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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60章 群山之巔有武神

第60章 群山之巔有武神

風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師兄,李二,曾經是天底下最強的九境,而我鄭大風,曾經是最強八境。所以李二生了一對很有出息的兒女,娶了個……這個就不提了,而我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要完成一樁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壯舉,由八境直入十境。再回頭來看陳平安的武夫三境,兩次引來天地異象,以及他現在的一身家當,所以有個說法,是對的,千真萬確!”

    范二瞪大眼睛,滿是好奇。

    鄭大風神色凝重:“只要成為整個浩然天下某個武道境界中的最強者,就可以得到一筆源源不斷的福緣。當然,如果想蹲著茅坑不拉屎,也不行,該破境還是得破境,否則有違武道宗旨,反而不妙?!?/br>
    范二小心翼翼地問道:“先生,難道你是想說,我現在是天底下最強三境?可是我姐說我資質平平,很不咋的啊。難道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哈哈,剛才先生說難怪我和陳平安成為好朋友。難怪難怪,原來我們倆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

    鄭大風氣不打一處來,指向竹簾門口,笑罵道:“滾,去那邊坐著?!?/br>
    范二趕緊搬著小板凳去那邊乖乖坐著,看來是自己想岔了。

    這才跟陳平安相處了幾天,原來挺聰明伶俐一孩子,就突然變得這么缺心眼了?鄭大風狠狠抽了一口旱煙:“你三境馬上就可以順勢破開,到了第四境,我打算幫你爭一爭那一線機會,雖然很渺茫。但是我鄭大風好歹是九境武夫,不比李二和宋長鏡差太遠。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認真一次,還有什么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范二怯生生道:“最強第四境?”

    鄭大風點點頭:“總算沒把腦子一起送給姓陳的?!?/br>
    鄭大風滿臉正色,心中其實偷著樂,你陳平安在桂花島和劍氣長城吃盡苦頭的同時,無形中還要渡過一個尋常武夫不用“奢望”、對你而言卻是兇險至極的大關隘。到最后,哪怕你陳平安歷經千辛萬苦,過了那一關,結果最強四境卻是你身邊的朋友范二,而不是你小子,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話說回來,一個浩然天下,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驕子千千萬萬,假如一個天資并不出奇的范二都敵不過,陳平安根本不用爭什么最強四境。

    范二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道:“先生,按照你的說法,陳平安已經是第四境了,我如果偷偷摸摸當了這個第四境最強者,會不會有一天跟他撞在一起???先生,其實我當初習武,只是沒有練氣士的天賦,所以就想到達很高很高的那個武夫第八境,能夠像練氣士那樣御風遠游就行了。什么最強四境,我信心不大,而且也不那么想要啊……”說到最后,少年低下頭,不敢正視鄭大風。

    鄭大風滿腔熱血和雄心壯志,就這么給當頭一盆冷水澆涼了。好在鄭大風心智堅韌遠超常人,否則也不會有今日的境界,他只當是自己的臨時起意,又是一件無聊事而已。

    鄭大風笑了笑:“先別急著否定,等你躋身第四境再說,到時候你改變主意的話,可以告訴我?!?/br>
    范二笑道:“好的?!?/br>
    鄭大風揮揮手:“趕緊滾蛋,一點志氣也沒有,看著就煩?!?/br>
    少年起身將板凳放回原位,走到竹簾門口的時候,轉頭嘿嘿笑道:“還不是隨先生,喜歡享福?!?/br>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

    少年路過前邊生意冷清的藥鋪,那些婦人少女向他道別,少年一一回應??绯龌覊m藥鋪門檻后,范二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jiejie什么時候回家,萬一這趟去往北方大驪,她不小心給他找了個不喜歡的姐夫,自己可要頭疼了。jiejie好,爹娘好,老祖宗們好,客卿供奉們好,鄭先生好,剛剛認識的朋友陳平安也好,唯獨姐夫不好?得多別扭。

    少年甩了甩腦袋,獨自走在小巷之中,趁著四下無人,打了一通他覺得最威風霸氣的王八拳。只可惜陳平安不在場,不然他一定會甘拜下風。

    下一次見面,一定要學那江湖豪杰,跟陳平安斬雞頭燒黃紙,稱兄道弟!

    范二越想越開心,出拳越來越像王八拳,還不忘給自己輕輕呼喝助威。打完后,他嘖嘖道:“這一套拳法,真是打得蕩氣回腸!”

    少年并不知道身后小巷灰塵藥鋪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綠袍、滿臉倦容的年輕女子。她喝著酒,瞧著少年的背影,嘀咕道:“范二這名字,爹娘真沒取錯,二到不行了?!?/br>
    泛海遠游的桂花島渡船上,陳平安在夜色中的圭脈小院,一遍遍練習六步走樁。到達劍氣長城之前,當真有望出拳一百萬!

    在走樁之后,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到了后半夜,陳平安這才回到自己屋子。盛夏時分,少年躺在那張清涼如水的名貴竹席上,習慣性將木匣放在床里邊,一伸手就能拿到。

    少年閉上眼睛,緩緩入睡,臉上有些笑意。

    他就要去那座劍氣長城,去那座城頭練習拳樁了。

    在范二走出小巷的時候,那個年紀輕輕的綠袍女子已經步入灰塵藥鋪。

    當她走入其中時,爭奇斗艷的婦人少女頓時黯然失色。她們面面相覷,與這個女子同處一室,她們心中的自慚形穢感油然而生。

    相比范二的客客氣氣,這個女子就沒那么平易近人了,她大步走向竹簾,去往后院。從頭到尾,沒有哪個藥鋪女子敢出聲阻攔。

    鄭大風坐在正屋臺階上,抽著旱煙。綠袍女子環顧四周,抬手一招,一條小板凳從廂房屋檐下瞬間出現在她身后,她坐著開始喝酒。

    鄭大風當然認得此人,他此次南下進入老龍城,所見第一人,就是這個名聲不顯的范家大小姐——范峻茂。

    老龍城五大姓,苻孫方侯丁。

    不提地仙苻畦以及手握四把仙兵的苻家,孫家是出了名的底蘊深厚,擁有一位元嬰境地仙坐鎮祖宅。

    方家雖無元嬰境震懾群雄,卻有兩名七境武道宗師和一名九境金丹境劍修,在寶瓶洲南方的山下王朝,方家擁有極大的威勢。他們的銀莊、鏢局、當鋪、客棧星羅棋布。相比苻家和孫家,方家掙的是蠅頭小利,走的是積少成多的路數。

