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
不堪設想! 老人隨隨便便伸出一手,便從浩然天下的倒懸山,將一個少年抓到了這座天下的城頭。 劍氣與劍意鋪天蓋地,無處不在,如海水洶涌倒灌陳平安的氣府,令他幾乎窒息。 陳平安如一條原本在溪澗優哉游哉的小魚,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謂的岸上,還是那種在日頭曝曬下干裂的泥地,隨便掙扎蹦跳一下,就會使得一身僅剩的水汽變得點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懸停在城頭空中、滿臉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隨手一揮,將那少年送回倒懸山,對一頭霧水的夫婦二人笑道:“這樣不也挺好?!?/br> 陳平安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 如今藏在劍匣內的那張符箓,寄居著那個在彩衣國被陳平安降伏的枯骨女鬼,這一趟“遠游”,陳平安很遭罪,其實她更慘,差點徹底煙消云散,所幸時間短暫,而且劍匣這座天然“槐宅”陰氣濃郁,替她抵擋住了絕大部分劍氣。 當時懸在空中的陳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對夫婦,以及那道長城。 孤峰山腳廣場那邊,寧姚走出鏡面后,想了想,略微放緩腳步,還是面無表情,勉強算是對那個呆若木雞的小道童主動打了聲招呼:“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點點。其實還是不熟?!?/br> 小道童訥訥道:“如此無法無天,你們劍氣長城不管管?” 抱劍漢子仰頭望向只有一輪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語道:“為了你們,我們死了那么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陳平安已經暈頭轉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懸山什么方位,四處并無大樹高枝,可以讓他登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門和高墻,陳平安哪里敢隨便去人家墻頭站著,而且大清早的,行人稀少,知曉寶瓶洲雅言的更是一個也無。自己一夜未歸,鸛雀客棧的金粟一定會著急,說不定還會驚動正在捉放渡卸貨的桂花島,陳平安難免有些焦慮??山裉炻皆诶淝宓慕值郎?,陳平安又覺得就這么慢慢走著,隨緣,能看到什么景色就是什么,其實也挺好。 一個人,哪能什么都不麻煩別人,偶爾有個一兩次,不用太愧疚。 走著走著,陳平安就看到了她。 寧姚站在街道那一頭,緩緩走向陳平安。她身上的墨綠色長袍,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跟他當初在驪珠洞天給她買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陳平安小跑向前,來到寧姚身前,脫口而出道:“這么巧啊?!?/br> 寧姚扯了扯嘴角,然后板著臉,不說話。 陳平安輕聲道:“本來想著這兩天逛完倒懸山,多看一些鋪子,再決定要不要去靈芝齋買下幾樣東西,到時候連同阮師傅鑄造的那把劍一起送給你?!?/br> 寧姚沒好氣道:“靈芝齋能有什么好東西,也就那柄如意靈芝,和一只養劍葫蘆,還湊合,可我又用不著,再說了靈芝齋不會賣,你也買不起?!?/br> 陳平安“哦”了一聲,撓撓頭,有些遺憾。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拗著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說了一句,像是在解釋:“沒其他意思,你別多想?!?/br> 陳平安笑道:“不會多想。我現在腦子里一團糨糊,想什么都頭疼?!?