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誤入藕花渡》:遠觀近看
苑國皇帝下令徹查。結果白河寺三百僧人有大半被下獄,其余被驅逐出京城,沒收度牒,此生不得再做僧人。 其余三寺依舊地位超然,畢竟根深蒂固,可是連累了許多名聲不顯的小寺,比如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顯少了許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依舊鄉音未改,也不愛與人嘮叨佛法的精妙深遠,多是家長里短地聊著,陳平安每次去寺里閑坐,得費很大勁才能聽懂他說什么。他對這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說破,老住持是一個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躋身中五境。 陳平安離開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邊靜坐,練習劍爐立樁。 不過是兩里路程,陳平安就走過了一間武館和一家鏢局。尤其是那懸掛“氣壯山河”匾額的武館高墻里邊,每回路過都有一群漢子哼哼哈哈,應該是在練習拳架。鏢局門外的大街上經常都是鏢車簇擁的場景,年輕男女皆趾高氣揚、意氣風發,老人們則要沉默許多,偶然見著了陳平安,也會點頭致意。陳平安起先是拱手還禮,之后再見就主動行禮,不承想一來二去,老人們便紛紛沒了興致,干脆看也不看他。等到事后陳平安想通其中關節,啞然失笑:多半是一開始將自己當成了過江龍,后來查清楚了住處,便看輕了自己。自己過于“客氣”的禮數,更是讓鏢局老江湖們認定自己是個繡花枕頭。 陳平安覺得挺有趣。京城武館、鏢局眾多,那些闖出名頭的江湖門派都喜歡在這兒弄個堂口,高門大院的,不輸王侯公卿的府邸,不用忌諱什么禮制僭越。反而是有關練氣士的傳言極少,就連國師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師。 不過最有趣的,還是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邊的人物。進進出出的男女幾乎人人都是江湖上的練家子,卻刻意隱藏身份,穿著樸素,不茍言笑。陳平安有次還看到了一位極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身邊跟著一個頭戴帷帽的年輕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姿婀娜,應該是個美人。 不知不覺,陳平安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 到了心相寺,寺內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歲數的附近街坊,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彌們個個愁眉苦臉。 陳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門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覺到了老住持大限將至。 今日老住持像是知道陳平安要來,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隨意放上兩張蒲草圓座,兩人相對而坐。 看到陳平安欲言又止,老住持開門見山笑道:“白河寺歷代住持里,是出過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傳聞那般都是騙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歷史?!?/br> 看到了好,但前提是先看到了惡。 老住持又笑道:“只是貧僧死后,本來想著燒出幾顆舍利子,好為這座寺廟添些香火,如今看來是難了,少不得還要刻意隱瞞一段時間?!?/br> 陳平安疑惑道:“這也算佛家的因果嗎?” 老住持點頭道:“自然算。放在南苑國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來沒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實則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絲絲縷縷的牽連了?!?/br> 這是他第一次在陳平安面前說“佛法”。 老住持猶豫了一下,笑道:“其實兩座寺廟之間也有因果,只是太過玄妙細微,也太……小了,貧僧根本沒把握說出來,還需要施主自己體會?!?/br> 兩人閑聊,無須一板一眼。老住持以前經常會被小沙彌打岔,聊著寺廟里邊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陳平安晾在一邊。