    侯家的頂尖戰力——那撥中五境的供奉清客,不占任何優勢,但是他們有一個離家多年的庶子已是觀湖書院的賢人——雖然那位賢人離家之后,從未返鄉祭祖,但是侯家的的確確因此受益深遠,每年他們都會派人去往觀湖書院拜年。

    侯家除了去往倒懸山的那艘跨洲渡船,還擁有老龍城去往北俱蘆洲最多的航線。這些航線路程大多不長,從數萬里到三十萬里,例如北段盡頭在梳水國的那條走龍道,侯家就占據了半壁江山。侯家的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不容小覷。侯家與北俱蘆洲南部仙家門派多有交集,經過最近兩百年的苦心經營,已經在那邊扶植起數個山上門派。

    丁家原本差點就要從五大姓氏中除名,被一個虎視眈眈了將近百年的姓氏所頂替。尤其是丁家當初惹惱了老龍城金丹境第一人楚陽,也就是在登龍臺結茅修行的那位,元氣大傷,聲勢墜入谷底,但是在這個時候,一個來自東南大洲的年輕人改變了一切。他初次進入老龍城,十分落魄,到最后也沒能在老龍城驚起半點漣漪,離開老龍城之前,他仍是落魄不堪。

    可在丁家幾乎就要徹底衰敗之際,這個年輕人及時趕到老龍城,帶人帶錢,為丁家力挽狂瀾,到最后不過是帶走了一名女子而已。

    老龍城的人直到那時候才得知,這個年輕人竟是東南桐葉洲最大“宗”字頭仙家的嫡傳弟子,輩分奇高。

    在那之后,丁家就搭上了桐葉洲這條線,這些年發展勢頭迅猛,隱約間有了跟孫家掰掰手腕的跡象。

    唯獨范家,始終不溫不火,不引人注意。家族內既無十境元嬰境老祖,也沒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強大的金丹境修士,更沒有天資卓絕的后起之秀。范家從來都是步步緊跟苻家,大樹底下好乘涼,靠著這一層關系,勉強保住了五大姓氏的頭銜。所以與范家有嫌隙的侯家,就敢放言范家不過是城主苻畦的一條看門狗,年復一年吃著殘羹冷炙,吃不飽餓不死,歷代家主都胸無大志,混吃等死。

    鄭大風透過煙霧,凝視著不遠處一襲墨綠長袍的年輕女子優哉游哉地喝著酒。

    關于此人,老頭子沒有細說她的根腳,只說到了老龍城,先找她,只需要打個照面即可,然后才去跟老龍城城主苻畦商議買賣。

    鄭大風習慣了老頭子的云遮霧繞,抽旱煙是如此,做事更是如此,所以他對名為范峻茂的女子,懶得去刨根問底。當初他以八境武夫境界觀察范峻茂,發現她只是一個尚未躋身中五境的稚嫩修士。但是如今他躋身九境之后,再來打量一番,鄭大風發現自己當初看錯了,當下范峻茂分明是金丹境的練氣士。

    女子只喝酒不說話。鄭大風就陪著她沉默不言,反正女子長得水靈,是他占便宜。

    鄭大風突然發出一連串嘖嘖嘖:“厲害厲害,以前總覺得在老龍城見不到比小鎮更夸張的奇人怪事,今天真是長見識了?!?/br>
    原來這個范峻茂在喝酒的時候,就躋身了第十境——元嬰境,一舉成為世俗眼中的地仙之流。雖然她已經盡量壓制破境流露出的那點蛛絲馬跡,可鄭大風還是抓到了一點端倪,心中驚嘆不已。

    確認無誤了,老頭子對于此人,勢在必得。甚至說不定此人早就是老頭子心目中的勝負手之一。

    范峻茂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以后在老龍城,你聽命于我?!?/br>
    鄭大風皺了皺眉頭。

    綠袍女子站起身,冷笑不已,然后做出一個古怪至極的動作——她抬起手臂,做了一個拋擲動作,臉上笑意森嚴,雙手朝鄭大風心口輕輕一戳,緩緩道:“嗖,死啦?!?/br>
    鄭大風站起身,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嬉皮笑臉的藥鋪掌柜,而是與李二有過五次“求死”之戰的鄭大風,那個曾經在小鎮門外,打死過數十個來到驪珠洞天尋找機緣者的看門人。

    女子微微一笑:“我現在打不過你?!钡撬芸煅a充道,“暫時的?!?/br>
    她整個人化為絲絲縷縷的墨綠色霧氣,然后瞬間沖向云霄,與那片云海融為一體。下一刻,她坐在云海邊緣,雙腳懸空,輕輕晃蕩起來,以至整個云海都隨之微微起伏,就像市井少女蕩著秋千。海上生明月。

    觀景女子的明亮眼神之中,亦是此景。

    拂曉時分,陳平安就已經在小院里練習走樁,天地寂寥,唯有晨曦懶洋洋躺在少年的肩頭。等到金丹境劍修馬致推門而出時,陳平安已經走樁完畢,坐在石桌旁翻看那本《劍術正經》。陳平安在練拳間隙,其實沒有停止過讀書。他所讀的書,既有自己沿途購買的雜書,也有當初從彩衣國郡守府邸書房“偷來”的山水游記,當然還有老秀才贈送的那本儒家入門典籍。他跟弟子崔東山那一路相伴游歷,早已知道“正經”二字,不是俗語所謂“正兒八經”的“正經”,而是極大的一個說法,一本書能夠稱為“經”,已是世俗立言之巔,若是再加上一個“正”字,更是了不得。

    鄭大風雖然看上去吊兒郎當,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其實并不含糊。

    鄭大風不喜歡陳平安,陳平安何嘗就喜歡這個小鎮看門人了?但是兩看相厭,不等于只看對方惹人厭的地方;兩看歡喜,則一樣不等于只看到好的地方。

    就像顧璨,小小年紀,性子陰沉,陳平安就很怕他在書簡湖跟截江真君劉志茂朝夕相處,最后變成自己年幼時最討厭的那種人。李槐剛離開家鄉的時候,是典型的窩里橫,不知道如今變得如何了?敢不敢在朋友受人欺辱的時候挺身而出,而不是像之前遠游大隋時,次次只敢躲在他陳平安身后?林守一早熟沉穩,是修道的良材美玉,一路潛心問道。陳平安擔心他若只是一心問道,連患難與共的李寶瓶、李槐他們,在大道之前,都只是掛礙,從而不念舊情,雙方愈行愈遠,這如何是好?