/br> 寧姚問道:“見著我,頭疼不疼?” 陳平安趕緊道:“好多了?!?/br> 寧姚問道:“你住哪里?就這么瞎逛,怎么,想著路見不平,英雄救美?” 陳平安嘆氣道:“昨夜喝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結果一出鋪子,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br> 兩人隨意走在街上,寧姚問:“你怎么喝得起忘憂酒?”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有一對夫婦請我喝的。有點奇怪,我剛才給人抓去了劍氣長城,明明在城頭上看到了他們倆。昨夜他們說自己是第一次逛敬劍閣,但是他們說起好些劍仙前輩如數家珍,難道倒懸山的人,去劍氣長城很容易,反過來就很難?不過這件事奇怪歸奇怪,我還是覺得那對夫婦是好人,請我喝酒,是好事。以后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回請他們?!?/br> 寧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兩人走在一條幽靜巷弄,兩側高墻爬滿了藤蘿,寧姚一直沉默。 陳平安問道:“寧姑娘,當時你走得急,我都忘了問你,你是不是討厭我?” 寧姚干脆利落道:“不討厭?!?/br> 陳平安停下腳步,下意識抓住養劍葫蘆,他很快松開手,直直望向寧姚:“寧姑娘,那你喜不喜歡我?” 寧姚默不作聲。 陳平安學她當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動作,伸出兩根手指,手指間只露出些許間隙:“這么點喜歡,有沒有?” 寧姚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你為什么喜歡我?” 陳平安轉過頭去,摘下養劍葫蘆,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這才笑容燦爛道:“這可就有的說了,我慢慢說給你聽,不管如何,寧姑娘,你一定要聽我說完,哪怕再生氣也不要打斷我,我怕你一個打斷,我這輩子就再也不敢說了。寧姑娘,你長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驪珠洞天就沒有見過比你更好看的人。后來你在泥瓶巷養傷,沒嫌棄我家破。你還教了我認字。因為你向我解釋了《撼山拳譜》,我才開始練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這倒懸山?!?/br> “在廊橋那邊,你借給我壓衣刀,然后我們并肩作戰,一起揍了那頭正陽山搬山猿,我們都差點死了,但是最后都沒有死,多好。在神仙墳,我差點打死那個馬苦玄。我們一起去了西邊大山,去幫婆娑洲的陳氏女子找那棵楷樹。后來你有一次生氣,不要我幫忙,一定要自己煎藥,煳焦煳焦的,我覺得你很可愛。你曾經說過一句大道不該如此小,我當時不明白,這次出門遠游,才算真正懂了。你勸我不要當爛好人和善財童子的時候,我其實很開心。你當時離開驪珠洞天,已經跟那些神仙走了那么遠,還愿意御劍返回,跟我告別。你走了以后,我當時一個人吃著小時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蘆,卻覺著沒啥滋味了。齊先生走了,我帶著小寶瓶他們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會想起寧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會想到寧姑娘的眼睛,在游歷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會想到寧姑娘,然后她們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br> 陳平安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后,便喉嚨發澀,滿臉通紅,只覺得手里的那只養劍葫蘆,有幾萬斤重,但是陳平安不后悔自己說了這么多。 