夫當盤菜?嫌棄四人聯手圍毆一人,跌份兒?”

    裴錢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腳邊。

    鄭大風轉頭望向陳平安,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鄭大風只管盡情出拳。

    “既然你們這么客氣,那我就不客氣了?!?/br>
    鄭大風腳尖一擰,身形不見。

    砰的一聲,四拳幾乎同時遞出。

    站在兩側屋檐下臺階頂部的隋右邊、魏羨、盧白象和朱斂,分別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鄭大風嘖嘖道:“底子打得不錯啊,陳平安,你到底上哪找來的這些扈從和婢女?我也想要幾個,尤其是像這位jiejie這般模樣的……”

    隋右邊率先出劍了。朱斂身形佝僂,一躍而去。魏羨和盧白象幾乎同時向兩側挪步散開,隨時策應院中隋右邊和朱斂兩人。

    根本無須言語,即已心有靈犀,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該有的境界。

    陳平安輕聲道:“有興趣的話,可以仔細看看?!?/br>
    裴錢抬起手,滿滿的瓜子,陳平安搖搖頭,她這才收回手,嗑著瓜子搖頭道:“不感興趣,跟……師父你差遠了?!?/br>
    私底下喊爹,當著陳平安的面就喊師父,裴錢覺得自己真是讀書讀開竅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陳平安說道:“你錯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境界的高低,我其實暫時還不如他們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過接連幾場大戰苦戰死戰,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隨時可以破開六境瓶頸?!?/br>
    能夠讓陳平安覺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強過崔姓老人說陳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還不錯”了。

    裴錢揚起腦袋,笑容燦爛道:“師父你反正是最厲害的?!?/br>
    院中四人,在鄭大風手底下吃足了苦頭,這還是鄭大風故意將境界壓在八境遠游境的狀態下,不然更沒法打,喂拳就成了欺負人。

    武道修為不比練氣士境界,武夫一境之差,天壤之別。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陳平安練拳的崔姓老人,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當年在竹樓外,就輕輕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個想要拜師學藝的六境武人。

    可這樣的例外,也差不多是孤例了。

    陳平安想起了劍氣長城那個在墻頭走樁,一身拳意硬生生壓過城頭近身劍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陳平安很想知道,如今兩人同樣是五境,自己會不會依舊毫無懸念地連輸曹慈三場。

    陳平安輕輕拋開雜亂思緒,盯著院中的對戰,對裴錢說道:“那次進入清境山地界前,咱們經過那座郡城,我其實忘了跟你說聲對不起?!?/br>
    裴錢嗑著瓜子,抬起頭,疑惑道:“是說那個烙餅的事情嗎?為啥跟我說對不起?”

    當時裴錢拉著她的半個朋友老魏去買吃的,陳平安和盧白象三人在逛書鋪。等到陳平安找到裴錢的時候,發現這丫頭正大口大口啃著一張烙餅,有位衣飾華貴的婦人正在指指點點,對著黑炭小丫頭破口大罵,婦人身邊還有個一臉鼻涕眼淚的孩子。婦人罵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出身書香門第的緣故,只是一個勁說裴錢這野丫頭沒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蠻橫無理,爹娘也不管管之類的。

    陳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錢又闖禍了,就板著臉走過去。

    他很怕裴錢在自己身邊,非但沒有學會書上的道理,卻反而與自己還有朱斂四人相處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氣息。所以走到裴錢身邊后,第一句話的語氣就很重,雖然沒有直接訓斥,可到底是偏向婦人小孩那邊些。

    裴錢也委實是怕極了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把剩下半張大餅遞向那婦人,說她不要了,送給那孩子好了。

    婦人勃然大怒,越發生氣,覺得受到了羞辱,把陳平安當作裴錢的家族長輩,一并教訓了一通。大概是見陳平安的穿著打扮,像是殷實門戶里走出的有錢子弟,婦人收斂了些許,罵得含蓄了許多。

