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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62章 《迢迢渡銀漢》:大師兄姓左

第62章 《迢迢渡銀漢》:大師兄姓左

的年輕道士,一手負后,一手手掌向上攤開。他低頭凝視掌心,慢悠悠地行走在白玉瑩瑩的危聳欄桿上。

    欄桿下的廊道之中,站著兩位飛升境的道家仙人,他們屏氣凝神,畢恭畢敬,絕不敢開口驚擾掌教的神游天外。

    年輕道人收起手,哀嘆著死了算數,身體向外一歪斜,墜入白玉京外的滔滔云海中,筆直墜落。

    兩位飛升境仙人紋絲不動,相視一笑,習慣就好。

    陳平安在屋頂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上蓋了一件衣服,養劍葫蘆就放在身邊。若是以往,陳平安肯定第一時間跳下屋頂,去查看昨夜放在屋內桌上的槐木劍匣。但是今天,陳平安只是緩緩收起那件衣服,細細折疊,并不著急,因為他相信木匣就在那里。陳平安相信那個老舟子。

    陳平安將養劍葫蘆別在腰間,盤腿而坐,轉頭望向東方,朝霞燦若綺。

    他此時的心境,與先前離開蛟龍溝追趕桂花島時的心境,有著天壤之別,一個心猿意馬,飄忽不定,一個心有拴馬樁。

    陳平安站起身,欣賞著朝霞。他曾經在一本山水游記里讀到過“朝霞散彩羞衣架”的句子,真不知道讀書人怎么能想出這么美好的意象。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圭脈小院外邊,有一個桂花小娘裝束的妙齡少女,正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棵綠蔭稀疏的桂樹下,仰頭對著一條樹枝上的桂葉,伸手指指點點,估計是在猜測樹葉的單雙數。陳平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定睛一看,咧嘴一笑,大聲道:“姑娘,是三十二片葉子!”

    少女茫然轉頭,看到屋頂上那個小劍仙后,臉頰緋紅,看來天上的朝霞也會多眷顧一些美人。

    被人發現自己偷懶的桂花小娘,忍住心中嬌羞,問道:“公子這會兒要吃早餐嗎?”

    陳平安笑道:“好咧,勞煩姑娘多拿些,餓著呢?!?/br>
    桂花小娘眨了眨眼眸,陳平安的身形飄落小院,倏忽不見蹤影,少女心情也驀然好了起來。之前幾天,雖然這個小劍仙也是客客氣氣的,可她還是怕得很,總覺得自己做了丁點兒錯事紕漏,哪怕他肯定不會去桂姨那邊告狀,可一定會被他看在眼中記在心里。他當初叮囑她,不見任何人,她便老老實實擋下了許多前來拜訪的客人,硬著頭皮拒絕了一撥撥山上神仙,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和掛落。

    陳平安吃過了早餐,開始在院中練拳。練了一上午的撼山拳走樁,下午則獨自練劍。依然是做出握劍的架勢,手中卻無劍,主攻伐的雪崩式居多,因為陳平安覺得這一招劍術很暢快。陳平安躋身第四境之后,精氣神開始內斂,六步走樁的步伐,看著輕飄飄,好似飛鴻踏雪泥,但是每一次微妙的急促停頓,拳意罡氣傾瀉,尤為迅猛。

    轉入練劍后,陳平安發現練拳和練劍的運氣路線截然不同,但是那點“意思”是共通的,這讓陳平安越發心安,因為他發現勤勉練拳就是修行,而且可以修行很多東西。李希圣當時在落魄山竹樓前畫符的時候,就說過畫符即修行;阿良給人一拳打落人間,在鯤船上也說過,練拳到了極致,就是練劍。

    晚上陳平安練習劍爐立樁。吃宵夜的時候,桂夫人沒有讓那個桂花小娘出面,而是親自拿來食盒。

    桂姨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如何開口。陳平安率先開口說道:“桂姨,這次我幫范小子保住了桂花島,你能不能幫我飛劍傳信給他,就說我很喜歡這間圭脈小院,以后這里就歸我了?桂姨,我覺得范小子不會太小氣,但是范家長輩多半不會答應,到時候你幫我說說?”

    桂姨滿腹狐疑,仔細打量了一眼少年,看其神色不似作偽,一時間百感交集,笑道:“范氏祠堂那邊,敢不答應的話,那桂姨就拖著范小子一起去喊冤,一個潑婦罵街,一個滿地打滾,肯定能成?!惫鹨套陉惼桨采磉?,看著他狼吞虎咽,掩嘴而笑,“桂花島單獨劃拉出一間小院,這可是以前沒有過的稀罕事。桂姨這就親自起草一份地契,按照衙門規矩,一式兩份,咱倆先畫押,先斬后奏,到時候讓范小子往祖宗祠堂里頭一丟,撒腿就跑,管那幫老頭子愿不愿意?!?/br>
    陳平安笑道:“桂姨,地契就不用了,我們之間不用這個?!?/br>
    桂姨凝視著少年的眼睛:“真的不需要?”

