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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63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第63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姑笑而不語。

    漢子心領神會,朝劍架吐出一口濃痰,轉頭就走。

    旁邊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漢子越發覺得自己有英雄氣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陳平安還是什么都聽不懂。

    他默默走到這間屋子一處墻根,蹲著喝酒,在游客稀少的每個間隙,他就會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的仿品和劍架上的那些唾沫,迅速擦干凈后,就又回到墻根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誤以為背劍少年是敬劍閣的雜役,負責看管這間屋子,免得那兩位劍氣長城罪人劍仙的仿品給人打爛。

    陳平安在這間屋子里一直待到了晚上,游人越來越稀少,所以他起身的次數就越來越少。

    夜幕中,已經足足半個時辰沒有人來到這間屋子了。陳平安這才離開敬劍閣,坐在外邊的臺階上,握著養劍葫蘆,卻不再喝酒,嘴唇緊緊抿起。

    男子劍仙,姓寧;女子劍仙,姓姚。

    曾經有個姑娘,對陳平安這樣介紹自己:“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寧姚?!?/br>
    在與正陽山搬山猿一戰的時候,那個姑娘的言語之中,分明透露出她的父母還健在,而且她在驪珠洞天從頭到尾的表現,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劍仙眷侶的陣亡之事,陳平安也根本就沒有往那個姑娘身上去想。

    其實回頭來看,早有蛛絲馬跡。

    她不喜歡提及劍氣長城上那個“猛”字。她說以后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劍仙,沒有之一。她早早就孤身一人游歷浩然天下,要人幫她鑄一把好劍。

    陳平安雙手抱膝,坐在臺階上,背后劍匣裝著他命名的降妖和除魔,腰間養劍葫蘆裝著還是他命名的初一和十五。腳上的草鞋,也是一雙。

    少年背對著的那座敬劍閣,最里頭屋子里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為命的。

    陳平安在臺階上坐著,不知發呆了多久,只是兩眼無神地怔怔望向前方。他猛然回神,發現不遠處站著一位姑娘。

    她眉頭微皺,開門見山道:“陳平安,寄到我家的信,為什么不是你寫的,而是阮秀寫的?你怎么回事!”

    陳平安好似給天雷劈中,答非所問道:“好久不見,寧姑娘?!?/br>
    她看著對方那副傻樣,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坐在陳平安身邊,沒好氣道:“好久不見?這才多久?!?/br>
    陳平安想了想,然后撓撓頭。

    不知為何,陳平安感覺已經過了很久。

    走了千萬里,練了百萬拳。

    她瞥了眼這個正襟危坐的家伙,再瞧了眼他背后的劍匣,突然笑了起來,忍不住說道:“陳平安,你是一個……”

    寧姚莫名其妙地發現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沒等自己把話說完,就嚇得汗都流下來了。

    陳平安不等寧姚把話說完,就火急火燎地讓寧姚等會兒,然后他轉過頭去,摘下養劍葫蘆偷偷喝了口酒。

    寧姚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這個家伙做了什么對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從驪珠洞天一路趕來倒懸山,欠了一屁股債,都記在了她寧姚的頭上?比如他早早將那個《撼山拳譜》弄丟了,只練了幾千拳就覺得練拳沒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劍匣,開始練劍了,最后又覺得練拳練劍都很沒出息?

    又或者陳平安闖蕩江湖,傻人有傻福,有一大幫缺心眼的紅顏知己,如今正在客棧等他?

    寧姚想東想西,想南想北,唯獨沒有想過陳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鑄造的那把劍給丟了。

    這怎么可能呢?千山萬水,春夏秋冬,他一定會把劍送來的。

    寧姚身后的敬劍閣,是劍氣長城的萬年精氣神所在。陳平安當時蹲在墻根,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比如書上記載的詩詞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獨坐幽篁里”,有阿良和那個“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歷史更加悠久的刻字,陳平安甚至想過兩人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絕不是這樣傻乎乎坐在倒懸山臺階上,然后就見到了她。

    喝過了酒,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臺階下,面對寧姚。寧姚好整以暇地坐在臺階上,身體后仰,手肘懶洋洋地抵住高處的臺階,她雙眼瞇起,一雙狹眉越發顯得修長動人。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后,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轉過頭,又喝了口酒。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寧姚突然長眉一挑,坐直身體,問道:“陳平安,你什么時候變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好似登山一般艱難爬到嘴邊的言語,都被嚇回了肚子,仿佛墜崖身亡,一個個摔得粉身碎骨。

    陳平安哀嘆一聲,蹲在地上,默不作聲,雙手撓頭。

    寧姚站起身,笑道:“陳平安,你個子好像長高了欸?”

