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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65章 兩人四境三戰

第65章 兩人四境三戰

地上,引發震動。

    老人笑著提醒道:“雖然有老大劍仙幫忙盯著,隱官大人也在,但是你還是要小心一些。兵無常法,妖族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展開下一輪攻勢。好了,你繼續忙吧?!?/br>
    不見老人移動腳步,他就出現在了十數丈外的城頭上,就這樣蜻蜓點水,老人的身影轉瞬之間就消失不見。

    陳平安跳下城頭,轉身返回茅屋那邊。他突然聽到南方大地上響起一陣陣難以言喻的聲響,不是刺破耳膜的那種難受,而是動靜不大卻讓人惡心的那種,他趕緊走到墻頭,舉目望去。

    在一望無垠的城外峽谷中,出現了一個大妖。陳平安站在城頭上看那個東西,就像一個人低頭看著不遠處泥地里的一條蚯蚓。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那條蚯蚓的真實體形,一定極其恐怖。

    然后陳平安就看到城頭這邊,先前那位隱官大人墜落的方向,炸開了一團巨大的雪白光芒,如一粒珠子滾向那個大妖。

    峽谷內,塵土飛揚,打得翻天覆地。

    約莫一炷香后,隱官大人返回城頭,站在離陳平安不遠處,使勁張大嘴巴,伸出雙指搖了搖一顆牙齒,最后好像不舍得將其拔下來,只是朝走馬道吐了一口血水。有些生氣的她大搖大擺地走在城頭上,城頭走馬道給她踩得一步一震。

    在城頭結茅守城的老劍仙不知不覺來到陳平安身邊,笑著解釋道:“對她而言,沒打死對方,就是自己輸了,所以比較惱火。這時候誰都不要管她,否則會很麻煩。以前也就阿良樂意跟她嘮叨嘮叨,喜歡火上澆油,雪上加霜,反正經得起她的揍。如今阿良離開了劍氣長城,估計她有點無聊吧。其實對面那頭不太走運的大妖,只是象征性過來露一面而已?!?/br>
    老劍仙帶著陳平安一起走向茅屋,突然說道:“因為某些原因,你是一個例外,所以我跟你也多嘮叨一些?!?/br>
    陳平安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

    這天夜幕降臨后,陳平安離開曹慈建造的那間小茅屋,坐在了北邊的城頭上喝酒,眺望著那座巨大的燈火通明的城池,望向寧姚家的方向。

    他的左邊肩頭忽然給人一拍,他向左望去,寧姚已經坐在了他的右手邊。

    她這次走上城頭,拿來了一些吃食,放在茅屋那邊,她還將一壇酒提到城頭。陳平安遞過養劍葫蘆,寧姚將酒倒入其中。

    酒壇空了后,被寧姚隨手丟向城外,摔落在地也沒有發出聲響,畢竟是小小酒壇,不是先前那個隱官大人。

    寧姚喝了口酒,開始發呆。陳平安便陪著她一起發呆。

    寧姚輕聲道:“講不講道理,其實跟一個人活得好不好,沒半點關系?!睂幰ι斐鍪直?,指向城池,“那邊,有些人資質太好,所以只要他在規矩之內濫殺無辜,誰都拿他沒辦法。到了城頭以南的戰場上,這種人依然是響當當的大英雄,劍氣沖霄,以無敵之姿鑿開妖族大軍,便是記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認,有他沒他,大不一樣?!睂幰u晃酒壺,“我走過浩然天下很多地方,見過各色人。有些人只是投了個好胎,就一輩子榮華富貴,衣食無憂,每天只是在那里埋怨人生無趣,發牢sao,說自己太苦了?!彼龑B劍葫蘆還給陳平安,“狗屁倒灶,挺沒勁的,是不是?”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還好吧。別人怎么活,各有各的道理吧,不合我們心意,未必就是錯的?!标惼桨埠攘丝诰?,“有煩心事?”

    寧姚點點頭:“有人想要買我家的斬龍臺,我不愿意賣,人家便出了天價,講道理,講大義,講世交情分,什么都講,講得我有點煩?!?/br>
    陳平安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言語,只是輕輕握住了寧姚的一只手。

    寧姚沒來由笑了起來:“但是只要一想到你小時候過著苦哈哈的日子,餓著肚子,在泥瓶巷里偷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就覺得其實這些都沒什么?!?/br>
    陳平安笑著望向遠方,清風拂面,不再像最早那樣刮骨錐心了,就像家鄉山林中的微風,他柔聲道:“這樣啊?!?/br>
    一夜無話,最后寧姚靠著陳平安的肩頭,怡然酣睡到天明。陳平安紋絲不動,安靜守夜。

    他曾經見過一句很動人的詩句,在家鄉神仙墳的一座泥塑神像上,不知是誰刻上去的:“自童年起,我便獨自一人,照顧著歷代星辰?!?/br>
    明月依舊隱去,太陽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寧姚難得睡得如此踏實,她醒來后抹了抹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干脆直接御劍下了城頭,往北邊城池瀟灑而去。