陳平安也經常會帶上幾支竹簡或是一本書,讀書刻字,也不覺得怠慢無禮。 今天陳平安沒有帶書,只是帶了一支纖細竹簡和一把小刻刀。 陳平安從不厭舊,刻刀還是當初購買玉牌,店家贈送的。 老住持今天談興頗濃,關于佛法,蜻蜓點水般說過后就不再多提,更多還是像以往那樣隨便聊,琴棋書畫,帝王將相,販夫走卒,諸子百家,都說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陰悠悠。 老住持笑問:“一個大jian大惡、遺臭萬年的文人、官員,能不能寫出一手漂亮的字、一首膾炙人口的詩?”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能的?!?/br> “一個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將,會不會有不為人知的陰私和缺陷?” “有的?!?/br> 老住持笑道:“對嘍,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廟堂之上,黨爭,甚至是被后世視為君子之爭的黨爭,為何還是遺禍極長?就在于君子賢人在這些事情上同樣做得不對。但是朝堂上的黨爭,你要是軟弱了,講這套大道理,多半會死得很慘,委實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讀書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說,貧僧這一通話,繞了一圈,全是廢話?為何要說呢?”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說過類似的道理,他教我要萬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繞回了原點,雖然費心費力,可長遠來看,還是有益的?!?/br> 老住持欣慰點頭:“這位先生是有大學問的?!?/br> 陳平安手指摩挲著那支翠綠欲滴的小竹簡,輕聲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蒙眬的,看似是在問我,可其實大概是在問所有人吧。他是這么說的:‘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老住持感嘆道:“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輕松?!?/br> 陳平安突然想起始終想不明白的一事,好奇問道:“佛家真會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老住持微笑道:“回答之前,貧僧先有一問:是不是覺得此言既嚇人,又別開生面,但細細咀嚼一番,總覺得是走了捷徑,不是正法?” 陳平安撓撓頭:“我連一般的佛法都沒讀過,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br> 老住持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徑,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于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謂‘知道了惡’。世間百態,很多人為惡而不知惡,很多人知惡而為惡,說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鮮血淋漓的屠刀,輕重有別而已。若是能夠真正放下,從此回頭,豈不是一樁善事?” 他又說得遠了些:“禪宗棒喝,外人仍然覺得詫異,實則棒喝開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見罷了,看見了也不愿做罷了。成佛難不難?當然難。知佛法是一難,守法、護法和傳法便更難了。但是……”他突然停下嘆了口氣,“沒有‘但是’,既然貧僧一個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為何要與你說那么遠的道理呢?”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道理再遠,先不說我去與不去,我能夠知道它就在那兒,也是好事?!?/br> 老住持擺擺手:“容貧僧歇一會兒,喝杯茶潤潤嗓子,都快冒煙了?!?/br> 他喊了一聲,不遠處一座精舍內,有個看似低頭念經實則打盹的小沙彌猛然睜開眼睛,聽到老住持的言語后,趕緊去端了兩碗茶水來。 不遠處有一棵參天大樹,樹蔭濃密,停著一只小黃鶯,點點啄啄。 陳平安喝茶快,老住持喝茶慢。陳平安笑著將茶碗遞還給小沙彌時,老住持還未喝掉半碗。于是陳平安低頭拿起那支竹簡,其上左右兩端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印痕。 