    陳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寧姚不要走下那一級級臺階:“寧姑娘,你等我把這句話說完!”少年高高揚起頭,挺起胸膛,攥緊酒壺,望向那個身穿一襲墨綠長袍的姑娘。

    寧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陳平安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陳平安說道:“寧姑娘……”他趕緊搖搖頭,換了一個稱呼,“寧姚,我喜歡你?!?/br>
    寧姚坐回臺階:“你有本事說大聲一點?!?/br>
    陳平安便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寧姚!我喜歡你!”

    寧姚問道:“你誰???”

    陳平安笑容燦爛,再沒有半點拘謹,豪氣干云道:“大驪龍泉陳平安!”

    雖然陳平安也知道,最穩妥的做法,是把劍送給寧姑娘之后,再相處一段時間,最好再見識過寧姑娘土生土長的家鄉,以及她在劍氣長城的朋友,再決定要不要說出口。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寧姚不喜歡他,但是說不定還可以和寧姚做朋友。

    可是陳平安不愿意這樣。

    寧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問了陳平安一句:“喜歡一個人,這么了不起???”

    陳平安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之后,世上的姑娘都會問這么個問題嗎?陳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國宋老劍圣和桂花島老舟子的師父,一個烏鴉嘴,一個死活不肯傳授江湖經驗。

    寧姚一步跨下臺階,來到陳平安身前,伸出一只手:“拿來?!?/br>
    陳平安“哦”了一聲,解開繩結,摘下背后的木匣,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鑄造的長劍,遞給眼前的姑娘。

    寧姚接過那把長劍后,沒有拔劍出鞘,查看鋒芒,她將長劍懸掛在腰間右側,徑直走向前,與陳平安擦肩而過。

    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條手臂,輕輕揮手作別。

    陳平安嘴唇微動,卻沒能說出什么,因為他所有的力氣和膽量,都用在之前那句話上了。

    他久久不愿轉頭,不愿收回視線。

    她愈行愈遠,身影逐漸消失在夜幕中。

    陳平安轉過頭,走向臺階上自己原先坐著的位置,開始碎碎念叨,說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言語。

    寧姑娘,最近還好嗎?

    寧姑娘,我這趟出門,見識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說給你聽聽吧?

    寧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當初答應你練拳一百萬遍,現在只差兩萬拳了。

    寧姑娘,你知不知道,當時在泥瓶巷祖宅,你笑了,我就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人。

    寧姚,我見到了阿良,可是齊先生走了。

    寧姚,我去過了黃庭國、大隋、彩衣國、梳水國、老龍城……去過了很多的地方。見過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們都不如你好看。

    寧姑娘,你以前問我喜不喜歡你,我說沒有這么喜歡,你好像并沒有不開心,可是如今我有這么喜歡你了,你好像不太開心,對不起。

    寧姑娘,遇見你,我很高興。

    孤峰山腳的白玉廣場上,頭戴魚尾冠的小道童繼續坐在蒲團上翻書。這幾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齋戒日,所以通往劍氣長城的這道大門,需要后天子時才會重新開啟,否則這里就是倒懸山最熱鬧的地帶之一。

    因為這里只過人,不過貨物。真正的中轉樞紐,在倒懸山的山腹之中。

    包括捉放亭和上香樓在內的八個渡口,各有一條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為了是否需要鑿開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請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師尊,師兄弟二人起了爭執。倒懸山大天君認為大勢所趨,倒懸山為什么要放著那么多香火錢不掙?真實身份除了看門人之外,更是倒懸山坐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則覺得倒懸山的破土動工,只要涉及“山”字印本體,哪怕一絲一毫,就是對師尊的大不敬。

    當時兩人爭吵不休,甚至不惜為此大打出手,事后他們各自在上香樓點燃三炷香,驚動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師尊。師尊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后親自頒布了一道旨意,這對師兄弟方才消停。在那之后,原本權位幾乎不輸師兄的小道童一氣之下,就不再處理任何倒懸山事務,全部甩給大天君,自己就守著這么一個蒲團。

    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男子,整個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滿臉看熱鬧的笑意,左右張望,似乎在等人。左等右等,沒有等到人,他便有些不耐煩,跳下拴馬樁,繞過鏡面大門,來到小道童旁邊蹲著,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書聲。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來就很糟糕,他雖是大天君這一脈的道人,卻與三掌教陸沉關系親近,見到那個姓陸的娘娘腔就煩;小娘娘腔口氣恁大,更煩;師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輸了,還是煩。

    天底下怎么就有這么多煩心事?

    還沒有被陸沉騙到倒懸山之前,他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沒有這么多煩心事,每天陪著陸掌教在頂樓的欄桿上散步,眼巴巴等著師尊從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養生息,偶爾運氣好,還能遇到百年難遇的道祖老爺。道祖老爺是個大忙人,很少出現在白玉京,要么在不知名的秘境云游,幫忙穩固氣運,將秘境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么在那座小蓮花洞天觀道。道祖老爺當然已經不需要悟道了,所謂觀道,按照自家師尊的說法,也只是觀看別人的小道罷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邊的抱劍漢子:“歸根結底,不就是個小姑娘嘛,有什么好瞧的?!?/br>
    抱劍漢子笑道:“你不懂,我這戴罪之身,在此受罰,難得有點小興趣?!?/br>
    小道童合上書,咧嘴笑道:“喲,小興趣?多???”