陳平安顫聲道:“寧姑娘,我喜歡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歡我,沒有關系?!?/br> 寧姚背靠墻壁,那些藤蘿依然不如她動人,她問道:“是不是我不喜歡你,你就要去喜歡別的姑娘?比如……”她想了想,“阮秀?” 陳平安望著她,才發現原來喜歡一個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歡自己,是一件既令人傷心又不用太傷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歡別的姑娘,就再也見不到你,那我這輩子就不喜歡別人了。我在一千里一萬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萬一千萬拳,還是只會喜歡你?!?/br> 寧姚翻了個白眼:“我有那么不講理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 寧姚斬釘截鐵道:“對,我就是這么不講理!”她驀然笑了起來,充滿了稚氣的得意,她一笑起來,便越發眉眼如畫,生動活潑,她雙手抱胸,“誰讓有個傻子喜歡我呢?” 她向前走了兩步,一把抱住了那個大驪少年,喃喃道:“陳平安!我喜歡你,不比你喜歡我少一點點!”她松開手,眼眶微紅,有著她寧姚這輩子太陽打西邊出來的罕見懊惱和羞赧,“你怎么這么笨?!” 陳平安呆呆說道:“你怎么會真的喜歡我……” 這一點,陳平安跟風雷園劉灞橋如出一轍——喜歡一個姑娘,會喜歡到覺得那個姑娘這輩子都不會喜歡自己,而且不會覺得有任何委屈。 寧姚總算恢復了一些,眉眼飛揚,如天底下最鋒利的飛劍:“我寧姚喜歡誰,還需要理由?!” 其實是有的,而且很多,只是她不好意思說出口,她到底是女孩子啊,又不是陳平安這種厚臉皮的。 陳平安突然之間有如神助,一下子抱住寧姚。 寧姚滿臉緋紅,撇撇嘴,沒有掙扎,反而悄悄抬起一只手,輕輕捻住陳平安的衣襟。 倒懸山小巷中,少年和少女就這樣安安靜靜相擁在一起。世界好像在這一刻,活了過來。 寧姚到底是寧姚,陳平安到底是陳平安,兩人沒有一直這么羞羞怯怯下去。兩人分開后,寧姚帶路,說要把那半壇子黃粱酒喝完。她領著陳平安走到了一棵老槐樹下,抬手屈指,好似叩響門扉。 很快寧姚身前就漣漪陣陣,出現了一座酒鋪的模樣。寧姚率先大步跨過門檻,陳平安緊隨其后。 店伙計許甲見著了寧姚,特別熱情:“寧姑娘,你來了???我請你喝酒???” 寧姚瞥了他一眼,誰啊,沒印象。她懶得理睬,徑直挑了張桌子坐下。 許甲便蔫了下去,他覺得眼前這位姑娘,是天底下僅次于大小姐的女人,第一次見到寧姚,許甲的印象就特別深刻。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少女第一次離開劍氣長城來到倒懸山,有個家伙帶著她來到酒鋪,那個家伙喝了兩壇酒,她只是嘗了一口便不再喝酒。那會兒她穿著一身黑衣服,挎刀,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懸佩雙劍,也沒有穿著墨綠色長袍,臉色冷冷的,便是老掌柜跟她對視,她也全然沒當回事。在阿良喝著酒的時候,她就自己走到高墻下,看了半天,一言不發,之后就坐回座位。在許甲眼中,少女實在太有個性了,幾乎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那次阿良沒有嬉皮笑臉,就只是喝酒。許甲看得出來,阿良是不知道怎么勸少女,好像少女要去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阿良喝得很悶,許甲這才知道原來阿良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在少女堅決不要阿良送行,執意獨自離開酒鋪后,阿良便不再喝酒,他悶悶不樂地說,半個閨女,就這么飛走了。 許甲看了眼那個叫陳平安的大驪少年,怎么看都覺得這家伙配不上寧姑娘。一百個陳平安加在一起,都未必般配。 陳平安要了那剩下的半壇忘憂酒,這半壇酒剛好夠倒兩大白碗,陳平安便先一人倒了半碗。 