    陳平安與她對視,點頭道:“真的?!?/br>
    婦人微微嘆息一聲,突然一把將少年摟在懷里,這個姿色平平卻氣度雍容的桂夫人柔聲笑道:“你跟范小子的歲數差不多,那次挑竹泛舟,是英雄氣概,今天又這般……唉,真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心腸都要酥了?!?/br>
    陳平安還拿著筷子,身體歪斜,有點像鐵符江畔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他倒是沒多想,只覺得桂夫人說了自己的好話,可好在哪里,陳平安還真不懂,什么女子心腸酥不酥的,到底是個啥講究?又是文人的比喻不成?而且桂姨這種表達朋友善意和長輩慈祥的方式,確實有點不妥,好在他倆輩分差了太多,相信外人就算瞧見了,也不會多想。

    桂姨松開陳平安,微微一笑,看著少年臉不紅心不跳,只有雙眼茫然的可愛模樣,桂姨瞇起眼,這個素來端莊的婦人,破天荒露出一抹嬌俏嫵媚的動人神色,打趣道:“哎呀,原來跟范小子一樣,是個孩子?!?/br>
    陳平安有些尷尬,就只好低頭吃飯,偶爾喝酒。

    桂姨笑著起身離開,結果在門口看到一個笑容玩味的提酒老漢。老漢滿身酒氣,晃蕩著酒壺,大步走入院子,嚷嚷著什么酒為歡伯,除憂來樂,蟾兔動色,桂樹搖蔭。

    桂夫人無奈一笑,不以為意,姍姍而去,桂樹樹蔭一路相隨。

    舟子老漢突然一掃醉色,正色道:“陳平安,我師父突然來到了桂花島,指名道姓要找你,說是要捎話給你,你見不見?我只能確定師父他老人家不是壞人,從來慈悲心腸,但是我不能確定,這么一個大好人會不會做一次壞事。之所以不愿登山來到這間小院……”老漢突然有些難為情,“照理說,我這個當徒弟的,應該為尊者諱……算了,還是說給你聽好了,師父他老人家,曾經算是桂花島渡船的第一個舟子,打龍篙也好,那些折紙車馬高樓也罷,都是他傳下來的規矩。后來師父消失不見,只在五百年前出現過一次,順手收了我這么個記名弟子,看得出來……師父他老人家對桂夫人,有些念想,只可惜不知為何惹惱了桂夫人,使得桂夫人不準師父踏足桂花島半步?!?/br>
    老舟子突然說道:“我猜測師父他老人家,就是道家典籍里記載的那個撐船人,一次出海就數百年,給……你說的那個人撐船的。所以這次他來找你,我只幫著通風報信,去不去,陳平安你自己好好想想?!?/br>
    陳平安略作思量,點頭道:“去。那個陸……”

    老舟子趕緊擠眉弄眼,攔下陳平安的話頭,壓低嗓音道:“被某些人直呼名諱的話,道法通天的圣人便會心生感應。你想一想,尋常市井門戶,為何經常被告誡,不許喊逝去長輩的姓名?難道只是出于禮儀?沒這么簡單?!?/br>
    陳平安“嗯”了一聲,與老舟子一起下山。

    老漢開玩笑道:“就不怕我心懷不軌?”

    陳平安故作神秘,輕聲道:“別人害不害我,我也有些感應。前輩,這莫不是說我有圣人潛質?”

    老漢忍俊不禁,圣人與上五境練氣士,其實算是兩種人,想要成為圣人,尤其是諸子百家中的三教圣人,哪怕只是十境修為的圣人,恐怕比起練氣士躋身玉璞境也要難得多。

    下山之后,靠近那個熟悉的渡口,陳平安和老舟子感到有些意外,又覺得在情理之中——桂夫人站在渡口,衣袖飄飄,超然世外,好像正在阻止一個中年漢子的停船登岸。

    桂夫人是桂花島這座小天地的主人,自然知曉兩人的靠近,不愿再跟此人糾纏不休,便疾言厲色,對那個神色木訥的中年舟子怒喝道:“趕緊走,要聊天,去海上聊,你休想踏足桂花島!否則我便與你拼命了?!?/br>
    相貌粗樸的中年漢子,正是先前在劍修左右腳下撐船遠游的船夫,也是陳平安身邊那名老舟子的傳道恩師。

    中年漢子本是雷打不動的悶葫蘆性子,可渡口這位桂夫人卻是他的死xue所在。眼見著婦人如此不近人情,頭一遭如此兇他,憨厚漢子只覺得天崩地裂,人生好沒滋味。漢子急眼了,丟了竹篙,連連跺腳,哀號道:“嘛呢,嘛呢!不就是那次被你拒絕后,受了恁大情傷,喝醉了酒后,酒壯慫人膽,偷偷跑去抱了幾下那棵桂樹嘛,那也是情難自禁,情有可原啊……我是啥人,你還不清楚啊,連我家先生都說我老實憨厚?!?/br>
    桂夫人氣得不行,冷笑道:“喲喲喲,環環相扣,先動之以情,再曉之以理,最后搬出靠山,厲害啊,這套措辭誰教你的?”

    漢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消失得一干二凈,沉悶道:“神誥宗的小祁……”

    桂夫人伸手怒斥道:“你一個大老爺們,還有沒有一點擔當和義氣,人家祁真幫你出謀劃策,你就這么出賣人家?連猶豫一下都沒有?!滾!”