陳平安左看右看,覺得竹簡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住持喝完了茶水,轉頭望去。炎炎夏日,驕陽炙烤人間,世人難得清涼,斷斷續續說著感慨: “末法時代,天下之人,如旱歲之草,皆枯槁無潤澤。 “道理,還是要講一講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禮義,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實都不壞,何必拘泥于門戶,對的,便拿來,吃進自家肚子嘛?!?/br> 陳平安的視線從竹簡上移開,抬頭一笑,點頭道:“對的?!?/br> 老住持望向廊道欄桿外的寺廟庭院:“這個世界一直虧欠著好人。對對錯錯,怎么會沒有呢?只是我們不愿去深究罷了。嘴上可以不談,甚至故意顛倒黑白,可心里要有數啊。只可惜世事多無奈,聰明人越來越多,心眼心竅多如蓮蓬者往往喜歡譏諷淳厚,否認純粹的善意,厭惡他人的赤誠。陳平安,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世界就會如何看待你?!?/br> 然后他好似多此一舉,重復道:“你看著它,它也在看著你?!?/br> 陳平安想了想,覺得有理,卻未深思。 今天老住持說的話有些多,陳平安又是愿意認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時半會兒還沒有跟著老住持走到那么遠的地方。 老住持突然燦爛笑道:“陳施主,今天貧僧這番道理,說得可還好?” 陳平安心中有些傷感,笑道:“很好了?!?/br> 老住持笑道:“之前有一次聽你講了那‘先后’‘大小’‘善惡’之說,如今貧僧還想再聽一聽?!?/br> 陳平安第一次說得生疏晦澀,可是道理和真心話總是越說越明了的,如一面鏡子時時擦拭,抹去塵埃,便會越擦越亮。 對錯有先后,先捋清楚順序,莫要跳過,只談自己想要說的那個道理。 對錯還分大小,用一把、兩把甚至多把尺子來衡量大小,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間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禮義、術家術算都可以借來一用。底線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鄉俗、精準的術算都會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論,鉆研起來極為煩瑣復雜,勞心勞力。 之后才是最終定下善惡。無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惡的三四之爭不再成為讀書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險隘,因為這是末尾來談的事情,而不是讀書之起始就需要做出決斷的第一件事情。 最后是一個“行”字。教化蒼生,菩薩心腸傳法天下,獨善其身修一個清凈,都可以各憑喜好,隨便了。 老住持神色安詳,聽過了陳平安的講述,雙手合十,低頭道:“阿彌陀佛?!?/br> 陳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飛檐上的小黃鶯,它正在打量著打掃寺廟的小沙彌。 陳平安收回視線,老住持微笑道:“寺廟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經書在;經書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在。便是心相寺沒了一個僧人,剩不下一本經書,只要有人心中還有佛法,心相寺就還在?!?/br> 老住持轉頭再次望向幽靜的院子,只有小沙彌掃地的沙沙聲響。 他視線模糊,喃喃道:“貧僧好像看到人間開了朵蓮花?!?/br> 陳平安寂靜無言。 老住持低下頭,嘴唇微動:“去也?!?/br> 遠處小沙彌往廊道這邊望來,懷抱著掃帚,跟老住持抱怨著:“師父,日頭這么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掃啊,要熱死了?!?/br> 陳平安轉過頭,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住持,然后伸出手指在嘴邊噓了一聲。 小沙彌趕緊噤聲,然后偷著樂:哈哈,我愛偷懶,原來師父也愛睡覺。 他躡手躡腳跑去大殿屋檐下乘涼,那只小黃鶯壯起膽子,飛到小沙彌肩頭。小沙彌愣了一下,故意轉頭,朝它做了個鬼臉,嚇得小黃鶯趕緊撲騰飛走。呆呆一人的小沙彌摸了摸光頭,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圓座上,已圓寂的老住持保持著那個松松垮垮的坐姿,卻像是為這方小天地提起了精氣神。 陳平安沒來由地想起陸抬的一句話:人死大睡也。 知道師父死了,小沙彌哭得很傷心,看不開放不下,一點都不像出家之人。