    陳平安返回茅屋吃了頓早餐,然后就開始從左到右地沿著北邊的城頭走樁練拳。他對這一帶早已熟門熟路,可以一路閉著眼睛,寧姚說今天可能不會來城頭看他,所以陳平安帶上了些吃食,打算走得遠一點。

    之前大概是靠近老劍仙的修行之地,劍修稀少,陳平安只見到了姓齊的老人,和那位隱官大人。陳平安這天一直往右手邊練拳行去,就看到了更多的劍修,老幼男女皆有,既有來此汲取劍意、砥礪劍道的年輕一輩,他們往往獨自練習劍術,或是沉默悟道,也有按例巡查城頭、成群結隊的劍修,他們見到了背負劍匣卻打拳的陳平安,無一例外,都沒有和他打招呼,人人眼神漠然。

    陳平安這才對齊姓老人那句話有了些感觸,劍修在這里,不愿意麻煩別人,更不愿給自己找麻煩。

    正午時分,陳平安坐在城頭吃著寧姚送來的rou脯和點心,細嚼慢咽。遠處有一撥少年少女前行,他們一共二十余人,出劍凌厲且整齊,身姿矯健,劍招刁鉆而簡捷,劍意偏向殺伐、陰沉。有一位獨臂中年劍修腳步輕靈地追隨著方陣,在旁指指點點。這應該是同一個姓氏的年輕子弟在此修行。

    陳平安沒敢多看,免得被當作偷師別家祖傳劍技的冒失鬼。

    那名獨臂劍修看了眼正在進餐的陳平安,想了想,做了一個手勢,年輕劍修們歡呼一聲,迅速停下修行,三三兩兩席地而坐。有一群遠遠跟在劍陣后方的男女,立即摘下包裹,給這些少年少女拿出午餐,神態恭敬。

    寧姚說過,劍氣長城這邊等級森嚴,極其講究家族傳承和實打實的戰功。比如那個隱官大人?!半[官”并非姓名,而是一個歷史悠久,卻沒人能說出一個所以然的奇怪官職,總之隱官頭銜世代承襲。隱官在劍氣長城執掌督軍、定罪、行刑等事,歷任隱官中有很多碌碌無為者,就像劍氣長城北邊的影子,往往淪為城中大族的應聲蟲,但是這一代隱官大人,大不一樣。

    她是公認的劍氣長城第四把手。十三之爭,第二個出戰的,就是這個脾氣暴躁的“小姑娘”,對方那名戰力卓絕的大妖,直接認輸退出,氣得她獨自在戰場上亂砸亂捶了整整一刻鐘。劍氣長城的劍修和妖族就這樣看著她發泄怒火,雙方都早已習以為常。

    在聽寧姚大致講過十三之爭的首尾后,陳平安除了記住雙方陣營的巔峰戰力,更記住了那個“一家之學,半壁江山”的陰陽家陸氏。

    雙方只在最后一刻才水落石出的出戰次序,可能是另一場悄無聲息卻暗流涌動的大戰。

    這位隱官大人,為人族開了一個好頭,只是劍氣長城這邊中盤崩潰,幾乎潰不成軍,所幸阿良橫空出世,收了一個好尾。

    陳平安吃完午飯后,就起身繼續打拳,往前而走,其間他又見到了那位姓齊的老人,不過這次老人身邊跟著一個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齊姓老人氣勢內斂,而男子氣勢鼎盛,瞧著便像是壓過了老人一頭。

    陳平安沒有上前搭話,只是停下走樁,微微低頭,抱拳致意。

    老人笑著點頭致意,亦是沒有跟這個外鄉少年寒暄客套。

    之后陳平安遇到了兩個坐在城頭喝酒的青壯劍修,以及一個站在城頭上持劍不動的獨臂少女,劍極大。

    陳平安看見他們后就默默跳下城頭,繞過他們,等他們離得遠了,再跳上城頭繼續走樁。

    黃昏時,陳平安還看到了幾個從南邊城下飛掠而起的劍修,他們越過走馬道,御劍向北。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潦草地吃了頓晚飯,轉身返回。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小茅屋,結果一推門,借著明亮的月色,陳平安就看到了那個隱官大人,正在偷吃他的食物。陳平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羊角辮“小姑娘”緩緩轉過頭,腮幫鼓鼓的,一點都沒有做賊被抓的覺悟,反而一臉責備和警惕地望向陳平安,像是在問你誰啊,來我家做甚?

    這不是入室行竊的小偷,根本就是下山打秋風的土匪啊。

    陳平安只好默默退出茅屋,掩上房門。他怕一言不合,就給這位戰功彪炳、性情乖張的隱官大人,一劍戳個稀巴爛。

    陳平安去往茅屋后邊的北城頭,坐著喝酒。他突然聽到身后一陣拍掌聲響,轉過頭,看到隱官大人收起手掌,指了指茅屋那邊,隨后揚長而去。

    是提醒我可以回去收拾殘局了?