    等到魏羨出面說了幾句,陳平安才明白其中緣由,竟是裴錢買到了鋪子最后一張烙餅,剛好有個孩子過來,實在嘴饞,就要裴錢把餅給他。

    裴錢哪里肯,就搖頭晃腦啃了起來,故意嚷嚷著哎喲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氣哭了,婦人便開始罵人。裴錢倒是全然不在乎,只是開開心心吃餅,婦人越罵,裴錢就越吃得歡,而魏羨就在旁邊看著,只要那婦人不動手,他就不插手。

    陳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牽著裴錢的手,要婦人給裴錢道歉。婦人氣瘋了,叫囂著要讓陳平安出不了郡城。陳平安就讓她試試看。

    婦人讓陳平安走著瞧,然后就氣咻咻帶著孩子走了。

    結果就沒有了然后,等了一時半刻,陳平安見沒有下文了,就帶著一行人離開了那座郡城。

    此時,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道:“應該跟你說聲對不起的?!?/br>
    裴錢就奇了怪了,連瓜子也不嗑了,離開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的長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說天底下就數斷頭飯最好吃了,爹,你該不會是又想把我丟下不管了吧?所以先用這些話騙我?”

    一時間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錢更加手忙腳亂,丟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陳平安的袖口。陳平安一記爆栗敲下去,裴錢立即破涕為笑。

    得嘞,沒事了。

    裴錢松了手,雙手撐在長凳上,腳丫一晃一晃地,道:“恁大點事,師父你還跟我道歉,真是嚇死我啦。用老魏的家鄉土話講,屁大點事,那就是毛毛雨,洗個頭都嫌不夠啊?!?/br>
    陳平安同樣雙手撐在長凳上,笑道:“還記得上次我們登上天闕峰山頂嗎?是不是覺得我很怪?”

    裴錢使勁點頭:“記得很清楚哩,你當時做了件怪事,站得筆直筆直的,還扶了扶頭頂的玉簪子,可不就是書上講的正衣冠嘛。青虎宮那些個家伙,你又不認識,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為啥要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都沒能想明白,后來就不去想了?!?/br>
    陳平安眼神恍惚,抬頭望向遠方,輕聲道:“早些年,在家鄉小鎮的大門口,我當時就站在鄭大風身邊,隔著一道木柵欄大門,第一次遇見了外鄉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們的神態……我從小就眼力好,記性也不錯,所以一直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br>
    陳平安停頓許久,輕聲笑道:“所以我練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變成那些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螻蟻的眼光,看待別人,看待我們這個人間?!?/br>
    這可能是陳平安第一次這么認認真真,跟眼前這個黑炭小丫頭說著書本之外的道理——屬于陳平安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然后伸向裴錢那邊,看似隨意道:“我們每個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說呢,就像是在告訴這個世界,你讀過多少書,知道多少道理,受過多少苦難,記住了多少父母無聲的教誨。所以我不希望別人看到我的時候,會覺得原來陳平安的爹娘,還有陳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這么個人?!?/br>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現在不懂沒關系,年紀小嘛,我像你這么大歲數……”陳平安啞然,有點說不下去了。

    笑了笑,陳平安將所有瓜子交到裴錢手上,自言自語道:“齊先生的先生說得對,小小年紀要有朝氣,我做不到,過了歲數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書院的小寶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個肩上有楊柳依依,一個肩上有草長鶯飛,一個肩上有清風明月,多好,一想到這個,我就會開心,很開心?!?/br>
    裴錢“哇”了一聲,嘿嘿笑道:“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上哪兒找第二個去哦?!比缓笮∨⒁查_始憂愁起來,“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要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后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外面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著等我呢!”

    小女孩唉聲嘆氣起來,又道:“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了,么(沒)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br>
    陳平安也晃著雙腳,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對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蕩著雙腿,裴錢想了半天,輕輕說道:“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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