兩人肩并肩坐在一條長凳上,寧姚沒覺得有什么不妥。許甲躲在遠處,嘖嘖稱奇。 陳平安喝了口忘憂酒,突然覺得這酒好像比昨夜的酒好喝多了,便對著寧姚笑了起來。 寧姚瞪了他一眼。兩人也不說話,就是小口喝酒。 陳平安突然慘兮兮問道:“寧姚,你該不會是假的吧?” 正在逗弄籠中雀的老頭子,愣是給少年這句傻話給逗樂了。 寧姚嘆了口氣。他是個傻子,但是我更傻,當初是誰說這家伙肯定會找個缺心眼的? 陳平安放下酒碗,向旁邊伸出手。寧姚就那么看著,她想知道這個家伙到底要做什么。陳平安雙指捏住她的臉頰,輕輕扯了扯。寧姚沒動靜。陳平安又伸出一只手,捏住寧姚另一邊臉頰。 許甲看得一頭冷汗,他覺得這個色膽包天的家伙多半是死定了。 寧姚只是一巴掌拍掉陳平安搗亂的雙手,警告道:“陳平安,你再這么缺心眼,小心我跟你翻臉啊?!?/br> 陳平安悻悻地收回手:“真的就好?!?/br> 寧姚喝了一大口酒,問道:“你應該知道,我爹娘已經去世了,你覺得我可不可憐?” 許甲覺得那小子要是敢說可憐,那真的是板上釘釘死定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可憐啊。沒了爹娘,這要還不可憐,怎樣才算可憐?” 說這些話的時候,陳平安嘴唇緊緊抿起,兩邊嘴角向下,好像比她還要委屈。 他也沒了爹娘,而且沒得更早。年幼時,他獨自謀生,熬到熬不下去的時候,不得不祈求別人的善意和施舍,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否則就要活不下去。長大后,他不需要別人可憐,已經可以活得好好的,還有本事回饋早年的那些善意,所以他不是在憐憫眼前的姑娘,只是在心疼她。 但是話到了嘴邊,陳平安管不住自己。 寧姚冷哼道:“你誰啊,要你可憐我?”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 寧姚便有些臉紅,桌底下,一腳踩在陳平安腳背上。 一旁的許甲滿臉呆滯,感覺被大劍仙往自己心口上戳了好幾劍。 之后兩人喝著酒,小聲說話,竊竊私語。 許甲覺得自己被戳了一劍又一劍,這日子沒法過了。他不再待在酒鋪里頭,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門檻那邊,眼不見心不煩。 許甲忍不住回頭瞥了眼,看到那個姑娘的狹長雙眉間,不再是第一次相逢時的哀傷,竟然都是俏皮和溫馨。這下插在心口的這一劍,相當于是阿良的一劍了。 之后他又看了眼那個大驪少年。陳平安滿臉笑意,眼神溫暖,好像在說,他之所以喜歡寧姚,與兩座天下都沒有關系,他就是喜歡這個姑娘而已,以至連許甲這個外人都覺得,這兩個人還挺般配。這戳中心窩的一劍,可就是城頭上那位老大劍仙,傳說中的“救城”一劍了。 許甲轉頭向老掌柜哀號道:“大小姐啥時候回家啊,我想死她了?!?/br> 老頭子回了一句:“想死了?別死在酒鋪里就行?!?/br> 就在這個時候,許甲雀躍而起,在“門外”那個同齡人敲門之后,立即就“開門”迎客。 走進來一個極其英俊的少年。 許甲笑問道:“你怎么從劍氣長城回來了?” 少年身穿一襲白衣,笑容和煦,他抬手跟許甲一擊掌,對老人朗聲道:“掌柜的,老規矩,我要買一壇酒,酒錢記在我師父頭上?!?/br> 老掌柜見到了這個少年,也笑了起來。 只要是上了歲數的老家伙,看到這個年紀輕輕就給人感覺“如日中天”的陽光少年,幾乎就沒有不喜歡的。而且趁著現在還能仗著年紀大俯瞰這位少年,就一定要珍惜,畢竟很快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墻壁上,少年的師父,前不久才寫下一句霸氣無雙的“武道可以更高”。 英俊少年對許甲笑道:“許甲,我先寫字去,你幫我拿筆。嗯,我要跟師父的字湊在一堆?!?/br> 許甲心中再無陰霾,跑去搬酒取筆,一邊跑一邊轉頭笑道:“好嘞,等著啊?!?/br> 英俊少年走向那堵墻壁的時候,一直望向坐在陳平安身邊的寧姚。 寧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繼續跟陳平安聊劍氣長城。 英俊少年笑了笑,走到高墻下,給自己搬了條凳子,在大端王朝的女子國師那行字的更高處,提筆寫下了五個字:“因我而再高”。 