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太平山不太平
俱傷,元神受損,一個不到百歲的年輕地仙,竟然淪為風燭殘年的境地,生機衰敗,腐朽不堪,比千歲高齡的老元嬰還要慘淡。在那之后,年輕元嬰便以“天無絕人之路”為理由,下山游歷,最終與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廝殺慘烈,后者以失去轉世機會,引來一尊遠古魔頭的分身降世,年輕元嬰最終竟是尸骨無存。 那塊太平山祖師堂玉牌沒了,遮蔽天機的重器也毀于一旦。 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賦的年輕道士,坐在臺階上,背對著白猿,微笑道:“鐘魁,黃庭,是必須要死的。尤其是鐘魁,他不死,不只是儒家未來多出一位學宮大祭酒那么簡單。大戰過后,生靈涂炭,自然就輪到了鬼魅陰物橫行天下,咱們家鄉那邊有個老家伙,剛好擅長此事。如果儒家有個鐘魁,到時候我們陣營當中,死的可能是這么多個你了?!?/br> 他高高舉起胳膊,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語氣,道:“最少!”然后年輕道士又伸出彎曲的剩余雙指,哂笑道:“其實是這么多,方才是怕嚇到你?!?/br> 白猿嗤之以鼻,自然不信。五個自己,那就是五個十二境劍修!那個被它三招斃命的鐘魁,有這本事? 年輕道士雙手輕輕拍打膝蓋,道:“如今你躲著當老鼠,好歹還有個盼頭。扶乩宗那位,害我謀劃失敗,活該給人追殺到了海上。它運道不如你太多,哪怕入了海,還是難逃一死,現在就看那兩個慢悠悠趕去的家伙,誰能撿到這個大漏。不過十二境的修為,臨死一擊,說不定還能拉個人陪葬。我回到家鄉后,就不與他的子孫計較太多了?!?/br> 白猿皺眉道:“坐鎮桐葉洲天幕的那位儒家圣人,連我都找不到,要想找出你,豈不是更難,你為何要急著離開?” 那位文廟七十二神像圣人之一,職責就是監督桐葉洲版圖的動向,在他眼中中五境練氣士、武道宗師和人間帝王將相的映象,不過是人間星火點點,密密麻麻,即使是太平山一役,圣人到底也只能注意到兩團炸開的稍大螢火而已,然后才會運轉神通,視線落在了太平山那邊。 神人掌觀山河,極其不易,國與國、洲與洲之間,亦有一道道無形的天然屏障。 穗山之巔,老秀才那般喜愛自己的閉關弟子,也不過是掐訣推衍而已。 若是有煉化之物被想要關注之人攜帶在身,則兩說,找到此人會容易許多??梢悄侨擞辛苏诒翁鞕C之物,又是難如登天的境地了。 年輕道士雙手抱住后腦勺,向后躺去,背靠著臺階,道:“為了不讓太平山搜尋到我頭上這頂祖師堂芙蓉冠,我主動壞了它的品秩。本來呢,再支撐個五六十年,還是可以的,但現在那個在天上年復一年畫地為牢的儒家圣人,提前來到人間,可就不好說了。那位陪祀文廟的圣人,是必然會找到我的。在他找到我之前,我必須再做點事情。既然謀劃失敗了,與最早預期偏差了不少,好歹要再惡心惡心他們,比如說,殺個陳平安,再殺個黃庭之類的,不急,看情況吧?!?/br> 白猿默然,這些陰謀,實在不是它擅長的。 年輕道士微笑道:“被找出來,我才能夠保留一絲勝算。當然了,不能讓他們找得太輕松了,不然儒家會懷疑的。一定要讓那位儒圣找得辛苦一些,才天衣無縫,讓他們一點點抽絲剝繭,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或者是之后黃庭的死,就是線頭。不然灰溜溜跑回家鄉就有苦頭吃嘍,說不定就要被驅逐到那片山脈之中,自生自滅,然后給那個瞎子當苦役,我可就真輸了個底朝天。一想到這個,我就有些愁啊?!?/br> 白猿一想到蠻荒天下的那個古老傳聞,也有些悚然。 年輕道士嘖嘖道:“確實有些懷念家鄉的味道了。在這兒,太束手束腳了,既要防著頭頂巡視的儒家圣人,還要忌憚那個神神道道的觀道觀觀主,很是辛苦啊。若是沒有后者,我在桐葉洲的布局,其實要輕松很多,無須刻意繞開他嘛。黃庭算是運氣好,有我這個前車之鑒,給咱們那位脾氣暴躁的祖師爺丟進了道觀中。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見一見那個臭牛鼻子啊……”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破廟那邊,裴錢突然捂住雙眼,滿地打滾,指縫之間,仿佛有日光、月輝迸射而出。片刻之后,這邊的地底瀆別宮鎖龍臺附近,就出現了一位高大老道人,冷笑道:“哦?” 桐葉洲西邊海上,一頭現出千丈真身的大妖,掀起滔天巨浪,瘋狂逃竄,身后有數道身影御風尾行。 海上,有一名劍修,心情煩躁,既不愿意給誰當那狗屁護道人,可是內心深處,又有些擔心桐葉洲的亂局,殃及那個小齊給予所有希望的年輕人。 實在不愿現身人間,便在海上御劍散心,左右徘徊不去。 剛好,劍修名叫左右。 見著了那頭已經識趣換了逃亡路線的受傷大妖。 可他心情實在糟糕,就一劍遞去,將其斬殺了。 