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道之上
漢子開口說話,淡然問道:“你以為自己還能跑?在那條老蛟的眼皮子底下,從這條蛟龍溝逃脫?” 其貌不揚的漢子終于咧嘴笑道:“那我就試試看?” “這只小簍可值好些谷雨錢,送你了!接住嘍!”漢子突然高高拋出那只品相不高的龍王簍。這只龍王簍多半是上古蜀國某個山上割據勢力大量制造的低劣次品。只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在漫長的歲月里,龍王簍經過一次次搜刮、收集和銷毀,變得越來越罕見,幾乎成為媲美養劍葫蘆的珍稀存在。 老舟子沒有立即伸手去接龍王簍,以免中了歹毒算計,而是駕馭靈氣將其懸停在身前。舟子凝神一看,勃然大怒,原來那漢子不知暗中使了什么手段,簍中幼蛟竟然已經瀕死,血rou模糊,筋骨暴露,奄奄一息。 那漢子大笑一聲,本命飛劍化作滾滾黑煙護住全身,雙指拈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箓:“回頭給你們上墳敬酒,哈哈,只可惜世間再無桂花小釀……”符箓金光一閃,漢子瞬間消失不見。 鱗甲熠熠的金色老蛟一晃頭顱,一根龍須如長鞭般迅猛拍打海水。明明龍須擊打在身軀附近的空處,但是下一刻,兩截身影從蛟龍溝上空的云霄之中頹然墜落,正是先前那個祭出符箓逃離蛟龍溝的劍修。哪怕那張符箓是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的第二等方寸符,能夠一瞬遠遁百里,即便贈送此符的人言之鑿鑿,蛟龍溝那幫畜生,絕對不會有誰能夠阻擋此符,他也難逃身死道消命運。這名劍修男子生前自認算無遺策,拋出龍王簍,幼蛟將死未死,桂花島與蛟龍溝如同兩軍對峙,桂夫人正在牽扯那條老蛟的注意力,加上這張號稱能夠躲避陸地劍仙一劍的金色方寸符,他借機逃離戰場,有何不可? 老蛟又是以一根龍須凌空拍打一記,海水中響起一串好似春雷的沉悶炸響。那名被攔腰斬斷的金丹境劍修,一顆本命金丹在空中化作齏粉,一大捧金色碎屑紛紛撒入蛟龍溝的清澈海水之中。粉碎的金丹連同兩截身軀,一起緩緩下沉,引來無數條蛟龍之屬洶涌躍向水面,如豺狼爭搶食物。 劍修死不瞑目。一個沒有根基的山澤散修,修出一個金丹境何其艱難?此人生前還想著做成這單大買賣之后,有了一份雄厚家底,便去找一處山清水秀、靈氣充沛的好地方,做那仙家門派的開山鼻祖,開枝散葉,百年千年,世代安穩,再也不用次次劍走偏鋒了…… 老舟子確認龍王簍并沒有被動手腳后,輕輕將其握在手中,他轉頭望去,嘆息一聲:“小家伙,你來這做什么?這場禍事,不是你可以摻和的,速速退往桂花島。運氣好的話,還能見著倒懸山,運氣不好的話……” 老舟子不再繼續說下去,這些個喪氣話,哪怕是天大的實話,大戰在即,多說無益。 陳平安喝過了一大口酒后,已經將養劍葫蘆重新別在腰間。 老舟子沒有看出異樣,一直面對老蛟、背對桂花島的婦人同樣如此,可是金色老蛟那雙瞳孔豎立的銀色眼睛之中,卻泛起一絲令人玩味的神情,老蛟并未當場揭穿那少年的小把戲。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咱們桂花島當下的形勢,是不是已經不能再壞了?” “壞到了極點?!崩现圩狱c點頭,不愿在此事上說謊,輕聲道,“傳聞那條老蛟當初跟范家先祖簽訂契約的時候,境界就相當于元嬰境練氣士。老蛟這類天生異種,修行往往極為緩慢,可一旦給它們爬到高處,真實戰力,往往要高出所處境界一大截。更別提一條海溝的千百條蛟龍之屬,其實力不弱于寶瓶洲的一個宗字頭仙家?!?/br> 陳平安有點無奈:“老蛟最低也是元嬰境地仙?” 老舟子點點頭,不知道眼前肩挑竹篙的背劍少年為何有此疑問。 陳平安抬頭望向遠處那條金色老蛟。后者也隨之與他對視,銀色眼睛之中充滿了濃郁的嘲諷意味,它還故意瞥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蘆。陳平安便知道老蛟已經看穿了自己那點小伎倆。 親手遞交這只姜壺的山神魏檗曾言,十境練氣士之下,無法看破他施展在養劍葫蘆上的障眼法,可眼前老蛟分明就是一名十境地仙。