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傳道人傳道
要一意孤行呢?” 苻南華只是沉吟不語。 苻春花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淡薄,最后干脆沒了絲毫笑意,冷冷望向這個橫空出世的弟弟。一個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銀山也才第六境的廢物,也敢奢望老龍城城主寶座?也配跟自己和苻東海兩個金丹境練氣士爭搶那件袍子? 苻南華收回思緒,緩緩起身,動作如行云流水,氣度雍容,他微微一笑:“苻春花,你和苻東海那點齷齪事情,可不止你娘親一人知道。不過我很好奇,苻東海跟你貼身侍女的那點齷齪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一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東海當了城主,一定好好養著你?!?/br> 苻南華仿佛完全沒有聽明白其中的威脅,灑然笑道:“在那之前,咱們姐弟還是要精誠合作,謀劃一下如何殺掉陳平安才是,對吧?畢竟你現在根本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不清楚我這個抉擇,到底是幫我走向家主之位,還是遠離。更何況父親在考驗我的同時,也在考驗你,好jiejie,你可千萬要小心應對??!” 苻春花瞇起眼,神色陰沉。 苻南華站起身后,轉頭望向大門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孫嘉樹,你為了一個元嬰境,就賣掉一個差點殺掉我的陳平安,這筆買賣,值得嗎?還是說……” 想到這里,苻南華輕輕搖頭,不可能,孫嘉樹又不是瘋子??扇f一? 苻南華直到這一刻,才開始猶豫起來,心中越來越煩躁。而苻春花望向這個自己看著長大,卻突然變得陌生的弟弟,終于有了一絲忌憚。 苻畦獨自御風北去,在千里之外停下身形,最終落在一艘來自大驪龍泉郡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邊有一個墨家豪俠許弱,橫劍在身后,還有一個老蛟出身的林鹿書院副山長。有這兩人坐鎮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懸山,都綽綽有余了。 兩人護送之人,是一對少年男女,準確來說,是大驪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為稚圭,她低眉順眼地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后。從頭到尾,少女都沒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沒有身穿老龍袍,加上這名老龍城城主沒有自報名號,所以她沒有認出? 這艘渡船直接穿過那片城頭上空的云海,然后落在苻城之內。苻畦在親自為大驪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處后,來到苻南華私邸,發現這個兒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龍繞梁。 苻畦問道:“怎么苻家上下毫無動靜?” 苻南華抬起頭,望向父親:“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么做都是錯的。苻家,老龍城,大驪,驪珠洞天,孫嘉樹,苻東海,苻春花……” 苻畦突然笑了起來:“那你知不知道,其實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下一任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滿臉呆滯。 苻畦側過身,低下頭,好似在畢恭畢敬地迎接某人。 一個肆無忌憚大口大口地吸收“龍氣”的少女,好似微醺地走入大堂,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雙手,輕輕拍了拍手掌,一件龍袍浮現在她身后,霧氣騰騰,像是在以水霧清洗衣物一般。她站起身,那件龍袍自動穿戴在她身上,上邊的九條云海金龍,開始活靈活現地流轉游動起來。 她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披著那件太過寬松的龍袍,顯得有些滑稽。她皺著臉委屈地道:“沒了驪珠洞天的禁制,還要假裝自己是一只螻蟻,好辛苦啊。沒辦法,我暫時還打不過他們中的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長鏡,那個深不可測的墨家劍修許弱,等等等等,唉,總之挺多人的,算了,不提這些。還是這里好,不愧是當初登陸寶瓶洲的第一處風水寶地……龍氣經過這么多年維護,還剩下不少,你們苻家做得不壞,以后肯定有賞,大大有賞!” 苻南華看著少女那張挺熟悉的稚氣面孔,然后再轉頭看看滿臉平靜的父親,最后再使勁盯著那件祖傳老龍袍。苻南華發現之前差點瘋了一回的自己,這次是真的要瘋了。 少女環顧四周:“為了順利來到這里,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謂的順利,還是那個臭道士施舍給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華,厲色道:“你這只螻蟻,聽說你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你根本就不配姓……”少女轉頭望向苻畦,“你們姓什么來著?” 