魏羨身披甘露甲西岳,在得到陳平安首肯后,趁朱斂牽制住大半隨軍修士之時,試圖直搗黃龍,找機會宰了那皇子劉琮,哪怕換命都無所謂。 隋右邊斬殺了草木庵仙師徐桐后,許輕舟哪怕明知劉琮會遷怒整個家族,仍是二話不說,擅自離開這座山頭,返回蜃景城,與擔任征西大將軍的爺爺商量對策。作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將種門庭,又扎根蜃景城數代之久,許氏雖忌憚大皇子劉琮,卻不至于束手待斃。 坐龍椅的,還是當今陛下劉臻,而不是劉琮。真與劉琮撕破了臉皮,大不了許氏就鐵了心投靠二皇子,換一條真蛟扶為龍。 盧白象所處戰場,戰況依然膠著。大泉邊軍這五千死士,不愧是劉琮的麾下嫡系,知道軍法森嚴的厲害,哪怕被殺得肝膽欲裂,眼睜睜看著袍澤一個個死于那人刀下,依舊不惜性命,瘋狂撲殺而去。實在是太慘烈了,一些個鐵石心腸的督軍校尉雖然滿臉淚水和雨水,但仍然恪盡職守,無論是誰,膽敢怯戰而退者,斬立決!隱匿暗處的武學宗師和隨軍修士,都看得于心不忍。 仙氣縹緲的游仙詩,興許寫得出山上的神仙風采,可從沒有任何一首邊塞詩,真正寫得出沙場的血腥殘酷。 埋河水妖從別處山峰降落在地后,大踏步奔跑而來,若有樹木阻擋道路,一手拍去。 陳平安看那來者的聲勢,心中有了決斷。 他將原本袖中右手雙指間的那張符箓,換成了疊在一起的三張符箓。 當初在碧游府,鐘魁向陳平安借了那支小雪錐,作為報答,畫了三張符箓可結陣的三才兵符,又稱“鐵騎繞城符”。畫符時,鐘魁運一口浩然氣,筆下有米粒大小、披掛銀甲、身騎白馬的百余騎武將,在符紙上沖鋒而出,排兵布陣,策馬而停,最終變作了一筆一畫的符箓圖案。 之后陳平安自掏腰包,拿出兩張金色材質符紙,和一張圣人文稿的青色符紙,鐘魁苦兮兮地按照陳平安的要求,分別畫了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銜珠雷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墻的破障符,以及最后一張品秩、威勢遠遠超出井字符的鎮劍符,被鐘魁譽為“投袂劍起,澄凈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此時,不敢現出真身的埋河水妖沖殺而來,距離陳平安已經不足百步。 陳平安緩緩走出屋檐,往右手邊走去,很快雙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離。陳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純粹真氣點燃,迅猛出袖,陳平安心中默念道:“列陣在前!” 埋河水妖哈哈大笑,腳步不停,一個縱身而躍,殺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輕人,譏笑道:“武夫耍符,也不怕讓大爺我笑掉大牙?” 只是很快這頭埋河水妖就半點都笑不出來了。三張金色符箓本體燃燒殆盡后,身形猶在空中的水妖驚訝地發現,虛無縹緲的三張符,開始圍繞著他疾速旋轉。水妖氣沉丹田,使了個千斤墜,匆忙落地之際,三張符箓之中各有一名白馬銀甲的虛幻騎將,持矛沖殺而出。 水妖厲色道:“去死!”身形一擰,旋轉一圈,迅猛三拳打爛那三名騎將。 只是源源不斷有騎將沖出符箓,不多不少,一次三騎,無聲無息。 埋河水妖如被困戰陣中央,仍是毫不畏懼,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殺那些策馬沖出符箓的騎將。 每當壯漢轉移戰場時,三才兵符的三張符箓就隨之飄蕩,始終保持原先距離。 埋河水妖殺得興起,兇相畢露,只覺得酣暢淋漓,大呼痛快。 三張鐵騎繞城符,短暫困住并且消耗一名幾乎結成金丹的水妖,并不難,甚至是逼迫它現出真身,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這頭埋河大妖,絕無可能。 陳平安自然對此心知肚明。 留在山巔的書院君子王頎,在耐心等待陳平安的破綻,陳平安何嘗不是在尋找一線機會,以符鎮殺或是一劍斬殺陣中水妖。 大雨依舊,暫時還沒有變小的跡象。 埋河水妖被那三張古怪符箓給糾纏得心煩不已,怎的,這些個騎將,就打殺不絕了?這都已經被他打碎了幾騎了?一百五十?兩百? 它越來越覺得形勢不妙,那個站在三十步外的年輕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著自己破開符陣,再來一場狗屁的君子之爭!尤其是它眼角余光中的那根枯枝,總是讓它有些心神不寧,不對勁,絕對有古怪! 不管了,你王頎當那縮頭烏龜,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懶得管你如何跟大伏書院講道理。 身上已有多處細微傷口的埋河水妖,眼瞅著大雨的聲勢就要下降,此時再不占盡天時,到時候現出真身的威勢就要驟減。 這頭水妖雙眸雪白一片,虬結的肌rou開始極度扭曲。 