既然如此,那么陳平安假借喝酒默默牽引初一、十五化虛入體的手段,一定早就落入了老蛟的視野,陳平安壓箱底的殺手锏之一,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老舟子勸說道:“小家伙,走吧。你這份少年俠氣,很不錯,可是注定于事無補,又何必逞英雄?還不如返回桂花島,乖乖等著那一線生機。你留在這里,我肯定顧不上你的生死。你雖談不上幫倒忙,但是以你現在的修為,跟送死沒區別?!?/br> 老舟子本想說就算返回桂花島,無非等死,可總好過在海中被蛟龍分尸吞食。但這些話到了嘴邊,還是被他咽回了肚子。 陳平安拿下那根打龍篙,將竹篙遞向老舟子,解釋道:“前輩,這是我做了修改的斬鎖符,其上的符箓出自一本《丹書真跡》。根據記載,完整符箓應該有八個古篆,之前竹篙上只有‘作甚務甚’四字,漏掉了,雨師敕令,而且符箓的云紋也偏差不小?!?/br> 老漢定睛一看,愣在當場,隨后二話不說,伸手奪過那根世代相傳的打龍篙,細細打量一番,以手心摩挲竹篙的符箓紋理:“本名是叫斬鎖符?缺了‘雨師敕令’四個字?此符丹書字體、云篆紋路以及厭勝真意,確實品秩都很高。少年,你難道是符箓派道人?師從某位宗門大家?” 陳平安輕輕搖頭。他并沒有說自己是個武夫,只是以體內一口純粹真氣,學那福祿街的讀書人李希圣,提筆畫符,一氣呵成。 老舟子喟然長嘆道:“可惜了,咱們只有這一根恢復原貌的打龍篙。若是數十根竹篙皆畫有這道斬鎖符,再配合一名精通奇門遁甲的陣法宗師,說不定還真可以震懾這條蛟龍溝??上Я?,太可惜了!” 桂姨已經飄掠退回,她看到這根竹篙后有些訝異,她淡然搖頭道:“沒有用的。雖然此符淵源頗深,往往篆刻在鎖龍柱或是刀劍之上,是上古神人捉拿、鞭笞獲罪蛟龍的工具之一,確實能夠厭勝蛟龍之屬,可是那條老蛟道行高深,已經不太忌憚這個?!?/br> 陳平安遞出竹篙之后,就在竭盡目力,偷偷觀察那條老蛟。老蛟的銀色眼睛中,似乎流露出一絲深沉的緬懷,很快就恢復如常,兩根龍須緩緩飄蕩,在海水中流光溢彩。傳聞以千年老蛟之金須制成的捆妖索,堪稱法寶中的法寶。 陳平安收回視線,突然說道:“桂姨、老前輩,你們能不能幫我拖住一時半刻,我要重新畫一道符。如果兩位前輩另有打算,就當我沒說,放心,我會盡量靠自己畫完這道符?!标惼桨驳穆曇艉茌p,他眼神中的堅韌不拔令人動容:“很重要的一道符!” 桂花島上,山頂桂宮中,一名少年桂客正站在屋頂,抬頭眺望四方,身邊有一名憂心忡忡的老嫗。少年身上所穿的一襲明黃色長衫,粗看并不起眼,它和陳平安的養劍葫蘆一樣,被高人施展了上乘障眼法。若是有人能夠破開那道術法,一再端詳,就會發現其中門道,長衫不是什么綾羅綢緞,而是由不計其數的泛黃竹片精巧編制而成。竹片雖纖薄,卻異常堅韌。身披此衣,冬暖夏涼,而且能夠讓主人時時刻刻如同置身于一座小巧的洞天福地,大補修行,這才是真正的仙家大手筆。 此衣名為“清涼”,是一件出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著名法袍,曾經是中土神洲一個大王朝君主的心頭所好。隨著王朝覆滅,寶衣便失傳已久,不承想穿在了這名少年身上。 少年用生澀的寶瓶洲雅言說道:“柳婆婆,金丹境劍修那張百里方寸符都不管用,是不是我的千里方寸符也很懸了?” 老嫗嘆息道:“那條老蛟自身修為其實不嚇人,元嬰境巔峰而已。不過他有高人相助,已經將這條海溝營造得如同一方小天地。它便化身圣人,坐鎮其中,戰力相當于一個玉璞境修士,同時占盡天時地利人和?!?/br> 少年皺眉道:“那咱們咋辦?” 老嫗笑道:“少主不用太過擔憂,我便是拼了性命,也會將少主送出這條蛟龍溝。事后少主記得原路返回,去往那座拋下繡球的峭壁彩樓,自報名號,他們一定不敢怠慢。然后少主就可以順順當當返回皚皚洲,將此事說與老祖聽。到時候自有天罰降落,將此地夷為平地,為我這個老婆子報仇?!?/br> 少年埋怨道:“柳婆婆,生死是多大的事情啊,你怎么說得如此輕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這里,咱們還要一起回家呢?!?/br> 老嫗臉色依舊云淡風輕,她慈祥地望向少年,微笑道:“這也是無奈之舉,總不能當著少主的面滿腹愁腸,哭哭啼啼。這么大把歲數了,委實做不出來?!?