苻畦恭敬回道:“啟稟小姐,我們姓苻?!?/br> 少女有些悻悻然,氣焰全無,慵懶地縮在椅子里,或者說蜷縮在那件龍袍之中。 苻南華距離崩潰,只差一線之隔。 少女低頭打量著老龍袍:“歷史上寶瓶洲九個皇帝的筋骨氣血,嗯,還不錯?!彼暰€下移,喃喃道:“底端的云海差了點?!彼劬σ涣?,露出一雙金色瞳孔的詭譎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龍城上空的那片云海,近期還不能收入龍袍之中,否則萬眾矚目之下,動靜太大,有心人很容易發現端倪?!?/br> 少女嘆息一聲:“我知道輕重?!彼硌勖杀€,像是一個醉酒漢,“到了這里,真不想再挪窩啊?!?/br> 她猛然跳下椅子,輕輕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龍袍,立即變得無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門外,似乎在猶豫著什么。 孫氏祖宅,老祖聽到現任家主的計劃后,苦笑道:“當真值得嗎?就不怕此戰之后,孫家一蹶不振,被苻家聯手四家一起吞并了咱們?” 孫嘉樹臉色如常:“我只恨孫家家底不夠大,我孫嘉樹只能賭這么大?!?/br> 孫氏老祖沉默許久,問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曉我們孫家的初衷?” 孫嘉樹眼神堅毅:“他不會知道的,就算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孫家為了他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以后他給的回報,注定只多不少?!?/br> 孫氏老祖再問:“如此急功近利,當真合適嗎?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孫嘉樹搖頭道:“我孫嘉樹一個人,當然能等,可是東寶瓶洲和天下大勢,不能等!” 這名孫家的元嬰境老祖唯有嘆息,不再勸說什么。 在那之后,少年從內城高樓那間屋子,走回孫氏祖宅的池塘。 連日來風和日麗,天下太平。孫嘉樹還是隔三岔五回來一趟祖宅。還是每次回來,都要住上一夜,然后跟三名金丹境供奉賭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小暑錢,第二次是兩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終孫嘉樹賭了四次,輸了四次,在那之后孫嘉樹就不再下注了。而那個陳平安,依舊每天會去守夜釣魚,然后等待旭日東升、朝霞萬丈的那一刻。 在陳平安住在孫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孫嘉樹還在以道家一門坐忘術深入睡眠,突然聽到陳平安在遠處大聲喊道:“孫嘉樹,快看!” 孫嘉樹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開窗戶,眺望天空。只見東方云海之中,又有十數條金色蛟龍洶涌而下,然后又被那個背劍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暢淋漓,毫不猶豫。 孫嘉樹在這一刻悵然若失,道心失守,幾近崩潰。 所幸孫氏老祖趕緊來到他身邊,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樹,無須如此。嘉樹可以四季常青,人卻絕無事事如意,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正是為了今天?!?/br> 孫嘉樹臉色發白,喃喃道:“只差一次?!?/br> 他的心境雖然趨于穩定,但是他仍失魂落魄,心神不寧。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龍城。 老龍城內城,灰塵藥鋪外的巷口,鄭大風望了一眼東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間,趕緊掏出那本書籍,翻到一頁,不斷默默朗誦那篇《精誠篇》。當天地異象結束之后,鄭大風震碎書籍,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走回巷子,哭喪著臉道:“傳道人,哈哈,竟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孫嘉樹這一晚,本該宴請一個東南大洲的大人物,可是年輕家主臨時起意,讓內城孫府推掉這次接風宴。雖然很不合適,以致那邊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異議,但是孫嘉樹沒有做出任何解釋,在書房中掐斷了老宅與孫府的聯系,然后去往后邊的小祠堂。 那邊的管事有些束手無策,孫氏元嬰境老祖不愿孫府為難,已經百年光陰不在孫府那邊現身的老人,親自向那名管事面授機宜,這才讓孫府上下吃了一顆定心丸。 沐浴更衣一番的孫嘉樹,獨自站在祠堂內,敬香后,如同面壁思過,沉默不語。 祠堂中除了靈位,墻上還懸掛著一幅幅孫家歷代已逝家主的畫像,多是如今孫嘉樹這般不起眼的裝束。這一代孫氏家主之位,屬于爺傳孫的隔代傳承,孫嘉樹爺爺在卸任家主之后,就去游歷中土神洲。孫嘉樹以弱冠之齡繼承如此大的一份家業,這些年可謂甘苦自知。 