    陳平安一陣頭大,為小心起見,他還是坐在原地,等到她走遠了,才回茅屋看了一遍,寧姚帶來的吃食,已經所剩無幾。

    陳平安嘆息一聲,收拾完這間亂七八糟的屋子后,重返城頭,開始練習鄭大風贈送的《劍術正經》。他依然虛握長劍,手中并無真正的長劍,主要是練習開篇的雪崩式和鎮神頭。

    寧姚今天沒有來到城頭探望陳平安。陳平安便在后半夜返回茅屋躺下,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陳平安剛走出茅屋,就看到那位隱官大人大踏步而來,身后帶著幾個少年少女。她徑直走入屋子后,很快就怒氣沖沖地走出茅屋,瞪大眼珠,使勁做出兇神惡煞的模樣。她興許是在責問為何茅屋今天沒有東西可偷吧。她身后那幾個氣質不俗的少年少女,都有些幸災樂禍。

    陳平安臉色尷尬,只好裝傻扮癡。

    如果她不是隱官大人,陳平安真的想要捏一捏她的臉頰。

    隱官大人這次是真的有點生氣,她腳下的劍氣長城轟然一震,身穿一襲寬松大黑袍子的她掠向高空,轉瞬即逝。

    寧姚在下午來到劍氣長城,聽陳平安訴說經歷后,笑著說:“不用擔心,那位隱官大人就是這樣的脾氣,吃過她苦頭的劍修不計其數,但她其實是個很好對付的順毛驢,喜歡聽人說好話,送她漂亮東西,一概全收。但是她吃干抹凈或收下東西后,撐死露個笑臉,從不念舊情。如果惹上了隱官大人,也有辦法,劍氣長城那些個運氣不好的,就會在她出手之前果斷開始裝死,她會覺得出手打死這種廢物,臟了她的手,往往一筆勾銷,而且她也不太記仇,也有可能是她根本記不住那些人?!睂幰τ浧鹨皇?,“聽朋友提起過,隱官大人跟小茅屋里的人關系不錯,破天荒地青眼相加,曾經有人看到姓曹的將隱官大人放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路打拳,行走在城頭,當時有個路人差點嚇破了膽?!?/br>
    陳平安感慨曹慈真是厲害。

    寧姚笑道:“以前不熟,我最近多打聽了一些曹慈的事情,得出一個結論,跟曹慈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純粹武夫,其實挺慘的,尤其是所謂的武道天才?!睂幰舆^陳平安的酒壺,喝了口酒,臉色紅潤,“一座天下的練氣士,很難有公認的同境第一,因為本命飛劍、法寶仙兵這些東西,其實不算身外物,很多生死大戰,一錘定音的恰好就是這些東西,所以機遇福緣會改變很多既定事實。武夫不一樣,不太依仗這些,甚至反感這些,因此會有拳無第二的說法,輸就是輸,贏就是贏?!?/br>
    陳平安點點頭,他曾經在泥瓶巷見到的大驪藩王宋長鏡,之后在竹樓出拳的崔姓老人,以及艱難破境后登天而行的鄭大風,都與山上神仙截然不同,那種“我爭第一,誰與爭鋒”的宗師氣勢極為顯著。

    寧姚將酒壺遞還給陳平安:“我的結論其實只說了一半,你覺得曹慈很厲害,可是我覺得你更厲害?!?/br>
    陳平安咧嘴傻笑,能夠讓心愛的姑娘認為自己厲害,那就真的是厲害。

    寧姚認真道:“因為同一個時代的武夫,肯定沒有幾個人能夠與曹慈交手,沒有幾個人能夠真正領教曹慈的那種‘無敵’氣焰。你不但跟他交過手,而且一打就是三場,全輸之后,你在跟他的心境之戰中卻能夠不輸,這真的很難得?!睂幰人砸宦?,坐直身體,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這很難得,要保持,再接再厲?!?/br>
    陳平安原本還在鄭重其事地想著寧姚的話,突然發現寧姚眼中的促狹,便知道她是在模仿那個曹慈,故意捉弄自己,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連酒都顧不上喝了,對寧姚說道:“你學他一點都不像?!?/br>
    寧姚翻白眼道:“你學他就像?”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學他,我也不用學他?!?/br>
    寧姚嘖嘖出聲,不知道是欣賞還是打趣。

    陳平安呵呵一笑。

    寧姚何等聰慧,立馬就知道這家伙是在學自己在鸛雀客棧時的模樣,她直接捶了陳平安肩頭一拳:“喝你的酒!”

