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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52章 觀瀑

第52章 觀瀑

壺”,沒有看出江湖根腳和境界高低,便沒了興趣。

    佩刀漢子大大方方道:“小兄弟,只管坐著便是,該喝酒喝酒,該賞景賞景,不用拘束。若說先來后到,是我們叨擾了小兄弟的閑情逸致才是。當然,如果等會兒嫌咱們說話吵鬧,小兄弟再走不遲?!?/br>
    一般人也就只好坐在原地了,可陳平安抱拳告辭道:“我到這里已經半天了,看過了瀑布,這就要原路返回?!?/br>
    佩刀漢子爽朗大笑,站起身抱拳相送:“無妨無妨,小兄弟自便?!?/br>
    一名年紀最小的少女瞪大眼睛,覺得這個陌生少年真是好差的眼光,好大的架子。難道他當真不知道水榭內的那位東道主,正是梳水國江湖上第一流的小劍仙,劍水山莊的少莊主宋鳳山?傳言梳水國一位公主都仰慕得差點同他私奔了。哪怕客人不認得主人,可梳水國膽敢如此反向挎刀的大人物,也不認得嗎?抱拳相送的那位漢子,別看如此平易近人,半點不像江湖大佬,其實是與劍水山莊齊名的橫刀山莊現任莊主。他是梳水國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宗師,大名鼎鼎,曾經闖蕩過十數國江湖,何等地威名赫赫,就連老劍圣宋雨燒都親口稱贊過此人的刀法只差絲毫就能夠達到出神入化的武道之境。

    少女心中偷著樂,心想這個一身窮酸氣的少年,該不會是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雛鳥吧?難不成是膽大包天偷溜進劍水山莊的小賊,所以根本不敢逗留?哈哈,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好玩了。

    陳平安走出水榭,走下臺階,身后突然傳來一個清冷嗓音:“稍等?!?/br>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那名反向挎刀的年輕女子。她走到臺階頂部,俯瞰著自己:“你師從何人?可是彩衣國或者古榆國的劍術門派?”

    女子言語略顯氣勢凌人,陳平安轉過身,搖搖頭,還是盡量說一些不傷和氣的客氣話:“我來自更北的地方,這次是跟朋友一起來的劍水山莊,聽說少莊主要被推選為梳水國武林盟主,就想著找機會道個賀?!?/br>
    那個俊逸公子哥微微一笑。搖動折扇的年輕書生輕聲調侃道:“神仙在前人不識啊?!?/br>
    佩刀漢子望向女子背影,笑道:“你這個小武癡,不許對客人無禮!之前跟你怎么說的,出了自家莊子,就不可以隨便找人比武切磋!”

    挎刀女子掌心按住刀柄,刀鞘頂端便隨之微微揚起,剛好指向了臺階底部的陳平安。她對于漢子的言語置若罔聞,盯住陳平安,問道:“你是武道二境還是三境?習劍幾年了?”

    陳平安皺了皺眉,拱手抱拳,轉身就走,不打算理會這個出身梳水國江湖豪門的年輕女子。

    陳平安好說話,并不意味著對誰都沒有原則,恰恰相反,對于陌路人,陳平安一向不招惹,卻也不忌憚。蔡金簡,苻南華,搬山猿,那條頭顱爆炸的棋墩山大蛇,繡花江渡船上的官家侍衛,當然還有待在黃庭國古井底下、死活不敢冒頭的崔東山,以及前不久在古寺內被掐住脖子、拳拳打爛神魂的女鬼,都已經領教過了。

    挎刀女子面帶冷笑,輕輕撂下一句話:“這種廢物,也好意思背劍走江湖,還敢進入劍水山莊,想必教你練劍的人,只教了你膽小怕事吧?”

    挎刀漢子有些無可奈何,自家閨女這從娘胎里帶出來的臭脾氣真是害人不淺。但是埋怨歸埋怨,漢子對于自己獨女的武道天賦,向來引以為傲,毫不遮掩自己的期許,直接揚言以后女兒絕不會外嫁,夫婿只能入贅,因為他女兒注定是要繼任莊主的??娴稘h子不愿意仗勢欺人,站起身,就要勸說女兒不要再挑釁那個外鄉少年,練武之人,應當以武德為首,武功高低是其次。但是漢子也知道,這些江湖老話,不單是自己女兒不太聽得進去,其實如今江湖上的年輕一輩天才們,誰不是左耳進右耳出,滿臉不耐煩,在老輩背后嗤之以鼻?

