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五千甲圍山
是能有隋jiejie一半漂亮,就開心死嘍?!彼逵疫厡τ谶@個小馬屁精,呵呵一笑。 裴錢最后回到陳平安身邊,莫名感慨道:“我以前在家鄉,總覺得如果吃土能吃飽,還吃不死人,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br> 陳平安說道:“我在書上看到,在這桐葉洲北邊,有一座山,那邊的觀音土,真的可以當飯吃?!?/br> 裴錢滿臉震驚:“泥土真能當飯吃?那我們要不要去背一籮筐?” 陳平安搖頭道:“不順路?!?/br> 裴錢的腦子里,總是會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她會很認真地詢問陳平安有沒有覺得每一棟屋子,每一棵樹,都像一個人?她的理由是窗戶就像是屋子的眼睛,大門是屋子的嘴巴,而葉子是大樹的衣裳。 陳平安反問那為什么冬天那么冷,樹木不穿衣服,夏天那么熱,反而穿那么多? 是哦,裴錢撓撓頭,覺得果然陳平安讀書多,更有道理一些。 這一路,除了裴錢偶爾瞎扯,陳平安和其他四人幾乎沒有什么話語交流。 說來不可思議,當下這徒步五人,竟然是藕花福地歷史上的五位“天下第一”。 陳平安行走之時,一直在反復咀嚼玉簡上那篇煉化口訣。 這天行走在山林青石板路上,朱斂輕聲詢問道:“少爺,怎么說?” 盧白象三人腳步如常,卻都已同時察覺到異樣。 陳平安說道:“不急?!?/br> 此次北上,陳平安一行人刻意繞開了大泉北方邊軍的一部分轄境,多走山路,就是為了避人耳目,防止有人尾隨跟蹤。 但是今天他們發現終于有人泄露了馬腳,只是此人來自何方勢力,是邊境偶遇,忌憚五人,所以必須來此查看,還是早有預謀,就是沖著陳平安而來,暫時不好說。 這天黃昏里,細雨綿綿,山路難行,在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他們經過了一座廢棄多年的破廟。裴錢樂開懷,總算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可以歇腳了。她的靴子和褲管沾滿了泥濘,每次抬腳都像有好幾斤重,哪怕撐著那把油紙傘,可斜風歪雨的,還是讓她的頭發黏糊在額頭上,十分難受。 陳平安讓裴錢停下,取出一張陽氣挑燈符,拈在指間,率先走入空蕩蕩的破廟,符箓并無點燃,這才讓廟門外的裴錢進來。 市井老話說墳地可睡,破廟別進,是有道理的。破敗荒廢的廟宇道觀,神祇消散后,除了容易有謀財害命的劫匪流寇駐扎,更容易招來四處飄蕩的鬼魅陰物在此盤踞,淪為藏污納垢的陰煞之地,蠱惑禍害過路的借宿人。陳平安在寶瓶洲與張山峰、徐遠霞同行時,就曾經遇上一頭小狐貍精,只不過像那頭狐魅那樣心善的山澤妖魔終究是少數,更多還是覬覦活人rou身、仇視路人一身陽氣的兇鬼惡煞。 破廟內神臺都倒塌了,泥塑神像也不知所終,梁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蛛網。 朱斂撿了些零碎枯枝,仍是不夠點燃一堆篝火,只得去外邊拾取、劈砍了些浸濕的樹木,花了不少時間才燃起火堆。 裴錢進了破廟后,立即又有了借口,跟陳平安討要一張符箓貼在額頭,說是她膽小,要靠符箓驅邪。 如今只有抄寫完了五百字的圣賢文章,她才有資格借一張符箓貼在額頭上顯擺。 陳平安要她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五百字,裴錢苦著臉說那她就不貼符箓了,今天太累,能不能下次再抄書。 看著滿身泥濘的凄慘黑炭小丫頭,陳平安點了點頭。裴錢如獲大赦,湊到陳平安身邊,詢問能不能瞅幾眼姚近之送她的那多寶小木匣。 本就是她的東西,只是一直放在陳平安的竹箱里頭。陳平安讓她自己去竹箱拿。裴錢小心翼翼取出做工精美的多寶小木匣,坐在陳平安身邊,卻背對著魏羨四人,盒子里頭的寶貝們,看也不給他們看一眼。 