    陳平安果真喝了口酒,然后笑道:“哇,今天的酒好像格外好喝?!?/br>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手里的養劍葫蘆,驀然臉紅起來,又給了陳平安一拳,氣呼呼道:“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陳平安提著養劍葫蘆,一頭霧水。

    寧姚起身御劍離去,不忘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滿臉無辜。陳平安撓撓頭,繼續喝酒,琢磨來琢磨去,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是個好東西了。只不過陳平安倒是感覺寧姚其實沒有生氣,就是有些……害羞。

    陳平安覺得縈繞心扉的這種滋味不壞,好像比喝了美酒還美。

    有一個在劍氣長城高空御風蹈虛的俊美男子,正是之前齊姓老人身邊的那位,無意間撞見了這一幕,他笑了笑:“原來是個不開竅的愣頭青?!?/br>
    陳平安喝過了酒,別好養劍葫蘆,起身練習劍爐立樁。

    月光入懷,皎皎在肩,一夜安寧。

    天微微亮后,陳平安猛然睜眼,發現自己竟然一動不動地立了半夜樁。他有些后怕,這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城頭,人家隱官大人可以毫發無損,而他肯定就是下邊墻根的一攤rou泥了。

    陳平安做了幾個舒展筋骨的動作,跳下城頭,回茅屋吃過了寧姚昨夜準備好的早餐,然后繼續枯燥無味的走樁,沿著城頭走馬道往右而去。

    一路上,陳平安遇上了一個滿臉賤笑卻殺氣騰騰的少年胖子,老規矩,他跳下城頭繞過,再重返城頭時,又看到城頭上站著一個姿容俊美、略顯陰柔的少年,然后看到一個滿臉疤痕的黝黑少年,最后看到了那個背負巨劍的獨臂少女。只是今天她身邊多出了幾個年輕女子,這些女子仿佛將寬闊城頭當作了郊游地點,一條錦繡綢緞上,擺滿了精美的吃食。

    當陳平安再次從城頭上跳回走馬道時,她們便一個個望向他。陳平安與她們遠遠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們還在對著他指指點點。

    陳平安頭皮發麻。

    其實為何如此,他一清二楚,前前后后的這些家伙,肯定就是寧姚之前描述過的那些朋友,而且都是并肩作戰的生死同伴。

    這是陳平安第二次有些埋怨自己腳上的草鞋。第一次是在大隋京城,他怕給李寶瓶、李槐他們丟臉,還專門買了雙嶄新的靴子,只是他并沒有去東山的山崖書院,便跟崔東山離開了京城,穿了一會兒新靴子就將其脫下來,換上了最習慣的草鞋。

    陳平安更希望將自己收拾得更好些,哪怕不是曹慈、崔東山那種與人相得益彰的仙氣裝束,也一定要干凈整齊,就像林守一那種,最好帶一點書卷氣,哪怕是暫時的都好,發髻上再別上一支玉簪子,腰間的養劍葫蘆就不用換了,劍匣也不用……

    陳平安繼續前行,心中哀嘆,有些后悔。走著走著,陳平安突然笑了笑,他抬起腳,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草鞋:“老伙計,可不是我嫌棄你啊,你的任勞任怨,我很感激,你看你那幾雙陣亡在游歷途中的同伴,我可是都收好了的,一雙也沒有扔掉,都在十五的肚子里頭養老呢。嗯,書上說這叫頤養天年,哈哈,想要含飴弄孫,就是為難我了……”

    自言自語的陳平安沒有發現,那些過來看他是何方神圣的家伙,如下鍋的餃子一般,一個個主動“掉下”了城頭,原來是寧姚從城頭上空一路御劍而來。胖墩少年、董黑炭和俊美少年紛紛落荒而逃,那些女子則忍著笑意,胡亂收拾起包裹,御劍離開城頭。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寧姚御劍而至,驟然懸停在城頭外邊的高空,然后緩緩飛掠,與陳平安的走樁速度相當。

    寧姚無奈道:“你別管他們?!?/br>
    陳平安笑著點頭。

    寧姚御劍在空中劃出一個美妙弧度,撂下一句:“我還有事,明天找你?!?/br>
    陳平安還是在深夜時分回到兩棟茅屋附近,這次老劍仙不知為何站在北城頭上,像是在遙望那座沒有城墻的城池。陳平安快步跑過去,喊了一聲陳爺爺。老人收回視線,點了點頭,然后伸手指向北方:“就是這么點人,可能還不如浩然天下一座州城的人多,擋住了妖族這么多年,我自己都覺得奇怪?!?/br>
    陳平安不知道如何回答,便不說話。

    老劍仙轉頭笑望向陳平安:“陳平安,我們相處得還算不錯,對不對?”

    陳平安點點頭。

    老人笑問道:“可是如果我說我跟曹慈處得更好,對他期望更高呢?”