但是陳平安當時看著號啕大哭的他使勁搖晃著師父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師父從睡夢中搖醒,就覺得如此這般才是人之常情。 其后曉得師父圓寂后竟然燒出了佛經上說的舍利子,小沙彌又笑了,覺得師父的佛法大概還是有些厲害的。小沙彌仍是不像個出家人。 陳平安一直幫著料理寺廟老住持的后事,忙前忙后,私底下與心相寺新任住持說了老住持的想法,舍利子一事不要急著對外宣揚,免得在這個當下白白惹來市井非議,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測。新住持對此沒有異議,對陳平安低頭合十,以表謝意。 在那之后,陳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靜坐,但是跟新住持說過,若是心相寺有什么難處,可以去他住處知會一聲,他能幫多少是多少。 新住持誦一聲佛號,在陳平安離去后去了大殿佛龕,默默為這位心善的施主點燃一盞長明燈,喊來小沙彌,要他經常照看著。 小沙彌哦了一聲,點頭答應下來。新住持見小家伙答應得快,便知道他會偷懶,屈指在那顆小光頭上輕輕一敲,教訓了一句:“木魚,此事要放在心上?!?/br> 小沙彌苦著臉又哦了一聲,事情記沒記住不好說,不長記性的后果已經曉得了。 等到新住持離開大殿,小沙彌嘆息一聲:師兄以前多和藹,當了住持,便跟師父一樣不講情面了,以后他就算能當住持也不要當,否則肯定會傷了師弟的心……咦,自己是師父最小的弟子,哪來的師弟?以后都不會有了,太吃虧了!想到這里,小沙彌嗖一下轉身,飛快跑出大殿,追上新住持,殷勤詢問師兄啥時候收弟子。 新住持知道小沙彌的那點小心思,哭笑不得,作勢就要再拿小沙彌的腦袋當木魚,本來他的法號就叫“木魚”。小沙彌哀嘆一聲,轉身跑開。 很奇怪,心境趨于安寧的陳平安,仍是沒有重新撿起《撼山譜》和《劍術正經》,而是繼續在京城游蕩。這一次,他背著小小的棉布包裹緩緩而行,就著酒水吃干餅,居無定所,隨便找個安靜地方對付一下就行,可以是樹蔭之中、屋頂之上,也可以是小橋流水旁邊。 那些高高的朱紅色墻壁上有對著墻外探頭探腦的綠意,墻內有秋千搖晃聲和歡聲笑語。有高冠博帶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觴,盛世作賦,出口成章,一襲白衣就默默坐在樹枝上喝著酒。 有臨水的酒樓,在座俱是南苑國京城的青年才俊,指點江山,針砭時弊。書生治國,天經地義。陳平安坐在酒樓屋頂仔細聽著他們的議論,滿腔熱血,嫉惡如仇,可是陳平安覺得他們的那些個治政方針落在實處有點難,不過也有可能是這些年輕俊彥喝高了,沒有細說的緣故。 兩撥地痞約好了干架,各自三四十人,興許這就是他們的江湖,他們在走江湖,闖蕩江湖。陳平安蹲在遠處一堵破敗矮墻上,發現二十歲往上的“老江湖”出手油滑,二十歲以下的少年則出手無忌,狠辣非常,事后鼻青臉腫、滿臉血污,與患難兄弟勾肩搭背,已經開始向往著下一場江湖恩怨。 其中一幫人的帶頭大哥年紀稍長,將近三十歲了,則招呼他們去酒肆喝酒,浩浩蕩蕩殺去。姿容秀麗的沽酒婦人正是他的媳婦,見著了這幫熟臉面,只得擠出笑臉,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看著被人圍住、居中高談闊論的男人,婦人眉宇間有些生計不易的哀愁,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 她看著自己男人,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最敢沖殺的一個高大少年則偷偷看著她。 陳平安坐在離他們最遠的地方,要了兩壺酒,一壺倒入養劍葫,一壺當下喝。 年輕婦人一咬牙,報高了兩壺酒的價格,多要了三十文錢。陳平安仿佛不知市井行情,毫不猶豫就掏了錢。婦人有些愧疚,便多給他拿了兩碟自己做的佐酒菜,他起身笑著對她致謝。婦人紅了臉,連忙擰腰轉身,不敢再看那張俊秀干凈的臉龐。 那邊人滿為患的酒桌上,年近三十的男人借著酒意說:“兄弟們,總有一天,我們會在京城有一塊真正的地盤,到時候人人喝酒吃rou,見著了腰間挎刀的班房官老爺們根本不用怕,人家肯定眼巴巴求著跟咱們稱兄道弟。以后再向那個瞧不起咱們的馬秀才討要幾副春聯幾個‘?!?,且看他還敢不敢斜眼看人,有無膽識說一個‘不’字……” 男人舌頭打結,旁人聽得心神蕩漾,大聲喝彩,唾沫四濺。尤其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們,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蒙眬之間,依稀可見四周皆兄弟,只覺得人生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陳平安默默離開街邊酒肆,走遠后,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劉羨陽和鼻涕蟲顧璨。