    還有他最好的朋友劉羨陽,很早就揚言要去看家鄉之外最高的山嶺、最大的江河,他這輩子絕不能死在小鎮這么個小地方,那么劉羨陽會不會在看慣了崇山峻嶺和山上風光后,干脆就連家鄉也不愿回了?

    陳平安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擔憂,所以他才會由衷地羨慕范二的無憂無慮。陳平安跟鄰居宋集薪和杏花巷馬苦玄不太一樣。兩個注定是要一飛沖天的天之驕子,若是看到求之不得的好東西,宋集薪多半會冷嘲熱諷,馬苦玄如果心情不好的話,可能就會干脆一拳將其打碎——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要了。

    陳平安略微收起思緒,繼續翻看那本被鄭大風臨時取名為《劍術正經》的劍譜。

    若說正經很大,劍術就很小了,因為劍術是武夫劍客所學技擊之法,往往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才能言說“劍道”二字。梳水國劍圣宋雨燒,古榆國劍尊林孤山,松溪國劍仙蘇瑯,以及被馬苦玄活活打死的彩衣國劍神,就都是山下武夫,大體上還是在混跡江湖,不被山上視為同道。

    那個頭戴斗笠、腰掛竹刀的家伙,是一個例外,明明是天底下最牛氣的劍修,仍然喜歡自稱劍客,喜歡浪跡四方。

    這部劍譜上只記載了六招劍術,攻守各二式,攻為雪崩式和鎮神頭,守為山岳式和披甲式,此外兩招,是用來淬煉劍客體魄神魂的劍術,不在殺敵而在養身,一為煉化,二為入神。煉化有點類似《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入神類似劍爐立樁,一動一靜。

    六招劍術之中,陳平安尤其喜歡雪崩式,劍勢極快,人隨劍走,就像一團亂雪,讓人眼花繚亂。

    六招劍術,有相對應的六幅圖。繪有圖畫的那一頁頗為神異,紙張異于相鄰的雪白書頁,呈淡銀色,所繪之人在不停練劍,從起手到收劍,反復循環,一絲不茍,而且圖畫上的劍客,體內有一股金色絲線沿著特定軌跡緩緩流轉。

    天底下再煩瑣復雜的劍招,歸根結底還是死的,武道天才多看幾遍,總能學個八九分形似。關鍵還是在出招時的真氣運轉路徑,這就是一門上乘武學往往成為一姓家學的關鍵所在。那一口武夫真氣,起始于何處氣府,路過哪幾個竅xue,最終停于何處,在這期間,是一鼓作氣逛遍所有氣府,還是快慢有變,都是有講究的,都是大學問。為何有親傳弟子的說法?就因為這些東西往往不會記錄在秘籍之上,而是師徒之間代代承襲,口口相傳。

    封面四字,《劍術正經》。序言數十字,大致講述劍譜來源。正文,詳細講解六招劍術的運氣方式。注解,是鄭大風自己的感悟心得。

    四塊內容,鄭大風竟然用上了四種書法風格:嫵媚秀氣,端莊文雅,雄邁奔放,以及病懨懨的纖細如柳條。有濃墨腴筆,有枯墨澀筆,有濃淡適中。毋庸置疑,這是鄭大風在炫耀他的書法功底。

    鄭大風這一手,讓陳平安大為佩服。陳平安心想鄭大風不愧是整天游手好閑的看門人,每天在地上用樹枝畫來畫去,都能練出這么一手功底扎實的書法。

    金丹境老人在陳平安合上劍譜之后,才緩緩坐在少年對面:“此處已經被山頂那株祖宗桂樹的樹蔭遮蔽氣象,只要動靜不要太大,外邊渡船的客人都不會察覺。陳平安,之前已經與你說過我的境界,今天是試劍第一天,在此之前,我多說一些,若是說到你已經聽過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知于我,我跳過去便是?!?/br>
    陳平安點點頭,端正坐姿。

    老人緩緩道:“山上有個說法,甲子老練氣,百歲小劍修。說的就是六十歲才躋身中五境的練氣士,已經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但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劍修,哪怕破境之時已經百歲高齡,仍是一個年輕有為、前程似錦的練氣士。為何?”

    不用陳平安開口說話,老人已經自問自答:“很簡單,我們劍修,殺力之大,冠絕天下。成為練氣士已屬不易,成為劍修更加需要天賦,最后能否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又是大門檻。好不容易養出飛劍之后,要養活這個吃金山吞銀山的小祖宗,又是難上加難。我馬致,兩百七十歲,在八十年前就已經躋身金丹境,當時在老龍城還惹出不小的動靜,五大姓氏有四個,同時重金邀請我擔任供奉……好漢不提當年勇,不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了,只說我在破境之初,就明白一件事,我這輩子都不用去想什么陸地神仙元嬰境了,為何?”老人再次自問自答:“一是天資不夠,二是實在沒錢?!崩先苏f到這里,笑道:“如果范家愿意傾盡家族半數的錢財,四處購買天材地寶,鑄造劍爐,幫助我淬煉那把本命飛劍,說不定能夠讓我順勢突破九境瓶頸。但是范家再好,也不可能如此作為,畢竟我不姓范?!?/br>
    老人雖然十分理解,可仍是滿懷失落,滄桑臉龐上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神色。范家如此,合情合理。