    中年男子搖頭嘆息道:“跟你這種家伙聊天,真沒啥意思?!睗h子又補了一句,“還是咱們隔壁那一對,比咱們合得來,這不現在都已經開始小賭怡情了?!?/br>
    小道童這才有了點興致:“賭什么?”

    抱劍漢子試探性問道:“蒲團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紋絲不動,冷笑道:“你覺得呢?”

    漢子不再糾纏這點,繼續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賭,天亮之前,小姑娘返回劍氣長城的時候,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br>
    小道童問道:“就不能是一個都不回?”

    抱劍漢子搖搖頭,望向遠方:“她一定會回劍氣長城的?!?/br>
    小道童問道:“因為寧、姚兩個姓氏的榮光?”

    漢子嘆息一聲,神色復雜。

    小道童眼睛一亮,隨手揮袖,心中以寶瓶洲口音默念兩個名字后,有兩道青色符箓隨手而生。

    抱劍漢子一彈指,將那兩縷比青煙還縹緲的符箓擊碎,沒好氣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聞?!?/br>
    兩道符箓,一張天地回聲符,一張清風拂面符。前者能夠在天地間快速游弋,只要有人交談時涉及畫符之人默念的文字,這張符箓就可以悄然記錄對話。后者則可以找到符箓所繪的人物,傳回一幅幅畫面。

    兩者品秩很高,極難畫成,在山上屬于雞肋,因為天地回聲符也好,清風拂面符也罷,遇上術法禁制、煞氣濃郁的地方,會急劇消耗符箓靈氣,例如門神坐鎮的大宅、文武廟、城隍閣、亂葬崗等。符紙材質越好,引起的動靜就越大。動靜太大,被修士察覺后,自然會被視為挑釁,循著蛛絲馬跡,很容易就找到畫符之人,最終引起糾紛。所以這兩張符箓,只適合于“無法”之地的游蕩偵察。

    不過小道童在倒懸山自家地盤駕馭這兩道符箓,當然沒有任何問題。只可惜被那位倒懸山劍仙彈指破去。

    抱劍漢子問道:“賭不賭?”

    小道童興致缺缺,搖頭道:“不賭,你這個爛賭鬼,賭品之差,在倒懸山能排進前三。我跟你賭,賭輸了,我肯定給你東西;賭贏了,肯定拿不到東西。賭什么賭,不賭?!?/br>
    漢子意態蕭索:“我這輩子算是沒啥盼頭了,就連當個賭鬼,都不能排第一?!?/br>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嘻嘻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劍閣里頭那兩把破劍,再回頭看看自己,路過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論是劍氣長城的還是浩然天下的,誰不對你畢恭畢敬?在他們看來,你這位活著的大劍仙放個屁都是香的?!?/br>
    抱劍漢子沒有惱火,自嘲道:“這么說來,我在這兒看門,確實不該有什么怨言?!?/br>
    小道童放下書,雙手抱住后腦勺,仰頭望向天幕。

    漢子喃喃道:“對于市井百姓而言,離家一百年后,家鄉差不多就該變成故鄉了。對于練氣士,一千年怎么也夠了,那我們這撥一萬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回答不了。

    倒懸山夜幕深沉,大門那一邊,烈日高懸。同樣有兩人坐鎮門口,還是劍氣長城和倒懸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劍修正在光明正大地淬煉本命飛劍,旁邊站著一位懸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皺眉道:“寧丫頭私自去往倒懸山,不合規矩,到時候大天君問責下來,我就實話實說了?!?/br>
    老劍修點頭道:“照實說便是,由我擔著?!?/br>
    遠處走來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劍氣長城鼎鼎有名的寵兒,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謂天之驕子。在最近的這場大戰之中,不到三年時間,這撥孩子已經出征三次,其中也少了兩人,一個綽號為小蛐蛐的少年,是戰死在城頭以南的沙場上;一個是歷練完成,返回了儒家學宮。

    俊美少年腰間懸佩兩把長劍,一把有鞘,名經書;一把無鞘,名云紋。

    一個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臉,卻殺氣最重,腰間佩劍紫電。

    一個獨臂少女,背著一把不合身的大劍鎮岳。

    一個面容丑陋、滿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劍紅妝。

    老劍修看到這幫兔崽子,沒個好臉色,繼續煉劍。倒是跟劍氣長城各大家族沒有半點淵源的師刀房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臉,跟這些孩子打招呼。