陳平安悄悄收回視線,低聲問道:“誰???好像很厲害的樣子?!?/br> 寧姚認真想了想:“名字忘了?!?/br> 陳平安見過不少相貌好的同齡人,比如泥瓶巷的鄰居宋集薪,曾經在學塾跟隨齊先生讀書的趙繇、林守一,再就是桂花島上那名雌雄難辨的紅裝男子,大隋皇子高煊,可是他們都不如這個少年。 這人在墻壁上題完字之后,捧著酒壇坐在隔壁桌子,要了兩只大白碗,喊了許甲一起喝酒,而最清楚黃粱酒價格的許甲,絲毫不覺得這有何不妥,他揭開泥封,幫忙倒酒,與少年碰碗對飲,很痛快的樣子。老掌柜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幾分,只是可憐那只籠中雀,背對著陽光少年,病懨懨的。 少年主動對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我叫曹慈,中土大端人氏?!?/br> 陳平安只好跟著拿起酒碗:“我叫陳平安,寶瓶洲大驪人氏?!?/br> 曹慈點點頭,眼神里充滿了贊賞:“你的武道三境底子,打得很不錯?!?/br>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默喝了一口酒,總覺得哪里有點怪。想了半天,終于琢磨出余味來,原來這名中土神洲的少年,無論神態還是口氣,都不像是一個同齡人,反而很像那個落魄山竹樓的光腳老人。只不過名叫曹慈的大端少年,少了崔姓老人那種居高臨下的氣焰,言語說得心平氣和,可哪怕是雙方隨便拉家常,陳平安也會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曹慈如何,寧姚倒是沒有什么感覺,她只是有點不樂意,憑空多出一個礙眼的家伙,喝酒便少了許多興致。她與陳平安草草喝掉半壇子黃粱酒,就拉著陳平安走向酒鋪大門。 就在陳平安要離開酒鋪的時候,曹慈笑著喊了聲陳平安:“你喜歡的寧姑娘,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見了很多次面,不記得我的名字?!?/br> 陳平安笑著回了一句:“我覺得更好了?!?/br> 曹慈爽朗大笑,一手舉起酒碗,一手跟陳平安揮手告別,笑容真誠:“陳平安,三天后,開始去爭取成為世間最強的第四境?!庇质且痪渎晕⒕捉谰蜁@得很古怪的言語。 陳平安拱手抱拳,沒有多說什么,轉頭跟著寧姚離開這座狹小的黃粱福地。 酒鋪內,許甲納悶問道:“你喜歡寧姑娘?” 曹慈笑著擺手道:“我喜歡在我心目中無敵手的師父,喜歡笑起來就有兩個小酒窩的皇后娘娘,喜歡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寧姑娘,但都不是你認為的那種喜歡。男女情愛,很拖累修行的?!辈艽群攘丝诰?,嘆息道:“實在無法想象,以后我喜歡某個姑娘的樣子?!?/br> 許甲“哦”了一聲,曹慈說什么他便信什么。許甲滿臉雀躍,轉移話題道:“聽你口氣,馬上要躋身第五境了?” 曹慈點頭道:“在劍氣長城熬了這么久,也該破境了?!?/br> 許甲咧嘴笑道:“如果是在家鄉,我估計你現在都是第七境了吧?!辈坏炔艽日f話,許甲立即補充道:“而且七境之前,都會是最強第四境、第五境、第六境!”許甲聊起這個,比曹慈本人還要高興,“老掌柜說你現在的第四境,是歷史上最強的第四境,堪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真的嗎?” 曹慈無奈道:“前無古人,我大概可以確定,可是后無來者,我只是一個純粹武夫,又不會推算以后百年千年的天下武運?!?/br> 許甲哈哈大笑:“曹慈!哪天我忍不住去找大小姐的話,一定順便去大端王朝找你玩?!?/br> 曹慈點點頭:“那我早早就準備好美酒?!?/br> 許甲突然壓低嗓音,祈求道:“曹慈,要不咱們打一架吧,然后你故意輸給我,以后我離開倒懸山,好四處跟人說自己打贏了曹慈。你想啊,十年后,百年后,那個時候你天下無敵了,甚至打得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從真無敵變成了真有敵,我就成了唯一打贏過你曹慈的人,到時候肯定全天下的人都要問這家伙是誰啊,說不定大小姐就會對我刮目相看呢?!?