/br> 老嫗記起一事,看了眼少年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輕聲道:“少主,這件祖傳的咫尺物,千萬記得藏好,不要輕易當著外人的面取出里頭的寶貝。出門在外,不要輕易試探人心,人心一物,是最經不起推敲的?!?/br> 說到這里,老嫗那張干枯的滄桑臉龐上有些恍惚,畢竟天底下所有的老婦人,也都是從少女一路走來的。 竹衣少年伸手指向那一葉扁舟:“柳婆婆,你瞧瞧那個扛著竹篙的少年,他跟我差不多歲數吧?真的好厲害,有膽識,帥氣!比我強多了,回頭我一定要找位丹青圣手,將這幅場景畫下來?!?/br> 老嫗搖頭笑道:“可莫要學那少年意氣用事。少主你可不是什么簡簡單單的千金之子、萬金之子,你若是在這寶瓶洲和婆娑洲之間的地帶真出了點什么意外,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br> 少年無奈道:“柳婆婆,我已經經歷過好多次歷練了,別總把我當孩子??!” 老嫗笑而不語。那些看似險象環生的歷練,哪次不是某位老祖親自盯著。 其實這次出門遠游,一路無風無雨。他們從皚皚洲先去了一趟俱蘆洲,再南下東寶瓶洲,途經神誥宗、觀湖書院、云林姜氏,最后到達老龍城,之后又繼續南下,登陸桐葉洲,北方桐葉宗和南邊玉圭宗都去拜訪過,少主還差點進入那座云窟福地。老嫗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是自己單獨一人擔任少主的扈從,是不是太過草率了?一個元嬰境練氣士,境界是不算低,可少主身份是何等金貴? 就像這次蛟龍溝遇險,如果換成一個玉璞境劍修在少主身邊護衛,少主都不用皺一下眉頭,更不用擔驚受怕,只需要隔岸觀火就行了。 在桂花島半山腰一棟普通屋舍外有座小涼亭,一個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坐在其中。她身穿短衫長裙,腰間系有彩帶。面對這場莫名其妙的劫難,她雖然滿臉怒容,對那個老龍城范家生出一肚子火氣,可仍是耐著性子煮完茶,飲過茶,一件件收拾好茶具,這才開始思量對策??墒钱斔吹侥敲鸬ぞ硠π奚硭赖老膽K烈畫面后,就有些灰心喪氣,多半是死局了。 女子愁容滿面,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喃喃自語:“沒理由運氣這么差啊。在老龍城還給自己算了一卦,這才推掉山海龜渡船,選擇的桂花島渡船。照理說不會有錯,應該順路撈取一兩筆機緣才對。怎么可能在此夭折?” 年輕女子站起身,腳尖一點,來到涼亭頂部,居高臨下,頓時視野開闊。她咽了咽口水,由站姿緩緩變成蹲姿,開始掐指推演:“難道有高人隱藏其中,還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現?總之,絕對不會是死局才對,絕對不會……容我來算一算,能夠跟金色老蛟對峙的婦人,喲,原來你就是桂花島……奇怪了,破局之人,仍然不是你……” “再來瞧瞧這個深藏不露的擺渡船夫,咦?竟然是從元嬰境跌回金丹境的練氣士?至今傷勢還未痊愈,不愧是個有故事的舟子老漢,但是你也破不了局……” “至于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還是算了吧??钢窀菀簿土T了,嘖嘖,還喝酒?太喜歡顯擺了,真當自己是上五境的劍仙哪,傻了吧唧的……這樣的話,破局關鍵,難道是山上有神仙正在袖手旁觀?只等那條老蛟松懈,就會出手給予致命一擊?容我算一算,還真有一個有意遮蔽氣機的世外高人,只可惜……還不是!” 女子雙手撓頭,兩頰通紅,她顯然有些焦躁不安,一時間發髻間的珠釵歪斜,青絲紊亂:“莫慌莫慌,師父親口說過,天下任何大勢,其中始終藏著一個衍化萬物的‘一’,便是那位道祖,也一直在追求這個字。那條真龍是如此,驪珠洞天的真正玄機亦是如此,劍氣長城仍是如此,皆是如此……” 在這名年輕女子心神失守的時候,圭脈小院的桂花小娘金粟正好一步三回頭,回首望去,看到了她師父跟金色老蛟的兇險對峙,看到了那個多半就是桂花島金丹境修士的舟子老漢,當然還看到了那個泛舟前行、跑去添亂的背劍少年。