    說這些家伙是孩子,也只是因為他們的個子和年齡,其實他們的錦繡前程、未來的成就高度,幾乎整座劍氣長城的人都看得到。他們走上城頭,再走下城頭去往南方的戰場,親身經歷一場場廝殺,其實已經贏得了足夠的敬重。

    在劍氣長城,不管你姓什么,都需要趕赴戰場。

    當然也會有些區別,就在于護陣劍師的修為境界。貧窮門戶的少年少女劍修,只能老老實實接受劍氣長城安排的劍師,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身邊肯定會有人秘密跟隨,多是暫時沒有任務在身的強大扈從。不過除非身陷必死境地,否則這些人不會輕易出手相助。

    劍氣長城以北的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著從古至今代代傳承的劍氣;以南,則一寸一寸都滲透著祖祖輩輩的鮮血。

    這撥人性情各異,胖子糾纏著師刀房道姑,模仿某人說著蹩腳的葷話,結果反而被那位倒懸山道姑說成呆頭鵝;獨臂少女使勁盯著老劍修的煉劍手法;俊美少年一臉不悅;黝黑少年則木然望向那道大門,聽說咫尺之遙,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邊,日月都只有一個,那邊的風景山清水秀,少年實在無法想象什么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以雙手手心不斷拍打劍柄,顯得有些不耐煩,他埋怨道:“要是見著了那個家伙,我怕我會忍不住一劍砍過去,到時候你們一定要攔著我啊?!?/br>
    胖子嘿嘿笑道:“攔什么攔,砍死拉倒。到時候你再被寧姚剁成rou醬,一下子少了兩個礙眼的家伙,豈不是一舉兩得。放心,經書和云紋兩劍,我會幫你保管的?!遍_過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無奈,“關于那個家伙,寧姚不愿多說,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話,驪珠洞天的傻子,爛好人,財迷……我怎么覺得,還是學宮的書呆子更討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們并肩作戰了多次,還救過董黑炭一次,勉勉強強配得上寧姚?!?/br>
    丑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子。后者哪里會怕,拋了個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問道:“會不會是咱們想多了啊,就寧姚那性子,這輩子能喜歡上誰?”

    獨臂少女認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蓋棺論定道:“難!”

    倒懸山后半夜,一個身穿墨綠長袍腰懸雙劍的英氣少女出現在孤峰山腳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劍漢子和小道童一眼,徑直走入鏡面。

    剎那間,她又由鏡面走出,烈日當空,她抬起頭,下意識瞇起了眼睛。

    大門內外,抱劍男子和小道童,灰衣老劍修和師刀房道姑,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

    至于那些少女的同齡人——對她充滿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們,一個個沒心沒肺地如釋重負,覺得只有寧姚一個人返回劍氣長城的今天,天氣真不錯。

    走著走著,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轉頭道:“寧jiejie?”

    寧姚“嗯”了一聲,加快步伐,跟上他們,然后又越過他們。

    歡聲笑語的四人便沉默了下來。

    倒懸山敬劍閣外,陳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鸛雀客棧。

    就在他起身后,遠處走來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穿著素雅,相貌皆平平,他們面帶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后的敬劍閣。

    陳平安低頭別好那枚其實一直沒有喝的酒葫蘆,就要離去。

    那個婦人柔聲笑道:“我們是第一次逛敬劍閣,聽說這里很大,有什么講究和說法嗎?”

    陳平安停下腳步,略作思量,點點頭:“不然我帶你們逛一下?”

    男女相視一笑后,俱是點頭:“好的?!?/br>
    陳平安其實有些意外,難得在倒懸山遇到會說寶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這么遠,曉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壽,遇上陌生人,貿貿然詢問對方是何方人氏,好像并不妥當。

    陳平安帶著那對夫婦走入敬劍閣,將金粟告訴他的,再告訴夫婦一遍。陳平安從小就記性好,一間間屋子的仙劍仿品和劍仙畫卷,只要是上了心的,陳平安第一時間都能給夫婦說出姓名、劍名和大致履歷。

    帶著夫婦游覽過去,陳平安心里生出了一個念頭,既然用過了劍,那就在倒懸山多待一段時間,將敬劍閣里某些有眼緣的劍仙和仙劍,都一一記錄下來,以后回到落魄山竹樓,無聊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翻一翻。就像那些刻著美好詩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簡,在太陽底下曬著它們的時候,哪怕遠遠看著,陳平安都會覺得格外舒服,心里暖洋洋的,好像陽光不是曬在小竹簡和文字上,而是曬在了自己的心頭上。