    金丹境老人好像是在說服自己,好讓自己寬心,繼續自言自語道:“就像那與道家三教比肩而立的龍虎山,還要分出一個天師府黃紫貴人和外姓天師。歷代諸多外姓天師,不乏驚才絕艷的上五境神仙,甚至歷史上還有過外姓天師道法壓過大天師的情況,可是那一方天師印和一把仙劍,從來不會落入外姓天師之手?!?/br>
    陳平安對此不難理解,點頭道:“兵者,國之兇器也。那些個大的仙家豪閥,其實勢力跟一個國家已經相差不大。單說一個家族或者國家,若無半點規矩,哪怕得到當下的一時興盛,也只會埋下禍根,后世子孫,恐怕就要花費數倍的力氣才能正本清源?!?/br>
    “然也!”金丹境老人附和點頭。他一直將眼前少年誤認為高門子弟,所以對于陳平安這番見解,老人沒有感到任何意外。金丹境老人隨即喟嘆道:“話雖如此,可是這個仙師輩出、妖魔作祟的復雜世道,還是有很多只憑自己喜好、只想一拳一劍打碎一切的人物。也不是說他們做得全然不對,說句心里話,那等無法無天的痛快愜意,旁觀之人,內心難免都會有些艷羨。只是這種人可以有,但是絕不可以人人推崇??淳昧藷狒[,真當那一拳那一劍莫名其妙砸在自己頭上的那天,真心苦也?!憋@而易見,老人肯定遭受過這類禍從天降的無妄之災。

    老人嘆息一聲,金丹境修士,尤其是金丹境劍修,哪怕在中土神洲也會有一席之地,可到底還是做不得真正的逍遙神仙。

    馬致壓下心境漣漪,微笑道:“陳公子是武道中人,可既然要練劍,以我作為假想敵,就該知道練氣士的底細……”馬致突然停下言語:“想來這些公子都已清楚,我就不嘮叨了?”

    陳平安搖頭道:“馬先生只管說,好話不嫌多?!?/br>
    馬致微微一笑:“練氣士中五境——洞府境、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元嬰境。我所在的金丹境,能夠將整座氣海凝聚為一顆金色丹丸。至于金丹的品相、大小和意象,因人而異,一般來說,通過龍門境時期的丹室,就能大致推算出金丹的優劣。我正是當初丹室粗糙,僥幸結丹,金丹品相好不到哪里去,便知道自己無望元嬰境了。若非如此,我馬致一個金丹境劍修,為何仍是敵不過在登龍臺結茅的楚陽?這些年老龍城,背地里不知道多少金丹境同輩,和那些個中五境的小家伙,以此取笑我馬致。久而久之,便流傳起了一句話,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馬致是也……”馬致說起這樁糗事,哈哈大笑起來,顯然全無心結。

    陳平安突然問道:“馬先生,能不能問幾個關于你的修為境界的問題?”

    馬致點頭道:“自無不可?!?/br>
    陳平安小心地問道:“馬先生是什么歲數躋身龍門境,丹室有幾幅圖畫、幾種場景?”

    馬致心中恍然,果然是山上第一等的仙家子弟,否則絕對問不出如此問題。那些個撞大運躋身中五境的山澤散修,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龍門境的丹室可以有不止一幅畫卷。真正的修道天才,可以有兩幅丹室“壁畫”。馬致這一生接觸過的前輩修士,有數名元嬰境地仙就是兩幅,而一個玉璞境神仙,則是三幅之多,驚世駭俗。

    馬致撫須而笑,并不藏掖,坦誠相告:“先前提過一嘴,我馬致是在一百九十歲的時候躋身九境金丹境,龍門境嘛,那就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應該是一百二十多歲的時候。我修道較晚,否則百歲之前鯉魚躍龍門,問題不大?!?/br>
    陳平安一臉震驚,咽了咽唾沫。馬致以為是少年驚訝于自己的修道天資,老人笑意多了幾分。

    殊不知陳平安之所以有此疑問,是記起了當初在泥瓶巷祖宅,一個姑娘充滿懊惱和不滿的自言自語,被當時豎起耳朵的陳平安給一字不差聽了去:“我只達到龍門境……丹室之內六幅圖案……尚未畫龍點睛,尚未天女飛天……”

    陳平安默默摘下養劍葫蘆,喝了口香醇的桂花小釀壓壓驚。

    馬致被蒙在鼓里,反而笑著安慰少年:“陳公子,以你的出眾資質,哪怕走的是武道一途,未來成就比我只高不低,只要腳踏實地,大道可期!不妨就從今日適應我的劍氣做起?!?/br>
    陳平安臉色尷尬,點點頭:“好!”

    馬致站起身,正色道:“武道煉氣三境——魂、魄、膽,其中三魂七魄,三魂為胎光、爽靈、幽精,我就以三種不同的劍氣,先后幫你洗涮、沖蕩和砥礪體內三魂。我自會拿捏好分寸,不會傷及你的元氣。在此期間,你大可以同時練習那本劍譜上的攻守四招,前提是你做得到的話……”

    老人笑容充滿玩味,雖然不知少年為何早早具備魂、魄、膽的雛形,可是被一名金丹境劍修的劍氣侵入氣府,掃蕩三魂,其中滋味,別說是咬牙練習劍術,能不能站穩腳跟還兩說。話說回來,如果陳平安真能做到,哪怕只是支撐一時半刻,劍譜記載的那四招劍術,必定會進步神速。

    “陳公子,小心了,我先以一分劍道真意,試探你三魂的厚薄程度?!瘪R致笑了笑,一柄本命飛劍從老人心口處飛掠而出,懸停在兩人之間,“此劍被我取名為‘涼蔭’。此劍是誕生在一棵參天大樹的樹蔭之下,已經與我相伴兩百多年光陰,算不得如何鋒利,可是它與人對敵,卻能悄無聲息傷人神魂,還算不俗?!?/br>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蘆,使勁拍了兩下養劍葫蘆,讓里頭的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安靜一點,不用出來跟同行抖摟威風。然后陳平安微微皺眉,紋絲不動,就連氣息吐納都與往常一模一樣。老人心中倍感震撼。

    鄭大風抬頭看了眼老龍城上空的那座云海,突然說道:“怎么不穿裙子?”

    那尊來自小廟的陰神在院中緩緩浮現,哭笑不得。

    鄭大風收回視線,笑問道:“老趙,是不是我問什么,你都不會說?”