孫嘉樹望著那些掛像,有人在家族危難之際力挽狂瀾,有人開辟出新的商路,有人為家族結識拉攏了上五境修士,有人一生碌碌無為,連累孫家在老龍城抬不起頭,有人決策失誤,害得孫家不斷讓出外城地盤,祖宗家業不斷被蠶食分割,有人誤入歧途,潛心修道,家族大權旁落親戚之手…… 孫嘉樹很想知道將來自己被掛在墻上,后世子孫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是振臂奮發的中興之祖,還是埋下家族禍根的罪魁禍首,抑或是一個錯失千載難逢良機的蠢貨? 夜幕深沉,那名元嬰境老祖緩緩走入祠堂,沉默許久,終于開口安慰道:“事不過三,你愿意選擇相信那少年,賭第四次,已經殊為不易,輸在了第五次上,無須如此懊惱。那個有望躋身元嬰境的金丹境供奉,其實愿意陪你賭這四次,本就傾向于留在孫氏祖宅,而不是被苻東海拉攏過去?!?/br> 孫嘉樹沒有轉身,依舊抬頭凝望著一幅畫像,點頭道:“這一點,我已經想通了,并無太多心結。在押注這件事上,事情沒有變得更好,也沒變得更差,結果我能夠接受。退一步說,我孫家還不至于少了一位未來的元嬰境,就要死要活?!?/br> 孫氏老祖欲言又止,涉及孫嘉樹的大道根本,哪怕是他,也不好隨便詢問。其余三名孫氏祖宅供奉,不管與孫嘉樹個人關系如何好,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為,也絕不會主動開口問,而只是當一個樂子在那邊猜測。 孫嘉樹攤開一只手掌:“我與陳平安相處,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做生意。不是我不把劉灞橋當朋友,而是陳平安此人太過奇怪,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博一把大的。沒辦法,我孫嘉樹是商人,是孫家家主。原來知道得太多,也不好?!?/br> 孫嘉樹轉過頭,舉起那只手掌:“等到陳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龍,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動,讓我一切謀劃落空,反受其害,我才知道自己這次撈偏門錯得離譜,以致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了……一座老龍城?!?/br> 哪怕是被世間譽為地仙的元嬰境老祖,也看不出年輕人那只手掌有任何異樣,但是老人無比確定,孫嘉樹看到的,就是最終的真相。 孫嘉樹滿臉悲愴神色:“若只是少了陳平安一個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失去一座老龍城,我孫嘉樹打落牙齒和血吞,照樣能忍!錢跑了,再掙就是。賺錢的能耐,我孫嘉樹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老人只能一言不發,靜待下文。 孫嘉樹收起手掌,握緊拳頭,顫聲道:“可是經過這番波折,我發現自己的取財之道,原本一直堅信堂堂正正,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最為契合‘正大光明、源遠流長’八字祖訓,但是卻被才認識不到一個月的陳平安,驗證為偏門小道。商家老祖早就遺言后世,偏財如流水,來去皆快,興勃焉亡也忽焉,故而絕不可取?!?/br> 孫嘉樹轉過頭去,不讓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 元嬰境老人緩緩走到孫嘉樹身邊:“事已至此,難道你就此心灰意冷,什么事情也不做了?” 孫嘉樹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呵氣:“苻家莫名其妙地沒有動作,里外不是人的,只有我孫嘉樹。關鍵是我現在還不確定,陳平安認為我是怎么樣一個人,他又到底是怎么樣一個人,這才是問題癥結所在?!?/br> 老人皺眉道:“陳平安對你如何,不好說??伤男郧?,你還沒有吃透?” 孫嘉樹無奈道:“之前我覺得已經看透,所以哪怕事后他知道了真相,孫家該有的,陳平安不會少了一分,大不了以后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涩F在,不好說了。我不確定陳平安對人對己,是否完全一致?!?/br> 老人拍了拍孫嘉樹的肩膀:“嘉樹,你很聰明,又有天賦,當個孫氏家主,沒有任何問題,哪怕是現在捅出這么個婁子,我還是這么認為。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對一個孫氏家主指手畫腳,只以長輩身份對晚輩多說一句,拋開種種算計,家族榮辱,以及寶瓶洲大勢,你到底還是孫嘉樹,是劉灞橋最好的朋友,陳平安又是劉灞橋介紹給你的朋友。你不妨以簡簡單單的朋友之道與之相處,暫時就不要考慮什么家族了?!?/br> 孫嘉樹轉過頭,疑惑道:“可行?” 老人笑道:“不妨試試看,反正事情已經不能再糟糕了。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人生在世,遇到一個坎不怕,努力走過去就是了。過不過得去,兩說,你好歹嘗試過。如你所言,孫家還扛得住?!?/br> 孫嘉樹還有些猶豫狐疑:“那我試試看?” 老人轉頭望向祠堂外的天色:“去吧。別忘了,今天就是山海龜起航的日子?!?/br> 孫嘉樹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開祠堂,雖然下定決心,年輕人的步伐并不輕松。 “這次嘉樹這孩子是真輸慘了,輸怕了。一口氣接連輸了三次,輸小暑錢,錯失一名有望躋身元嬰境的百年供奉。輸給不動如山的苻家,最后輸道心,本心開始動搖,最是致命。換成是我站在他這個位置上,恐怕只會比他更差,心境早已崩碎,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br> 老人不再凝視孫嘉樹的背影,重新望向那些掛像,笑了笑:“有此一劫,也算好事??偤眠^將來闖下大禍,再難亡羊補牢。太過順風順水,一直自負聰明才智,終歸不是長久之道。諸位以為如何?” 墻壁上一幅幅掛像嘩啦啦作響,似在附和。 苻城內,宋集薪身邊時刻跟隨著那名林鹿書院副山長。 老龍城與大驪的買賣,早于苻南華進入驪珠洞天時就已經敲定。宋集薪此行,不過是以大驪皇子宋睦的身份,象征性拋頭露面。這一切,既是大驪國師崔瀺的運籌帷幄,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此次宋集薪由龍泉郡渡口南下老龍城,在大驪京城調養身體的皇帝陛下,對宋集薪沒有提出什么要求,以至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時候生出一些錯覺——婢女稚圭才是此次遠游的真正主心骨。 龍泉郡,老龍城。稚圭,王朱為珠。 宋集薪知道這些他知道的蛛絲馬跡,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線千里,已經編織成一張大網,最終會形成一個南下一個北上的局面。大隋高氏愿意退讓一大步,與大驪宋氏結盟;寶瓶洲中部有北俱蘆洲天君謝實,攔腰斬斷觀湖書院對北方地帶的嚴密控制。雖然書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萬鈞,扼殺了包括彩衣國、梳水國在內中部十數國蠢蠢欲動的戰爭苗頭,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條大驪鐵騎的推進路徑,勢如破竹,長驅南下,策馬揚鞭于南海之濱…… 宋集薪對此默不作聲,只是看在眼中,放在肚里。 寶瓶洲形勢有利于大驪宋氏,不等于有利于他宋集薪。不提他跟廟堂重臣、柱國功勛們毫無交集,長春宮還有一個同胞弟弟,以及一個死心塌地偏愛幼子的娘娘。當初他去了一趟長春宮,名義上是骨rou分離多年,兒子認祖歸宗后,應當主動問候娘親,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長春宮表現得如何傷心,宋集薪內心深處,發現自己很難感同身受。宋集薪當時就像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木頭人,除了擠出一點淚水,跟那個曾被打入冷宮的權貴婦人就再沒有更多的言語。只是她問一句,宋集薪答一句,不像是母子重聚,反而像是一場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對。再加上一個弟弟宋和在旁邊流淚,那次見面,母子三人應該都很別扭。 宋集薪獨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他說想要自己散步逛逛,林鹿書院副山長便不再跟隨。宋集薪一路上遇見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只不過宋集薪腰間的那對老龍翻云玉佩和老龍布雨玉佩,足夠讓他在苻家暢通無阻。 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劍仙許弱也不知所終,這個據說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頭的墨家豪俠,宋集薪一直想要與其結交,但是總覺得對誰都和顏悅色的許弱,其實最不好說話,雙方很難交心。也許哪天等自己走到那個位置上,才會好一些?宋集薪便忍著,以免適得其反。 一路行去,宋集薪欣賞著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園林和亭臺樓閣,看多了,便有些無聊。以前他在小鎮那些街巷瞎逛,不管身邊有沒有帶著婢女稚圭,都沒覺得風景如此不耐看。宋集薪想起稚圭,心中陰霾越來越濃郁。他很怕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一回頭,再沒有她的纖細身影。 就像現在這樣,宋集薪轉過頭,空蕩蕩的廊道,只有不識趣的籠中鸚鵡在那里說著人話,還是拗口晦澀的老龍城方言。宋集薪轉身走到鳥籠前,用手指重重敲擊竹編鳥籠:“閉嘴!” 鸚鵡學舌極快極準,回了宋集薪一句寶瓶洲雅言:“閉嘴!” 宋集薪一挑眉頭,又道:“宋睦是大爺?!?/br> 那只五彩鸚鵡默默轉過身去,用屁股對著宋集薪,然后來了一句:“你大爺!” 宋集薪不怒反笑,心情好轉,笑著離去。 苻家有一座登龍臺,是老龍城一處禁地,不在苻城內,而是在老龍城最東邊的海邊大崖上。登龍臺高數十丈,是老龍城最高的建筑,一直有個金丹境練氣士在此結茅修行,以防外人擅自闖入。 今天苻畦親自領著一名客人登臺觀景,只有嫡子苻南華作陪,再無他人。而且最奇怪的地方是苻畦在登龍臺腳就停下身影,讓那名客人獨自登上高臺。 金丹境練氣士跟苻畦恭敬地打過招呼之后,看了眼苻南華,就返回茅屋,繼續感悟大海潮汐,用以砥礪神魂。 苻畦輕聲道:“南華,你之前沒有選擇對陳平安出手,是不是認為孫嘉樹那么聰明的人,只會做出比你更聰明的舉動?” 苻南華老老實實回答:“除此之外,我始終在捫心自問,若是以老龍城城主的身份對待此事,我應該如何做。