金粟知道自己不該怨懟那名挺身而出的少年,可是不知為何,她對這名少年的惱火愈演愈烈,以致好像今日遭受的所有劫難,都要歸咎于這個家伙,才能讓她內心稍稍好受一點。 金粟不愿多想,更不愿承認,她之所以這般惱羞成怒,不是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外鄉客人做得不好不對,而是他的“一意孤行”,無形中襯托出了她的怯弱畏縮。她甚至連站在師父身邊,與師父并肩而立的勇氣都沒有。 生死一線之間,有人貪生怕死,審時度勢,避難而退;有人舍生取義,迎難而上,死中求活。對于腳下那條長生道路才剛剛起步的年輕人而言,一個未必錯,一個未必對。 桂花島外的海面上,兩艘小舟比鄰而泊。老舟子幾次勸說無果,加上內心深處實在不愿眼睜睜看著這個少年喪命于此,便有些惱火,氣道:“既然桂夫人都說了老蛟的厲害,你還留在這里做什么,胡鬧!” 婦人苦笑道:“身陷重重包圍,除了魚死網破,其實沒有什么機會了?!?/br> 老漢突然低聲道:“桂夫人,你必須活下去,范家……” 婦人搖搖頭:“我意已決?!?/br> 她轉頭望向少年,柔聲問道:“陳平安,那道符,真的很重要?” 陳平安使勁點頭。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那條老蛟鐵了心不念情分,處處以‘規矩’二字來壓我,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陳平安你愿意做點什么,那就做吧,我們兩人幫你拖延一點時間,還是不難的?!?/br> 陳平安立即坐在小舟之中,背對金色蛟龍,與身為方寸物的飛劍十五心意相連,很快從袖中滑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紙,符紙好似從某部圣賢書籍上撕下來的書頁。陳平安左手持小雪錐,輕輕呵了口氣,但是當那支“下筆有神”的毛筆伸向那張符紙的時候,陳平安內心震撼不已,筆尖好像大雪時節深陷積雪的行人雙腳,寸步難行!陳平安那一口純粹武夫真氣,竟是直接就此斷掉! 之前數次書寫金色材質符紙的寶塔鎮妖符以及陽氣挑燈符,陳平安從未遭遇過這種情況。陳平安反而生出驚喜。 陳平安寧愿身受內傷,神魂震蕩,依然強行提起一口新氣,手臂下沉,小雪錐的筆尖不斷移向那張符紙。 你可以做點什么,但是必須保證不會將局勢變得更壞。 在黃庭國破敗寺廟前,那些鮮衣怒馬的年輕江湖兒女,為了他們心目中的古道熱腸、行俠仗義,差點壞了那幫正道練氣士的大事,讓那頭作祟多年的狐妖趁機逃脫。這是好心辦壞事的前車之鑒。 在彩衣國胭脂郡的城隍廟,那個手腳系著銀質鈴鐺的郡守之女,每次出手相助,既是她的力所能及,又能夠幫助陳平安適當分擔壓力,這就很好。 陳平安不斷加重五指和手臂力道,呼吸吐納和劍氣十八停迅猛流轉,這一口在體內勢如破竹的純粹真氣,必須既快且穩。 氣穩則神定,神定則符靈。歸根結底,遙想當年,燒瓷拉坯也在于一個“穩”字,心穩才能手穩。 小雪錐的毫尖,終于緩緩觸及青色符紙,一小粒光點瞬間炸裂開來,恰似海上生明月。 陳平安對此無動于衷,他的心神完全沉浸于那道斬鎖符中,他要在青色符紙上寫足八個字:作甚務甚,雨師敕令。 此時此刻的少年,盤腿坐于小舟之中,渾然忘我。對著一張古老書頁,陳平安手持毛筆,不像是什么純粹武夫,也不像是什么劍客,倒像是個在山水間抄書寫字的讀書郎。 這道符,成與不成,畫完之后再說。就像那撼山拳,拳法到底高不高,先練完一百萬遍再看。 今天如果不做點什么,陳平安覺得對不起自己練的拳,學的劍,喝的酒,認識的那么多人。 在陳平安提筆畫符的那一刻,在金色老蛟的示意下,蛟龍溝就已經有所行動,獅子搏兔亦用全力,潛伏在這道溝壑的成百上千條蛟龍之屬,與原本高聳空中的海水一起涌向桂花島。唯獨金色老蛟盤踞的那個方向,顯得格外平靜。 老舟子將手中龍王簍丟在腳邊,一條幼蛟的生死已經無關大局。老舟子瞥了眼背對自己的背劍少年,陳平安整個人好似籠罩在素潔月輝之中,一人一筆一符紙渾然一體,就像一座方丈之間的小天地。老舟子心中贊嘆一聲,小家伙倒是有點大氣象。老舟子自認自己年輕時候,可沒有這份氣度。 老舟子收回視線,輕聲道:“桂夫人,桂花島危在旦夕,陳平安和這道符,暫時就交由我來保護,桂夫人只管坐鎮渡船。