    陰神搖頭道:“關于范峻茂此人,我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不過當初在小廟內,我聽一名隕落的外鄉劍仙,說起過一個未必屬實的小道傳聞?!?/br>
    鄭大風來了興致:“說說看,反正咱哥倆整天游手好閑……”

    陰神冷笑道:“是你無所事事,我忙得很,穿針引線的活,不比打打殺殺容易。也不對,你每天其實也挺忙,忙著跟著一幫市井女子說葷話,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其實該去觀湖書院的?!?/br>
    鄭大風笑道:“老趙啊,傷感情的話一定要少說,咱倆能夠共事一場,多大的緣分?!?/br>
    陰神頂了一句:“孽緣罷了?!?/br>
    鄭大風搖搖頭,伸手指了指云海:“她跟我才是孽緣,咱哥倆是善緣?!?/br>
    之前范峻茂進入灰塵藥鋪后,陰神就自動退散,這既是禮數,也是規矩,所以陰魂并未聽到兩人之間的對話,但是他看得出來,鄭大風和范峻茂有點不歡而散。而且那個范家嫡長女,從范鄭二人第一次見面時的洞府境,到一趟大驪往返,重回老龍城,站在小巷藥鋪門口的時候,就已經是金丹境。這種境界攀升的速度,已經不可以用什么不世出的修道天才來解釋,太過駭人聽聞,難免讓趙姓陰神想到了驪珠洞天內長大的某個少女。山上修行,所有惹人艷羨驚嘆的天賦,可能都敵不過輕飄飄的四個字——“生而知之”。

    驚為天人?這尊陰神心中微微嘆息。好在這種人,放眼五湖四海九大洲,也是屈指可數。

    鄭大風提醒道:“喂喂,老趙,醒醒,別發呆了,繼續說那凄凄慘慘死在驪珠洞天里的外鄉劍仙,關于苻家這件半仙兵的云海,到底講了啥內幕?”

    陰神說道:“不想說了,我還有事情要忙?!标幧窬痛讼?。

    鄭大風一臉呆滯,突然怒道:“你大爺??!”

    竹簾被掀起,露出一張稚嫩漂亮的少女容顏,正是那個喜歡坐在鄭大風身邊嗑瓜子的小丫頭,她笑瞇瞇道:“掌柜的,你是要認我做長輩呀?”

    鄭大風收起老煙桿,起身搓手,屁顛屁顛跑向少女:“做啥長輩,顯得多生分?!?/br>
    少女眨眨眼:“做了親戚還生分,那得做啥才不生分?”

    鄭大風作勢要摟過少女的肩頭,少女一彎腰,后退兩步,巧笑倩兮:“咋的,要娶我???”

    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做兄妹,做兄妹。夫妻之間,要相敬如賓,也生分的?!睗h子趴在柜臺上,看著一鋪子的婀娜多姿,“春色滿園關得住啊?!?/br>
    漢子突然笑道:“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教子一藝,不如賜子好名。這句老話,jiejiemeimei們,你們聽過嗎?”

    只有那個被鄭大風偷走那本書的少女,認得字能看書,可是她不愛搭理鄭大風。那本書之后又被掌柜死皮賴臉地借走,借走之后竟然就不打算還了。一個藥鋪掌柜的,坑店伙計這幾十文錢,也不害臊。后來漢子干脆就說書丟了,氣得她拿起掃帚就是一頓打。漢子只好說那本書的錢,回頭一起算在下個月薪水當中,按照一百文錢算,少女這才罷休。反正書也看過了,在家里放著也是放著,若是給從小就偏心弟弟的爹娘發現,指不定還要罵她敗家呢。

    漢子見沒人響應,只好祭出殺手锏:“那個經常來咱們藥鋪的范家小子,你們想不想知道叫啥名字?”

    所有女子都望向漢子。

    鄭大風幸災樂禍道:“叫范二,一二三的二。這個好名字,是不是跟少年的模樣很搭?”

    沒一個人愿意相信,只當是掌柜故意捉弄她們。

    鄭大風不再多說范二,自言自語道:“范小子學武,以后還要以庶子的身份繼承家業。至于他jiejie,這個小娘們的名字取得不錯,根柢盤深,枝葉峻茂。范家……有點講究啊?!?/br>
    鄭大風把一側臉頰貼在桌面上,望向藥鋪外邊的小巷,風雨將至啊。

    云林姜氏嫡女嫁入老龍城苻家,嫁妝之厚,絕對會超乎想象,就是不知道,苻家會以什么名頭掀起這場腥風血雨,最終一家獨霸老龍城,也有可能是兩家。

    鄭大風笑了笑,這些烏煙瘴氣,關老子屁事。他瞄了眼一位婦人,想著不然自己掏腰包花點錢,購買一些既昂貴又貼身的衣裙,送給她們穿上?大夏天的,稍稍出點汗什么的,就會越發曲線畢露,玲瓏有致。鄭大風呵呵笑了起來,抹了一把口水。這才是神仙日子嘛。

    什么被一劍釘死在柱子上的天門神將,什么寶光熠熠的霜雪甲胄,什么看破天機的范峻茂……事到臨頭再說不遲。

    金丹境劍修蘊含劍道真意的一縷劍氣,在對方毫無征兆的前提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伐一個四境武夫的魂魄。

    馬致哪怕知道陳平安的三境底子打得極好,仍是覺得匪夷所思,至少也該有個踉蹌吧?

    陳平安誤以為這位將近三百歲高齡的老神仙,此次“偷襲”,太過手下留情,便笑道:“馬先生,沒事,我之前在三境淬煉神魂,吃過不少苦頭,還算熬得住痛。只要劍氣不傷及武道根本,馬先生只管出手?!?/br>
    “小心了?!瘪R致點點頭,略作思量,伸出一手,雙指從本命飛劍涼蔭中拈出三縷劍氣,先后搓成三粒珍珠大小的小圓球,小圓球泛起幽綠寒光,如同采擷清涼樹蔭而成。老劍修彎曲手指,飛快輕彈三下,三粒劍氣凝聚而成的涼蔭劍氣珠子,在掠入陳平安身軀的時候,發出細微的叮咚之聲,分別針對胎光、爽靈和幽精三魂。