是公器私用,還是……”苻南華神色尷尬,不再說下去。 苻畦贊賞道:“如此看來,那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是真聽進去了。苻家子孫,不能等到當了城主的那一天,才開始以城主身份行事。這點視野和眼界都沒有,只知道為了一己私欲,打打殺殺,橫行無忌,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莫說是苻家,整座老龍城又算個什么東西?” 苻南華一狠心,咬牙道:“父親,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將來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繼承城主之位?” 苻畦啞然失笑:“如何?用錢砸啊。老龍城苻家別的不說,錢是真不少。你以為當初我是怎么從金丹境躋身十境元嬰境的?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寶,都夠買下孫家在外城的三百里長街了。在那之后,我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巔峰境的?除了還算勤勉的修行,更多還是用錢堆出來的,不然你以為?” 苻南華目瞪口呆,就這么簡單? 苻畦雙手負后,抬頭望向那個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微笑道:“我看好你之外,她的意見,哪怕只是一句無心之言,還是最重要,形容為一錘定音也不夸張。老龍城苻家有些人和事,你目前無法接觸,但是接下來你會了解得越來越多,寶瓶洲山巔的真正風景,也會逐一呈現在你眼前?!?/br> 苻南華的眼神炙熱起來。 苻畦笑意晦暗:“然后總有一天,你就會發現四周全是血腥味?!?/br> 那個拾級而上的外鄉人,是一個少女。她走上登龍臺后,滿臉血污,不斷有血淚從金黃眼眸中流淌而下。 她煢煢孑立,形單影只,環顧四周。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盡是墳冢,皆是仇寇! 這一天陳平安依舊守夜釣魚,然后掐著時辰,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等到天亮后,又一次睜眼望向東邊的海面上空,只是這次陳平安沒有再惹來金色氣流的下墜。陳平安咧嘴而笑,站起身朝那邊揮揮手,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 陳平安收起魚竿和魚簍,返回孫家祖宅,結果看到孫嘉樹在河邊等待自己。 他在等陳平安,其實陳平安也在等他孫嘉樹。 鄭大風當初在內城小巷,慫恿自己摘掉那張遮掩容貌的面皮,之后更有陰神從中作梗??此婆c孫家無關的只言片語,陳平安稍作咀嚼,就能嘗出里頭暗藏的殺機。 失望?當然會有。怒火滔天?談不上。 劉灞橋介紹孫嘉樹給自己認識,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愿不愿意來到孫氏祖宅,是陳平安自己的選擇。歸根結底,還是陳平安服從了自己趨利避害的本能?;仡^來看,這個選擇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苻家和孫家信奉的商賈之道,其學問宗旨是什么?孫嘉樹在閑聊之中,其實已經透露過一些。 陳平安對孫嘉樹的印象再次模糊起來,而且內心已經充滿了戒備和審視。 一個人的本性單純淳樸,完全不等同于憨傻遲鈍。要做真正的好人,得知道什么是壞人。一個好人能夠好好活著,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 這些淺顯的東西,陳平安根本不用書上告訴他。市井巷弄的雞飛狗跳,街坊鄰居的雞毛蒜皮,龍窯學徒的鉤心斗角,不都在講這些? 孫嘉樹看著那個愈行愈近的背劍少年,深呼吸一口氣,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作揖賠禮。 陳平安挪開腳步,避讓了孫嘉樹這個看似無緣無故的賠罪。 孫嘉樹起身后,苦笑道:“陳平安,我已經幫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島渡船,我孫家已經沒有顏面請你登上山海龜?!?/br> 陳平安問道:“孫嘉樹,這是為什么?” 孫嘉樹猶豫片刻,干脆蹲下身,面朝河水,撿起腳邊的一粒粒石子,輕輕丟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貴險中求,撈取一筆大偏財。故意隱瞞苻家對老龍城的掌控力度,只讓你戴上那張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然后從那棟苻家盯得很緊的高樓走出,賭的就是性情執拗的苻南華咽不下那口氣,要興師動眾帶人殺你。在那之后,我會拼了半個孫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陳平安。事后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懸山,就會覺得欠我孫嘉樹一個天大的人情。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孫家得到的回報,只會比失去的更多?!?/br> 陳平安還是提著魚竿拎著魚簍,站在原地,他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怎么確保我的性命無虞?” 