    陳平安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人不著急聽到答案,只是在看陳平安的眼睛,更是在看陳平安的心境,老人有些唏噓。

    這一次這位阿良嘴中的老大劍仙,甚至運用了劍術神通,直指陳平安的神魂深處。

    原來如此。

    原本挺好的一個修道坯子,如果順風順水,運氣好的話,大概在浩然天下,修出一個地仙是不難的,可惜早早給人摔得稀巴爛,如瓷器碎成了一片片,在長生橋被打斷之前,就早早遭受了一場更大的劫難。

    心境,心鏡。

    鏡子碎片有大有小,老人見到了最大的幾片,上面所承載的畫面,景象各異。

    說難聽點,這是一個類似養蠱的過程,不是弱者俯首朝拜強者,而是徹底沒了。少年這么多年應該在竭力拼湊碎瓷片,而且并不自知。

    說好聽點,就有些高妙了,這算是天行健,自強不息,強者愈強,最終一兩片碎片,越來越璀璨奪目,如日月懸空,群星暗淡。

    心境之爭,與修為高低關系不大,所以極為兇險,練氣士有很多的說頭和秘法,什么捫心自問,叩心關,什么君子參省乎己,什么破心中魔障。

    有些旁門左道和邪門歪道,以諸多下乘的、不入流的觀想之法走捷徑??傊?,其中學問很大,而且很雜,如同山脈起伏,一座座山峰有高有低。

    而儒釋道,就是三條獨立的大脈,這就是所謂的立教稱祖。兵家是一條斷頭山脈,只差一點就成功了。曾經作為四大顯學之一的墨家,有點類似兵家。就像大江大河,不管多長多寬,如果最終不能入海,距離成為大瀆始終有著一步之遙。

    陳平安始終沒有給出答案,老劍仙卻已經得到答案。

    老人微笑道:“先前你跟寧丫頭聊到道理的時候,我剛好不小心聽了一耳朵,想不想聽我嘮叨一點過來人的看法?”

    陳平安果斷點頭。

    老人笑道:“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訣竅,可以既講道理,又過得還不錯,一定不至于將來有一天自己把自己憋死?!?/br>
    陳平安眼睛發亮:“老前輩你請說!”

    老人輕聲笑道:“聽好了,那就是過成這個樣子。你該這么告訴自己……”老人略作停頓,然后繼續說道:“我某某某……嗯,比如我說‘我陳清都’,你就得說‘我陳平安’了?!?/br>
    說到這里,老人自顧自笑了起來,陳平安也跟著笑起來。

    老人雙手負后,身形佝僂,眼神平靜,望著那座靜謐祥和的城池:“我這輩子處處講道理,事事講道理,已經講了足夠多的道理了,我問心無愧,結果你們還是這個鳥樣。不好意思,我這一次,不跟你們講道理了?!?/br>
    陳平安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老人說話。

    老人瞇著眼:“當然不講道理的次數不可以太多,一百年有個一兩次,肯定沒問題。比如這樣?!?/br>
    老人向北方緩緩伸出一手,劍氣長城頭頂的巨大夜幕,如黑布被撕裂開來,一瞬間大放光明,最終卻只有一條極其纖細卻極為璀璨的光線從天而降,砸入城池中的某處,隨后地面上有無數的金色光芒炸裂開來,如有上五境的劍仙在這一刻金身崩壞。

    陳平安張大嘴巴。

    老人呵呵笑道:“喝口酒壓壓驚?!?/br>
    陳平安傻乎乎摘下養劍葫蘆,將其遞給老劍仙。

    老人本是打趣身邊少年,便沒有伸手接過養劍葫蘆,他轉過身,搖頭晃腦地緩緩前行,而后輕輕跳下城頭,自言自語道:“傻丫頭找了個傻小子,絕配?!?/br>
    劍氣長城某處響起一聲嘆息,似乎此人并不認可老劍仙的暴起殺人,但是又不愿出面理論。

    嘆息之人身邊,有個蒼老嗓音隨之響起:“玉璞境而已,何況陳清都出手事出有因,你就忍忍吧?!?/br>
    嘆息之人復嘆息。

    蒼老嗓音無奈而笑,盡量勸解道:“跟陳清都講你們這套儒家規矩,如雞同鴨講,有何意義?再者,你們儒家學說是‘近人之學’,不求成佛,不求長生,腳下大道不高也不遠,何必苛求陳清都事事奉行規矩,讓他做圣賢完人?你只要勿以圣人標準衡量陳清都,就很簡單了?!?/br>
    那人淡然道:“陳清都的任何一次不講理,所造成的影響,恐怕凡夫俗子的一萬次不講理都比不上?!?/br>
    老人笑了:“人家陳清都是劍修,你是儒士,不一樣的?!?/br>
    那位儒士沉默許久,最終喃喃道:“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br>
    勸解無果的老人又是嘆息一聲。

    劍氣長城以北的城池中,有人暴喝道:“陳清都!”一束長虹平地而起,裹挾著勢不可當的風雷之勢,直沖城頭。

    已經跳下城頭的佝僂老人皺了皺眉頭,輕輕揮袖,將站在城頭上的陳平安扯到自己身后,而他剛好站在陳平安原先站的位置,直面那名氣勢洶洶的劍修。老人瞇著眼道:“怎么?家族子弟中出了妖族jian細,你還有理了?”

    那名劍修懸停在城頭以外四五丈處,他是一個須發和衣飾皆是雪白的高大老人,相貌極其威嚴,哪怕是面對劍氣長城資格最老、劍道最高的老前輩,這位老者依舊毫無敬懼之意,滿臉怒容質問道:“我董家自有家法家規處置叛徒。退一萬步說,隱官尚未判定我孫子的罪行輕重,你陳清都憑什么處置董觀瀑?!”老人咄咄逼人,驟然提高嗓音,“你當我董三更死了嗎?!”