/br> 曹慈笑得瞇起眼,一手端碗,一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好了,你許甲打贏我曹慈了,出了倒懸山,只管跟人這么說?!?/br> 許甲有點心虛:“你現在無所謂,將來不會反悔吧?” 曹慈喝過了碗中酒,轉過頭,對老掌柜招手道:“老呂,舍不舍得送我一壇酒喝?我現在就后悔了,沒酒下肚,壓不住那股子悔意啊,要是多喝一壇忘憂酒,最少百年無悔意!” 許甲可憐巴巴地望著老掌柜。 老頭子笑道:“許甲,去給曹慈搬一壇酒來。以后記得多惦念掌柜的好,別成天偷偷罵我摳門,或是埋怨我不讓你去闖蕩江湖?!?/br> 許甲屁顛屁顛去搬酒。 曹慈只剩下最后一碗酒,在等新酒上桌的時候,他便手持酒碗,起身去墻壁下站著,視線游弋。距離第一次在這喝酒已經過了將近三年,墻上的新字多出不少。曹慈看見下邊角落的那三個字寫得端正死板,好奇問道:“老呂,那個陳平安在墻上留下的字,是這‘劍氣長’?” 老人問道:“怎么,這小子很不簡單?” 曹慈蹲下身,端著大白碗抿了一小口酒,眼神淡然:“他可能就是在我之后的那個最強第三境吧?!?/br> 老人便有些可惜,籠中那只雌雀,勘定一個純粹武夫的武運長短,是有時限的,陳平安題字前后,剛好這對師徒來到鋪子,這段時日根本不用奢望雌雀離開鳥籠了。 沒那膽子。 曹慈跟許甲又對半喝完了一壇忘憂酒。 許甲酒量不行,越喝越醉,最后便睡死在酒桌上。曹慈越喝越清醒,眼神熠熠。 曹慈突然說了一句:“如果不是師父來接我,真想去一趟劍氣長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最多四五十年,我就能跟那十幾頭大妖掰掰手腕。在這之前,我必然經歷一場場酣暢淋漓的生死大戰?!?/br> 老人笑道:“你信不信,你只要走出城頭,就會死?” 曹慈嘆了口氣。 道理很簡單,老人一點就透。他曹慈極有可能已經進了巔峰大妖的視野,屬于必殺之人,絕對不會給他四五十年時間成長,甚至一天都不會多給。 曹慈無奈道:“那就老老實實回中土神洲吧?!?/br> 老人有意無意說道:“殺穿蠻荒天下,最終橫空出世的董家老祖,劍氣長城有一個就夠了,也只會有一個。如果妖族再次養虎為患,養出一個有望武道十一境的曹慈,我覺得它們可以自盡了?!?/br> 曹慈“嗯”了一聲:“我得問問師父,到底有沒有躋身第十一境。我希望是沒有……” 老人笑著打趣道:“你這當徒弟的,也太沒良心了吧?怎么不念著師父的好。這一點,你曹慈竟然跟許甲差不多德行,很不好啊。你是曹慈欸,怎能如此平庸?!?/br> 曹慈搖搖頭,抬起手臂,將手掌舉過頭頂,他嗓音輕柔,卻眼神篤定:“如今師父的武道,已經這么高,幾乎已經能夠與那些真正的山巔之境……媲美,那么如果不是第十一境的話,我的師父,或是以后的我,豈不是……” 老人微笑道:“大可以拭目以待?!?/br> 曹慈轉頭望向老人:“像你這般好說話的老前輩,太少了?!?/br> 老人自嘲道:“那是因為我這個糟老頭子,已經認命了?!?/br> 曹慈默然坐在酒桌旁,許甲鼾聲如雷,老頭子已經不知所終,去了別處。黃粱福地當然要比想象中略大一些,不會真的只有酒鋪這么點地方,不過確實已經殘破不全。如果不是這位諸子百家的祖師爺之一竭力維持,早就與驪珠洞天一樣,徹底失去“洞天福地”的后綴資格。 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圣人們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是怎么來的? 寶瓶洲的驪珠洞天破碎之后,難道就只有三十五小洞天了? 實則浩然天下的很多圣人,需要去開辟疆土,拓展浩然天下的版圖。 這一點,青冥天下的道教圣人不太一樣,他們主要還是追求白玉京的高,層層疊疊,不斷往上。而佛家那座天地,則是求佛法之遠,前世今生來世,都要讓人活得無疑問,無我執。 當然,浩然天下的儒家,除了開辟嶄新的洞天福地,教化蒼生,還需要盯著蠻荒天下的妖族。 其余兩座天下,一樣沒閑著。 道家掌教陸沉在浩然天下興風作浪,落子布局。難道儒家亞圣就不在青冥天下收徒傳道? 酒鋪內,曹慈哪怕無人聊天,也無酒喝,也依然心境安穩,就那么坐著。