孫嘉樹頭也不回,伸手指了指頭頂:“有些人間最高處的人和事,苻南華沒資格知道,但是我孫嘉樹作為孫家家主知道,老龍城城主苻畦當然更知道。這場晚輩之間的意氣之爭,我只要押上全部家當,擺出不惜與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態,那么苻畦就會在狠狠敲打一番孫家之后,在某個火候主動收手。你陳平安當然只會有驚無險,不會死,而我孫嘉樹就能夠趁機跟你成為患難之交?!?/br>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滿腔怒火,他臉色陰沉,悄然運轉氣機,將那股怒意死死壓在心湖。 孫嘉樹又丟出一顆石子:“孫家這些年聲勢正盛,表面上與苻家有了一爭高下的實力,但是我看得稍微遠一點。除了一門心思投靠大驪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范家緊隨苻家之后,其余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觀湖書院,有北俱蘆洲的仙家府邸,有東南大洲的頂尖豪閥,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獨我孫家,一直舉棋不定。我也看中了大驪宋氏,只是我找不到門路。早些年我讓一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驪京城,別說是大驪皇帝,就連藩王宋長鏡的王府大門都進不去。一個生意人,提著豬頭找不到廟門的感覺,實在太讓人絕望了?!?/br> 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你不把我陳平安當朋友,很正常,那么劉灞橋呢?” 孫嘉樹肚子里早就想好的千言萬語,竟然沒有一句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孫嘉樹滿臉苦澀望向河水,直指人心,不過如此。 暗中觀察此處對話的孫氏老祖,為孫嘉樹捏了一把汗。 孫嘉樹微微低頭,雙手托住腮幫,既然再無應對良策,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便干脆順著本心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但是可能今后只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少了劉灞橋一個朋友?!?/br> 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你之所以說這些,是不敢殺我?怕將來有一天,給人一腳踏平孫氏祖宅?” 孫嘉樹搖頭道:“我不想殺你?!彼D過頭,強顏歡笑,“陳平安,這句話,你信不信?” 陳平安沒有回答。 孫嘉樹站起身,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不再那么神色萎靡,終于恢復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之后不管你陳平安做什么,我都不會后悔。這點擔當,我孫嘉樹還是有的?!?/br> 陳平安嘆了口氣:“拿了行李,我就會去內城灰塵藥鋪,之后乘坐范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br> 孫嘉樹點頭道:“好?!?/br> 兩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回孫氏祖宅,陳平安果真挎好包裹,走上了那條黃泥土路。 孫嘉樹獨自吃著早餐,還是咸菜、米粥、饅頭。孫氏老祖坐在對面,剛要說話,孫嘉樹說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盡快跟劉灞橋說清楚?!?/br> 老人問道:“是怕陳平安搶先告發,到時候更加為難,還是自己良心難安,不吐不快?” 孫嘉樹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誠道:“好像都有?!?/br> 老人試探性問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桂花島渡船上做點手腳?” 孫嘉樹解開心結后,精神振作不少,笑著搖頭:“不能以一個錯去掩蓋另一個錯,我是再也不敢心存僥幸了?!?/br> 聽到這個答復后,老人也如釋重負,笑道:“那這個悶虧,孫家就算沒白吃。大勢之下,先行一步,當然是最好,但是能夠始終不犯大錯,一樣不容易。已經有了大家大業,就不能總想著孤注一擲,要不得啊?!?/br> 孫嘉樹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老人站起身:“你慢慢吃,好好調整心態,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緒起伏?!?/br> 孫嘉樹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繼續埋頭吃早餐。 苦味難當。 孫嘉樹若是應對不當,就要被孫氏老祖強行剝奪家主身份。這一點,先前相對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雙方都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陳平安走出孫氏祖宅的地盤,來到一處繁華市井,向路人問了路,雇了一輛普通馬車駛向內城。