    中年漢子如遭天譴,一屁股坐在小船上,手腳亂晃,嚷嚷道:“么(沒)法活了!人生么(沒)得意思了!”

    老舟子停下腳步,死活不愿再往前走一步,伸手捂住臉,不想看這一幕——恩師如此喪心病狂,實在是當弟子的天大恥辱。

    老舟子猛然轉身:“走了走了,再瞧下去,我這點破碎道心,哪怕先前運氣好,沒被老蛟打爛,如今也要還給師父了?!?/br>
    漢子對老舟子喊道:“小水桶,見著了師父,也不打聲招呼?”

    被喊破幼時綽號的老舟子停下腳步,“唉”了一聲,他轉身后堅決不與師父對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作揖行禮,說了句“師父萬壽,弟子拜別”,就趕緊跑路了。

    陳平安一路前行,走到桂夫人身邊,雙方點頭一笑。陳平安在渡口岸邊蹲下,望向那個看一眼自己又看一眼桂夫人的漢子,有點毛骨悚然,心想這漢子的眼神有點不對勁啊,怎么像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婦人,看自家男人和顧璨娘親時的眼神?陳平安恍然大悟,瞧著挺老實一人,怎么這么小肚雞腸呢?難怪桂夫人不喜歡。

    陳平安問道:“找我有事?”

    中年漢子便將之前對劍修左右說的那番話,再大致重復了一遍。

    開誠布公之前,漢子輕輕跺腳,竹篙彈地而起,被他握在手心,他重重一敲船板,以驚世駭俗的神通瞬間造就了兩座小天地,小的那座,在他和陳平安的咫尺之間,更大一些的,則一口氣囊括了整座桂花島。如此一來,恐怕就算是倒懸山的某些道士,和婆娑洲的圣人都無法查探此處。畢竟他是掌教陸沉的記名大弟子。

    不愿接下劍修左右一劍,或是在桂夫人面前跟無賴漢子差不多,并不意味著此人的實力不強,道法不高。

    桂夫人知曉此人的根腳,所以并不奇怪,身旁那座小天地中,兩人身影模糊,雙方言語更是不會泄露絲毫。

    陳平安聽完之后,點頭道:“好的?!?/br>
    中年漢子緩緩道:“你不愿成為我家先生的關門弟子?你若是答應下來,我便欠你一個天大人情?!?/br>
    陳平安看著這個漢子,干脆坐在渡口邊沿上,摘下養劍葫蘆,只是喝酒,并不說話。

    漢子一手持竹篙拄地,仰頭望向高空,輕聲道:“先生從未將我當作他的弟子,我只是一個早年幫他撐船的仆人。雖然他的幾個嫡傳弟子來此方天地游歷的時候,都會主動找我,還愿意喊我一聲大師兄,可是我心知肚明,先生素來嫌棄我駑鈍,資質不好,連一個‘情’字都割舍不掉。我在大海上找了無數年,想要循著先生的足跡,去往那座青冥天下,向先生正式拜師學藝,可是先生一直不愿見我。你今天如果愿意答應先生,先生心情就會好,他就會見我,我確定?!?/br>
    陳平安懶洋洋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先生想要收的弟子,是現在的我,而不是成為他弟子后的我?!?/br>
    漢子伸手拍了拍腦袋,還是想不明白,惱火道:“我被你說得糊涂了。怎的,你們這些先生的弟子門生,為何說話都是這般稀奇古怪,好不爽利。哪怕是北俱蘆洲的謝實,說話也文縐縐,罵人的話都藏在夸人的話里頭,害我過了一百多年才回過味來,曉得當時他原來是在罵我不開竅,所以才會不被桂夫人喜歡?!睗h子隨即唉聲嘆氣,“還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別人太聰明?!?/br>
    陳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怎么不怪這個世道呢?”

    漢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邊,兩人剛好平視。漢子咧嘴一笑。

    陳平安轉移話題:“你弟子受了這么重的傷,你不管管?好像之前他還到過元嬰境,后來跌回了金丹……”

    漢子沒好氣道:“我是他師父,又不是他爹,五百歲的人了,還要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不成?”

    陳平安將養劍葫蘆放下,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懸??罩?,然后右手往右一拉,兩手之間,像是有一把看不見的尺子:“我說的道理,在這一頭,你說的道理,在這一頭,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實無法反駁我的道理,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的道理,不該一下子走這么遠?!?/br>
    陳平安右手緩緩向左移動,在中間點了一下,然后在左右又各點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這附近,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許……但是當道理站定在對的位置上,又該如何衡量道理的輕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術家?不是陰陽術的術,而是術算的術,再加上法家,有了這兩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

    漢子淡然道:“你別想壞我大道!”他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

    陳平安笑容燦爛,因為自己又對了。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虛和無中生有。昨夜夢中,他做了一個夢,讀了一夜書,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漢子好像也察覺到自己被捉弄了,有些懊惱,他撓撓頭,倒也沒有拿陳平安撒氣。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桂夫人看著呢。你這么對待自己弟子,你覺得她會怎么看你?是不是這個理兒?”