這份摳門小氣,估計是很難擰過來了,而且陳平安似乎也沒有刻意在這件事上,為難裴錢。 之前朱斂故意逗弄裴錢,將那根誰都碰不得的行山杖藏了起來,裴錢差點跟他拼命。 多寶小木匣分出大小不一的九個格子。 除了小巧玲瓏、木紋細膩的木雕靈芝,以及那幾枚前朝的孤品厭勝花錢,還有一塊包漿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道教的靈官神像,赤面髯須,金甲紅袍,眉心開有一枚天眼,形象威武生動。這塊棗紅令牌極小,應該是大戶人家從道觀請回的物品,讓家中晚輩懸佩,希望能夠為孩子驅邪護身。其余多是秀氣精美的女子裝飾物件。 裴錢抬頭悄悄詢問陳平安:“這里頭,哪件最值錢?” 陳平安身體微微后仰,瞥了眼多寶小木匣里琳瑯滿目的物件,道:“木靈芝和靈官牌,是不錯的靈器品秩,下五境的練氣士,能夠擁有其中一樣,就很幸運了?!?/br> 裴錢眼睛發亮,又問:“那到底值幾兩銀子?” 陳平安一記爆栗就敲下去,斥道:“別人好心好意送你東西,你總惦記著值多少錢!” 裴錢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道:“如果只有我,近之jiejie才不會送這么多東西呢?!?/br> 陳平安笑問道:“你這都知道?怎么看出來的?” 裴錢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笑瞇瞇道:“用眼睛看出來的唄?!?/br> 陳平安又抬起手,嚇得裴錢趕緊捂住腦袋,腿上的多寶小木匣差點摔落在地。 陳平安幫她扶住匣子,沒有真敲打她。 裴錢重新收好多寶小木匣,轉過身交給陳平安后,壓低嗓音道:“近之jiejie是真的漂亮,我覺得比……某個人更有女人味哩?!?/br> 陳平安不置可否,瞥了眼廟外,雨越下越大。 朱斂在忙著煮飯。 陳平安站起身,拎了根燒火剩下的樹枝,與劍等長,來到廟門口,站定后仰頭望向雨幕。 幾乎同時,朱斂四人都轉頭望向陳平安。便是盤腿坐在最遠處的隋右邊,都不例外,睜開眼后,雙手分別放在長劍癡心的一頭一尾上。 陳平安只是手握樹枝如握劍,始終紋絲不動。 久而久之,四人又回復到各自的狀態中。隋右邊又閉上了眼睛。朱斂繼續生火做飯。魏羨在破廟內四處逛蕩,蹲在墻根,手里拿著一塊涂抹著彩漆的破石頭,多半是這座破廟神像破碎后的遺留。盧白象在翻閱一本棋譜,是姚近之所贈,據說記載了白帝城城主與大驪國師崔瀺的“彩云十局”。盧白象對這本棋譜愛不釋手,一有空閑就取出翻閱,開卷有益。 等著生米煮成熟飯的間隙,朱斂掏出一本刊印粗劣的坊間艷情小說,裴錢壯著膽子湊過去想要偷看,被朱斂一把推開她的小腦袋。 裴錢看了眼盧白象手中的棋譜,看不懂,更不感興趣。下棋一事,她最厭惡,你一下我一下的,還要想半天,太沒勁,如果別人下一枚棋子,她能噼里啪啦連下三四枚,那才有些意思。 在已經可以聞到米飯香味的時候,陳平安輕聲道:“有一伙人往小廟這邊來了,你們先各忙各的,不用理會。餓的話就先吃飯?!?/br> 大雨滂沱,有一行人冒雨前行,往破廟這邊躲雨而來。 十數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個個身形矯健,人人挎腰刀,氣息沉穩綿長。 陳平安與姚家隊伍相處了這么久,一眼看出這些人必然是軍中銳士。 為首一人,是位三十來歲的青壯男子,身材魁梧,行走之時,龍驤虎步,比身后眾人更惹眼,可謂鶴立雞群。 那人在破廟外十步地方,對拎著一根樹枝的陳平安笑問道:“可是在劍修手底下救下姚老將軍,打殺小國公爺高樹毅的陳公子?” 見陳平安不說話,此人笑道:“我叫劉琮,是大泉劉氏子弟,這些年都在北方邊境吃沙子,得到這兩樁消息后,就想著一定要來拜會陳公子。之前我軍中斥候鬼祟隨行你們,多有冒犯了,我在這里與陳公子道歉一聲!” 劉琮,大泉王朝的大皇子殿下,手握北方邊軍大權,在大泉王朝軍中威望極高,除了靠這個從娘胎里帶來的姓氏,更靠一場場實打實的邊關戰功。 