那會兒他還是黝黑似炭的龍窯學徒,應該會心疼酒水錢;劉羨陽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壯語之后開始憂愁,埋怨著為什么稚圭就是不喜歡自己;從小就很早熟的顧璨大概會咬牙切齒,學著江湖中人的腔調,說要報仇雪恨就該快意恩仇,其余管他的。 陳平安收回視線,繼續前行。 有一個眼尖的少年開玩笑道:“方才那個小白臉停下來看了咱們這邊很久,該不會是瞧上咱們嫂子了吧?” 已經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這狗膽,老子砍死他!你們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們的嫂子也會守一輩子寡,誰也不嫁!皇帝老兒都不嫁!一個細皮嫩rou的小白臉算個屁,背把劍了不起啊……”說著說著,他腦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徹底醉了過去。 年輕婦人低頭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為何而笑。 那個視線經常掃過婦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時也低下了腦袋,有些慌張,也有些怨懟。少年喝了口酒,沒滋沒味。 有個市井坊間的憔悴婦人不知為何,逮住頑劣稚童就是一頓痛打,孩子嘴上干號,其實對著不遠處的小伙伴們擠眉弄眼。衣衫寒酸的婦人打著打著就自己哭出聲,孩子一愣,這才真哭了起來。 一場滂沱大雨過后,京城終于重新見著了暖洋洋的日頭。一伙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縱馬大街,揚鞭策馬,踩得泥土飛濺。路旁一個老嫗的攤子來不及撤離,上邊擺了些做工粗糙的針織物件,不小心給爛泥濺得慘不忍睹,老嫗頓時臉色慘白。末尾一騎是個眉眼倨傲的年輕女子,見著了這一幕,馬不停蹄向前,卻隨手丟了一只錢袋子在攤子上邊。只是由于她騎術算不得熟諳,太想著將那只沉甸甸的錢袋拋得有準頭,一不小心就歪斜著墜馬,好一頓驢打滾,哎喲哎喲叫著起身后,原本秀美的臉龐和昂貴的衣裙都不能看了。她踉蹌著走向那匹停下的駿馬,略微艱辛地爬上馬背,揚鞭而去。眼角余光發現一個身穿雪白長袍的劍客正站在街邊望向自己,忍不住轉過頭。 那人朝她抬起手臂,豎起大拇指。她翻了個白眼,沒有放在心上。 陳平安就這樣走走停停,看了許多士子風流和市井百態。 白河寺的丑劇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時間就已經迅速落下帷幕。白河寺的財產一律充公,至于誰會接收這顆燙手山芋,有說是京城其余三大寺里的高僧,也有說是地方上幾個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國顯然有高人在為皇帝陛下出謀劃策,白河寺丑聞以一種攔腰斬斷的方式迅速消停沉寂下去,因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另外一場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閉關十年,如今成功破關,要召開武林大會,召集群雄,商議圍剿魔教三門一事。屆時,被譽為“天下第一手”的南苑國國師種秋、鏡心齋童青青,以及號稱能夠在山霧云海中溫養劍意的鳥瞰峰山主陸舫都會出現。四大宗師齊聚毗鄰南苑國京城的牯牛山,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氣象。 這四人皆是各自所在國家的武林魁首,跺跺腳就能讓一國江湖掀起驚濤駭浪。尤其是種秋和俞真意,他們之間的恩怨糾纏了足足甲子光陰。兩人是松籟國的市井出身,自幼就是街坊鄰居,一對生死兄弟,機緣巧合下開始一起行走江湖,各有奇遇,成為當時江湖上最引人注目的一雙武道天才,最終不知為何反目成仇。一場只有寥寥四五人觀看的生死戰后,兩人都身負重傷,種秋這才來到南苑國。在那之后,兩人老死不相往來,不談恩情也不說仇怨。 黃昏中,陳平安回到了狀元巷附近的宅子。此前,房主爺孫二人正在街角看別人下棋,見著了陳平安的身影,孩子臉色雪白,趕緊起身,招呼陳平安來看棋。陳平安走近跟他們一起看了會兒,孩子又說有事要先回家,撒腿就跑。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觀棋興致的他站了一炷香工夫,這才緩緩走回宅子。 開門進屋后,對面屋的孩子踩在小板凳上,透過窗戶望向陳平安,輕輕松了口氣。 陳平安關了門,摘下包袱放在床上,蓮花小人兒立即從地面蹦跳出來,咿咿呀呀,指指點點,好像十分氣憤。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疊書籍,一些不易察覺的細微褶皺比起自己離開宅子前顯然多了些。他心中了然,蹲下身攤開手掌,讓蓮花小人兒走到自己手心,然后起身坐在桌旁。蓮花小人兒跳到桌上,又輕輕跳到書山上,跪在一本圣人書籍的扉頁上,用小胳膊仔仔細細撫平褶皺。 陳平安笑道:“沒關系,書就是給人看的,人家這不是已經還回來了嘛,不用生氣?!?