    漢子頓時開竅,眼睛一亮,猶猶豫豫地從懷中掏出一疊由簡陋草繩穿孔而串聯在一起的金冊:“這是好不容易才從一處海底撿來的,交給小水桶,記得一定要當著桂夫人的面交給他,能做到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我再幫你說幾句好話都成?!?/br>
    漢子笑道:“那你方才算計我的事情,我就不記在賬本上了?!?/br>
    陳平安接過金冊,看也不看,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瞥了眼看似咫尺之遙、實則根本不在一座天地的婦人——她正在眺望海上明月夜,神色迷離。陳平安收回視線,有些好奇,小聲問道:“你輩分這么高,活了這么多年,為啥獨獨鐘情于桂夫人?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大道阻礙是那個‘情’字,可你竟然還樂在其中?”

    漢子給戳中了心窩,沒好氣道:“關你屁事!”

    陳平安提著酒壺在岸邊踱步,問道:“我們說話,桂夫人聽不見吧?”

    漢子點頭。

    陳平安仍是壓低嗓音道:“桂夫人氣質當然好極了,可容貌嘛……應該算不得太……出眾吧?你倆之間的故事,跟我說道說道?比如你當初為何喜歡她,她為何嫌棄你,如何才算喜歡一個人,又是怎么個分分合合,你是怎樣惹惱了桂夫人……我好引以為戒……哦不對,我是想說幫你出謀劃策!你是不知道,我認識許多姑娘,對于男女情愛十分了解!”

    漢子翻了個白眼,道:“喜歡一個人,若是能說出恁多門道來,還算個屁的喜歡。跟你這俗人說話,真是沒勁,小水桶那是瞎了狗眼才愿意跟你喝酒?!?/br>
    陳平安齜牙咧嘴。

    漢子突然伸手使勁捶打胸膛,信誓旦旦地道:“還有啊,桂夫人在我心目中,那就是傾國傾城的姿色,天底下誰也比不得。你小子以后說話給我小心點,再敢說她的壞話,我一竹篙把你打成傻子!”漢子對陳平安吐了口唾沫,“什么眼光,看不出半點美丑!”

    中年舟子以竹篙撥轉船頭,獨自撐船離開,一瞬遠去千百丈。

    陳平安拍了拍胸口,高興地喊了聲桂姨后說道:“走,我從老前輩師父那邊,給他討要了一本秘籍?!标惼桨膊煌o那中年男子說好話,而且說了兩句,“是個大氣的男人,就是有點太實誠?!?/br>
    桂夫人點頭笑瞇瞇道:“嗯,就是容貌算不得太出眾?!?/br>
    陳平安咽了口口水,僵硬地轉頭望向早已不見蹤跡的一人一舟,那漢子真是不厚道……

    桂夫人輕輕一拍少年腦袋,顯然沒有真的生氣,柔聲道:“看什么,走了?!?/br>
    兩人沿著山路并肩前行,桂夫人隨口問道:“再過一個月就要到達目的地,陳平安,你在倒懸山有熟人嗎?沒有的話,去劍氣長城會有些麻煩,我們范家和桂花島的招牌在那邊不太管用。而且在倒懸山,有些事情,哪怕有錢,還真沒辦法讓鬼推磨,因為……”說到這里,桂夫人略作停頓,“那位道老二訂立了一些古怪規矩,千年萬年,從未有人能夠越過雷池半步?!?/br>
    陳平安不太相信:“從來沒有?一個人都沒有?”

    桂夫人嘆氣道:“歷史上很多人嘗試過,事后他們的尸骸神魂都被某位道家大天君丟入倒懸山的一座小雷澤當中了。那些人幾乎都是首屈一指的修道天才,九大洲的豪閥子弟,宗門仙家、諸子百家的高人……沒一個有好下場,誰都改變不了那位道人的決定?!?/br>
    看來當初倒懸山大天君在蛟龍溝現出金身法相時,施展神通隔絕了天地,好讓桂花島看不出半點真相。

    陳平安憂心忡忡地向桂夫人大致描述了那位道人的模樣,桂夫人一臉驚訝:“你是如何認得這位倒懸山大天君的?”

    陳平安咧咧嘴,苦笑不已。

    就在此時,一道白虹劃破夜空,從桂花島上空掠過,有人撂下一句話:“桂花島所有人登上倒懸山,一律免去過路錢,若是有人想要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一樣不用花錢?!?/br>
    陳平安猛然抬起手臂,握緊拳頭,開懷笑道:“他贏了!”