山巔王頎顯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里還管這些,大地驀然震顫,現出巨大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身軀長達百丈,頭顱就擱在它原先的立足之地。 尚未靈氣殆盡的鐵騎繞城符便跟著拉開距離,依舊有鐵騎向這頭水妖沖鋒而去。 一些個躲在兩側伺機而動的大泉邊軍,直接被黃鱔大妖的身軀一彈而開,倒飛出去的時候七竅流血,數十人或傷或死。 大雨淋在水妖身上,滑落在山上后,沒有滲入泥地,而是迅速匯聚成了一條溪澗。 陳平安認出了這頭大妖的身份,正是在埋河水底與水神娘娘廝殺的黃鱔大妖??磥砩巾斈莻€藏頭藏尾的高人,無疑是書院君子王頎了。 陳平安雙指拈著那張鐘魁說是“五龍銜珠”的龍虎山正法符箓,灌入真氣后,丟向埋河水妖頭頂。 果真有五條十余丈長的“纖細”蛟龍,盤旋空中,口銜白珠,身旁有雷電縈繞。 埋河水妖剛剛以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時候,不承想頭頂出現了五條隱隱蘊含天威的蛟龍,心神微微凝滯之后,發出震天響的一聲咆哮嘶吼,開始劇烈掙扎,想要掙脫鐵騎繞城符的圍困,盡可能少挨幾顆“雷電珠子”。 鐵騎持矛,一次次刺入鱔妖身軀之中,任由埋河水妖的身軀將自己一掃而散,身形與靈氣一同消散,重歸天地間。 一條蛟龍張開大嘴,一顆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頭顱,山頭顫抖。 又是兩顆,分別砸在水妖七寸與尾巴上。不只是身軀劇痛而晃動,水妖的魂魄與金丹都一起顫抖起來。 唯一的好處,就是迸發出來的巨大沖勁,總算撞碎了那三張該死的兵符。 一道青色長虹從別處山頂落在這座山頭的樹干上,以心聲請求陳平安道:“你我雙方就此收手,我讓劉琮立即帶兵離開,如何?” 王頎說出這番言語的時候,咬牙切齒,那頭埋河水妖,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一條銜珠蛟龍吐出雷電寶珠后,就會自動渙散消失。 陳平安沒有任何停手的念頭,最后兩條蛟龍自然而然、毫不猶豫地吐出蘊含天地萬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寶珠。 五條蛟龍已經不見,可那五顆珠子卻死死鑲嵌于埋河水妖的身軀之中,從頭顱到尾巴,當最終連成一線后,大放光明。水妖身軀之中,雷電迅猛游走,最終形成一條幾乎與水妖身軀等粗的巨大閃電。 與陳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變原先策略,劃出兩條流螢,分別刺入埋河水妖燈籠大小的眼眸中。 隋右邊亦是駕馭那把不知穿透過多少心口的癡心劍,精準釘入埋河水妖的頭顱之中,一穿而過,整把長劍直接沒入頭顱下邊的地面,足見其鋒銳程度。 而王頎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出手,都有必殺之心。 陳平安以手中枯枝為劍,一掠而去。 天地間的這場大雨,仿佛瞬間全部被君子王頎駕馭,一滴滴改變了降落軌跡,千萬滴雨珠,悉數激射向陳平安。 一劍過后。 樹枝上再無王頎的身影,陳平安站在書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蕩起一陣漣漪,將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彈開。 堂堂書院君子王頎,竟然避戰而退了。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無法駕馭身軀下已成溪澗規模的雨水,血水與雨水一起滲入泥土。 陳平安手中的枯枝化作齏粉。之后他一掠去了埋河水妖頭顱那邊,在空中伸手一抓,將癡心劍握在手中,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顆頭顱。 大雨漸漸停歇,山上甲士開始撤退下山。 魏羨終究沒能擒下大皇子劉琮,只殺了一名誓死護主的劍修,只得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由著劉琮退往山腳。 朱斂受傷最重,卻一次沒死。 盧白象往埋河水妖尸體這邊走來,這才有機會拔掉身上那幾支特制箭矢,沒有隨手丟掉,一把握在手中,狹刀停雪已經被收回鞘中。 桐葉洲西海上,那頭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被人一劍當場斬殺,大如山峰的整顆腦袋,像被一根絲線切割而過,齊齊整整墜入海中,長如山脈的尸體倒還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一路追殺至此的三位桐葉洲大修,心思各異。 太平山當代宗主宋茅倒持長劍,劍尖朝后,以示誠意和感激,朗聲道:“太平山宋茅,謝過前輩助我們一臂之力,斬殺大妖!” 