/br> 正在辛勤干活的小家伙轉過頭,眨巴眨巴眼,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小腦袋,掏出竹簡和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在這天夜色里,陳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之前就來燒過香,陳平安并不陌生。白河寺有一座大殿極為奇特,供奉著三尊佛像,有佛像怒目,也有佛像低眉,居中一座佛像竟然倒坐,千年以來,不管香火如何熏陶,佛像始終背對大門和香客。 白河寺最近有些蕭條,大白天都門可羅雀了,深夜時分更是寂寥,加上那些以訛傳訛的可怕傳聞,襯托得往日寶相莊嚴的菩薩天王神像怎么看怎么陰森猙獰。前些天,有一伙毛賊來打秋風,結果一個個哀號著跑出去,全部瘋瘋癲癲的,直到進了牢房才安靜下來,只說那白河寺鬧鬼,萬萬去不得。 陳平安進入這座大門未關的偏殿前,特意點燃了一張陽氣挑燈符,并無異樣。他又悄悄換了幾處地方,符箓始終是勻速緩緩燒盡。 陳平安正打算離開白河寺,剛走到殿門口附近就驟然倒掠,腳尖一點,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橫梁上,側身而臥,屏氣凝神。 從大殿外大搖大擺走入三人,毫無竊賊的模樣,反倒像是月夜賞景的達官貴人。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竟然有兩人他都見過,其中一人正是狀元巷一棟幽靜宅子里的武道同輩。老人身材高大,相貌清癯,雖非道人,卻頭戴一頂樣式古樸的銀色蓮花冠,相較于陳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遠望,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斂氣勢,當他跨過門檻,就如一座巍峨山岳硬生生撞入了這座白河寺大殿。 另一人是名女子,她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姿容動人;脫了籠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風,色彩靡麗。最出奇之處,在于她穿了一雙木屐,屐上赤足如霜雪。 一個俊俏公子則是生面孔,身材修長,一襲藏青色的寬袍大袖,手上纏繞著一串珊瑚念珠,行走之間,他會輕輕捻動珠子。 女子嗓音清脆,嫵媚地瞥了眼俊俏公子,調侃道:“我的簪花郎唉,你既然虔誠信佛,為何還不跪下磕頭?到時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占了周公子這么大便宜,豈不是一夜之間名動天下?死也無憾?!?/br> 俊俏公子微笑不語,只是仰頭望向三尊神像。 天地寂寥,偌大一座佛殿,唯有珠子滾動的細微聲響。 老人笑道:“鴉兒,就別拿周仕開玩笑了,人家那是脾氣好,不與你一般見識,不然撕破了臉皮打一架,到時候周仕的棺材錢,誰出是好?” 貌若少女,可氣質風情卻如婦人的“鴉兒”掩嘴嬌笑,秋波流轉,風情流瀉,竟是讓一座原本陰森嚇人的大殿都有些春意盎然。 名為周仕、綽號“簪花郎”的年輕公子無奈一笑:“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負我這么個晚輩了?!?/br> “湖山派的俞真意、南苑國的種秋、鏡心齋的童青青、鳥瞰峰的陸舫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其中童青青那老婆姨更是跟師爺爺一個輩分的。反觀咱們,勢單力薄,真要玩這一出火中取栗嗎?即便拿到了羅漢金身和那部經書,能否活著離開南苑國京城?”鴉兒掰著手指頭,一個個點名道姓過去,說著江湖上最為帷幕重重的秘事,“雖說師爺爺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可是好漢雙拳難敵四手,俞真意的徒子徒孫那么多,南苑國種秋又是地頭蛇,童青青那個老妖婆最喜歡蠱惑人心,說不得上次簪花郎負傷歸來,嘴上說是給她打得半死,其實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顛倒,在跟咱們演一出苦rou計呢。尤其是那個陸舫,幾十年來出手的次數屈指可數,江湖上都說他是走了正道的師爺爺,由此可見,天賦該有多好,經過這么多年潛心練劍,說不定都已經超過俞真意和種秋了吧?” 老人置若罔聞,默不作聲,雙手負后,望著那尊背對蒼生的佛像。 鴉兒一跺腳,有些幽怨。木屐踩在石板上,響聲清脆。 周仕出言寬慰道:“這四人并非鐵板一塊,真到了生死關頭,恐怕沒誰樂意舍生取義的?!?/br> 鴉兒笑道:“咱們中就有人愿意啦?” 周仕神色自若,繼續道:“其實光是我爹,加上臂圣程元山和磨刀人劉宗,僅就頂尖戰力來說,已經不比那四位大宗師聯手遜色。我們這次是密謀行事,又不是沙場上的兩軍對壘,不用講究兵力多寡,鴉兒你不用擔心?!?