陳平安問道:“就為了這些?” 劉琮哈哈笑道:“當然不是。陳公子可能不太了解蜃景城,那高樹毅小時候,每天都跟在我屁股后頭,這么些年,關系一直不錯。陳公子殺了他,我如何傷心談不上,畢竟在我離開京師后,他更向著老三一些,不過我很好奇,武道修為到底得多高,才能跟御馬監掌印李禮打得平分秋色!” 陳平安環顧四周。 劉琮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帶的人不多,就五千兵馬。山上兩千精銳邊軍步卒,山腳還有三千,不知道陳公子覺得這份見面禮,夠不夠?” 陳平安有些奇怪,問道:“既然有這么多兵馬圍剿,你一個皇子殿下,還以身涉險做什么?你我之間就只有十步路,就算你也是位身手不俗的純粹武夫,也不至于這么托大吧?” 劉琮大笑問道:“陳平安,你今年幾歲?還不到二十吧,知道我多大歲數嗎?三十整了,不提之前在蜃景城的打熬體魄,這些年在邊關廝殺無數,如今也才剛剛成為六境武夫!真要讓我對上咱們大泉王朝的守宮槐,別說分生死,我恐怕連對老宦官出拳拔刀都不敢,你說是不是人比人氣死人?” 陳平安問道:“那你是走到這里來……找死?” 劉琮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拇指指了指身后,咧嘴笑道:“這些皆是大泉北邊最出類拔萃的隨軍修士,你就全然不放在眼中?”見那個手拎樹枝的年輕人不愿說話,劉琮眼神玩味,“有人想要你肩上的這顆腦袋,有人想要你交出碧游宮的東西,有人想要你腰間的酒葫蘆,陳平安,你真以為一個死了的書院君子,一塊不知真假的太平山祖師堂玉牌,就能讓你安然無恙到達天闕峰,大搖大擺乘坐仙家渡船離開桐葉洲?” 破廟內,朱斂端著一碗米飯,蹲在火堆旁,三兩口扒干凈后,站起身。 魏羨細嚼慢咽著米飯,吐出一句:“這廝恁是話多,活不長久?!?/br> 盧白象手按刀柄,走向廟門口。隋右邊背好長劍,緊隨其后。 魏羨將剩下半碗飯遞給蹲在自己身邊的裴錢,道:“賞你了?!?/br> 裴錢接過飯碗,往自己碗里一倒,然后碗疊碗,抬頭認真說道:“老魏,你要是死翹翹了,我肯定幫你找個地方埋了……到時候你身上的銀子,我能當作酬勞拿走不?” 魏羨手握那枚甲丸,板著臉撂下一句:“咱們四個,想死都難?!彼麖街眮淼疥惼桨采磉?,聚音成線,說了原本不太愿意說的一件事情。 陳平安聽得清晰,赤手空拳的朱斂、狹刀盧白象和負劍隋右邊,也依稀聽得見內容,神色各異。 大雨滂沱,外邊的一行人則聽不清楚。 朱斂笑容陰鷙,問道:“少爺,此役過后,能不能也賞給我一件好東西?如今四人,可就剩下老奴沒個傍身物件了?!?/br>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暫時沒東西送你了?!?/br> 朱斂有些惋惜,轉頭望向那撥不速之客,嘖嘖道:“少爺,那等會兒老奴出手殺人,可就不再像客棧那晚,還要計較是不是拳法俊俏啦?!?/br> 隋右邊神色冰冷,站在最右邊,問道:“公子,破甲一千,癡心劍能否從此歸我?” 盧白象站在了最左邊,微笑道:“主公,我若是破甲一千,停雪借我十年就行?!?/br> 魏羨最后一個說道:“披甲銳士殺膩歪了,練氣士全部歸我?!?/br> 陳平安笑道:“那我干嗎?” 裴錢在破廟里頭大口扒飯,含糊不清道:“爹,你陪我吃飯!” 風雨大,山腳處,申國公高適真拒絕了府上扈從替自己撐傘,站在大雨中,任由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 別跟我高適真提什么家國忠義、山河社稷了,偌大一座申國公府,就兒子高樹毅這么一炷香火,沒了就是沒了。何況二十多年傾盡心血和精力去栽培這個兒子,方方面面,身為父親的高適真都挑不出高樹毅半點毛病。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一直堅信,高樹毅未來會是大泉的廟堂棟梁,無論是誰當皇帝坐龍椅,申國公府都會重振家風,權傾朝野,升為郡王府,為新帝倚重,吞并北晉、南齊兩大強國,一舉成為桐葉洲中部最大的王朝。 