只是那名一身劍氣瘋狂流瀉如瀑布的劍修,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 桐葉宗掌管宗門戒律以及譜牒的一位老祖師爺,臉色陰晴不定。 這一路銜尾追殺大妖,只有宋茅傾力而為,全然不顧自身性命,恨不得與那頭大妖同歸于盡,只是宋茅雖是太平山名義上的第一把交椅,修為卻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為山門井獄變故,又不敢攜帶其中一把護山仙劍,所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這位桐葉洲仙家執牛耳者的桐葉宗祖師爺,則是不愿拼著修為受損擊殺大妖,一頭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為堅韌,哪里是好對付的。大局已定,這頭畜生必然逃不出三人視野,鈍刀子割rou,慢慢來就是,急什么? 所以此次奉命出山,這位玉璞境桐葉宗老祖師爺將其視為一樁美差,斬殺了那頭禍亂扶乩宗的大妖,有功德在身不說,還可以讓死了道侶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所以雖然這一路追殺,藏藏掖掖,沒有祭出鎮門之寶,內心深處,卻對大妖勢在必得。 玉圭宗掌握那座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面如冠玉,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獨子姜北海還要年輕英俊。此刻他滿臉笑容,顯然海上那名劍修宰了大妖,讓那桐葉宗老祖師爺算盤落空,他心情極好,畢竟他可沒有攜帶殺力巨大的宗門仙兵。為了好朋友陸舫的劍道,他偷偷去了趟藕花福地,等于是在桐葉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內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將他推了出來。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極怠工? 身穿道袍、頭頂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雖然心中略有不悅,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對方眼高于頂,全然不將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自有他的底氣在,就是實在想不到,桐葉洲何時出現這樣劍術通天的劍修了?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對方的心性和背景,不知道那人為何出劍,是借機撿漏殺妖證道分功德,還是純粹的路見不平?會不會貪圖那頭大妖一身是寶的尸體?甚至是要全盤收入囊中,不許三人染指分毫?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尸體,只是此次桐葉洲大亂,此妖是明面上的罪魁禍首,與背劍白猿那頭老畜生遙相呼應,才使得桐葉洲中部妖魔橫行,所以必須要將尸體搬回去,讓儒家書院過目,再由書院出面,請陰陽家推算天機。 宋茅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 那古怪劍修望向桐葉宗老祖師爺,說了兩個字:“不服?” 在整個桐葉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師爺,說了一番暗藏殺機的話語:“這頭大妖最好是留著性命被帶回桐葉宗,說不定能問出更大的陰謀來,不然我們三人,何必追殺如此之遠?你卻一劍殺了,斷了線索,我們還如何順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好巧不巧,桐葉宗西海如此廣袤,你怎么就剛好出現在大妖逃亡的路線上?” 玉圭宗姜氏家主臉上笑意不變,他是從來不嫌熱鬧大的。 宋茅正要說話,那瞧著不過是個中年男子的陌生劍修,淡然道:“那就干啊?!?/br> 從頭到尾,劍修就說了這么兩句話。 不服,就干。 這哪里是山上神仙的做派,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練氣士都未必如此粗鄙,底層的江湖武夫還差不多。 宋茅已經來不及當個和事佬。 陌生劍修又是一劍,只是這次遞向了“不服”的桐葉宗老祖師爺。 那位老神仙臉色劇變,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趕緊祭出一件煉化千年的本命法寶,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禮樂大鐘。