很難想象武道中人會覺得破境沒意思,壓境才好玩。 老掌柜回來的時候,笑問道:“曹慈,除了武道登頂,這輩子就不想其他的了?” 曹慈笑道:“我在想我會想什么呢?!?/br> 老人調侃道:“那你就不如我家許甲和那個大驪少年嘍?!?/br> 曹慈點點頭。 曹慈走出酒鋪,沒有去找下榻于倒懸山某處大姓私邸的師父,而是徑直去往孤峰山腳。到了廣場大門附近,小道童和抱劍漢子都跟曹慈打了聲招呼,他便停下腳步,跟他們聊了大半天,這才走入鏡面。結果到了那邊,埋頭淬煉本命劍的老劍修,以及腰佩法刀的師刀房道姑,一樣笑著跟他打招呼,曹慈再次停下,與他們聊了半天。 聊道法,聊劍術,聊天下,曹慈什么都可以聊。 那些早已功成名就的前輩,無論是隱世高人,還是聲勢正盛的劍仙,總會有人因此大受裨益,甚至會因為一個武道四境的少年,而感到自慚形穢。 曹慈,中土神洲的曹慈,家世平平,祖上世代務農,甚至算不得小富之家。一場戰火,世外桃源被夷為平地,曹慈開始隨著難民流民顛沛流離,每天都會有生離死別。 然后他被一位獨自策馬走江湖的高大女子看到,收為弟子。女子當時將他抱在懷中,在風雪夜中,兩人一同騎乘駿馬,她對不過七八歲的孩子笑道:“曹慈,從今往后,你就是我裴杯唯一的弟子了?!?/br> 曹慈慢悠悠地穿過劍氣長城以北的城池,一路上有熟人搭訕,他就陪他們閑聊;若是無人招呼,他也會偶爾停下腳步,仰頭看看飄來蕩去的紙鳶、高高翹起的屋檐,或是那些貼在門上黯然無光的彩繪門神。 最后他緩緩走上城頭,回到那棟老茅屋后邊的小茅屋。閑來無事,他隨手翻了幾本書,都只看了幾頁就放下。他走出茅屋,在走馬道足足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那位站在城頭上眺望南方的陳爺爺。 白衣少年輕輕躍上城頭。 一老一小,相對無言。 出了鋪子,寧姚問過了鸛雀客棧的位置,就帶著陳平安往捉放渡那個方向走去。結果在客棧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陳平安遇到了滿臉焦急的桂夫人,以及悶悶不樂的金粟。 看到了安然無恙的陳平安,桂夫人如釋重負,沒有說什么重話,甚至沒有詢問陳平安為何遲遲未歸,只是與那個陳平安口中的寧姑娘打了聲招呼,就返回泊在捉放渡的桂花島。一大攤子生意,讓她忙得焦頭爛額,加上玉圭宗姜氏公子的那檔子事情,很是煩心。 金粟本來還想抱怨幾句,這個家伙害得自己給師父責罵得狗血淋頭,只是她第一眼看到那個身穿墨綠長袍、神色從容卻鋒芒畢露的寧姓佩劍少女,便有些不敢說話。 三人沒有去客棧,寧姚聽說他們今天要去逛倒懸山麋鹿崖等景點,就說她也沒有去看過,一起去便是。 金粟內心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她不愿自己表現得太過怯懦,便主動開口,與那個瞧著不太好相處的寧姑娘閑聊。 寧姚其實沒什么傲氣,只是懶而已,像金粟這樣半生不熟的人問她問題,她一樣會回答,只不過每次回答得十分簡略。 到最后,金粟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跟寧姚打交道,便開始沉默,氣氛有些尷尬。 這個年紀不大的寧姑娘,自稱來自劍氣長城。 外人從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有錢就行,可想要從劍氣長城進入倒懸山,聽說戰功彪炳的劍仙都難。 這不免讓金粟遐想連篇,她猜測寧姑娘的姓氏,應當在其中起了大作用。 但是金粟只猜對了一半。 發生在劍氣長城的諸多內幕,桂夫人不愿意跟這名得意弟子多說,所以金粟只是大略知道先前那場蕩氣回腸的十三之戰。哪怕這個少女姓寧,金粟也只敢將她認作劍氣長城寧家的嫡傳子弟之一,寧姚這趟出行,可能是背負著家族任務。 由于寧姚的出現,麋鹿崖、上香樓、雷澤臺,這三處風景名勝,金粟都逛得束手束腳,不太自在。金粟畢竟是桂花小娘出身,不但修道資質極好,而且生了一副玲瓏心肝,所以很多時候,她會故意與寧姚拉開距離,讓陳平安跟那個不愛言語的寧姑娘獨處。寧姚跟陳平安在一起,往往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陳平安對那些風起云涌的王朝更迭、天下大勢、人族興衰,不太感興趣。 