    陳平安這次早有準備,擺出一個劍爐立樁立定,心扉門外,如同有訪客三次敲門后,以尖銳利器刺向心扉門戶,冰涼刺骨,釘入神魂,讓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打寒戰。陳平安臉色仍是不變,他自有應對之法,那條猶如火龍的武夫純粹真氣,從別處迅猛游蕩而來,瞬間撫平三處寒冷劍意凝聚的坑洼。

    陳平安說道:“馬先生,再來便是?!?/br>
    老劍修神色自若,心中已是犯起了嘀咕。他沒有說話,雙指并攏,在本命飛劍上輕輕一抹。這次不再是劍氣凝珠的神仙手筆,而是從涼蔭上直接剝落了一整條劍氣。劍氣沒有急于掠向陳平安,而是微微飄蕩,寒意流溢,讓本就涼爽的圭脈小院一下子從盛夏倒轉回到春寒時節。

    那條劍氣在兩人之間蓄勢待發。

    馬致緩緩道:“胎光為人之本命元神孕育而出,世間劍修的本命飛劍,多以此作為一座先天劍爐,劍成之后,便將此處作為劍鞘,也是養劍之所。三魂在人體內飄忽不定,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三魂也不例外,各有一條大致魂路。先前我以劍氣珠粒叩響你的心扉,不過是三碟開胃小菜,現在才是正餐。我會稍微加重力道,其中蘊含的劍意分量,要比方才重上不少。陳平安,接好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

    就在陳平安做出這個細微動作的瞬間,老人嘴角一扯,劍氣化虛,已經勢如破竹地躥入陳平安體魄。老人微笑道:“將來與一名劍修對峙,生死之戰,可莫要如此一心兩用……”

    純粹武夫,本就是天地間最走極端的一撥人,先后三煉總計九境,煉體、煉氣、煉神,由外而內,層層遞進,而且能夠不斷反哺rou身,故而體魄之強健,自然比起練氣士要更加出眾。歸根結底,在山上修士眼中,武夫追的不是大道,而是自身,事實上武夫壽命到三百歲就可謂登峰造極,遠遠比不得練氣士。

    相比練氣士的內外兼修,純粹武夫的rou身“氣量太重”,反而會成為一種累贅,而武學的道太低,武夫又太過執拗,對于魂魄的打熬,竟然就是以一己之力,用那一口純粹真氣,自食其力。美其名曰,不向天地借力。

    而練氣士是架起一座長生橋,溝通內外兩座洞天,以天地大洞天的充沛靈氣,澆灌磨煉人身小洞天的神魂。天地同力,自然更容易長壽不朽。

    此時此刻,陳平安神魂之中出現一陣抽筋之痛,自己動手的那種。只可惜陳平安還是劍爐立樁依舊,不動如山。

    馬致一挑眉毛。他雖然出手留力極多,可是金丹境的眼光擺在那里,四境武夫的頂點瑕疵,落在馬致眼中,便會大如簸箕,四處漏水,皆是漏洞。陳平安的那一次點頭,就是機會。馬致雖然已經高估眼前背劍少年的體魄底子,可還不夠,遠遠不夠。當年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遭受捶打,一副皮囊身軀,“享受”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三魂七魄,遭受的是云蒸大澤式和鐵騎鑿陣式。這些俱是老人畢生所學的武道精髓,是他走到十境巔峰后仍引以為傲的招式。

    陳平安當時為了承受更多的神人擂鼓式,每一次呼吸吐納,以及十八停劍氣,早已渾然天成,之后又有抽筋剝皮之苦,無數次刺眼錐心之痛。雖然陳平安的神魂還遠遠算不得武夫第七境巔峰的無漏金身,可是馬致的那條細微劍氣,還真無法抓住陳平安的破綻,除非一力降十會,強行破開。

    天下最強三境,含金量之重,只是傳授拳法的光腳老人不屑說而已。

    馬致生出一點爭勝之心,再從本命飛劍上撥出三縷劍氣,化虛入體。這一次三劍齊下,他就不信陳平安的三魂路線當真無懈可擊。

    陳平安只是巋然不動,欲言又止。這一次他不敢再主動要求馬老劍仙增加力道,總覺得會讓老人臉上掛不住,不太妥當。那三縷劍氣雖然凌厲陰沉,好像犁牛翻田,在體內那虛無縹緲的三條驛路上,以劍氣強行犁出三條溝壑,就像心坎上流淌著三條冬日溪澗,透心涼,可是這種苦頭,陳平安當初在竹樓時還是屬于“開胃小菜”。

    馬致察覺到不對勁,不得不再次拔高陳平安的四境高度。他瞥了眼在身前微微顫動的飛劍涼蔭,深呼吸一口氣:“陳平安,我接下來要以涼蔭強行化虛,擠入你神魂之中。這份剖心之痛,你要有心理準備,若是堅持不住,一定要主動開口。涼蔭雖是我的本命飛劍,與我心意相通,但畢竟就像是闖入別家的洞天福地,被你的神魂遮蔽,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我與涼蔭的聯系。尋常殺敵,大可以不管不顧,只要它天翻地覆就行,但是你我之間,另當別論,你千萬別逞強?!?/br>
    陳平安撤掉劍爐立樁,后撤一步,擺出一個古老拳架,一手握拳貼在心口,一拳高過頭頂。若是他再抬起一腿,其實有點形似佛教寺廟的一尊天王相,只不過真意大不相同。此拳,正是陳平安在孫氏祖宅兩次打退金色云海蛟龍的云蒸大澤式。

    當陳平安由撼山拳劍爐變為這一拳架后,氣勢渾然一變。再不是馬致眼中,那個與少年范二有說有笑的陽光少年,不再是走樁立樁時神氣內斂的沉穩少年,而像是一位已經站在群山之巔的武道宗師。

    這一拳將出未出,拳架而已。

    真是好大的氣魄!若是老龍城的那幾位七境武道宗師,或是那位隱世多年的八境大宗師,有此驚人架勢,也就罷了,可眼前少年才多大?馬致都不知道今天自己第幾次感到震驚了。

    陳平安的心神已經完全沉浸其中,眼前不再有什么飛劍涼蔭,不再有金丹境劍修。只有光腳老人在竹樓內的暴虐大笑,豪氣縱橫,一次次打得他生不如死,一句句罵他是個孬種小娘們,其中夾雜著一些老人根本不是對他陳平安,而是對整個天地放聲的肺腑之言。

    此拳一出,要將降下天威的神人打回天庭!要打得天地有別,由我這一拳來頂天立地!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請出劍!”