皇帝陛下說要補償申國公府,三皇子說要補償他高適真,供奉清客幕僚們都勸他隱忍。 高適真這段時間一直表現得很冷靜,誰都看不出這是一個失去了獨子的男人。他先是離開皇宮,再悄悄離開皇子府邸,最后秘密離開京師,擔任皇帝陛下的密使,去往騎鶴城驛館見姚鎮,風平浪靜。申國公府,還是那座深明大義的大泉國公府,高適真從來沒有讓那個垂垂老矣的皇帝劉臻失望。 如果沒有那個從天而降的契機,高適真也確實掀不起風浪,畢竟蜃景城是皇帝陛下的,大泉王朝姓劉。 現在不一樣了。有人找到了他高適真,他又找到了大皇子劉琮,劉琮又找來了五千甲士,至于暗中拉攏了多少山上勢力,高適真不感興趣。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千萬別給人添油,這是兵家大忌。連他高適真一個養尊處優的京城人,都明白的淺顯道理,相信大皇子劉琮想得更加透徹。 高適真在等,等待劉琮下山時提著那顆頭顱送與他,他好將其帶回到兒子高樹毅的那座新墳前。 破廟前,陳平安望向劉琮扈從中,藏頭藏尾的最后兩人。 察覺到陳平安的視線后,兩人相視一眼,向前走出數步,正是武將許輕舟和仙師徐桐,老熟人,邊陲客棧中,分別跟盧白象和隋右邊交過手。 許輕舟摘掉蓑衣丟在一旁,露出一身甲胄,除了做樣子的那把大泉邊軍制式腰刀,還有佩刀“大巧”,是一件兵家重器。 許輕舟默不作聲,草木庵主人徐桐卻笑道:“陳公子,又見面了。上一次在南方邊陲,這次在北方邊境,就像許將軍的心愛佩刀取名大巧,真是很大的巧合?!?/br> 劉琮身后十名扈從,除了許輕舟和徐桐,其余八人,都是在北方邊關久經沙場的隨軍修士。大泉王朝的邊境戰事,其實就只發生在北晉、南齊接壤的南北兩處,南方是姚家鐵騎為劉氏守國門,北部則是大皇子麾下的十二萬邊軍,常年與南齊交戰,戰事頻繁,經常叩關北征,戰力高低不說,出刀子的次數,只會比姚家鐵騎更多。 武將許輕舟,此次登山圍剿陳平安一行人,他的目的很明確,他想要那副不同尋常的甘露甲,最好是連那把刀也一并收入囊中。 劉琮只答應下了甲胄,狹刀一事,可賣不可送,到時候就看許輕舟和所在將種家族,能夠拿出多大的誠意來“購買”了。 高冠仙師徐桐,大泉境內第一仙家門派草木庵的主人,擅長雷法,精通煉丹,可養生長壽,以此結交了無數達官顯貴。蓑衣下邊所穿的那件法袍,靈氣流瀉之時,煥發出五彩云箓的霧靄畫面,就像披了一幅彩繪山水畫卷,事實上這件靈器法袍,名為“五彩峰”,是草木庵的祖傳寶,已經極其接近法寶品秩。 仙師徐桐想要陳平安身上那件恢復真身后,如同一襲金色龍袍的法袍金醴。 垂涎三尺,夢寐以求! 陳平安望向劉琮,問道:“是為了那張椅子?” 劉琮厲色道:“不然?你當我五千邊關兒郎的性命,不值錢?”說到這里,這位大皇子殿下咬牙切齒,“我要是今天不走到這破廟門口,不親眼見一見你陳平安,我心里頭……”劉琮指了指自己心口,“不痛快!” 陳平安道:“不痛快?不是你自找的嗎?五千大泉邊軍戰死這座小山上……算了,其實道理你都懂,你多半會告訴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等你當了皇帝,這五千甲士就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br> 陳平安輕輕揮了一下手中枯枝,又問:“最后一個問題,你為什么會覺得我腰上這塊牌子是假的?” 劉琮閑聊這么多,可能是為自己壯膽,也有可能是為了過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陳平安愿意陪著劉琮扯這些,都是為了最后這個問題——至關重要的一個問題。 要他腦袋的,肯定是申國公高適真,要碧游宮那件東西的,陳平安心中早有猜測,可到底是誰想要養劍葫蘆? 出了騎鶴城驛館,陳平安就已經掛上了玉佩。