鐘為八音之首,這口煉化后高不過一臂的青銅古鐘,法相高達十數丈,懸在桐葉宗祖師爺的頭頂,將老人籠罩其中。古鐘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圣人的銘文,此刻大如拳頭的文字迅速流轉,老人屹立其中,可謂寶相莊嚴。 只是那一道劍氣當頭劈下后,以為至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人,卻發現身前古鐘法相直接被劈裂開來,于是再不敢有絲毫托大,連人帶本命青銅古鐘一起倒掠出去,希冀著在自己倒退千百丈之后,劍氣氣勢能夠衰減。 退了再退。 長達十余里的海面之上,出現了一條久久沒有被海水填平的溝壑。當劍氣終于消失時,眼見手中托著的那座本命古鐘上邊出現了一條細微刮痕,桐葉宗老祖師爺面無人色,震撼之外,更是心疼不已。 這需要他耗費多少天材地寶才能修繕如新??!那劍修隨手一劍,怎么可能有此威勢? 別說是桐葉洲,更別提北邊那個小地方寶瓶洲,就算是婆娑洲,也不該有此劍仙!煉化一條大江作為腕上飛劍的曹曦——負責看守鎮海樓之人,也絕無此劍氣! 劍修一劍劈退老修士,滾那么遠去,總算不礙眼了,轉頭對另外一人問道:“熱鬧好看嗎?” 姜氏家主臉上笑容立即僵硬起來,抱拳賠罪道:“多有失禮,還望劍仙前輩恕罪?!?/br> 劍修冷笑道:“前輩?你歲數比我可大多了?!?/br> 這位姜氏家主在桐葉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死豬不怕開水燙,正色道:“修行路上,達者為先。我姜尚真哪敢與前輩相提并論?!?/br> 劍修不再理會這個聽都沒聽說過名字的姜尚真,望向更遠處那個心有余悸的老頭子,問道:“你身上好像帶著擅長攻伐的重寶,還不錯,給我看一眼?” 那位剛吃過大苦頭的桐葉宗老祖師爺,大致曉得了這個劍修的脾氣,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還火暴,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門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劍修不會罷休,萬一來一句“既然拿都拿出來了,別浪費了,干脆互換一招,試試斤兩”,那自己到底是接還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邊看著;接了,接住對方一劍倒還好,接不住,莫不是要為那頭斃命大妖陪葬? 老祖師爺再不敢擺譜,趕緊說道:“攜帶宗門重器,只為順利殺妖,不可隨便現世?!?/br> 他心中腹誹不已,世間竟有如此跋扈不講理的劍修,儒家圣人都在干什么?也不管管? 不等老修士覺得我已經如此退讓示弱,你稍微有點腦子,也該見好就收了,劍修就已經問道:“你不拿出來,怎么接得住我第二劍?” 桐葉宗老祖師爺氣得火冒三丈,真當我是泥菩薩沒半點脾氣了? 姜尚真板著臉,心中偷著樂。 早看不慣桐葉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臉了,不只是他,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尤其是自家老宗主,這輩子屈指可數的幾次大動肝火,幾乎全部是拜桐葉宗修士所賜。 此時太平山真君宋茅沉聲道:“如今桐葉洲妖魔亂世,懇請劍仙前輩今天不要出劍?!?/br> 劍修收回視線,轉而望向宋茅,道:“那你來接這一劍?” 宋茅毫不猶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葉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場,會傳訊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處,太平山絕不怨恨前輩!” 劍修念叨了兩聲太平山后,像是記起了什么,破天荒笑道:“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還不錯,桐葉洲也就你們上得了臺面,其余不值一提?!?/br>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那劍修壓下滿身劍氣些許,作為自己不再出劍的表態。算了,記得小齊曾經提起過這個太平山,說了句什么來著——素有古風俠氣? 劍修說道:“大妖尸體你們只管拿走?!?/br> 宋茅如釋重負,收劍入鞘,抱拳道:“謝過劍仙前輩殺妖?!?/br> 劍修猶豫片刻,望向三人,問道:“可有人認識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宋茅和桐葉宗老祖師爺皆是惘然不知。 姜尚真在心中迅速權衡一番,之后笑道:“我剛好知道?!?/br> 劍修問道:“怎么說?” 姜尚真以心聲對這位劍術通神的古怪劍修,簡明扼要說了藕花福地的見聞遭遇。 