    聽到一個晚輩少年如此略帶挑釁意味的言語,老劍修沒有絲毫不悅神色,心意一動,飛劍涼蔭由實化虛,如鐵騎沖殺,為君主開疆拓土。

    陳平安臉色微白,雙拳緊握,拳架微動,重重一跺腳。小院地面微微震動,一身巍峨山岳拳意向地底下蔓延開去。

    馬致微微皺眉,對著眼前少年,老人雙指往下一劃,如同武夫以長劍要將敵人開膛破肚。

    陳平安瞪大眼睛,使勁咬牙,腮幫鼓起,拳架再變,還是云蒸大澤式。他始收縮,雙拳距離拉近些許。與此同時,所有流瀉在身外的拳意迅速歸攏體內,如雙掌猛然合十,拍打一只蒼蠅。

    “如此托大,可不明智?!瘪R致冷笑一聲,并攏雙指再向上一提,暗中增加了本命飛劍的劍意重量。

    陳平安肩頭微晃,一拳驟然遞出,拳意洶涌,直沖天空,打得那道遮蔽小院氣象的祖宗桂樹蔭,在這一刻露出了真相。它原來如同水簾覆蓋在圭脈上空,被一拳罡氣轟然砸中,泛起陣陣漣漪,以至小院外方的景象都開始模糊起來。

    老人在心中憤憤道:“我就不信了,堂堂金丹境劍修,教不了一個小小的四境武夫!”

    老人鄭重其事地后撤一步,一手負后,一手掐劍訣,厲聲道:“陳平安,真正的試劍正式開始!飛劍涼蔭,將會虛實相間,對你的體魄神魂一并錘煉,用心對敵!”

    少年眼神堅毅,根本不說話,只是收起那古老拳架,向后緩緩以寸步倒滑出去,真是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世間劍修,劍意萬千,大不相同。金丹境劍修馬致悟出的劍道真意,是本命涼蔭一劍出世,愿人間再無炎炎酷暑,飛劍過處即是清涼勝地。

    距離圭脈小院不遠的那間尋常院子,桂花小娘金粟正在吃著一片甜瓜。島上有一口天然的泉水,冰鎮瓜果最是美味。金粟的傳道恩師桂姨,對于人間美食早已沒有興趣,在一旁看著得意弟子的冷艷容顏,金粟尋常的東西,也流露出一份天然的清麗氣度,心想難怪當年孫嘉樹和苻南華這兩個老龍城最出類拔萃的年輕俊彥,都對同一個女子心動不已。

    孫嘉樹是否喜歡金粟?當然是喜歡的,只是婦人不愿道破天機,因為她并不覺得金粟和孫嘉樹,能夠成為一對神仙眷侶。關于金粟的夫君人選,在婦人心中,才華橫溢、已經走到臺前的孫嘉樹最次,苻南華稍好,最好還是范二。

    只可惜世間男女情愛,從來不以男子好壞、雙方合不合適而論。

    這要怪誰呢?桂姨有些自嘲,她還真的知道最早應該怪誰,只是如今就不好說了。

    她微微訝異出聲,忍不住轉頭望向圭脈小院那邊。

    金粟疑惑道:“師父,怎么了?”

    桂姨笑道:“你好像看低了那個姓陳的少年郎?!?/br>
    金粟又拿起一片甘冽去暑的甜瓜,無所謂道:“就算他比天還高,跟我也沒關系?!?/br>
    桂姨好似聽到了一些心聲,點了點頭,然后對金粟說道:“你有事情做了。先去山腳鋪子拿回藥材,你馬爺爺在那邊留了口信,應該是早就準備妥當了。你回來后,等到馬爺爺開口,再給圭脈小院準備一只大水桶?!?/br>
    金粟茫然道:“怎么那個少年客人要浸泡藥水、打熬體魄?這不是煉體境武夫才需要經常做的事情嗎?”她有些不情愿,“給一個少年做這些事情,師父,我有些別扭。這可真不是我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平時我給客人煮茶撫琴、清掃院落,與他們對弈、詩詞唱和,我也勤快的,但是給人準備洗浴之事,我……”

    婦人笑道:“那么師父親自去做?”

    金粟嘆了口氣,仔細擦拭了手指:“我去還不行嗎?”

    金粟離開小院后沒多久,很快就返回小院,帶了一撥氣勢驚人的別洲客人。她原本還有些忐忑,不知為何這些人執意要拜訪桂姨,但是當她看到師父已經站在小院門口時,便有些定下心來。在金粟內心深處,師父無所不能,絕非尋常的范家客卿。雖然師父對于自身師承以及修道歷程,從來諱莫如深,但是金粟可以確定一件事,以師父的眼光和口氣,哪怕師父不是一名元嬰境地仙,最少也是一名金丹境練氣士。金粟還真不信天能塌下來。

    那一行人,總計六人,老少男女皆有,全部來自東南桐葉洲。他們是此次航程范家最大的合作伙伴,桂花島將近半數秘庫地窖,都給他們大包大攬拿下。至于那些貨物是桐葉洲哪些獨有物產,金粟一個桂花小娘當然無法知道,她只聽說他們是桐葉洲一個宗字頭仙家的大人物。

    不管如何,既然師父親自出面了,金粟也就安心去往桂花島山腳取藥材。她離去之前,忍不住回望一眼,六人中有一個身材極其高瘦的老人,比起大多數老龍城男子要高出大半個頭,鶴發童顏,最為令人矚目。老人所穿的一襲濃黑如墨的長袍纖塵不染,必然是一件上乘法袍。

    老人貼身護衛著一個年輕男子,年輕男子相貌普通,眉毛很淡,但是有一雙極為狹長的眼眸。他瞇起眼看人的時候,哪怕是洞府境的金粟,都要泛起雞皮疙瘩,不敢與其對視。

    桂姨微笑問道:“不知諸位點名找我,是有何事?”

    年輕男人瞇起眼睛,凝視著眼前婦人,言語不算客氣:“你就是桂夫人?”