    摘抄臨摹的時候,剛好可以練字,就是不知道倒懸山的筆墨紙,會不會很貴。

    那個年輕婦人笑道:“你的記性很不錯?!?/br>
    陳平安收起思緒,咧嘴一笑。這點本事,在山上算不得什么,想來這個夫人肯定是在客氣寒暄。

    陳平安這次還真是妄自菲薄了,因為那對眼力極好的夫婦已經確定,陳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劍仿品的時候,便已經胸有成竹,這叫眼光未到,心意已至。這是劍修的一個著名瓶頸,決定了劍修的最終高度,是被飛劍拘役本心的小小劍修,還是駕馭萬千劍意的大道劍仙。

    走過了大半屋子,陳平安還是不厭其煩地跟隨著看得仔細的夫婦。那個從頭到尾沒怎么說話的男人,突然說道:“我先去前邊等你們?!?/br>
    婦人點點頭,繼續跟陳平安閑聊。陳平安雖然來過一趟敬劍閣,但是對于劍氣長城,除了墻壁上這些名垂千古的劍仙,其實幾乎不了解。反倒是那個慕名而來的婦人,娓娓道來,說了好些劍仙的傳說事跡,比如姓董的開山老祖,佩劍之所以名為“三尸”,可不是他信奉道教,而是他曾經孤身進入妖族天下的腹地,一路上斬殺了三頭上五境大妖,董家因此在劍氣長城崛起。后來董家歷任家主,幾乎都曾親手斬殺過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

    既然聊到了董家,婦人就興沖沖地帶著陳平安,去找那把名為“竹篋”的仙劍的仿品。佩劍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興之祖。當時董家本來已經香火凋零,家主被一個大妖重傷致死,家族內出現了青黃不接的境況。有一位年紀輕輕的董家金丹境劍修,毅然決然地帶著一把祖傳的一丈高,走上了老祖走過的那條斬妖之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這位劍修一人一劍于兩百年后返回劍氣長城,還背著一只竹篋,竹篋里裝著一頭十三境大妖的頭顱,而他在登上城頭之前,以已經接近崩碎的佩劍一丈高,在劍氣長城上刻下了那個“董”字。

    在那之后,此人新鑄一把佩劍,取名為“竹篋”。董家從此一直是劍氣長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

    婦人得知少年姓陳之后,便笑著問陳平安有沒有注意到那把“飛來山”。

    陳平安笑容靦腆,有點難為情。因為這把名字古怪的仙劍的主人姓陳,所以陳平安尤為留意,記得一清二楚。事實上只要是姓陳的劍仙,陳平安連仙人帶佩劍,都記得很用心。若是學過繪畫,或是身邊有桂花島畫師那樣的丹青妙手,陳平安都想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將這些劍仙的模樣一起搬回落魄山。

    婦人笑著為陳平安挑選了幾位陳氏劍仙,說了那些蕩氣回腸的故事。

    以言語說來,而不是言簡意賅的寥寥幾句記載,故事往往會變得十分精彩,像是光陰長河之畔的一道道豐碑,一株株依依楊柳,后世人站在樹下就能感受到它們的樹蔭,樹蔭之外,狂風暴雨,那一段歲月河流,洶涌澎湃。

    原本打算以后都不再喝酒的陳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

    不被喜歡的姑娘喜歡,是一件很傷心的事情,可天沒有塌下來,該怎么活,還得怎么活。這是陳平安重返敬劍閣后,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但是陳平安不會在了解了這么多劍仙風采后,就覺得自己的這樁傷心事,是什么無足輕重的小事。

    這比在落魄山竹樓被打得生不如死,還要讓他覺得難受。

    兩種難受,不一樣。前者熬過去,就熬過去了;可是后者的難受,一天,一個月,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未必熬得過去。

    最奇怪的地方,是陳平安一想到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喜歡上別的姑娘,就會更加難受。

    不知不覺中,從一開始陳平安的領路,到最后婦人大篇幅的描述講解,自然而然,兩人都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

    陳平安看到了那個男人,他站在最后一間屋子門口,笑望向自己和婦人。男人不愛說話,之前一路同行的時候,只是偶爾打量一眼陳平安。

    他們走入最后那間屋子,走到了茱萸和幽篁的劍架那邊,婦人驚訝地“咦”了一聲:“怎么這兩位沒有畫像了?聽說茱萸劍的主人,是劍氣長城很英俊的男子啊?!?/br>
    陳平安有點尷尬,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可莫要打翻醋缸子啊。

    不承想男人立即還以顏色:“幽篁的女主人,也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大美人?!?/br>
    陳平安頓時為婦人打抱不平,女子開幾句玩笑,又能如何?你身為男人,就該大度一些啊,怎能如此針鋒相對?

    婦人白了一眼自己男人,對陳平安笑道:“這次謝謝你領著我逛了敬劍閣?!?/br>
    陳平安擺手道:“沒事沒事,我自己都愛逛這里,以后幾天還要來的?!?/br>
    男人瞇起眼道:“聽說敬劍閣有個小傻子,喜歡給這兩把劍和劍架擦拭口水,該不會是你吧?”