    一個月之后,桂花島乘客已經可以遠遠看到那座在空中倒懸的山岳的雄偉輪廓。

    大海之上,每隔一段不遠的距離,就有各式各樣身形壯觀的跨洲渡船。

    隨著時間的推移,倒懸山顯得越來越巍峨。

    問過桂夫人后,一天天未亮,陳平安就偷偷摸摸離開圭脈小院,坐在山頂那棵桂花樹的高枝上,晃蕩著雙腳,使勁仰頭望去。

    陳平安坐在高枝上,笑著隨意出拳,身體左歪右扭。樹底下有個一大早就來到山頂的年輕女子,嘆了口氣,喃喃道:“我還是覺得這個家伙傻了吧唧的?!?/br>
    有大山倒懸天地間,山峰指向南海之水。

    陳平安坐在祖宗桂樹的桂枝頭,癡癡望向那幅震撼人心的畫面,心想寧姑娘就是從這里出發,游歷浩然天下的,聽說婆娑洲是距離倒懸山最近的一個大洲,不知道劉羨陽以后會不會來這里看一看。

    桂花島距離真正的倒懸山地界,還有約莫半天的航程。四周往來的渡船千奇百怪,馱碑大龜負重前行,晶瑩剔透的蚌殼浮游海面,比打醮山更巨大的鯤船緩緩降低高度,一片彩色云海底下簇擁著無數喜鵲,一排排仙鶴青鳥拖曳著一棟高樓,桂花島身處其中,半點也不算驚奇。

    陳平安突然轉身低頭望去,又看到了那名年輕女子,身材婀娜,容顏秀美,頭戴珠釵,身著衣裙,腰系彩帶……

    可是陳平安有點頭皮發麻,渾身不自在。這種感覺,比起在破敗寺廟看到柳赤誠身穿一襲粉色道袍,還要來得直截了當。因為陳平安看到了那名“美人”的喉結。

    談不上討厭,就是不適應。

    陳平安突然撓撓頭,直直望向那名喜愛紅裝的男子,心里頭那點疙瘩芥蒂一掃而空,反而有點懷念。

    以前在龍窯當學徒的時候,陳平安就認識一個被人嘲笑為娘娘腔的漢子。漢子性情怯弱,走路扭捏,說話的時候愛拋媚眼,蹺蘭花指。在姚老頭當窯頭的龍窯里,這個漢子最受歧視,好不容易攢下銀錢買了新鞋子,保管當天就會被其他窯工踩臟。他也不敢說什么,都默默受著。在龍窯里,照理說他跟不招人待見的陳平安,本該同病相憐才對,但是很奇怪,喜歡哭哭啼啼的漢子到了陳平安這邊,膽子立即就大了,成天拿話刺陳平安,說話陰陽怪氣,陳平安從不搭理他。漢子好幾次管不住嘴,不小心給姚老頭的正式弟子劉羨陽撞見,劉羨陽直接給他一耳光,扇得他原地打轉,他立即就老實了?;仡^他還會偷偷往劉羨陽屋里塞一些吃食糕點,一包包油紙扎得比店鋪伙計還要精巧。那漢子大概對劉羨陽這個板上釘釘的未來窯頭,既道歉賠罪,又諂媚討好。

    龍窯貼在窗口上的喜慶剪紙,都是他一人一剪刀熬夜裁剪出來的,便是街巷婦人見著了,都要自愧不如。天曉得這漢子若真是女子,女紅得有多好。

    陳平安那會兒當然很討厭說話陰損的娘娘腔,害怕自己一個收不住手,一拳就將他打得半死。當時的陳平安,已經跟隨老人走遍了小鎮周邊的山山水水,砍柴燒炭更是家常便飯,加上每天練習楊老頭傳授的吐納之術,其氣力比起青壯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某次負責守夜的娘娘腔漢子,捅出一個天大婁子,一座龍窯的窯火竟然被他斷了。大半夜他嚇得直接跑了。他根本不敢往小鎮那邊跑,一個勁往深山老林里逃竄。

    這要擱在市井坊間,簡直就是害人斷子絕孫的死罪,臉色鐵青的姚老頭二話不說,就讓幾十號青壯去追那個挨千刀的王八蛋,熟悉山路的陳平安當然也在其中。

    兩天后,娘娘腔漢子給人五花大綁,帶回龍窯,姚老頭當場打斷了他的手腳,打得皮開rou綻,白骨裸露。找到他的人,正是平日里他最奉承的一撥男人。

    沒有任何人同情這個闖下潑天大禍的漢子,哪怕有,也不敢在臉上表現出來,畢竟姚老頭從沒有那么生氣。

    娘娘腔在被打之前就已經嚇得尿褲子,給人按在地上后,渾身顫抖,再被人一棍子砸下去,撕心裂肺,滿臉鼻涕眼淚,之后一頓亂棍,娘娘腔就像一條砧板上被刀剁的活魚。娘娘腔就是娘娘腔,一直到最后昏死過去,從頭到尾,半點男子的骨氣都沒有。

    娘娘腔竟然沒被打死,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頑強地活了下來。

    其間很多窯工學徒都照顧過他,陳平安也不例外。很多人都不樂意接這份苦差事,便找陳平安代勞,陳平安在龍窯算是最好說話的。到頭來,反而是娘娘腔最不喜歡的陳平安,照顧他最多,只不過兩人一天到晚不說話,終究是誰也不喜歡誰。

    陳平安只是每天采藥煎藥,那個娘娘腔偶爾會出神,呆呆地看著窗戶上發白的老舊窗紙,可能是想著哪天能夠下地做活了,一定要趁著勞作間隙,換上一張張嶄新漂亮的紅艷艷的窗紙。