    桂姨神色淡然:“正是?!?/br>
    男人眼神炙熱起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姜北海,來自玉圭宗。如今我們宗門剛好欠缺一艘跨洲渡船,不知道桂夫人有沒有興趣加入玉圭宗?”

    桂姨默不作聲。

    男人哈哈笑道:“范家一切損失,桂花島所有收入,以百年計算,我自會一枚銅錢不少,全部補償給范家!相信范家不敢、不愿也不會拒絕我的提議。桂夫人,你覺得呢?”

    東寶瓶洲是九大洲中最小的一個,與其相鄰的東南方的桐葉洲卻是不小,比起那個扶搖洲都要大上不少。而且桐葉洲的洞天福地,在九大洲當中數量算是多的,其中有兩座福地的品秩極高。許多婆娑洲、俱蘆洲的修士,都會萬里迢迢趕往桐葉洲,各有所求。

    在桐葉洲的版圖上,桐葉宗和玉圭宗,一北一南,雙峰并峙。幫助丁家逃過一劫的那個桐葉洲年輕人,正是出自桐葉宗。一座宗門,能夠以一洲稱號命名,屹立數千年不倒,本身就是一種實力的最佳展露。

    一個宮裝婦人笑道:“姜少爺,你在宗門一向深居簡出,咱們玉圭宗一向與人為善,不像那喜歡顯擺的桐葉宗,想必是桂夫人聽說得少了?!?/br>
    桂姨搖頭道:“玉圭宗,我如雷貫耳。玉圭宗內掌握云窟福地的姜家,以及姜氏最近十數代皆是一脈單傳,我都有所耳聞?!?/br>
    姜氏男子笑了笑:“既然這些桂夫人都知道,卻還是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想必是覺得玉圭宗與老龍城范家不在一洲,又隔著一個桐葉宗,所以鞭長莫及?”

    姜氏男子彎腰賠罪,臉上卻是笑容陰冷,道:“失禮了失禮了,措辭不當,桂夫人莫要怪罪?!?/br>
    桂姨還是云淡風輕的模樣,輕聲道:“有關大道誓約,涉及修道本心,不可輕易違背。姜公子的美意,我心領了?!?/br>
    男子直起身:“哦?”

    桂姨突然笑道:“那樁誓約還有甲子期限,姜公子如果真有誠意,不妨等等?”

    年輕男子驀然大笑:“邀請桂夫人加入玉圭宗,算不得我姜北海的誠意,只要桂夫人愿意,嫁入姜家都可以?!?/br>
    然后他自顧自擺擺手,哈哈笑道:“玩笑話,當不得真。桂夫人且放心,咱們玉圭宗宗主和我姜氏家主,都對夫人仰慕已久,由不得我姜北海隨心所欲地冒犯夫人?!?/br>
    桂姨還是笑臉以對,挑不出半點毛病。女子姿色的高低,面容是否長得傾國傾城,未必決定一切。

    那名瘦高老者目露激賞之意,只是他天生語氣淡然,緩緩道:“桂夫人好氣度。如我家公子所言,玉圭宗確實極有誠意相邀,懇請夫人認真考慮。希望六十年后,能夠在玉圭宗山門內,喝上一杯桂夫人親手釀造的桂子酒?!?/br>
    桂姨輕輕點頭,雙方就此別過。她緩緩走回小院,抬頭看了眼老龍城方向,有些無奈,似乎還有一點小小的委屈。

    老龍城云海之上,一個綠袍女子向后倒去,躺在云海之中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找死之人,何其多也。無趣無趣,喝酒喝酒……”

    她拿起那只普通的酒壺,抬臂舉起,結果發現滴酒不剩。這讓女子沒來由地想起在那條地下河走龍道,自己取笑那個手握養劍葫蘆仰頭喝酒的小酒鬼,怎的,這么快就遭了報應?女子一想到這個,便有些憤懣,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隨手從云海中拈起一把蘊含雨水真意的小云朵,丟進嘴里,將就著當作酒水咽下。她狠狠嚼著寡淡無味的“云酒”,心情糟糕至極。

    她眼神陰冷地望向大海上的桂花島,倒退著蹦蹦跳跳,從最南端的云海,就這么好似市井巷弄的稚童跳著方格子,一直跳到了云海的最北端。她站定后,開始迅猛前沖,高高揚起腦袋,擺出一個手持槍矛即將丟擲而出的姿勢,驟然停下身形,暴喝道:“去!”

    云海翻涌如沸水。隨著女子做出這個拋擲動作,一道被她從云海中撕扯而出的長達十數丈的雪白長劍,在老龍城上空一閃而逝。

    大海上,距離老龍城已經十分遙遠的桂花島渡船。那名玉圭宗的高瘦老人,突然一掌拍飛身邊的姜氏嫡子。老人站在原地,雙臂格擋在頭頂,那件法袍劇烈鼓蕩,雙袖之中有電閃雷鳴。

    整座桂花島轟然劇震,晃動不已,掀起巨大海浪。

    姜北海轉頭怔怔望去,元嬰境老人那件法袍已經損毀大半,幸好還有修復的可能,他的雙臂血rou皆無,白骨裸露。

    老人嘔出一口鮮血,死死盯住老龍城上空,伸出一只慘不忍睹的手臂,沉聲道:“少爺,待在原地別動,不要靠近我,但也不要隨意走動?!?/br>
    陳平安懸掛腰間的養劍葫蘆內,飛劍初一嗡嗡作響,如遇故友,雀躍不已。

    那個原本已經打算收手的女子,看到老人那個伸出一臂的動作后說道:“喲呵,這是再討要一劍的意思嘍?”

    這個名叫范峻茂的綠袍女子,身體后仰,腳尖一點,向后暴掠而去,然后她重復了一遍先前的動作,大笑道:“走你!”

    她雙臂抱胸,笑望向桂花島,嘖嘖道:“哪怕再過一千年,我還是最喜歡這種硬氣的英雄好漢,好像成天伸長脖子嚷嚷著‘來砍死我啊來砍死我啊’……”

    桂花島上,陳平安悄然按住養劍葫蘆,先前那次根本來不及,這次總算及時抬頭,抓到了一點點蛛絲馬跡。

    在一個金丹境老劍修都只有心神搖曳的時候,陳平安已經閉上眼睛,用心感受那一劍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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