到了桃葉渡口,與姚家隊伍離別在即,當天陳平安更是以“太平山修真我”五字,昭告天下,等于是向那座蜃景城挑明了自己“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的身份,為的就是希望能夠減輕姚鎮在大泉京城的壓力。若是蜃景城那些蠢蠢欲動的敵人,連玉牌都認不出,姚家也無須擔心。而看得懂玉牌的,多半就是不容小覷的高人,這些人反而會知難而退。事實上,當時在桃葉渡口烏篷小船內,運用神人掌觀山河的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就在此列。當他一看到那塊玉牌,哪怕惹來蜃景城方面的不快,仍是執意脫身離開。 劉琮眼神古怪,只給了陳平安一半答案:“這塊太平山的祖師堂牌子是真的,千真萬確,只是同時又是假的。你不懸佩,其實更好,但你掛在了腰間,那我就要把那兩個字還給你了:‘找死!’” 陳平安看著這個越說越理直氣壯的大泉皇子殿下,跟這些生在帝王家的家伙,果然更加難聊。 眼前,雙方各有各的道理,雖然有著對錯、先后和大小,但是某種大勢在幕后推著劉琮,這使得劉琮和五千甲士,以及隱匿其中的練氣士和武道宗師,都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陳平安總不能說大家和和氣氣進廟里吃碗飯,然后教他們爭龍椅要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陳平安不想浪費這些口水,他倒是愿意講,只是人家不愿意聽罷了。 陳平安拎起那根枯枝,朝劉琮點了兩下。 身邊佝僂老人率先一沖而去,擒賊先擒王,即便是個陷阱又如何,他朱斂還真想領教領教這方天地的山上陰謀! 站在右邊的隋右邊,左邊的盧白象,紛紛掠出。 魏羨身披神人承露甲,大步跟上搶在前頭的武瘋子,他暫時不會陷陣,主要還是護住這座破廟。 陳平安則按捺性子,等待對方的撒手锏。 在比半山腰破廟所在山頭更高處的一座山峰,山頂站著兩人,是不是世外高人,不好說,至少站的位置是很高了。 一位襦衫老人,腰間沒有懸掛那枚書院贈予的玉佩。在大泉王朝,他站在哪里,都沒有人膽敢質疑,哪怕是站在了蜃景城金鑾殿的屋頂。 襦衫老人身旁站著一個肌rou虬結的魁梧大漢,一身蠻橫氣息不似人。 事關重大,老人還是問了一個有大不敬嫌疑的問題:“你家主人,不會失信于人吧?” 壯漢的回答更加直白無禮:“我家主人如何做,我哪里敢在這里瞎說。你有本事自己問主人去,前提是你得有這個膽子?!?/br> 老人自言自語道:“我踩著大義行事,終究還是名正言順的。哪怕事后書院被太平山遷怒,怪罪下來,摘了我的頭銜……也無所謂?!?/br> 壯漢譏笑道:“道貌岸然,說的就是你這種讀書人吧?” 老人苦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讀書何止萬卷,百家學問都有涉獵,唯獨漏了這句自家圣人教誨?!?/br> 壯漢也不愿得寸進尺,繼續挖苦身旁這個老東西,萬一他臨時改變主意,來個什么幡然醒悟,豈不是要壞了主人這樁臨時起意的謀劃,于是好言安慰道:“那件寶貝,何等稀罕,別說是你會動心,不惜為此辛苦經營盤算了這么久,其實我也眼饞。等你拿到手后,我與你做一筆買賣,我身上那件主人賜下的法寶,送你了,你只需要傳我半篇,我再給你賣命六十年,事成之后,傳我剩余半篇,咋樣?” 老人略作思量,點頭答應道:“就這么說定了!” 壯漢提醒道:“我家主人臨行前,交代過我,除非是救你的命,否則不可出手。他還要你最好也別輕易出手,就算出手,也悠著點,不然很容易惹來那個文廟圣人的注意。那位圣人雖說如今忙著搜尋那頭太平山老猿,可他一旦快速趕來,駕臨此處,劉琮這些螻蟻還好說,我們兩個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br> 魁梧漢子提到了那位圣人,尤其是“文廟”二字前綴,讓老人本就凝重的心情,越發跌落谷底。中土神洲那些“斯文正宗”的陪祀七十二圣,哪一個是好惹的?