劍修點點頭,不以為意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還算湊合吧?!?/br>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前輩是否需要我幫忙看顧一二?” 劍修斜眼,不屑道:“你配嗎?” 姜尚真無奈苦笑,不再說話。 劍修就此遠去,與桐葉洲越來越遠。 他左右可懶得給誰當什么護道人。 等到那名劍修遠離此地,姜尚真嬉皮笑臉道:“果然還是咱們浩然天下更有趣些?!?/br> 宋茅好奇問道:“你認識這位大劍仙?” 姜尚真笑而不語。 小心翼翼回到兩人身邊的桐葉宗老祖師爺,冷哼一聲,“此人劍術是高,就是……” 姜尚真幸災樂禍道:“就是如何?” 老祖師爺硬生生將到了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是真怕了那家伙的出劍,太不講理了。 下一刻,老祖師爺覺得自己真是祖墳冒青煙了。原來那名劍修已經轉瞬而返,他瞥了眼老修士,給姓姜的撂下一句話:“這頭大妖的妖丹歸你了?!?/br> 姜尚真抱拳笑道:“晚輩知道如何做?!?/br> 劍修左右,再次就此遠離人間。 桐葉洲那條破碎龍脈的瀆別宮中,白猿看到了一位身穿道袍的高大老人。 年輕道士笑容尷尬。 老道人笑問道:“心想事成,開不開心?” 年輕道士苦澀道:“很是意外了?!?/br> 坐在鎖龍臺上的白猿,雖然做不出年輕道士這種禍亂半洲的陰謀布局,但是修行數千年,眼力還是有的。 眼前的是觀道觀觀主,那個據說誰都找不到的東海老道人。 想要進入藕花福地,世人就只能找到那個背負金黃大葫蘆的小道童,一幫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耐著性子與一個小家伙談買賣。 年輕道士站起身,問道:“老道長來此,是要替天行道,殺我了事?” 老道人譏笑道:“天都塌了,哪來的替天行道。我來此地,是想看看,誰有這膽子和本事,敢覬覦我送出去的那把桐葉傘?!?/br> 年輕道士恍然道:“是那把小丫頭隨手撐在手中的油紙傘?”他嘆息道:“早知道那陳平安與老道長有關,我可不敢冒犯,自找苦吃不是?” 老道人與年輕道士擦肩而過,一步步拾級走上那座鎖龍臺,道:“我對人間沒有興趣,不殺你。也該讓某些安樂窩里的人長長記性了,不然早忘了那些老骨頭們當年做了什么?!?/br> 年輕道士轉過身,笑著跟在東海觀道的老道人身后,步步登高,道:“謝老前輩法外開恩?!?/br> 有老道人這番話,他在桐葉洲的謀劃,哪怕提早泄露,仍可算是成了一半,因禍得福也說不定。 重返蠻荒天下后,至少不會被放逐到那片山脈中去,給一個瞎子當苦力了,年復一年搬動一座座山岳,放在這里擱在那邊的,別人覺得好玩,身處其中的大妖,有哪個不是覺得生不如死?關鍵是不知怎么回事,蠻荒天下的那些霸主,似乎從未想過要聯手將臭瞎子這個大釘子拔出,丟到劍氣長城那邊去。 老道人走到鎖龍臺上,瞥了眼如臨大敵的白猿,點點頭,道:“小畜生還算有點意思,我便順勢而為好了,記得在藕花福地,拿出你的那門背劍術?!?/br> 剎那之間,已無仙劍可背的太平山白猿,在鎖龍臺上消失不見。 年輕道士心思急轉,默默推衍,嘴上問道:“白猿已經不在,老前輩不如開門見山,想要我做什么?” 老道人反問道:“你的本心想要做什么?” 年輕道士坦誠道:“說了會死在這鎖龍臺,還是不說了?!?/br> 老道人有些失望,道:“我已經給了你機會,你一個真身巔峰距離十三境只差毫厘的大妖,卻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所以錯過了一樁天大機緣。當初劍氣長城陳清都,借了陳平安一把佩劍,為的就是將某些因果轉嫁到陳平安的肩上。你要是殺了他,你與蠻荒天下有大功德,我呢,也可以趁機將陳平安收入道觀之中,既可以氣死那個老秀才,也可以讓自己蒲團的位置抬高一大步?!?/br> 年輕道士心頭大震。 老道人笑道:“現在晚了?!?/br> 年輕道士一跺腳,悔恨不已。腳下那座古老鎖龍臺轟隆隆作響,鎖龍臺外邊的漆黑虛空,不斷電閃雷鳴。 老道人說道:“你如果是人,在浩然天下當個縱橫家,前途是不錯的,當個陰陽家嘛,資質不太行?!?/br> 年輕道士無奈點頭,道:“確實如此?!?/br> 老道人突然說了一句用意極深的話語:“其實你們這些兩座天下的晚輩,如果生得更早一些,能夠僥幸活到今天,很多都是不差的?!?/br> 年輕道士陷入沉思。 老道人雙手負后,伸手一抓,鎖龍臺外那些電閃雷鳴,紛紛破開禁制和規矩,竄入鎖龍臺內,在老道人手心匯聚一團,最終形成一個拳頭大小的雷電圓球。 這一幕看得年輕道士不得不中止思緒,苦笑不已。 這就是差距了,甚至與境界高低無關。 老道人將那顆雷電收入袖中,輕聲道:“老秀才很看不起的諸子百家,其中有個人,卻為這世道泄露了一句最大的天機?!?/br> 年輕道士眼神炙熱,抱拳道:“懇請老前輩為晚輩解惑!” 老道人轉過頭,眼神冷漠,沉聲道:“你一個妖族,口口聲聲喊我前輩,自稱晚輩?