再讓馬致和幾個管事,趕緊對山上所有客人曉以利害,莫要再藏掖修為了。所有私人恩怨,以及報酬和賠償,等桂花島渡過此劫再談?!?/br> “老蛟這次出手很是古怪,而且看它擊殺那名金丹境劍修的手段,要么已經破境,躋身上五境,要么就是有人在蛟龍溝暗中布陣,將此地變成類似儒家學宮書院的存在。說不定某個旁門左道的高人,看中了這塊飛地,才讓老蛟有了與婆娑洲儒家圣人叫板的底氣。它一旦全力出手,沒有我在,你一個人很難應付?!?/br> 三面海水如決堤般砸向“碗底”的渡船。 桂花島上,除去山頂的那株祖宗桂樹,其余一千多棵桂樹,同時落葉紛紛,一片片落葉不等墜地,就一起整齊地飛向空中。桂葉陸續懸停后,形成一個半圓形,籠罩住桂花島。之后桂葉瞬間被燒成灰燼,煙消云散,只留下一團碧綠靈氣在原地,靈氣凝聚成一粒粒大小圓球。這些大如野栗的桂葉靈球,向四周衍生出絲絲縷縷的幽綠絲線,相互牽引銜接。 海水洶涌,渡船如一葉扁舟,桂葉蘊含的靈氣相互聯結,如同舟子使勁拋撒出去的一張大網。只是這次“撒網”,不為捕魚,只為遮雨。 海水砸在大網之上,浪花激蕩,但是沒有一滴水滲透大網落在桂花島,渡船僅是微微搖晃。而且當那棵祖宗桂樹呈現出枝葉急速生長的玄妙姿態后,山頂地面開裂,出現眾多溝壑,露出老桂樹盤曲的樹根。整座桂花島隨即開始緩緩上升,竟像是要頂住海水的沖擊,懸空御風,強行脫離蛟龍溝。 許多額頭生角的水虬,沖殺勢頭最兇,一條條落在那張大網上,以利爪撕扯或是以頭顱撞擊那座桂葉大陣。 這類水虬,算是蛟龍之屬里的勛貴成員,與最早掌管五湖四海的真龍關系相對親近,和蛇鯉之流有著天壤之別。只不過多了一個“水”字,就要比單個字稱呼的虬——這種名副其實的皇親國戚,還是差上一截。水虬是上古大虬與海中青蛇交媾的產物,故而又被稱為青虬,與喜好藏身于崇山峻嶺的白螭,一在深海一在陸地,經常出現在文人sao客的文章之中,更是游仙詩的???。 諸多蛟龍后裔尾隨其后,兇悍地撞擊大網,它們還施展天賦異稟的水術神通,裹挾萬鈞海水,一起沖擊大網。 老舟子看到這一幕后,心疼不已,這可是桂夫人拼著一身來之不易的地仙道行,任由其真身的根本元氣急劇損耗,為所有人謀取一線生機。 待在島上的馬致應該已經在跟客人交涉,就是不知道能否眾志成城,一起合力渡過難關。 在陳平安竭力書寫那張斬鎖符的同時,金色老蛟一直在發號施令,讓蛟龍溝一鼓作氣攻破桂花島,可是它自己卻沒有出手的意思,只是略作思量,搖晃百丈金鱗身軀,緩緩游向清澈海水的邊緣,最后從漣漪之中走出一個身穿金色長袍的威嚴老人。老人雙眉極長,垂掛到胸前,凌空前行。這條化為人形的老蛟,沒有理睬需要分心駕馭桂花島渡船的桂夫人,就連那條幼蛟的生死,金袍老蛟一樣漠不關心,他像是一個緩緩走下山坡的登山游客,居高臨下,俯瞰山腳的那兩條小舟和舟上三人。 老蛟望向那個少年的背影,腳步不停,微笑道:“小家伙,在那根打龍篙上動手腳,擅自書寫斬鎖符,我只當你年少無知,由著你偷偷摸摸藏好兩把飛劍,可若是再得寸進尺……” 老舟子駕馭腳下小船,擋在陳平安的小舟身前,仰頭望向那條性情大變的老畜生,嗤笑道:“得寸進尺又如何,難道引頸就戮,討一個舒服一點的死法?求你們這幫孽畜囫圇吞下,別細嚼慢咽?” 老蛟斜瞥一眼老舟子,笑道:“你們壞了規矩,都是要死的,至于怎么個死法嘛,其實不重要。難道你忘了,你們死后的魂魄,若是一點一點被我手下抽絲剝繭,做成幾十支燭火明燈,點燃后,放在蛟龍溝最深處,承受那陰冷之苦。這份罪,可比人間刑場上的五馬分尸、千刀萬剮更加難熬,尤其是你這種金丹境老修士。道行越高,香燭品相越高……” 說到這里,金袍老蛟嘆了口氣,停下身形,一手負后,一手雙指捻動垂掛胸前的金色長眉,無奈道:“小家伙,我和這范家舟子都幫你拖延了這么久,一張雨師敕令的斬鎖符而已,還沒有畫好?是不是道家的符箓派弟子,如今越來越不濟事了?還是你自己學藝不精,畫符本事不濟?還是這張符箓威力太大,符紙太過珍貴,害得你下筆有些……澀?無妨,我已經好多年沒有領教過斬鎖符了,很是懷念,所以這點時間還等得起,少年郎慢慢來,莫要急?!?/br> 桂夫人哀嘆一聲,老舟子亦是差不多的心境。這就是圣人管轄一方天地的恐怖之處。如同儒圣坐鎮學宮書院,真君身處道觀,羅漢坐鎮寺廟,武圣統轄沙場。 臉色蒼白的桂夫人厲聲道:“如此暴虐行兇,你就不怕婆娑洲儒家圣人問責于你?!” 