    陳平安不愿節外生枝,便裝著一臉茫然,使勁擺手:“不是不是,我怎么會那么傻呢?”

    婦人偷偷一腳踩在男子腳背上,然后對陳平安道:“我們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離開這里?”

    男人突然問道:“看你也是個愛喝酒的,你想不想喝酒?我知道有個喝酒的好地方,價廉物美,不是熟人不招待?!?/br>
    陳平安搖搖頭。

    男人沒好氣道:“請你喝酒你就喝,在倒懸山還怕有歹人?再說了,你看我們夫婦二人,像是垂涎你一把破劍、一只破養劍葫蘆的人嗎?”

    陳平安又有些尷尬,這個男人,說話也太耿直了些。

    男人又挨了婦人一腳,婦人埋怨道:“是誰說最恨勸酒人了?”

    男人不敢跟自己妻子較勁,就瞪了眼陳平安。陳平安對婦人展顏一笑。男人越發氣惱,卻已經被婦人拽著走向屋門口。

    三人一起走出敬劍閣,走下臺階。

    男人憋了半天,問道:“真不喝酒?倒懸山的忘憂酒,整座浩然天下的酒鬼酒仙都想喝,據說是當年儒家禮圣留下的獨門釀酒法子,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你小子想好了再回答我?!?/br>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養劍葫蘆,里頭是沒剩下多少桂花小釀了。

    男人嘖嘖道:“小子,就你這婆婆mama的脾氣,估計找個媳婦都難?!?/br>
    這一刀子真是戳在陳平安心窩上,他心想,老子就是太不婆婆mama了,現在才跟一個孤魂野鬼似的,大半夜還在倒懸山游蕩,不然說不定現在還在跟寧姑娘散步賞景呢!

    陳平安冷哼道:“不喝酒!沒媳婦就沒媳婦!”這算是陳平安難得地發脾氣了。

    陳平安偏移視線,對著那位夫人,他的臉色就好太多了,他拱手抱拳道:“夫人,后會有期?!?/br>
    年輕婦人微笑道:“倒懸山的忘憂酒,是該嘗一嘗,便是尋常的玉璞境練氣士,也一杯難求。我們是跟那邊的店掌柜有些香火情,才能進酒鋪子喝酒。你如果真喜歡喝酒,就不要錯過。嗯,哪怕不喜歡喝酒,最好也不要錯過?!?/br>
    陳平安有些猶豫。

    男子開始告刁狀了:“瞅瞅,扭扭捏捏,你喜歡得起來?反正我是不太喜歡?!?/br>
    陳平安黑著臉,心想老子要你喜歡做什么。其實陳平安今夜就像一個大醉未醒的漢子,脾氣實在算不得好,畢竟泥菩薩也有火氣。

    婦人不理睬小肚雞腸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頭,打趣道:“走,一起喝酒去。到時候你只管喝酒,別理這個家伙的嘮叨。酒杯最大;山高水遠,酒水最深?!?/br>
    陳平安撓撓頭,便跟著婦人一起前行。男人跟在兩人身后,回望一眼敬劍閣,扯了扯嘴角。

    一位負責看守敬劍閣的倒懸山道姑,在被人一把甩出敬劍閣后,來到孤峰山腳的廣場上,對著那位正在翻書的小道童泫然欲泣,向這位自家師尊控訴那名男子的罪行。小道童心不在焉地聽完道姑的憤懣言語,問道:“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吧?”

    這位金丹境的道姑茫然搖頭。

    小道童點點頭:“那就是不知者無罪,你走吧?!?/br>
    道姑越發疑惑。

    后邊拴馬樁上那名抱劍漢子幸災樂禍道:“教不嚴師之惰?!?/br>
    小道童怒道:“放屁,這是儒家的王八蛋說法,我這一脈從不推崇這個!做人修道,什么時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了?!”

    道姑嚇得瑟瑟發抖,待在原地,低眉順眼,絲毫不敢動彈。

    抱劍漢子非但沒有見好就收,反而火上澆油,嬉笑道:“難怪上香樓里頭,你們道祖老爺的畫像掛那么高,距離你們的三位掌教,隔著十萬八千里遠?!?/br>
    小道童一個蹦跳站起身:“你找打?”