/br> 其實四大宗師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故意撇干凈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梟雄,屬于關起門來自己樂呵樂呵,真正服眾的說法,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剛好正邪各占一半。 四大宗師中,從武道一途轉入修習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俞真意排第二,世間外家拳第一人種秋排第六,傳言九十高齡卻青春常駐的童青青排第九。都說在她之后,數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所謂第一美人的姿色、風韻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人。隱世獨居鳥瞰峰的劍客陸舫排第十,是四大宗師中最年輕的一位,如今還不到五十歲。幾乎所有人都堅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二十年前墊底的陸舫是最有資格挑戰并且戰勝那位第一人的存在,甚至有人認為如今的陸舫已經超過南苑國國師種秋,能躋身前五之列。 而簪花郎周仕所說的臂圣程元山武功極高,對人對敵必分生死,所以不被名門正派認可,覺得他武德太差,不配享有宗師頭銜。此人排在第八。 磨刀人劉宗是名副其實的頂尖邪道高手,純粹喜好殺人,惡名昭彰,排第七。 至于周仕的父親周肥更是無數正道人士做夢都想大卸八塊的大魔頭,武學奇高,品行極為低劣,創建了一座春潮宮,搜羅天下美女,自詡為“山上帝王,陸地神仙”。但讓人無奈的是,周肥排第四,而且公認橫煉功夫天下第一。年輕時的陸舫曾經以一把佩劍“龍繞梁”成功刺穿周肥身軀三次,周肥依然安然無事,戰力折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陸舫就此主動退去。 孤身一人仗劍闖入春潮宮的陸舫也為自己的意氣用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在他一次出門遠游的三年內,師門六百人被周肥半點不講高手風范地親手慢慢折磨殆盡,傳言陸舫的師娘和十數個師姐師妹如今尚在春潮宮擔任侍女。 至于為何陸舫游歷歸來,聽聞噩耗,沒有再度登山挑戰周肥,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幾個江湖秘密之一,與天下第一人的那個大魔頭到底有多強、鏡心齋童青青到底有多美、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多少歲并稱為“天下四大謎案”。 從南苑國京城到城外牯牛山這一路,處處波譎云詭。 有一個萬里迢迢趕來的中年男子帶著一身酒氣進入南苑國京城后,如魚得水,終日在街邊酒鋪酗酒,渾渾噩噩,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將佩劍押在了酒鋪,換了五兩銀子。那還是掌柜婦人看在他一身腱子rou的分上,可以趁他睡著了偷摸幾把,不然給三兩銀子頂天了。 牯牛山頂,一個身材如稚童、面容純真的人物,每天閑來無事就細細打磨一把玉竹折扇,而負責山腳下那八百御林軍的南苑國武將見到此人后,卻要畢恭畢敬地尊稱一聲“俞老真人”。 太子府第,一個多年來擔任掌勺廚子的佝僂老人揭了一大缸時候未到的腌菜的蓋子,酸味撲鼻,嘴上呢喃著“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這些人,都沒今夜入白河寺而不燒香的三人分量重。這倒跟鴉兒和簪花郎周仕關系不大,只因為老人姓丁,八十年來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動,殺人只憑個人喜好和心情:江湖名宿也殺,帝王將相也殺,罄竹難書的武林惡人也殺,路邊的老幼婦孺也殺,連自己的弟子都殺到只剩一人。后來,他將教主之位傳給了這唯一的弟子,從此消失。但是在之后的二十年一次的評選中,他依舊是毫無懸念的第一人。 有個聽上去很可笑的江湖傳聞,說專職收集江湖秘聞、評點宗師高低的敬仰樓先后兩任樓主的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詢問為何不撤掉那個生死不知的丁魔頭,兩人都說過同樣一句話:“萬一他沒死,我就死了?!?/br> 此刻大殿之中,鴉兒笑問道:“你爹只要樊仙子這么一個美人兒,明面上卻是出力最大,如此興師動眾,當真不覺得虧了?” 周仕苦笑:“我爹什么脾性你還不清楚?說好聽點是愛美人不愛江山,說難聽點就是見色忘命。如果不是種秋就住在南苑國皇宮旁邊,他都能進宮去搶那位周皇后?!?/br> 鴉兒伸手揉著臉頰,自怨自艾道:“樊莞爾,周姝真,一個當今第一美人,一個在二十年前顏色甲于天下,你爹的眼光真高,難怪我會難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哪怕見了面,一起喝茶也是客客氣氣的,目不斜視?!?