    陳清都滿臉譏諷之意:“在董觀瀑死在我劍下之前,我確實是當你董三更死了。一個板上釘釘的妖族內應,你董家愣是查了一個月的工夫。你信不信如果換一個姓氏,比如姓陳,一天我都嫌多?”

    董姓老人怒氣沖天:“一個愿意悔改、將功補過的玉璞境劍仙,難道不比一具尸體更有利于劍氣長城?”

    陳清都甚至都不屑反駁,他冷笑道:“我一劍之下,竟然還有尸體?難道這個小畜生偷偷摸摸躋身了仙人境?”

    自稱董三更的高大老人氣得眼睛瞪圓,一身劍意洶涌澎湃,如驚濤駭浪拍打城頭。

    陳清都一挑眉毛:“怎么,要出手?”

    董三更一步向前踏出,怒極反笑道:“別人都怕你陳清都,我不怕!出手就出手,有何不可?!”

    一個稚氣的嗓音在遠處城頭響起,有些哀怨委屈:“行了,都怪我,是我舍不得董觀瀑那么快死,畢竟小董是我最喜歡的幾個家伙之一,我現在多喜歡曹慈,當年就有多喜歡董小鼻涕蟲,既然現在已經死了……就死了吧?!背雎曋?,是那個身穿一襲大黑袍子的羊角辮小姑娘,劍氣長城這一代的隱官大人。

    這一處城頭四周,已經遙遙出現了十數名劍氣長城的頂尖劍修,或是大姓的家主,或是戰力卓絕的劍仙。唯獨少了那兩位有資格與陳清都平起平坐的圣人。

    一個俊美容貌的中年男子厲色道:“董三更,這件事是你做得不對,一開始就錯了!這么多年來,你對董觀瀑寄予的期望太大了,才會讓董觀瀑的劍心變得那么極端,執意孤身前往妖族腹地歷練,導致了這場禍事。他覺得劍氣長城有了個董三更,有了個阿良,還可以多出一個董觀瀑,我覺得不是。他年輕氣盛,不聽就算了,可是你董三更呢?難道你不知其中兇險?”

    董三更臉色冷漠:“我董家兒郎,就該有這種野心,我為何要勸他?我巴不得董家子孫一個個都比我董三更劍道更高!”說到這里,董三更嗤笑道:“咱們董家,畢竟不是陳、齊、納蘭這樣的家族,沒那么多花花腸子?!?/br>
    董三更這一棍子下去,幾乎打死了半座劍氣長城。

    那俊美男子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齊姓老人此時緩緩開口道:“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大敵當前,我們難道還要鬧內訌?”

    一位相貌清癯的長衫負劍老者輕輕點頭:“不管如何,當下最重要的還是應對妖族的攻勢,不可自亂陣腳,白白便宜了南邊的那些孽畜?!?/br>
    老劍仙根本不理睬這兩位好心搗糨糊的,更沒有息事寧人的意思,他盯著董三更,笑道:“如果立功就可以贖罪,那我今天是不是可以宰了你董三更,然后讓隱官撕去幾頁功勞簿,就當沒事了?”

    董三更啞口無言。

    氣氛尷尬,凝滯沉重。

    陳平安在老劍仙身后看著這一幕,只覺得城頭上的劍氣,在這些人出現后,便開始有了重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董三更突然環顧四周,怒喝道:“看你娘的好戲,湊你娘的熱鬧,滾滾滾!”

    十數位劍氣長城的中流砥柱知道,這是董老匹夫在給自己找臺階下了,今天這架打不起來,便紛紛返回北邊的城中。

    眾人紛紛退散,陳平安這才看到原來寧姚也在其中。她緩緩御劍靠近城頭,董三更瞥了眼小丫頭,沒好氣道:“寧丫頭,莫要學你那廢物爹娘,你,我還是很喜歡的?!?/br>
    寧姚面無表情。董三更也不以為意,轉身御風返回城內。

    站在城頭上的隱官大人,是最沒心沒肺的那個,一直在偷偷打哈欠,此刻她突然皺著臉,猶豫了一下,張大嘴巴,伸出拇指抵住那顆不安分的牙齒,輕輕晃了晃,最后還是不舍得拔掉,合上嘴巴后,轉身嘟嘟囔囔地走向遠處。

    老劍仙陳清都對于今夜的風波好似見怪不怪,他對寧姚笑了笑,掠下城頭,走向那間老茅屋。

    陳平安重新躍上城頭,與寧姚并肩而立。

    寧姚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劍氣長城一直就這樣,好在祖上留下來的一條規矩沒怎么變?!?/br>
    陳平安好奇地望向寧姚。

    寧姚緩緩道:“劍尖朝南?!?/br>
    簡簡單單四個字,就讓開始學劍的陳平安心神搖曳,激蕩不已。

    陳平安忍不住轉頭望向南方。寧姚伸手摘下陳平安的養劍葫蘆,開始喝酒。

    陳平安收回視線,輕聲問道:“那個做了叛徒的董觀瀑,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曾經是戰場上的英雄,在城內則不太講理?”