老蛟眼神憐憫道:“桂夫人啊桂夫人,你不該待在老龍城這么一個爛泥塘的,作繭自縛,這么多年碌碌無為,兩耳不聞窗外事,哪里曉得大勢之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桂夫人,我雖然覬覦你的真身很多年,但是念在你出身不俗,我可以最后給你一次機會,歸順于我,與蛟龍溝共襄盛舉,如何?” 桂夫人冷笑道:“若是儒家圣人在此,你還敢大放厥詞?!別說圣人,恐怕只是一個君子,就足夠讓你戰戰兢兢了吧?” 金袍老蛟笑著搖頭:“今時不同往日了,所以我才說你桂夫人眼界太窄。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吃掉你之后,我便可以順利躋身玉璞境。到時候就算潁陰陳氏的儒家圣人,離開書院,來此問責,又能奈我何?” 老蛟咧嘴一笑,笑意森森:“知道你還心存僥幸,讓那少年畫出那道斬鎖符,好嚇住除我之外的所有蛟龍之屬。你瞧瞧,我仍是遂了你的心愿,現在還覺得我是在虛張聲勢嗎?” 老人一步踏出,瞬間來到陳平安乘坐小舟一側十數丈外。陳平安好似不問世事的入定老僧,只是緩緩畫符。 桂夫人和老舟子同時有所行動。桂夫人丟出一截桂枝,桂枝落在小舟船頭,婦人默念一句“結根依青天”,桂枝瞬間生長成一棵一丈的小桂樹,枝葉婆娑,開出了一叢叢金黃桂花,芬香撲鼻,樹蔭覆蓋住陳平安。 老舟子則雙手快速掐訣,默誦咒語,一腳重重跺在他所立小舟,雙手手心相抵,十指交錯,從指縫間綻放出絢爛光彩。老舟子一手大拇指抵住心口,一手小拇指指向金色老蛟,鮮紅火光縈繞全身,如同一位身披紅袍的天官,額頭布滿猩紅篆文,怒喝道:“金烏振翅,火神煮水!”從老舟子腳下小舟到金袍老人之間的海面,如同熱鍋沸水,霧氣騰騰,然后從中飛出一只只金色烏鴉,它們拖著一道道火焰飛快撲向老蛟。 金袍老蛟只是隨手一揮袖,從身側兩處海水中扯出兩條碧水蒼龍,與金色烏鴉碰撞在一起,數十只金烏瞬間被兩條蒼龍吞噬殆盡。雖然碧水蒼龍飽餐一頓,腹中時不時閃爍火光,最終和金烏同歸于盡,身軀崩碎,重歸大海,可是老舟子手掐法訣,出手迅猛,可謂聲勢浩大,相較金袍老人的輕描淡寫,高下立判,懸殊極大。 金袍老蛟嗤笑道:“火神?這類上古神祇太雜了,而且因為一樁天大禍事,繼承這份大統的神靈,往往名不正言不順,比起歷來傳承有序、深受天帝倚重的水部正神,實在不值一提。你這小小金丹境,恐怕根本不知道‘火神煮水’四字,本身就是在露怯吧?最早的那位火神,那可是放話要煮干四海、燒光五湖作天上云霧的。后世火部神靈,就只敢說煮水了,什么水,大江大河是水,小小溪澗是水,煮開了水,泡茶喝不成?” 老舟子這一道法訣被金袍老蛟輕松破去,并不氣餒,在后者絮絮叨叨的話語期間,又換一訣,雙手握拳,重重撞在一起,雙腳踩出獨門罡步,怒目相視,有護法力士之容,老舟子四周有一顆顆縈繞電光的雷珠環繞飛旋。老舟子最終雙拳分離,一拳接連三下重捶心口至腹部,三處氣府的靈氣激蕩不已,另外一拳恢復掌形,手心朝向天空:“驚蟄鼓腹,雷澤洞開,聽我敕令,代天施罰!” 萬里無云的蔚藍天空,憑空出現一個電閃雷鳴的巨大漩渦,一道雪白雷電突現,在空中幾次轉折,劈向那個金袍老蛟的頭頂。 金袍老蛟身形在原地消失不見,但是那道劈空的雷電并未就此消散,直接穿透海水,落入蛟龍溝深處后,彈射而返,映照得這一處海底白茫茫一片。諸多隱藏在海底的蛟龍之屬并沒有參與此次圍剿,它們被這道雷法驚擾之后,全部下意識閉上眼睛,不敢正視。 雷電掠出海面,飛向一處,金袍老蛟現出真身。面對這道不合常理的雷電,老蛟似乎終于有些惱火,沒了先前閑適神態,沒有繼續躲閃,站在原地,微微皺眉,雙指并攏,分別夾住一條金色長眉,迅速抹過,從手指尖滑出兩抹金色劍芒,劍芒約莫三尺,與世間利劍等長,一劍迎向那道雷電,一劍直刺頭頂那個與某座小雷澤相通的漩渦。金袍老蛟的兩劍與雷電和漩渦再次玉石俱焚,在海面和高空兩處,炸裂出絢爛光彩。 老舟子不愧是曾經親身領略過地仙風光的稀少金丹客,手段層出不窮,他拔地而起,探出一臂,伸手一握,握住了一桿銀光刺眼的丈八蛇矛,直刺金袍老蛟:“孽畜受死!”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再次消失。 