/br> 周仕苦笑不已。 鴉兒笑問道:“你爹怎么不對童青青有念想?” 周仕仰頭望向那尊對人間怒目的威嚴佛像,手指不停捻動珠子,輕聲道:“我爹說,一份美食,燙嘴不怕,燙得起了水泡都值得,但是注定會燙穿了肚腸的美食,嘴再饞,也莫要去碰?!?/br> 負手而立的丁老教主聽聞此言,扯了扯嘴角,環顧四周,輕聲道:“走了,金身已經不在這邊?!?/br> 鴉兒和周仕并無異議,也不敢有絲毫質疑。別看鴉兒口口聲聲“師爺爺”,十分嬌憨親昵,實則膽戰心驚,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要被老人拍碎頭顱。周仕也好不到哪里去,父親周肥至多是一張可有可無的護身符,遠遠不足以成為真正的保命符。 一舉一動都仿佛與天地契合的丁老教主跨出門檻的時候,腳步略作停滯。只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就讓鴉兒和周仕氣息紊亂,胸口發悶,額頭滲出汗水,停步站立不動。丁老教主又稍稍加快速度,跨過了門檻,走下臺階。兩個在江湖上已經贏得極大名頭的年輕武學天才又覺得氣血疾速奔走,如牽線木偶一般,情不自禁地跟著老人一起快步前行。 丁老教主抬頭看了眼月色,笑道:“這南苑國京城,比起六十年前,有意思多了?!?/br> 身后兩人視線交匯,都覺得大有深意。 夜涼如水,陳平安從臥姿變成了坐姿,先是雙手合十,跟三尊佛像告罪一聲,莫要怪自己的不敬,然后又想:那個姓丁的老者挺厲害的。 突然,陳平安又側臥回去,很快就又有兩道身影如縹緲青煙一閃而至。 好一對金童玉女,當下這女子的姿色氣度比起先前那個鴉兒還要勝出一籌。 男子三十歲出頭,玉樹臨風,穿著古雅,冠冕風流,一身帝王之家的貴氣。 他用純正的京城口音笑道:“樊仙子,如你先前所說,這個丁老魔頭性情果然古怪,剛才明明發現了咱倆,竟然都不出手?!?/br> 飄然出塵的女子就像一株生長于山野的幽蘭,容貌出眾得不講道理。尋常美人應該第一眼看到她就會自慚形穢,尋常男子甚至生不出占有之心——得有自知之明。 聽到男子的話后,她道:“他是不屑對我們出手?!?/br> 男子笑道:“難道我一招都擋不下?不至于吧,我師父好歹是那十人身后追得最緊的一小撮人物之一,如今我與師父過招,已經有兩三分勝算了?!?/br> 樊莞爾搖頭道:“太子殿下自然天賦極好,可是江湖宗師之間的生死廝殺,與切磋武藝有著天壤之別。殿下切莫小覷了這江湖,哪怕是面對一個二流高手,不到最后一刻,也不可掉以輕心?!?/br> 南苑國太子為這位仙子擔憂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悅,只是生在帝王家,早早養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習慣,便輕輕點頭,微笑道:“我記下了,以后與人對敵之前,都會拿出仙子這番言語好好思量思量再出手不遲?!?/br> 樊莞爾莞爾一笑,不置一詞。她已經獨自行走江湖六年之久,男人這點小心思的含蓄輕佻,她不會在意,當然更不會動心。只是她突然冷笑道:“出來吧!” 南苑國太子臉色微變,心湖震動:能夠隱藏到現在而不被發現,至少也是與他們兩人實力相當的人物。 他們一起用視線巡視大殿各處,片刻之后,樊莞爾松了口氣,笑道:“讓殿下笑話了,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br> 南苑國太子如釋重負,忍俊不禁,微微側身,學那江湖中人拱手抱拳道:“仙子教誨,小生受教了?!?/br> 樊莞爾也笑了起來。 兩人之后在三尊佛像附近摸索探尋,并沒有發現隱蔽機關,徒勞無功,只好與之前三人一樣,離開白河寺。 一條橫梁之上,漣漪陣陣蕩漾,逐漸露出一抹雪白,原來是那件金醴法袍變大了許多,使得陳平安能夠縮在其中,也算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一門不入流的障眼法,對付江湖中人挺實用,就是不夠高手氣派、仙家風范。他剛要摘下養劍葫喝上一口酒,突然想起這是寺廟大殿,便收回手,飄然落地,就要離開白河寺。結果剛來到大殿門檻,就看到遠處那個姓樊的漂亮女子正朝他冷冷看來。他停下腳步。 樊莞爾既不說話,也不出招,就只盯著陳平安,讓陳平安有些郁悶:姑娘,你瞅啥瞅,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她可比你好看!反正我是這么認為的。 想到這里,陳平安咧咧嘴。其實……眼前這位姑娘,確實挺好看的。但是姑娘你長得好看是你的事情,可不是你傻了吧唧使勁瞪我的理由吧? 陳平安不愿再跟她耗下去,害怕飛檐走壁不太容易脫身,便干脆用了一張方寸符,直接離開了白河寺。 樊莞爾微微張嘴,滿臉震驚:難道是江湖上哪位隱世不出的前輩宗師嗎? 陳平安離開白河寺沒多久,目光被一條彩燈連綿的熱鬧街道吸引,香味濃郁,便跑去找了家攤子,吃了碗又麻又辣又燙的玩意兒,結果陳平安發現自己身邊又站了一個目瞪口呆的漂亮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