這一次開銷就很正常,畢竟不用跟種種飛禽走獸、蛟龍屬裔的駿馬豪車,在那條大街上同行三百里。由外城進入內城才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坐上馬車后,反而是陳平安在為車夫指路。車廂內多出了一尊陰神,正是灰塵藥鋪外出現的自稱姓趙的那位,陳平安便尊稱他為趙先生。 到了小巷外,陳平安付過車錢。今天鄭大風沒有在槐樹下,而是坐在藥鋪柜臺后發呆。他見著了陳平安也不覺得奇怪,告訴陳平安藥鋪是小,但是藥鋪后邊很大。陳平安掀開門簾,發現這里竟然是與楊家藥鋪差不多的格局,后邊有個青石板大院子,一樣是正房和兩側廂房。廂房都空著,隨便陳平安挑選。陳平安選了左手邊一間,在屋內放下劍匣和行囊,只在腰間別了養劍葫蘆。鄭大風學著楊老頭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拿著一支不知道從哪個古董店淘來的老煙桿,坐在板凳上吞云吐霧。 在陳平安看來,老人抽旱煙,是深沉如古井;鄭大風抽旱煙,就只有滑稽了。 陳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門口,說了準備乘坐桂花島渡船一事。鄭大風點頭說這事很容易,保證范家把他陳平安當自家老祖宗一般供奉起來。 然后各自不對脾氣的兩個家伙,兩兩無言,一個抽旱煙,一個喝著酒。這讓門簾后頭那些個腦袋覺得好生無趣,很快紛紛散去。 鄭大風百無聊賴地抽著旱煙,他實在不知道老頭子為何好這一口,根本沒啥滋味嘛。鄭大風時不時斜眼瞥一下那個沉悶少年。月有陰晴圓缺,盈虧自有定數,隨著驪珠洞天的破碎下墜,如今這小子的運道不算太差了。只說陳平安這次進入老龍城的時機,若非云林姜氏和大驪一行先后到來,苻畦未必會如此好說話。 鄭大風突然開口問道:“隨口一問,如果當初齊先生說你陳平安,這輩子都沒辦法躋身第四境,你會如何?” 陳平安思量片刻:“那我應該會認命?!?/br> 鄭大風似乎有些意外,然后翻了個白眼,越發覺得沒勁。就這也能當自己的傳道人?在這種事情上,陳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貨色嗎? 鄭大風不愿死心,問道:“認命之后呢?” 這種事情不痛不癢,陳平安就隨口回答:“當然是繼續練拳啊,還能如何?我當時需要靠練拳吊命。再說了,練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夠強身健體,多點氣力總是好事?!?/br> 鄭大風瞇起眼,笑問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第三境瓶頸,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辦?” 陳平安轉頭看著這個漢子,差一點就要將梳水國老劍圣的那句口頭禪脫口而出。他答道:“練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既然都到了瓶頸,當然是想著如何破境?!?/br> 鄭大風嘖嘖道:“你難道就不會想起齊先生的蓋棺定論,說你無法躋身第四境?” 陳平安瞪大眼睛,覺得鄭大風這家伙的腦子肯定給門板夾過。陳平安喝了口酒:“齊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我好的。若破境是壞事,我就忍著;若是好事,而齊先生一開始想錯了,難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說到這里,陳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這樣,齊先生才會失望?!?/br> 鄭大風臉色越來越凝重,已經顧不得抽旱煙:“齊先生怎么可能會錯?!” 陳平安正色道:“如果我……還有機會站在齊先生面前,問先生你會不會犯錯,你覺得齊先生會怎么回答?” 鄭大風如遭雷擊,雙眼布滿血絲,滿臉痛苦之色,丟了煙桿,雙手直撓頭。他直愣愣望向陳平安,大聲喝道:“陳平安!齊先生可有話要你帶給我?!說,直接說。有的話,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護道人!十年,一百年都無妨!”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br> 鄭大風猛然起身,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里瘋狂打轉,腳步紊亂,連一個三境武夫都不如。 陳平安喃喃道:“該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那尊陰神浮現在陳平安身側,他早已遮蔽了院子這一方小天地的氣象,不會有任何聲音動靜穿過那道門簾。 鄭大風四處亂撞:“齊先生,我聽過你的很多次傳道授業解惑。你一定暗中將玄機說與我聽了,只是我當初不曾領會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鄭大風,不要急不要急……” 小院之內,地面上出現一縷縷雜亂罡風,凝聚如劍鋒刀刃,好在有陰神從旁小心翼翼壓制,才沒有擊碎青石板,撞爛廊柱門扉。 陳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細觀看鄭大風和那些奇異景象。 