老舟子這一矛去勢并未絲毫減弱,反而力道加重,矛尖處竟是出現了一陣黑色漣漪,雪白矛尖沒有任何凝滯,長矛勢如破竹,如筷入水,出現了視覺上的偏移歪斜。 之后出現古怪一幕,老舟子周圍站立著數十個金袍老蛟的身影,而且各自身前的頭頂,或者長達一丈,或者短不過一尺,都有一截矛尖刺向金袍老蛟的眉心。 所有金袍老蛟異口同聲地笑道:“真是拼了老命的地仙一擊,難為你這個金丹境了?!?/br> 所有老蛟伸出一手,攥住了那矛尖。電光四濺,天地雪白。 唯獨一個金袍老蛟并未開口說話,他站在陳平安那條小舟的正后方,剛好能夠看清楚坐在桂樹樹蔭中的陳平安,看不出具體根腳的青色符紙充滿了浩然正氣,那支毛筆也是好物件,便是老蛟都要垂涎。 看那張斬鎖符的符紙空白,只完成了十之七八,少年手臂、手指和毛筆毫尖雖然尚未顫抖,可是心神已經不穩。由此可見,陳平安書寫此符還是太過牽強。斬鎖符雖然品秩不低,可是少年先前在竹篙上已經成功畫符,說明這道符箓本身沒有問題,而是那張青色材質的符紙,讓那個少年難以下筆,恰如稚童負重登山,說是嘔心瀝血,都不算夸張了。 一張書寫有雨師敕令的上品斬鎖符,若是在自己成為一方圣人之前,金袍老蛟還會有所忌憚,畢竟這屬于天生相克。在雨師河伯水君之流還屬于正統神靈的那段歲月中,蛟龍都會禮敬這類好似衙門上司的存在。只是如今哪怕這張符箓再“硬氣”,金袍老蛟都不放在眼中,他甚至有些渴望再次見到斬鎖符。 畢竟在某段遙遙無期的屈辱歲月中,老蛟雖然年幼,但是所見所聞無比刻骨銘心。 老蛟就是要蛟龍溝深處,某些不愿跟隨自己的同齡老家伙,再次親眼見識到這張意義深遠的符箓。如此說不定可以讓這些萎靡不振的老家伙,再次生出一股血勇之氣。 完完整整的蛟龍溝,只要擰成一股繩,絕不是一兩個宗字頭仙家府邸可以媲美的。 數十個金袍老蛟同時捏爆了那根長矛的矛尖。長矛是老舟子的本命之物,老舟子頓時跌坐在小船上,嘔血不已。 除了一言不發凝視著陳平安畫符的那個金袍老蛟,其余被激起濃重兇性的老蛟們哈哈大笑,幾乎同時狠狠踩下一腳。他們腳下并無太大動靜,但是庇護桂花島的那座桂葉陣法,卻像是一道脆弱城門被無數輛攻城車重重捶擊,震蕩不已,岌岌可危。一旦大陣破損,那些蛟龍之屬瞬間就會沖入島嶼。與這些天生體魄渾厚的孽畜近身rou搏,別說尋常練氣士不愿意,就是殺力最大的劍修和橫煉最強的兵家修士,一樣不愿意。 許多原本馬致說得口干舌燥也不愿拿出壓箱底法寶的中五境練氣士頓時臉色劇變,再不敢藏私,紛紛祭出法寶靈器。一時間,桂花島上流光溢彩,眾多法寶靈器紛紛向高空掠去,幫助桂夫人和那棵祖宗桂樹一起抵御金袍老蛟的踩踏陣勢。 當島上練氣士傾力出手之后,一些個之前始終袖手遠觀的蛟龍溝大物也終于運用水術神通,水術如一陣箭雨般撒向桂花島。 桂花島哪怕有了練氣士助陣,竟是依然處于下風。 這個危急時刻,竟然還有一名高瘦老者從蛟龍溝之外的海面飛掠而來,只是他顯然在猶豫要不要涉險深入。 正是那個玉圭宗姜氏公子身邊的元嬰境扈從,他最終選擇靜觀其變。 桂夫人不得不去桂花島,她實在沒有想到大陣如此脆弱不堪。已經顧不上陳平安的那道符,一旦她的本身和魂魄始終相離,桂花島大陣經不起下一次沖擊,到時候就算畫符成功,桂花島已經被攻破,肆無忌憚的蛟龍之屬如入無人之境,桂花島只會是兵敗如山倒的凄慘局面。 桂夫人一掠而去,轉頭對老舟子無奈道:“照顧好陳平安!” 老舟子苦笑著點頭,掙扎著站起身。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四面八方的所有金袍老蛟,緩緩走向兩條小舟。 只有那個始終站在原地的金袍老蛟,從頭到尾凝視著陳平安,以心聲告知陳平安道:“小家伙,你再不畫完這道符,趕緊扭轉戰局,你們所有人就都要死了,桂夫人要死,老舟子要死,你也要死,都要死啊?!?/br> “作甚務甚,雨師敕令”,總計八字的一張斬鎖符,陳平安到最后只寫了六個字,而且極其不講規矩,這道符不出意外,就已經算是作廢了。 陳平安寫完前面四個字已耗時很久,比起以前畫符要漫長許多。在那個“雨”字上,陳平安不管如何運轉氣機,就連那一橫都寫不出,青色材質的符紙,好像根本就不愿意接納這個字眼。兩軍對峙,陳平安孤軍奮戰,面對一座巍峨高城,能做什么?人力終有窮盡時,不因什么雄心壯志和堅韌毅力而改變。 陳平安死撐半天,仍是無法落筆。