    寧姚搖頭道:“恰恰相反,小董爺爺一直是個不錯的人,在劍氣長城以北,從來深居簡出,不太愛跟人打交道。我小時候偶爾見到他,他雖然不善言辭,但次次都會對我笑,就像自家長輩一樣?!?/br>
    寧姚盤腿而坐,無奈道:“誰都不知道,為什么小董爺爺要投靠妖族,可能是當年那趟以身涉險的歷練,出了很大的問題吧。其實離開劍氣長城,孤身去往蠻荒天下砥礪劍道的劍修很多,因為在那邊,中五境的妖族都以修煉出人族相貌為榮,平日里就跟我們沒什么兩樣,只有在戰場上的危急時刻,才會現出真身,憑借強橫的先天體魄抵御飛劍。所以劍修只要小心隱蔽,其實不太容易被妖族看破身份?!?/br>
    人之所以為萬靈之首,就在于人之竅xue氣府,本身就是世間最玄妙的洞天福地,所以妖族才會孜孜不倦地修煉出人身,之后修行就會事半功倍。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便是如此。

    寧姚繼續說道:“當然,一些劍氣長城天才劍修,早早就被巔峰大妖暗中記下,再以秘法記錄在冊,他們就難以行走蠻荒天下。但是那本冊子,聽說名額有限,上邊寫下名字的劍修不會太多,往往是我家鄉這邊戰死一個劍仙,再添加一個。照理說,小董爺爺出門遠游的時候,不過是尋常的元嬰境劍修,不該在冊子上,底蘊深厚的董家,又有獨門秘術遮掩氣機,很難被察覺?!?/br>
    寧姚沒有說一件事。她是那本古怪冊子上記錄在案的劍修之一,而且是劍氣長城歷史上被記錄在冊的年紀最小的劍修。寧姚在十歲之前就已經被記錄在冊。

    歷史上那些有此待遇的天之驕子,無一例外,都在三十歲之前,就被陣斬在劍氣長城以南的沙場。

    妖族對此從來不計代價。

    往往一位天之驕子的生死,都會牽扯到一名甚至是數名大妖、劍仙的生死。

    妖族覺得城頭上有一個陳清都就足夠了。萬一再多出一個什么寧清都、姚清都,就不是只死一兩個上五境大妖的事情了。

    劍氣長城的無奈之處,則在于這類天之驕子,若是不早早去沙場歷練,不在生死之間迅速崛起,而只是養在劍氣長城以北,哪怕有數位劍仙精心傳授,仍是沒有半點可能成長為下一個陳清都、阿良或是董三更。

    陳平安突然問道:“我在這里,是不是會害你分心,妨礙你修行?”

    寧姚點頭,“嗯”了一聲,沒有否認,而且毫不猶豫,然后她說道:“但是你在這里,我會很開心。在家里斬龍臺修行的時候,經常會忍不住想起你,就會發呆,發完呆,就會直接跑來找你,回去后匆匆忙忙處理些家族事務,然后一天好像就這么過去了,睡覺前又想著第二天見你?!?/br>
    這就是寧姚。

    齊靜春曾經告誡過對她一見鐘情的學塾弟子趙繇,最好不要喜歡上寧姚,因為她是一把無鞘的劍,鋒芒畢露,很容易傷及旁人,甚至傷己。寧姚看待這個世界,始終黑白分明,幾近無情。

    只是如今多出了一個陳平安。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最多三天,我就要離開這里,然后去往最像劍氣長城的俱蘆洲,練拳也練劍,爭取以最快的速度躋身武道第七境,有資格參與這邊的戰事,然后我再來找你!”

    寧姚默然,她知道這樣是最對的,可她就是不愿意說話,不愿意點這個頭。相反,她還會抱怨身邊這個家伙,為什么可以這么快就下定決心。

    陳平安想喝酒,可是養劍葫蘆被寧姚攥得緊緊的,她好像還故意換了一只手拿養劍葫蘆,讓它離陳平安更遠。

    寧姚突然說道:“歷來妖族攻打劍氣長城,都會持續二三十年,給你十年時間躋身第七境,夠不夠?”寧姚橫眉立目,“就十年,不能再多了!”