鄭大風滿臉淚水,腳步不停,抬頭望向陳平安:“齊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陳平安,你快快說來,不管是什么,只管說。不管是讀書人三不朽的圣賢大道,還是為人處世的修身齊家,你只管說來……” 陳平安懷抱養劍葫蘆,面無表情地問道:“憑什么?” 鄭大風的聲音幾近哀號:“你是我的傳道人!陳平安,你才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陰神輕聲提醒道:“陳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鄭大風再這么下去,極有可能變成一個魂魄分離的武道瘋子,哪怕清醒過來,也一輩子無望山巔境了。而且我未必壓得住他,這間藥鋪,連同這條巷子和臨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鄭大風全部打爛,死傷無數?!?/br> 陳平安的心境其實遠遠沒有臉色那么平靜。什么亂七八糟的傳道人?要他一個剛剛躋身第四境的家伙,去指點一名八境遠游境的大宗師?陳平安看著院中越來越多的罡風,如條條溪澗匯聚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達七八尺的陸地龍卷,所經之處,青石地板悉數崩碎。 陳平安趕緊駕馭養劍葫蘆里的飛劍十五,從中取出那些刻滿他道理的小竹簡。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他將上邊的文字內容一一說給鄭大風聽,可鄭大風只是痛苦搖頭,說“不對不對”。鄭大風腳下生風,已經離開地面,像一只斷線風箏胡亂飄蕩,七竅流血,慘不忍睹。 哪怕陳平安將李希圣許多提筆寫在竹樓墻壁上的美好詩詞、文章佳句,竭盡所能記起,大聲說出,鄭大風還是搖頭。此時這個遠游境武夫已經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只能在空中踉蹌出拳,盡量以此維持頭腦中的最后一絲清明。 渡過武道山巔的八、九境之間的關隘被稱為叩心關,比起三、四境和六、七境,風光更加壯闊,卻也更加險峻。 至于渡過九、十境之間的關隘,更是恐怖駭人,被譽為撞天門,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難度,可想而知。 鄭大風知道這一切,所以才會羨慕那個整天渾渾噩噩的師兄李二,才會嫉妒那個一次生死大戰就躋身十境的宋長鏡! 他與李二私底下交手,差點被李二打死的次數,一只手都數不過來! 為何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宋長鏡都可以破境,偏偏一路攀升、勢如破竹直達第八境的鄭大風,就不行?! 為何老頭子偏偏還要說他此生無望第九境?在他已經不堪重負的心關之上,再雪上加霜?! 為何翻過了那篇《精誠篇》,見過了傳道人的兩次出拳打退天大機緣,悟透了精誠之意,仍只是瓶頸有所松動,卻死活跨不過去? 陰神下意識攥緊拳頭,死死盯住那個幾乎要心神崩潰的鄭大風。這尊陰神好像在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毅然出手。但是他始終不敢輕舉妄動,若是他出手阻攔鄭大風發狂,那鄭大風的武道前程就真的毀了。 鄭大風驟然停下身形,懸停在空中,渾身浴血,鮮紅面容模糊不清:“師父,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對不起……” 看著一身鮮血的鄭大風,已經束手無策的陳平安沒來由地想起了一個小姑娘,一年到頭身穿紅棉襖,活蹦亂跳,天真爛漫。 記得李槐說過,小姑娘經常會問一些她的先生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而齊先生從不會覺得這有何不對。 陳平安仿佛心有靈犀,輕聲呢喃道:“弟子不必不如師?!?/br> 一句細若蚊蚋的自言自語,在鄭大風耳畔,卻響若大潮拍打老龍城。 鄭大風癡癡低頭,望向那根老煙桿。他依稀記得,從來不愿跟他多說什么的老人,每次透過煙霧冷冷望向自己,每當這種時候,心高氣傲的鄭大風,與之直視的勇氣都生不出來半點。 在今天之前,鄭大風從來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身份來歷,他鄭大風知道。世人不知道老頭子的神通廣大,他無比清楚。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輝煌事跡,他鄭大風還是知道。既然如此,他鄭大風如何能夠以弟子身份和不過八境武夫的修為,去跟那位老人對視? 鄭大風抬起頭,深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掉滿臉血跡,輕聲道:“原來如此?!?/br> 鄭大風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放肆大笑,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風走去,在心中對自己默念道:“師父,你已在極高處,沒關系,弟子鄭大風,會一步一步走來見你?!?/br> 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開了那片云海。踩在高高云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處。 一座老龍城,大風起兮云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