當陳平安手臂第一次出現顫抖時,一大口心頭血涌至喉嚨口,被他強行咽下。迫于無奈,陳平安直接跳過了“雨”字、“師”字關隘,又是一道天塹,陳平安再次繞過,好在“敕令”二字可勉強為之,在那口純粹真氣的強弩之末,終于寫完了。 陳平安用完這一口氣之后,已經筋疲力盡,持有小雪錐的那條手臂頹然垂下。本就是強提一口氣,這次畫符不成,無異于雪上加霜,陳平安這會兒體內氣血翻涌,除了那口已經傷及本元的心頭血,還有無數從內而外滲出的極其細微的血珠子,從神魂、氣府、筋骨、皮rou中一點一點往外流淌、凝聚。 金袍老蛟第一次如此動怒,憤然罵道:“沒用的廢物!等了你這么久,你竟然連‘雨師’二字都寫不出來?!”金袍老蛟一步步向前,“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動筆!重新再畫一道符!” 陳平安怔怔看著那張青色符紙,局勢沒有變得更壞,但是也沒有變得更好。 好像跟神誥宗的那個道姑在大道上分道揚鑣后,離開驪珠洞天后一路好運的陳平安,其運氣就開始走下坡路,仿佛再一次回到了破碎下墜之前的驪珠洞天。這一次,更是直接身陷死地。 陳平安抬起頭道:“你這么想我寫完這道斬鎖符,是在圖謀什么吧?” 金袍老蛟仔細打量了一番少年,笑著點頭道:“自然,只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浪費我這么多時間,你稍后的三魂七魄會被制成一支支蠟燭的燈芯,在蛟龍溝水底燃燒上百年?!?/br> 陳平安滿身鮮血從七竅和肌膚滲出,潺潺而流。陳平安瞥了眼握有小雪錐的左臂,深呼吸一口氣,緩緩提起:“死之前,我一定要寫完這兩個字?!?/br> 金袍老蛟眼神陰沉,笑道:“少年郎有志氣,我拭目以待,而且我會親自為你護法,可莫要再讓我失望了啊?!?/br> 陳平安咧咧嘴,抬起右手手臂,胡亂抹了抹眼睛,擦去模糊視線的血污,大致看清楚本應書寫“雨師”二字的符紙空白處,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作甚務甚……作甚務甚……” 一瞬間,陳平安落筆于符紙。 金袍老蛟嗤笑道:“少年,這可不是什么‘雨’字啊,是不是受傷太重,腦子也拎不清了?” 又一瞬間,金袍老蛟再無半點笑意。 符紙之上,不再是所謂的符箓的一點靈光,而是一縷神光在迅猛凝聚。 陳平安只是保持那個姿勢,不是不想動,而是實在無法動彈了。 這張斬鎖符,已經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斬鎖符,因為書寫其上的符箓不是“作甚務甚,雨師敕令”,而是“作甚務甚,陸沉敕令”。 陸沉敕令! 那個金袍老蛟同樣是紋絲不動,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陳平安嘴唇微動,默默感受著筆下紙上的那些溫暖神意,福至心靈,嗓音顫抖,輕聲道:“書上有說過,圣人有云……”陳平安咳嗽不止,總算說出后半句話:“潛龍在淵?!?/br> 這口頭上的八個字,仿佛比起符紙上的八個字,絲毫不遜色。 總計十六個字,落在蛟龍溝當中,簡直就是一陣晴天霹靂。 “諾!” “謹遵法旨!” 一個個聲音從蛟龍溝深處響起,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天地寂靜。 數十個金袍老蛟融入一個身形當中。金袍老蛟低下頭,拱手抱拳,但是滿臉獰笑:“領旨之前,少年死吧?!?/br> 蛟龍溝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劍芒從天而降,直直落向少年頭頂。 有人能救一救,但是不愿意,例如那個竹衣少年身邊的元嬰境老嫗。有人想要救,但是為了范家大業,只能選擇退縮不前,比如桂夫人。有人是無可奈何,不惜換命給少年,比如那個近在咫尺的老舟子。更多人是看熱鬧而已,大局已定,還需要緊張什么? 陳平安在這一刻,好似已洞悉一切人心世情,可是神色不悲不喜。他的袖中滑出一對印章——山水印,停在頭頂上空。 那道金色劍光崩碎之后,一對山水印,只剩水印,山印已無。 大道之上,一人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