罵我是老畜生不成?” 不給年輕道士任何機會,一個本就殘缺不全的魂魄從那具精心挑選的皮囊中飄蕩而出,被老道人伸手掐住脖子,而“太平山年輕道士”的身軀則癱軟在地,然后跟白猿如出一轍,憑空消失。 只有那頂道家的芙蓉冠,留在了鎖龍臺上。 老道人隨手一揮,大妖魂魄依舊是年輕道士模樣,被重重砸在地上,臉上痛苦不已,哪怕如此,他仍是趕緊將那頂芙蓉冠馭入手中,匆忙戴在頭上。 雖然當初為了成功越過那堵劍氣長城,只能夠以一魂四魄讓人藏起,這才離開蠻荒天下,走入那座倒懸山,最后來到這座桐葉洲,可是在浩然天下修行了這么久,一身皮囊又屬于絕佳,所以最終仍是躋身了十二境仙人境。 可他在老道人手底下,全無還手之力。 老道人緩緩道:“有人曾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br> 靠著那頂芙蓉冠穩固魂魄的大妖,艱難道:“是名家那位開山鼻祖不算最著名的學問之一,我在各家書籍上見過許多次,只是不曾認真思量?!?/br> 老道人譏笑道:“所以說你們蠢啊?!?/br> 只剩下魂魄而無rou身的大妖,頭戴芙蓉冠,心中惴惴,從未如此懷念家鄉。 老道人轉過頭,微笑道:“那把你的‘當年遺物’狹刀停雪,上邊的禁制,我已經抹掉,你會不會介意?” 大妖搖頭不言。 老道人笑道:“連個馬屁都不會拍,活該你遭此大難?!?/br> 大妖一頭霧水。 老道人已經一步跨入虛空,走了。 陳平安鋪開隋右邊那幅本命畫卷,丟入一枚金精銅錢。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師,便下了一場小雨。 初冬時節,雨水雖然不大,可還是有些惹人厭煩。 一行四人走在街上,左右張望,嘖嘖稱奇。為首的那個年輕人,雌雄莫辨,很是俊美,大冬天手持折扇,沒有打開,輕輕敲打手心,落在南苑國百姓眼中,若非實在長得好看,不然就真是附庸風雅的大俗人一個了。 有個名叫曹晴朗的蒙童,原本已經從自家陋巷走到街上,只是突兀下了場雨,只得跑回家拿了把油紙傘,這會兒走到街巷拐角處,遙遙看到了那一行人,滿懷著希望,瞪大眼睛望去,可依稀看到那位年輕公子哥的面容后,便有些失望,獨自一人,快步走向學塾。種夫子授課,最不喜歡別人遲到。 曹晴朗看不太清楚那位公子哥,后者卻將他看得一清二楚。 作為保留一身修為,以真身和完整魂魄落在藕花福地的謫仙人,陸臺一落地,就躋身了最新的天下十人之列。 至于身后三名扈從,一樣的待遇,卻受限于在浩然天下打下的底子不厚,而且年紀也輕,所以撐死了就只是這座江湖的二流頂尖高手,距離一流宗師還有些距離——差點在那場劫難中心神崩潰的桓蔭,改換門庭,投靠了陸臺的年輕道士黃尚,城府深重的飛鷹堡外姓俊彥陶斜陽,正是頭頂五岳真形冠的金丹邪修釘入飛鷹堡內部的棋子。 如今三人都是陸臺的記名弟子。 陸臺來到毗鄰狀元巷的一條街上,這里有一座小宅子,曾經是丁嬰和鴉兒進入京城后的落腳處,算是魔教在南苑國的一處據點。大戰落幕后,國師種秋一直留著這棟宅子。陸臺笑道:“從今往后,這就是我的私宅了?!?/br> 他轉過頭,對三人吩咐道:“黃尚你去湖山派,能夠從俞真意手上學到多少本事,看你自己的造化。 “至于陶斜陽和桓蔭,這座福地,你倆隨便晃蕩。陶斜陽可以多留心龍武大將軍唐鐵意,桓蔭可以接近塞外那個臂圣程元山。 “甲子之后,你們要是沒辦法躋身天下前十之列,那就乖乖變成這座福地的養料好了。自求多福吧。已經送了你們各自保命的物件,要是還淹死在這座小小的江湖里,我覺得帶你們下來,簡直就是浪費錢?!?/br> 陸臺揮揮手,三人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不遠處站著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正是曹晴朗眼中的種夫子,今天不是頑劣貪睡的學塾蒙童們遲到,反而是這位不茍言笑的老夫子自己遲到了。 陸臺笑望向國師種秋,道:“我與陳平安是朋友,種國師的風采,我已經親眼領略過,所以我選擇扎根在南苑國?!?/br> 種秋點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但還是希望你不要毫無顧忌,哪怕你是陳平安的朋友?!?/br> 啪的一聲,陸臺打開素雅竹扇,輕輕扇動清風細雨,笑瞇瞇道:“有沒有想過六十年后,去看看外邊的風光?” 種秋搖頭,轉身離去。 陸臺不以為意,轉頭看著宅門,經過一年的風吹日曬,張貼的門神已經略顯老舊,他自言自語道:“快過年啦,門神得換,春聯得貼,還要請幾個順眼些的漂亮丫頭當丫鬟。要不先去趟春潮宮,跟那簪花郎周仕討要幾個?” 在陳平安往畫卷丟入第二枚金精銅錢后,松籟國湖山派,下了一場細細綿綿的太陽雨,沒有人大驚小怪,除了那位貌若稚童、御劍升空的掌門大真人俞真意。 俞真意御劍懸停在極高處,天上大風吹拂得一身道袍獵獵作響,輕聲道:“風雨欲來?!?/br> 南苑國京城一棟官邸,有個少年剛剛從藏書樓捧書走出,突然有一物從天而降,就摔在他身前,少年嚇了一大跳。 