    可是明明已經大難不死的娘娘腔——這個在病床上硬是咬牙從鬼門關走回陽間的漢子,還是死了。

    是給一句話說死的。

    當時陳平安在門口煎藥,背對著一個窯工和娘娘腔,前者笑著說娘娘腔你那天給打得衣服破爛,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蛋,真像個娘們。

    陳平安那會兒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龍窯的男人平日里罵這個娘娘腔的言語,比這話惡毒狠辣得多。娘娘腔幾乎從來不敢跟人吵架,大概他就只會在私底下嘀咕一句:“敢罵我,信不信把你家十八代祖墳都炸了?!?/br>
    已經可以自己坐起身的娘娘腔,那天破天荒地跟陳平安聊了很多。大多是他在說,悶葫蘆陳平安耐心聽著。說起窗紙時,陳平安由衷地夸他窗紙剪得好,他便笑了。

    那天晚上,一向膽子比針眼還小的娘娘腔,竟然用剪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嚨,還不忘用被子捂住自己,不讓人進屋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副死狀。

    后來甚至都沒人敢把尸體抬出去,實在太瘆人太晦氣了。

    好在陳平安見慣了身邊的生死,對這些沒講究,他拽著劉羨陽一起,為娘娘腔的后事忙前忙后。其間既沒有太多傷心,也沒有什么感悟。守靈的時候,陳平安一個人坐在空落落陰惻惻的靈堂,沒有半點畏懼,他在火爐旁喃喃道:“既然這輩子不喜歡當男人,那就下輩子投胎當個女人吧?!?/br>
    那天閑聊,娘娘腔問陳平安,為什么陳平安明明第一個找到了他,還要放過他,給他指出一條去往大山更深處的小路。

    陳平安說,他怕娘娘腔被抓回去后給姚老頭打死,就娘娘腔這點芝麻膽子,到時候變成了厲鬼,誰都不敢報復,也就只敢報復他了。

    當時娘娘腔笑得特別開心。哪怕陳平安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娘娘腔當時笑起來的模樣挺丑的,不過實在讓人厭惡不起來就是了。

    桂花樹底下那個姿容明艷的“年輕女子”,被一個家伙這么目不轉睛地盯著瞧,氣得火冒三丈,如果不是忌憚傷及桂花樹,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就要祭出那兩把本命飛劍,亂劍戳死這個長了一雙狗眼的家伙了。

    陳平安回過神后,也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無禮,拱手抱拳,致歉道:“對不住,有點走神了?!?/br>
    那人瞇起一雙好似吊掛著春色春光的桃花眼眸,伸出并攏雙指,戳向陳平安,然后微微彎曲,挑釁意味濃郁至極。

    陳平安拍了拍身邊高枝的空位,笑道:“作為賠罪,我先替桂夫人答應你,你可以在這邊欣賞倒懸山的風景?!?/br>
    那人雙手負后,揚起那張嬌若春風的容顏,笑瞇瞇道:“你喜歡男人?還是說只要好看的,男女都喜歡?”

    陳平安一陣頭大,使勁搖頭。

    他當然只喜歡姑娘,而且只喜歡一個姑娘。

    桂花樹底下那人,放在身后的雙手附近,出現了一金黃一雪白的兩縷劍氣,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顯而易見,若一言不合,他就要飛劍殺人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說出來你可能會更加生氣,你這樣穿,很好看?!标惼桨搽p手撐在樹枝上,眼神澄澈,“這是我的心里話?!?/br>
    那人皺了皺眉頭,默然離開,他沒有離開山頂,而是站在觀景臺欄桿附近,眺望遠方。

    陳平安從枝頭一躍而下,對著他的背影喊道:“我走了啊,如果你想去桂樹上賞景,最好趁著現在人少,不然桂夫人可能會不高興?!蹦侨藷o動于衷。

    等到陳平安遠去,他才回頭看了眼桂樹,猶豫半天,還是沒有去更高處觀看倒懸山。至于那兩縷劍氣,早已被他收入腰間那條彩帶之中。

    它們其實并非劍氣,雖然瞧著不起眼,卻是兩把品相極高的本命飛劍,分別名為“針尖”和“麥芒”。

    生而既有,是謂先天劍坯。

    而且一生下來就有兩把本命飛劍的,是萬中無一的劍修。所謂“萬中無一”,重點不在那個“一”字,而在“無”這個字。

    他的飛劍品相好到嚇人。他師父說他必然是上五境劍仙之資,否則就不會收取他做弟子了。但是需要多少年才能躋身玉璞境,師父沒有說,他也沒有問,因為他對此絲毫不感興趣。他更癡迷于大道推演術,只可惜師父說他在這條道路上走得不會太遠,繼承不了師門衣缽。師父和所有師兄弟都慫恿他去修習劍道,他其實知道,他們不是真的期待自己登頂劍道,獨占鰲頭,而是不懷好意,想著看自己笑話罷了。