這可不是七十二書院山主之流,更不是世俗王朝恭維的書院“圣人”,而是名副其實的儒圣!老人臉色陰沉,點頭道:“性命攸關,我當然明白?!?/br> 山頂風雨更大,只是雨點就像落在一把無形油紙傘上,在兩人頭頂上方向四處濺射而去。 壯漢打了個哈欠,他其實不太明白,以主人那么大的身份和能耐,為何要跟那個年輕人過意不去。 換成本洲南北兩端桐葉宗和玉圭宗的前幾把交椅,勉強說得通,不然就是像背劍白猿干脆利落打殺了的大伏書院君子鐘魁——未來儒家某座學宮的大祭酒,也夠資格。 只可惜主人千算萬算,幾乎將整座桐葉洲都給囊括其中了,扶乩宗那邊竟然蹦出個外門雜役少年,誤打誤撞就發現了那位十二境前輩的存在,牽一發而動全身,以致徹底攪和了主人籌謀已久的這么大一個精彩布局。 難不成這個桐葉洲的氣數如此濃厚?連距離倒懸山最近的那個婆娑洲都比不過? 要知道婆娑洲有個肩挑日月的陳淳安陳老兒,按照主人的說法,在他家鄉那邊都有很大的名氣,被視為頭等勁敵之列,他只要身在浩然天下,是絕對打不過醇儒陳淳安的。 有個頭戴芙蓉冠的年輕道士,來到了大泉南邊的邊陲小鎮,沒有走入那座狐兒鎮,只是沿著不算高的黃土城墻外,緩緩而行,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滑過粗糙墻壁,面帶微笑。 最后他沿著官路走到臨近小鎮的客棧??蜅@锩嫔饫淝?,小瘸子趴在桌上打盹,老駝背坐在簾子那邊抽旱煙,婦人坐在柜臺后邊算賬,算來算去,讓她恨不得砸了那個算盤。 年輕道士跨過客棧門檻,眼神溫柔,輕聲呼喚著“九娘、九娘”。 小瘸子迷迷糊糊抬起頭,有些煩,怎么走了落魄書生,又來了個覬覦掌柜美色的年輕道士?難道天底下就沒有好看的女人了嗎?非要來他們客棧糾纏老板娘? 九娘抬起頭,疑惑道:“小道長,我們認識?” 年輕道士除了那頂比較罕見的道冠,其實各方面都不惹眼,相貌普通,個子不高不低的,一身道袍也顯舊。 九娘覺得此人眼光很是奇怪,既無狐兒鎮青壯男子的那種猥褻,也無鐘魁那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癡情,就像是在跟一個久別重逢的熟人,打著招呼,明明是看著她,卻又像是看著更遠的地方。 九娘有些不悅,在她問話之后,那個年輕道士只是笑望向她,眼神越來越明亮,越來越讓人心悸。 年輕道士無緣無故淚流滿面,卻是笑問道:“九娘,我們回家吧?” 不等九娘破口大罵,那年輕道士已經擦了擦眼淚,自嘲道:“是我認錯了人,見諒見諒?!?/br> 他在一張酒桌旁坐下,從袖口掏出幾粒碎銀子,拍在桌上,微笑道:“都買酒了,能買幾壺就幾壺?!?/br> 客棧地處邊陲,魚龍混雜,來來往往,經常有不是善茬的羈旅行人,瘸子少年在客棧打雜這些年,見多了腦子進水的客人,也沒多想什么,便拿了碎銀子說道:“咱們客棧的青梅酒,分三等,若是最好的青梅酒,客官就只能買一壇——” 年輕道士不等小瘸子說完,笑道:“就要一壇最好的青梅酒?!?/br> 離鄉遠游,天大地大,與誰都不可交心,如此比圣賢還要寂寞的游歷,不喝酒怎么行? 他幾乎喝遍了桐葉洲的美酒劣酒。 他喜好喝酒,如果有個品秩還湊合的養劍葫蘆當酒壺,就正好。至于養劍葫蘆里來歷古怪的兩把本命飛劍,毀了無妨,留下更好,等到重返家鄉后,送給家族晚輩當禮物,也算對錯過他們成人禮的一點彌補。在他家鄉那邊,送劍,比送什么都強。 此次桐葉洲變故,早早泄露了天機,兩位手下未能蟄伏到最后,錯不在他,實在是“天時”二字尚在浩然天下,現在就看婆娑洲和扶搖洲兩處會不會順利一些。 原本太平山和扶乩宗都該覆滅,太平山天君祖師爺和宗主,嵇海夫婦二人,都會死,女冠黃庭這種占了一洲許多氣運的天之驕子,也不例外。 至于大伏書院君子鐘魁,在這位太平山年輕道士的名單上,排名其實很靠前。死了一個鐘魁,意義之大,不亞于踏平一座太平山。 所以他當初給背劍白猿的命令,是以命換命都不虧,若是事后能成功遁入那條破碎龍脈,不管受傷多重,都是賺到了,之后就躲起來,老老實實藏著吧,不然他也護不住老猿,畢竟他只能從浩然天下帶走一人。