仔細一看,是一頭滿身鮮血的小白猿,精瘦精瘦的。小家伙神色萎靡地躺在地上,眼神比那捧書少年還要迷茫。 藕花福地的北晉國邊境上,一個年輕道士喃喃站在湖畔,癡癡望著湖中鏡像,反復呢喃:“我是誰?我是誰?” 最后頭疼欲裂的他,抱著腦袋蹲下身。 破廟內,氣氛古怪。 所有人圍著篝火而坐,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辛苦了”。 朱斂拒絕了陳平安遞來的瓷瓶,說這點傷勢,拿來開筋動骨最合適不過,不用浪費少爺的靈丹妙藥。 然后他瞥了眼已是金身境的隋右邊,笑問道:“少爺,我對一句話百思不得其解?!?/br> 陳平安點頭道:“說說看?!?/br> 朱斂滿身血污,多處白骨裸露,仍是笑容如常,問道:“‘吃一錢后,十一到十,此后停步’,做何解?” 隋右邊猛然起身,殺氣暴漲,卻發現那把癡心劍被陳平安拿走后一直沒有交還給她。 隋右邊死死盯住佝僂老人,厲聲問道:“朱斂,你為何不早說?” 陳平安緩緩道:“應該是說每死一次,我用一枚金精銅錢將你們從畫卷再度請出后,你們未來的最高武道成就,就會從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武神境,跌落到第十境。吃了兩枚,就只能成為九境宗師,所謂的山巔境,一般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br> 隋右邊神色悲愴,殺氣更濃,既恨朱斂,更恨陳平安,無法抑制。 朱斂笑呵呵道:“明白了,感謝少爺為老奴解惑?!?/br>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徑直走向廟外,頭也不回道:“隋右邊,你隨我出門一趟,我有話跟你說?!?/br> 廟內隋右邊眼神冰冷。 陳平安仍是沒有回頭,跨過門檻,繼續道:“一炷香內,你不出門找我,我就把畫卷燒了,你欠我的兩枚金精銅錢,可以不用還?!?/br> 隋右邊這才面無表情地走出破廟,快步跟上那個走在山路間的背影。 陳平安在隋右邊跟上后,似乎毫不在乎她會不會暴起殺人,緩緩說道:“心境壞了,以后還練什么劍?你隋右邊若是只有這點心志,我看你其實根本就不用練劍了,反正有沒有東海老道人的束縛,你都走不到最高處?!?/br> 隋右邊手指微動。 陳平安在前邊依然緩緩而行,淡然道:“你會死的。你真想死的話,在你死前,我還有話要說給你聽?!?/br> 隋右邊默然。 一刻鐘后,陳平安和隋右邊一前一后,返回破廟。 隋右邊雖然臉色奇差,但是心境似乎有所好轉,半點殺氣也無,也沒了要破廟所有人一起為她武道崩塌而陪葬的瘋狂死志。 兩人再次坐在火堆旁。 陳平安接過裴錢的飯碗和筷子,開始吃今晚的第二碗米飯。馬屁精裴錢蹲在他旁邊,雙手托著一小壇子腌菜。陳平安環顧四周,笑問道:“你們到了這座陌生天下,有什么想法嗎?” 四人沉默片刻,盧白象率先開口笑道:“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愿得大逍遙?!?/br> 朱斂嘿嘿笑道:“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當啷響。愿得美人心?!?/br> 魏羨想了想,說了句符合他開國皇帝身份的話:“殺盡百萬兵,寶劍血猶腥?!?/br> 裴錢瞪眼道:“老魏,屁咧,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魏羨點點頭:“這話是南苑國文人送我的詩句,要是我自己吟詩的話,應該是……大雨嘩嘩下,柴米都漲價。板凳當柴燒,嚇得床兒怕?!?/br> 裴錢這才點頭笑道:“老魏,這詩比前面那首好多了,我都聽得懂哩?!?/br> 魏羨笑納了,“嗯”了一聲,自夸道:“當年就有許多大文人說得誠懇,說我確是有些文采天賦的?!?/br> 裴錢翻了個大白眼。 隋右邊自顧自道:“愿隨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br> 陳平安最后望向身邊的裴錢,笑問道:“就剩下你了?!?/br> 裴錢驚訝地“啊”了一聲,羞赧道:“我讀書還不多,如今還不會作詩呢?!?/br> 陳平安扒了一大口飯,夾了一筷子腌菜,笑道:“我也沒讓你作詩?!?/br> 裴錢“哦”了一聲,神采飛揚,樂滋滋道:“那我可就真說了啊,不許生氣,不許罵我!” 陳平安點點頭。 裴錢大聲道:“我想讀最薄的書,吃最貴的菜,罵最壞的人,打最野的狗!” 陳平安差點被米飯噎到。 裴錢見機不妙,覺得大概是志向不夠大,瞥見腳邊的行山杖,趕緊補充道:“要不……再加一個戳最大的馬蜂窩!” 魏羨使勁板著臉道:“小小年紀,就有如此王霸之志?!?/br> 裴錢向那老魏咧嘴而笑,伸出大拇指,贊道:“還是老魏你上道!很有眼光哩,難怪能當個皇帝老爺。唉,就是如今窮了些?!?/br> 陳平安搖了搖頭,然后也跟著笑了起來。 破廟外面,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