其實他不懂這些,也不想懂。但是寧姚說了這些,他便愿意一一記下,放在心上。 金粟其實有些奇怪,為何那般性情冷淡的姑娘,愿意跟悶葫蘆陳平安聊那么多? 其間三人與其他游客一同登上雷澤臺,一位手捧金銀兩色拂塵的老道人突然出現,站在臺階上,對寧姚笑道:“師尊吩咐下來,寧姑娘若是在倒懸山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哪怕是去孤峰看那三清鈴,都可以?!?/br> 寧姚自然而然地望向陳平安,陳平安微微搖頭,她便搖頭道:“我們不去孤峰山上?!?/br> 老道人笑了笑:“那貧道就不叨擾了,只要有事,寧姑娘隨便找一個道士通知倒懸山便是?!?/br> 寧姚本來不太想搭話,只是看到陳平安在跟老道人抱拳致謝,這才點點頭,說了兩個字:“好的?!?/br> 金粟呢喃道:“蛟龍真君?” 蛟龍真君是倒懸山的三把手,道法之高深,整座婆娑洲的修士都如雷貫耳。蛟龍真君本來已要離開雷澤臺,聞聲后笑問道:“這位姑娘,可是有事?” 金粟嚇得臉色蒼白,趕緊搖頭道:“不曾有事,只是晚輩太過仰慕老真君,才忍不住出聲,還望老真君恕罪?!?/br> 老道人爽朗笑道:“貧道可沒有這么霸道,而且倒懸山的規矩中,沒有哪條說直呼貧道的道號,就要受罰?!?/br> 老道人一閃而逝。 金粟咽了咽口水,這位倒懸山的上五境老神仙,是以斬殺南海蛟龍著稱于世的道家真君,他就這么站在自己眼前,跟自己聊了天? 蛟龍真君的十一境修為,絕對足以碾壓世間絕大部分玉璞境練氣士。沒有人懷疑天君頭銜是老道人的囊中之物。 在三人返回鸛雀客棧的時候,反而是寧姚主動開始聊天,與金粟一問一答。寧姚心情不錯,之前陳平安在麋鹿崖山腳的攤販那邊,買了一對小巧靈器,陰陽魚樣式。 到了鸛雀客棧,那個不茍言笑的年輕掌柜說客滿了,寧姚二話不說,直接摸出一枚谷雨錢,將其放在柜臺上,問夠不夠。 年輕掌柜眼皮一顫,正要說話,陳平安已經搶回谷雨錢,對年輕掌柜笑道:“寧姑娘跟我們是朋友,掌柜的,你給通融通融?” 年輕掌柜笑道:“我倒是想通融,可我總不能趕走其他客人吧?鸛雀客棧還要不要名聲了?以后生意還怎么做?” 寧姚直截了當道:“那我換別的客棧住下?!?/br>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掏出一枚自己的谷雨錢,輕輕放在柜臺:“麻煩掌柜跟客人商量一下?” 年輕掌柜微微一笑,收起谷雨錢:“好說,客官等著?!?/br> 陳平安將之前那枚谷雨錢還給寧姚,寧姚問道:“這是做什么?” 陳平安笑道:“我請你住客棧啊?!?/br> 寧姚搖晃手心,掂量著那枚谷雨錢,無奈道:“你掙一枚谷雨錢多辛苦,可是在我們劍氣長城,這玩意兒不怎么值錢。你這叫打腫臉充胖子,很無聊的,換一家客棧又怎么了,住哪里不是住,我沒你想的那么嬌氣?!?/br> 陳平安伸出手,笑道:“那你把谷雨錢還我?” 寧姚白了他一眼,果斷收起了那枚谷雨錢,幸災樂禍道:“你就等著心疼吧?!?/br> 鸛雀客棧騰出了最大的一套屋子,在一間書房的偏門外邊,陳平安覺得很好。寧姚沒什么感覺。 年輕掌柜離開之前,當著三人的面,笑著將那枚谷雨錢放在桌上:“我琢磨了一下,覺得這錢可能太燙手,我是不敢收了。姑娘住在這兒,跟陳公子一樣,該是多少錢,我就記在賬上,回頭跟桂花島要錢?!?/br> 陳平安一頭霧水。金粟對年輕掌柜報以感激的眼神。 陳平安坐在桌旁,伸手去拿那枚谷雨錢,那枚錢卻被寧姚一巴掌按住,被她收了起來。 看到陳平安一臉茫然,寧姚輕輕挑眉,似乎在挑釁,陳平安便笑著假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金粟識趣地告辭離去。 房門關上后,陳平安一股腦拿出身上的家當和寶貝,一樣樣放在桌上。 便是寧姚都有些驚訝,感慨道:“陳平安,你可以啊,掙錢的本事這么大,怎么從善財童子變成一個進財童子了?你才是假的陳平安吧?” 陳平安學寧姚,身體后傾,雙手抱胸。少年滿臉得意。 倒懸山的今天,有個從來沒有這樣過的寧姚,有個從來沒有這樣過的陳平安。 直到兩人美好地相遇又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