老猿若是沒有傷及大道根本,仍是十二境劍修的境界,他可能會帶走它,而不是念某些舊情,來這邊境客棧喝悶酒。 鐘魁本該活得更長久一些,更癡情一些。 駝背三爺以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但九娘仍是執意自己拎著酒壇和兩只白碗,來到那年輕道士對面坐下。 九娘倒了兩碗酒,笑問道:“小道長是認錯我,還是真認得我?” 年輕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贊了一聲好酒,手背抹著嘴巴,道:“是我認錯啦?!?/br> 九娘笑瞇瞇問道:“小道長膽子大,也豪氣,言語之間,從不自稱貧道,難不成是個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 年輕道士搖頭道:“真道士,不能再真了。隨便找了副皮囊,在太平山修行了百余年,才得了塊玉牌,后來下山游歷途中,死了,尸骨無存,師門連玉牌都沒能收回去呢,慘得很。在那之后,我換了頭面,四處逛蕩,又開始找酒喝,最后回到了大泉,逛了好些地方,比如那埋河之類的,還在蜃景城遇見了一個名叫王頎的讀書人。當時那人歲數不小了,名字取得真是不錯,頎,圣人解字,身修長,心誠毅也。只可惜堂堂君子,千里之堤毀于蟻xue,毀在了一個貪生怕死的‘貪’字上?!?/br> 九娘舉碗喝酒的時候,手腕輕顫,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放下酒碗,問道:“為何要跟我說這些,是要殺我?” 年輕道士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喃喃道:“早說了認錯人,與你無關。我那故人,九條命呢,怎么殺?殺了你,白老爺可就要心有感應了。你是不知道,白老爺害得我有多可憐,儒家圣人即便殺了我,我不過是半死,幫著我早點回家而已,白老爺只要親眼見到了我,即使是隔著一座天下,也能夠把我挫骨揚灰?!彼行﹤?,唏噓道:“我也舍不得殺?!?/br> 這位能夠驅使兩頭大妖去拼命的年輕道士,笑了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道:“桐葉洲遭此大劫,以后再回頭看,其實是因禍得福啊?!?/br> 九娘心中驚濤駭浪。 “不用擔心,我已經喝過了美酒,說過了牢sao話,你們什么都不會記得?!蹦贻p道士放下酒碗,伸出手指在碗沿上劃過一圈,然后站起身,轉身離開客棧。 客棧內場景詭譎,仿佛光陰逆轉,九娘、三爺和小瘸子開始顛倒著說話做事。 最后年輕道士邁過客棧門檻之時,一切恢復如舊,小瘸子趴在酒桌上打瞌睡,老駝背在門簾子那邊抽著旱煙,九娘還在打著算盤。 唯有那只年輕道士的酒碗,突兀地留在了桌上。 他身體后仰,望向柜臺那邊。 “九娘”冷冷抬頭與年輕道士對視。 年輕道士看著“九娘”身后,一根根雪白尾巴粗如梁柱,密集簇擁在婦人身后。年輕道士數了數狐貍尾巴,皺了皺眉,很快眉頭舒展,笑著離去。 “九娘”冷聲道:“你遲早會被揪出來的?!?/br> 他早已遠離客棧,余音卻繞梁于客棧內:“求之不得,不然為何我要多此一舉,對付一個太平山都要護著的年輕人?” 片刻之后。 小瘸子繼續鼾聲微微,煙霧繼續繚繞,九娘打算盤的聲響雜亂而起。 又過了許久,九娘瞥見桌上白碗,她一巴掌按在算盤上,怒道:“小瘸子,你眼瞎啊,桌上的酒碗怎么也不收?” 小瘸子一下子驚醒過來,看見桌上平白無故多出的一只酒碗后,撓撓頭,分明記著是收拾干凈了的,可不敢跟心情不佳的老板娘頂嘴,收了酒碗走去灶房。 茫茫邊陲,有個道冠歪歪斜斜的年輕人高歌而行:“收葫蘆,收酒葫蘆嘍,收了酒葫蘆好裝酒喲,心愛小娘倒酒的纖手,嫩如白玉藕喲……” 破廟外,風雨飄搖。 可就是這么一場滂沱大雨,竟然都能讓人聞到一股血腥味。 隋右邊往一邊掠去,今夜她沒有像客棧一役,如同劍師駕馭長劍,而是手持癡心劍,身形矯健如山野猿猴,一次次在樹林間輾轉騰挪,往往一劍而去,劍氣吐露,將那些大泉邊軍連人帶甲一同劈成兩半。 