    理由很簡單——他恐高。一個恐高的劍修,像什么話。他如今偶爾駕馭飛劍,御風遠游,從來不會高出地面兩丈。

    他瞥了眼之前那家伙坐著的桂樹高枝,覺得自己其實也傻了吧唧的。

    陳平安返回圭脈小院時,馬致已經站在院中,笑臉相迎。原來之前陳平安主動去了馬致養傷的院子,詢問何時能夠繼續試劍。三天后圭脈小院就恢復原先的樣子,馬致幫陳平安試劍,金粟負責一日三餐,偶爾桂夫人會來到小院,也不打攪兩人,只是安安靜靜坐一會兒,最多為兩人煮上一壺茶。

    在這期間,陳平安拿出了那張棲息著枯骨艷鬼的符紙,桂夫人將符紙拿在手中,很快就將那名白衣女鬼從符箓中“抖摟”了出來。這個在彩衣國城隍閣氣勢洶洶的白衣女鬼第一次重見天日,就看到了一位元嬰境的桂夫人、一位從地仙跌落至金丹境的老舟子、一位金丹境劍修馬致,外加一個仇人陳平安。

    如果不是女鬼已經死了,恐怕就要魂飛魄散。

    最后在桂花島這座小天地的“偽圣”桂夫人的幫助下,枯骨艷鬼發下神魂重誓,效忠于陳平安一甲子。作為報酬,她可以從那張沒有靈氣澆灌就會神魂點滴流逝的符箓中走出,“住入”槐木劍匣之內。古槐歷來就有“槐宅”之說,不僅僅是草木精怪偏好千年以上的槐樹,陰物鬼魅同樣如此。

    臨近倒懸山的一天夜幕里,星河璀璨,老舟子突然找到陳平安,帶著他去往桂花島山腳的渡口。陳平安到了那邊,才發現渡口有一條年幼蛟龍攀緣著。蛟龍將頭顱擱在岸上,大半身軀沒入海水,它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充滿了稚嫩的好奇和感激。

    老舟子蹲在岸邊,嘖嘖稱奇道:“這個可憐的小家伙,也就相當于人族六七歲的樣子吧。桂夫人當時不愿為難這個無辜的小家伙,便只留下了龍王簍,將它放生了。不承想它好像無家可歸,很快就追上了桂花島,又不敢靠太近,整夜嗚咽,繞著桂花島徘徊不去?,F在咱們越來越靠近倒懸山,小家伙大概知道再往前就必死無疑,就連白天都號得厲害。如果不是桂夫人可憐它,幫著它遮掩了氣機,恐怕早就被山上那些懷恨在心的練氣士剝皮抽筋了?!?/br>
    老舟子笑道:“陳平安,它好像是專程來找你的,就是不知是報恩還是報仇。雖然它年紀還小,可蛟龍之屬生性冷血狡黠,不好說?!?/br>
    陳平安什么都沒有說,掏出一顆普通蛇膽石,丟給幼蛟。它憑借本能將蛇膽石囫圇吞下,眼神好像有些茫然。

    陳平安揮揮手,示意它回去。

    幼蛟轉身回到海中,只是細細嗚咽,仍是不愿離開桂花島海域。陳平安想了想,竟是向海中丟出一大把普通蛇膽石。幼蛟瘋狂翻涌,濺起巨大浪花,一顆顆吞下那些人間至味。

    陳平安站在渡口,對它說道:“以后好好修行。你今天受了我的恩惠,如果像那條老蛟一樣喜歡害人,我就一拳打死你?!?/br>
    幼蛟重新游回渡口旁邊,抬起頭顱,瞪大眼睛,好像是想牢牢記住陳平安的面貌。片刻之后,它才一個后仰,重返大海。

    老舟子是見慣風雨的,感慨道:“你是好心,結下善緣,但是世事難料,善緣未必就會有善果?!?/br>
    陳平安眼神淡漠,望向星光碎碎如金如銀的海面,輕聲道:“如果是孽緣,那就一劍斬了?!?/br>
    老舟子想著自己那位不知又要消失幾百年的恩師,還有師父讓陳平安轉交給他的那卷仙人遺留人間的金冊,對于陳平安的神色言語,沒有如何上心。

    大隋山崖書院。

    當年那些從大驪出關的同窗和同門,到了這座東山后,便注定不會再有機會朝夕相處了。

    這不李槐就認識了兩個新朋友,一個膽子很小的京城高門子弟,一個膽大包天的寒門調皮蛋,都比李槐歲數略大。三個家伙成天一起瘋玩,不亦樂乎。

    林守一,如今癡心于修道,博覽全書,在書樓和學舍之間來來往往,鶴立雞群。

    于祿和大隋皇子高煊走得很近,成了好朋友,高煊越來越喜歡來書院陪于祿釣魚。

    謝謝除了聽夫子講課,每天深居簡出,心甘情愿地給崔東山當婢女。

    李寶瓶在上次又讀過小師叔寄來的信后,好像失落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一天,她又逃課了,像一只靈活利索的小野貓,飛快爬到東山之巔的那棵大樹上,坐在樹枝上,背靠主干,脖子上還掛著那塊刻有“武林盟主”的自制木牌。她覺得“武林盟主”四字還不夠威風,又給刻上了“號令群雄”,之后一發而不可收拾,一塊小木牌,給她刻滿了江湖氣的豪言壯語,都是從小說上摘抄下來的,比如“只恨這一生從無敵手”之類的。

    一個豐神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旁邊的枝頭,身形跟隨樹枝微微搖蕩,他笑問道:“怎么了,生悶氣?”