    抱劍漢子哈哈笑道:“幸好你沒說‘你找死’,不然我就要批評你胡說八道了。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像阿良說的,就是直腸子,所以拍馬屁和揭人短兩件事,阿良都說我在劍氣長城是排得上號的?!?/br>
    小道童氣得咬牙切齒,雙手負后,在那個大蒲團上打轉,喃喃自語:“你以為你是這邊的阿良?你一個土生土長的那邊流民……如果不是師尊告誡,要我與人為善,我今天非把你打得面目全非,才不管你是不是在這邊受到天地壓制,跌了半個境界。勝之不武咋了,打得你一年不敢見人,那才痛快,打得你就跟當年孤峰上邊的師兄一樣……看你不順眼好幾年了……”

    那個本想著讓師尊幫她撐腰的道姑,看到破天荒發怒的師尊,悔青了腸子,自己就不該走這一遭。尤其是當師尊不小心泄露了一些天機之后,道姑覺得自己在倒懸山的日子,不會很好過了。

    那位坐鎮中樞孤峰的師伯大天君,可能懶得搭理自己,可是他的大弟子,那位手捧拂塵的蛟龍真君,如今的倒懸山三把手,可是出了名的尊師重道,一定會讓她把小鞋穿到地老天荒的,一定會的……

    道姑欲哭無淚,為何自己攤上這么個從來不護犢子的師尊啊。

    敬劍閣外的街道上,陳平安莫名其妙地跟夫婦兩人逛完了敬劍閣,又莫名其妙地跟著兩人去那什么酒鋪子喝什么忘憂酒。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不到一炷香工夫,三人就來到了一間尚未打烊的酒鋪。酒鋪生意冷清,鋪子里竟然一個客人都沒有,只有一個趴在酒桌上打盹的少年店伙計,一個在柜臺后逗弄一只籠中雀的老頭子。

    老掌柜瞥了眼夫婦二人:“稀客稀客,這酒必須得拿出來了?!彼沉搜蹆扇松砗蟮谋硠ι倌?,皺了皺眉頭,嘆息一聲,沒有說什么,好像是礙于情分,這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老人朝那個憊懶伙計暴喝一聲:“許甲!睡睡睡,你怎么不睡死算了!來客人了,去搬一壇酒來!”

    名叫許甲的少年猛然驚醒,擦了擦口水,有氣無力地站起身,佝僂著搬了一壇酒,放在落座三人的桌上,打著哈欠道:“三位客官,慢慢喝,老規矩,本店沒有吃食?!?/br>
    婦人點頭致意,然后對坐在對面的陳平安笑道:“有個很厲害的和尚,有一次云游至此,喝了忘憂酒,贊不絕口,聲稱‘能破我心中佛者,唯有此酒’?!?/br>
    掌柜老頭子笑道:“那可不,老和尚是真厲害,恐怕讓阿良砍上幾劍,都破不開那禿驢的方丈天地?!闭f到底,還是想說自家的酒水,天底下最厲害。

    陳平安在倒懸山聽到別人提起阿良,心底很是開心。所以這一次,他是真的想喝一點酒。

    結果老頭子一拍柜臺,怒氣沖沖道:“他娘的,一提起阿良就來氣!欠了我二十多壇酒的錢,全天下數他獨一份!當年婆娑洲的陳淳安,前不久的女子武神,還有更早的那些諸子百家老東西,誰敢欠我酒水錢?”

    “咱們就說中土神洲的那位讀書人,他最落魄那會兒,就是個小小觀海境練氣士,斗酒詩百篇。斗什么酒,就是我這兒的酒!可他來來回回三次,總計也才欠了我不到四五壇酒的錢,阿良這是造孽,我這是遭殃??!”

    婦人朝陳平安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說老頭子就這脾氣,隨他說去,你甭搭理。

    少年店伙計悶悶不樂道:“老頭子,你別提阿良了行不行,小姐為了他至今還沒返回倒懸山,我都要想死小姐了?!?/br>
    老頭子頓時小聲了許多,嘀咕道:“那種沒良心的閨女,留在外邊禍害別人就好了?!?/br>
    打開了酒壇,拿了三只大白碗,男人分別倒過一碗酒后,對陳平安直截了當地說道:“之后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br>
    陳平安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沒啥大滋味,就是比起桂花小釀稍稍烈一點,可也談不上燒刀子斷肝腸的地步。陳平安又接連抿了兩小口,喉嚨和肚子仍是沒啥動靜,便徹底放下心來。估計這忘憂酒是另有玄機,而不在口味上。

    一壇酒,在每人喝了兩大碗過后,就見了底。

    婦人又轉頭笑望向老掌柜,多要了一壇子。老人看著笑容嫣然的婦人,嘆息一聲,親自去多拿了一壇,將兩壇酒輕輕放在桌上:“三壇酒,都算我請你們的,不記在賬上?!?/br>
    陳平安喝得滿臉通紅,頭腦空靈清明,似乎沒有醉意,更沒有醉態,他明明能夠感受到自己的那種微醺狀態。

    喝過了酒,就想多說一點什么。就像那些個酒嗝,憋著其實沒什么,可到底還是一吐為快的好。

    男子要么埋頭喝酒,要么望向店鋪外,神游萬里。

    婦人似乎喜歡跟陳平安聊天,從陳平安的家鄉一直聊到了兩次遠游。陳平安既然沒有醉,就只挑可以講的那些人和事。后來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那個姑娘。

    打定主意喝完四大碗酒就覆碗休戰的陳平安,默默給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他沒有說送劍的事情,就說自己因某事離開家鄉,來了一趟倒懸山,剛好有個認識的姑娘,她的家在劍氣長城那邊,然后兩人見了一面,就這么簡單。

    婦人微笑道:“那你走了很遠的路???”