盧白象去了與隋右邊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而行,只要邊軍甲士一旦持刀近身,便是隨手一刀。不同于隋右邊出劍的大開大合,盧白象無論是刀鋒,還是細如毛發的凌厲罡氣,都只挑選披甲士卒的脖頸,或是以刀尖“指點”那些邊軍銳士的額頭。 其間兩邊山林中,又有武道高手和兵家修士隱藏在尋常邊軍中,伺機而動,暗中偷襲盧白象和隋右邊,更有勁弩一撥撥激射而至。 隋右邊一身銳氣,竟是比手上癡心的劍氣更濃,不愧是那個藕花福地歷史上,首位試圖仗劍開天、rou身飛升的女子劍仙。 盧白象閑庭信步。這些只算是人間精銳的甲士,即便夾雜有幾個稍顯棘手的敵人,也配談“圍殺”?難道不知道盧白象生前最后一戰,聚攏了多少位正邪兩道的宗師嗎? 再者,連同朱斂,在狐兒鎮外客棧走出畫卷的三人,今時不同往日多矣。 隋右邊潛心練劍,迅速適應這座浩然天下的氣機流轉,朱斂和盧白象何嘗懈怠了?需要分心去適應此方天地靈氣倒灌的六境武夫,與境界穩固的六境巔峰武夫,兩者之間,大不相同。 破廟大門正前方。 陳平安只以飛劍初一、十五配合武瘋子朱斂,突襲了一次皇子劉琮,此后就不再出手,依舊拎著枯枝站在屋檐下。 身穿兵家金烏經緯甲的許輕舟和草木庵仙師徐桐,加上那撥隨軍修士,擋在劉琮身前,以徐桐一尊符箓力士和一名隨軍修士性命的代價,擋下了這次攻勢。 沒辦法,陳平安當初為了對付蟒服宦官李禮,手段盡出,許輕舟和徐桐一清二楚,所以對于神出鬼沒的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早有準備。 劉琮且戰且退,許輕舟和徐桐始終護在這位大皇子身旁。 其余久經戰陣的隨軍修士,則盡量抵擋那名佝僂老人的撲殺,還要注意之后那個身披雪白甲胄、尚未出手的矮小精悍男子。 山上兩千甲士,以及隨時可以登山增援的三千,加上所有隨軍修士和重金招徠而來的江湖高手,劉琮不奢望這樣的陣容,就可以斬殺陳平安和四名宗師隨從,但只要宰掉或者重傷兩三人,就足夠奠定勝局。 朱斂此時此刻,無愧“武瘋子”的綽號,渾身八面撐勁,身體如簧,快若奔雷。一有風吹草動,發現隨軍修士有壓箱底的偷襲手段,他立刻毛發如戟,未卜先知,精準躲過。 朱斂沖殺之時,佝僂的身體習慣了越發彎腰,雙手垂地,每一次踩踏地面,都不知他如箭矢激射向何方,身形實在是太快了。 一次抓住機會,朱斂鬼魅般出現在一位中年隨軍修士身前,一拳打穿了此人的腹部,然后以當場暴斃的尸體作為盾牌,擋住徐桐一尊銀甲力士的大刀劈砍,丟了尸體后,瞬間橫移,再向前數步,看也不看,一臂橫砸在隨軍修士的腦袋上,修士成了一具無頭尸體,重重摔在數丈外。 魏羨身披八副祖宗甘露甲之一的“西岳”,以手去抓那些與朱斂擦肩而過的修士靈器,只要被他抓在手心,要么被直接捏爆,要么被掰得彎曲。 此時,持刀披甲的邊軍不斷從道路兩側擁出,魏羨便開始后撤。 朱斂經常手拍腳踹,將那些修士駕馭的靈器丟向魏羨那邊,魏羨既要打殺沖向破廟的甲士,還要收拾朱斂甩來的破爛。 在山路遠處,竭力望向那處戰場的劉琮臉色如常,問道:“難道真要耗盡我那五千人馬?靠五千條命活活堆死這些家伙?” 許輕舟沉聲道:“只能如此。我和徐桐,以及殿下事先安排好的三人,都會瞅準機會,在這四人換氣間隙,給予他們致命一擊。爭取不讓這些人白死就是了?!?/br> 劉琮攥緊腰間佩刀,青筋暴露,厲聲問道:“為何諜報上記載內容,跟眼前四名武道宗師的實力,相差如此之大?” 仙師徐桐苦澀道:“其實我與許將軍比殿下還要納悶。當初在客棧我們還能各自與對手斗個旗鼓相當,今夜若是捉對廝殺,我和許將軍必死無疑?!?/br> 劉琮吐出一口濁氣,道:“不怪你們,是那陳平安隱藏得太深。沒關系,我方傷亡再慘重,都能從這個家伙身上找補回來!” 破廟屋檐下,陳平安低頭看著在腰間掛著的祖師堂玉牌,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