    入夏之后,便將紅棉襖換成紅色薄衫的小姑娘悶悶道:“沒生氣?!?/br>
    崔東山問道:“是不是覺得李槐、林守一他們離你越來越遠了?”

    小姑娘沒好氣道:“離我遠又沒什么,以前在小鎮學塾,我就不愛搭理他們?!?/br>
    崔東山會心一笑:“那就是為我家先生打抱不平嘍?”

    小姑娘是直爽性子,大大方方點頭承認了:“嗯?!?/br>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唏噓道:“人都會長大的,長大了之后,就會撿起一些新東西,丟掉一些舊東西,就這么丟丟撿撿,嘩啦一下子,就老嘍?!?/br>
    小姑娘怒道:“小師叔他們也舍得丟?!”

    崔東山轉頭望向一臉憤懣的小姑娘,微笑道:“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再說了,我家先生便是知道了這些,也不會生氣。你氣什么?沒必要?!?/br>
    小姑娘雙臂環胸,氣呼呼的。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腳下這座大隋京城:“你以后可能會認識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說著閨房話一起長大,然后有一天她嫁人了,就會更喜歡她的夫君;你可能會遇到一個比齊靜春更好的先生,然后有一天你就會覺得那位齊先生的學問,不是最大的;你將來可能會遇上……一個好少年,甚至比你的小師叔更好,然后你就會發現,現在的憂愁啊傷感啊,就只是這樣了,到時候喝一兩口酒,就跟著一起喝進肚子里,沒了……”

    崔東山猛然轉頭,驚訝道:“小寶瓶,你竟然沒有反駁我,再不說話,我可就沒詞往下說了??!”

    小姑娘皺了皺那張漂亮小臉蛋:“我正忙著傷心呢!”

    崔東山哈哈大笑,向后倒去,剛好側身臥在纖細的樹枝上。他一手撐著腦袋,凝視著紅衣小姑娘。

    將來總有一天,小姑娘的個子會變得很高,圓乎乎的小臉蛋會變得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還是會這么潤潤的,干凈且有靈氣,還是會穿著紅色的衣裳,會縱馬江湖畔,會飲酒山河間,會遇上開心的事、傷心的人。

    崔東山嘆了口氣,他有點愁。

    如果這么一個好姑娘,有一天真喜歡上了他家先生,會讓人很犯愁的。

    可如果有一天,她最喜歡的竟然不是他家先生了,好像就會更遺憾了。

    崔東山側過身,蹺起二郎腿,開始閉眼睡覺。

    那些萍水相逢和人心離散,哪怕崔東山如今只是個少年皮囊,可畢竟那些坎坷和經歷都在心頭積攢著,不比大驪國師崔瀺少半點。

    他有句話沒有告訴小姑娘——他崔東山,以及老崔瀺、左右、茅小冬等,甚至包括齊靜春在內,當年都是在老秀才的樹蔭庇護下,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但是到最后,所有人都希望走出那片無比大的樹蔭,走出去的,反而還好,走出去的,人心就會慢慢變了。

    不遠處的李寶瓶收起木牌,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幅畫卷,畫卷上邊有名少年站在桂樹下,正在朝她笑呢。李寶瓶一下子就沒了憂愁,笑逐顏開,樂呵呵道:“學會喝酒的小師叔真帥氣,等我長大一些,一定要讓小師叔帶我一起闖蕩江湖!”

    小姑娘越想越雀躍,轉頭大聲問道:“崔東山,喝酒難不難?”

    崔東山道:“你不能喝酒!”

    李寶瓶怒道:“為什么?!”

    崔東山幽怨道:“先生舍不得罵你半句,卻會直接打死我!”

    李寶瓶嘆息一聲,搖頭晃腦,憐憫道:“真可憐?!?/br>
    崔東山瞥了眼滿臉笑意的小姑娘:“小寶瓶啊,麻煩你以后安慰人的時候,把幸災樂禍的笑臉收起來?!?/br>
    李寶瓶做了個持印蓋章的手勢。

    崔東山哀嘆一聲,嘀咕道:“好心沒好報?!?/br>
    倒懸山與大海之間,有一條條似水似云的“河道”懸掛在空中,以便所有渡船登山。許多可以御風的渡船一樣需要先下降到海面,不可直接靠近倒懸山。

    桂花島在一條河道底部的渡口??科?,象征性地遞交了類似通關文牒的丹書,并未繳納那筆天價過路費,就開始沿著向上傾斜的河道往那座倒懸山駛去。

    有一個面容如中年男子的高大道人,站在一處懸崖之畔,他身后站著一名手捧拂塵的仙風道骨的消瘦老道士,拂塵上一根根金銀兩色的絲線盡是蛟龍之須。老道人輕聲問道:“師父,需不需要弟子出手打爛桂花島?”

    高大道人笑道:“愿賭服輸,打架輸幾次,有什么丟人的?我又不是你師祖,一輩子從無敗績?!?/br>
    在這位倒懸山大天君說話間,有一個道士被人一拳從天外天打入青冥天下的那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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