    陳平安挪動屁股,面對她而坐,笑道:“好的,但是你一定要等我?!?/br>
    寧姚扭扭捏捏側過身,與他相對而坐,將養劍葫蘆遞還給他,這才點頭道:“好的?!?/br>
    陳平安接過酒壺,仰頭喝了口酒。

    寧姚輕聲道:“我有很多毛病?!?/br>
    陳平安微笑道:“沒關系,我喜歡你?!?/br>
    寧姚眼眶紅潤。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微微顫抖,輕輕撫在寧姚的臉頰上。

    寧姚有些臉紅,但是沒有拒絕,她只是閉上了眼睛,不敢看他。

    就在天地寂寥,仿佛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刻,有個不合時宜的咳嗽聲輕輕響起。

    陳平安趕緊縮回手,借喝酒掩飾自己的尷尬,寧姚則轉頭望去,狹長雙眉上掛滿了殺氣。那個不速之客,正是老劍仙陳清都,他站在兩人不遠處,負手而立,滿臉笑意:“突然想起一件事,怕回頭就給忘了,要趕緊跟陳平安說一下?!?/br>
    “你們講就是了?!睂幰δ眠^酒壺后,面向城池而坐,背對著老劍仙。

    陳平安跳下城頭,問道:“陳爺爺,什么事情?”

    老劍仙笑道:“南邊老瞎子的畫,好看,西邊老禿驢的雞湯,好喝,中土那個讀書人的字,俊俏。這幾個人,我都覺得很有意思。但是最有意思的是這些老家伙,一個比一個死不掉?!?/br>
    寧姚忍不住轉頭道:“陳爺爺,按照你以前的說法,東海不是還有個臭牛鼻子嗎?”

    老劍仙點頭道:“就是想到了這個家伙,才想跟陳平安說一聲?!?/br>
    寧姚疑惑不解。

    老劍仙伸手指了指陳平安:“你的長生橋,修不修,其實意義不大,不如另辟蹊徑,去找這個道人。雖然你極有可能會被拒之門外,但是我覺得你既然能走到這里,說不定會是個例外?!?/br>
    陳平安心弦一震,問道:“陳爺爺,該怎么找這位高人?是去東海嗎?好像我們寶瓶洲就在東海之上?!?/br>
    老劍仙搖頭道:“是去東南方的桐葉洲,找一座觀道觀?!?/br>
    陳平安愣在當場,有些猶豫,這與他的初衷不太相符,但是既然老劍仙都這么說了,肯定有其深意。

    老劍仙說道:“你這槐木劍匣,很有來歷,不如借我十年,我可以拿一把劍跟你換,十年之后再換回來便是。這把劍會在你到達桐葉洲后,幫你指明尋找那個東海老道人的大致方向。至于你僥幸找到他之后,人家愿不愿意幫你,就得看你陳平安自己的造化了?!?/br>
    陳平安點頭道:“好!”

    陳平安摘下劍匣,取出槐木劍降魔,寧姚問道:“能不能把木劍留給我?我也跟你換一把劍?!?/br>
    陳平安撓頭道:“槐木劍是齊先生送給我的,不能轉送給你,但是你可以將它留在身邊。還有,你不用給我劍,劍氣長城這么缺劍,而我暫時也用不著劍?!?/br>
    寧姚招招手,陳平安便將槐木劍輕輕拋給她,然后將劍匣遞給老劍仙。

    那張原本放置在劍匣內的符箓,早已在進入倒懸山之前,就被陳平安放入飛劍十五之中,否則那個枯骨女鬼恐怕早就在劍氣長城灰飛煙滅了。

    當老人手指觸及槐木劍匣的一瞬間,它就憑空消失了。

    老劍仙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并攏在身前迅速一抹,老人和陳平安之間,露出一把帶鞘長劍的真容。

    老劍仙以眼神示意陳平安接住長劍。陳平安伸出雙手接住墜落的長劍,他本以為可以輕松接住這把劍,結果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老劍仙神色淡然:“劍名‘長氣’,劍鞘與劍身不過七斤重,劍氣卻重達八十斤。負劍之人,可以日夜淬煉神魂?!?/br>
    陳平安沒了劍匣,暫時沒辦法背負這把長氣,只好捧劍而立。

    老劍仙打量了一眼陳平安,點頭道:“總算有點劍修的樣子了?!?/br>
    寧姚猛然轉頭望向南方。

    老人笑了笑:“現在知道為何打攪你們兩個了吧?!?/br>
    寧姚眼神凌厲,剎那間御劍升空。

    老人轉頭對陳平安說道:“趕緊跟寧丫頭告個別,我送你回倒懸山?!?/br>
    陳平安抱劍而立,仰起頭,望向寧姚,但是一時間卻說不出一個字。

    寧姚也低頭望去,隨后趕緊將養劍葫蘆丟給陳平安。

    老人笑道:“兒女情長,倒是不輸劍氣。那就這樣吧,一肚子情情愛愛,留在下次見面再說?!?/br>
    老人屈指輕彈,剛剛接住養劍葫蘆的陳平安向后倒去。

    下一刻,陳平安站定后,就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城頭,而在倒懸山孤峰山腳的廣場上了。

    這邊唯有大日高懸,沒有那座天下三月懸空的異象。

    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漢子,看著持劍拎葫蘆的呆滯少年。

    離別而已,卻讓陳平安都忘了自己有酒可以澆愁。

    劍氣長城的南方城頭上,一個羊角辮小姑娘坐在邊緣,晃動雙腳,自言自語道:“我想變成一棵樹,開心時,在秋天開花;傷心時,在春天落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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