    陳平安端著碗,想了想,搖頭道:“不遠啊,想著每走一步,就近了一些,就不會覺得遠了?!?/br>
    男子冷笑道:“你跟那個姑娘認識了多久,相處了多久,就口口聲聲說喜歡人家?是不是太輕浮了一些?”

    陳平安不知道如何反駁,只是悶悶不樂道:“喜歡誰,我自己又管不住自己,你要是覺得輕浮,我也管不了你?!?/br>
    男子冷哼一聲,估計給陳平安這句話傷到了,關鍵是少年說得還很真誠。

    山上傳言,不知真假。喝了忘憂酒,便是真心人。

    婦人安慰道:“被姑娘拒絕了?不要泄氣啊,你有沒有聽過,有些人之間,注定只要相逢,就是對的。如果還能重逢,就是最好的?!?/br>
    陳平安喝過了一大口酒,醉眼蒙眬,但是一雙眼眸清澈見底,如溪澗幽泉,開心、傷感、遺憾、歡喜,都在里面流淌,而且干干凈凈。他搖頭笑道:“喜歡一個人,總得讓她開心吧。如果覺得喜歡誰,誰就一定要跟自己在一起,這還是喜歡嗎?”說到這里,少年的眼淚便流了下來,“我就是嘴上這么說說,其實我都快傷心死了。我其實恨不得整個倒懸山,整個浩然天下,都知道我喜歡那個姑娘。我只希望天底下就這么一個姑娘,喜歡我……”說到最后,陳平安是真的醉了,以致忘了自己喝了幾大碗酒,他將腦袋擱在酒桌上,口中碎碎念。

    他甚至忘了自己如何跟男子吵了架,甚至還打了架。

    似夢非夢,似醒非醒之間,他好像一怒之下,還一鼓作氣從第四境升到了第七境,從此徹底與武道最強第四境沒了緣分。婦人好像還問了他,為一個姑娘的爹娘打抱不平,而放棄自己的武道前程,值得嗎?你以后還怎么成為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劍仙?

    陳平安當時的回答是:“喜歡一個姑娘,不是嘴上說說的。如果我今天不這么做,你們如果是寧姚的爹娘,覺得我陳平安真正有錢了,修為很高了,成為大劍仙了,會為你們女兒付出很重要的東西嗎?不會的……那樣的喜歡,其實沒有那么喜歡,肯定一開始就是騙人的……”

    這一切,陳平安都已不記得。

    老掌柜神色自若,他見慣了千年萬年的人間百態。

    那個少年店伙計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陳平安徹底醉死過去。男人看了眼少年,喝了口酒:“我還是不喜歡這小子,榆木疙瘩,笨,悶,不夠風流,不夠大氣,資質還湊合,心性馬馬虎虎,脾氣一看就是犟的,以后如果跟閨女吵了架,結果誰也不樂意退讓一步,咋辦?就咱閨女那性子,會服軟認錯?”

    婦人笑道:“認錯?你也知道多半是咱們女兒有錯在先?知道少年會事事讓著她?”

    男人有些心虛,悻悻然不再說話。

    婦人突然微笑道:“想起來了,先前你說這孩子不夠風流,是文人sao客的風流,還是馳騁花叢的風流???”此語暗藏殺機。

    男人靈機一動,端起酒碗,豪邁道:“是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風流!”

    婦人笑了笑。

    男人干笑一聲,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其實這個傻小子,挺好的,咱們閨女,還真就得找這樣的?!?/br>
    婦人笑著望向店鋪外,沒來由喃喃自語道:“對不起啊?!?/br>
    身邊的男人,女兒寧姚,劍氣長城,還有浩然天下,女子她都一并對不起了。

    男女各自施展的障眼法,在陳平安醉倒了之后,都已經煙消云散。陳平安喜歡的姑娘,既像他,也像她。

    與婦人并肩而坐的男人輕輕握住婦人的手:“我們只對不住女兒,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蹦腥送蝗粻N爛地笑了,望向陳平安:“咱們女兒的眼光,很了不起啊?!?/br>
    女子笑著點頭:“隨我?!?/br>
    男人突然無奈道:“這個缺心眼的傻閨女,說出那句話有那么難嗎?”

    婦人點頭道:“當然很難啊。哪個喜歡著對方的姑娘,希望喜歡自己的少年,喜歡上一個會死在沙場上的姑娘?”

    男人一摸額頭:“完蛋!繞死我了!”

    劍氣長城,斬龍臺石崖上。

    她躺在那里,輕聲道:“陳平安,你聽我說啊,我沒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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