    梳水國最近十年最鋒芒畢露的年輕高手,可不就是坐在自己身邊的這位少莊主?年紀輕輕就躋身武道四境,早早為自己贏得了小劍仙的美譽。宋鳳山每次出劍之前,不管是被人挑戰還是主動找人試劍,必然會焚香沐浴更衣,換上一襲從未穿過的嶄新衣衫,而且出劍之后,劍下絕不留活口。

    就是這么一個殺伐果斷的劍道天才,極有可能會是梳水國歷史上最年輕的五境宗師。三十歲的五境宗師,到時候再打敗青竹劍仙,宋鳳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獨占“劍仙”頭銜,到時候他的爺爺、老劍圣宋雨燒應該還健在。如今彩衣國劍神已死,十數國疆域,還有誰能夠抗衡劍水山莊?這也是梳水國江湖愿意對一個晚輩俯首稱臣的關鍵所在。

    但是,老莊主宋雨燒數十年間極少露面,未嘗不是對于這個新人新氣象的江湖,心懷失落。相傳這對爺孫之間關系并不太好,尤其是老劍圣對那個綿里藏針的孫媳婦,更是不喜歡。

    聽到反向挎刀女子陰陽怪氣的言語,哪怕是泥菩薩脾氣的陳平安,也猛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水榭那邊。他是不太知道所謂的江湖規矩,更不清楚梳水國的風土人情,但是陳平安覺得天底下有些個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有些個事情,更是對錯分明。

    好在挎刀漢子已經走到女兒身邊,板著臉教訓道:“如此氣焰驕縱,爹怎么敢讓你獨自行走江湖,推遲一年再說!”

    女子勃然大怒,冷若冰霜的神色越發寒意森森,但是眼前之人終究是她爹,更是親手傳授她武道刀法的師父,亦父亦師,從小耳濡目染江湖人事的挎刀女子,哪怕再不甘心情愿,也只能冷哼一聲,不再繼續出口傷人。她轉身走向水榭長椅,一屁股坐下,扭頭望向那條瀑布,心煩意亂。

    漢子向陳平安致歉道:“小兄弟,我王毅然替女兒跟你道個歉?!?/br>
    陳平安點了點頭,轉身前行。心中對于這個年輕女子的觀感差到了極點,因為她讓陳平安想起了朱河、朱鹿父女。父輩分明都是通情達理、豪爽待人的好人,教出來的女兒,為何偏偏如此蠻橫自我?奇了怪哉!

    陳平安一想到刺殺自己的朱鹿,就想到了幕后主使人——李寶瓶的二哥李寶箴,這是一樁繞不過的仇怨,這讓陳平安忍不住嘆息一聲。

    陳平安沒有說話就離開,頓時讓那個一肚子火氣的挎刀女子,徹底無法忍受。她猛然起身,厲色道:“堂堂橫刀山莊的莊主親自跟你道歉,你這廝竟然一個屁都不放?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

    陳平安面無表情地轉過身,系緊了綁縛背后劍匣的細繩:“你要切磋,那就切磋?!?/br>
    陳平安從古寺到劍水山莊這段七百里路程,一直沉默寡言,心情實在不算好。徐遠霞和張山峰也看出了端倪,徐遠霞就連喝酒都克制了許多,酒話葷話更是不再講了。所以這次陳平安說要觀看瀑布景色,其實有所心動的兩人,都心有靈犀地說不愿意動了,就是為了讓陳平安獨自散心。

    女子大步走到臺階頂部,冷笑道:“好啊,就等你這句話!”

    陳平安接下來一句話,讓水榭內外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口頭的生死狀,算不算數?”

    名動梳水國的刀法宗師王毅然沉聲道:“小兄弟,切磋可以,無論勝負,我都不會插手,但是我希望不要打生打死,點到為止就好了,如何?”

    挎刀女子正要出聲,王毅然眼神凌厲地瞪了她一眼。幾乎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嚴厲一面的女子,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跟那個該死的外鄉少年撂狠話。

    王毅然死死盯住陳平安:“若是訂立生死狀才愿意打這一架,我不會答應,但是如果只是切磋,哪怕出手重了點,我也愿意讓女兒吃這份苦頭。希望她最好能夠借這個機會,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淺,不要再眼高于頂,學了點三腳貓功夫,就自以為天下無敵!”

    說到最后,漢子轉頭瞥了眼女兒,當著這么多外人的面,這些措辭可謂語氣極重了。

    “當面教子,背地教妻”,這大概就是老江湖的老規矩。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那就切磋!”

    站在女兒身邊的王毅然壓低嗓音說道:“珊瑚,出手記得要有分寸,做人留一線,別把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br>
    顯而易見,王毅然還是更看好自己女兒,只不過作為父輩,大道理還是要說的。

    王珊瑚望向水榭外小路上的少年,扯了扯嘴角:“爹,我心里有數?!?/br>
    她按住刀柄,微微一笑,腳尖一點,高高躍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劍客。

    女子手中那把名刀的出鞘瞬間,那邊小路上傳出一陣沉悶震動,眾人眼角余光當中的那道身影驟然消失,下一刻背匣少年就迎面來到挎刀女子身前,一拳砸中她額頭,借勢反彈飄回原地,收起拳架,瀟灑站定,而女子整個人就像一只斷線風箏,在空中被一拳打得直接越過水榭頂部,最后摔入瀑布下的水潭,生死不知。

    切磋雙方,一方雷聲大雨點小到……沒有,一方干脆就沒有雷聲,出手卻是一場劈頭蓋臉的暴雨。

    陳平安轉身離去,摘下養劍葫蘆,高高舉起灌了一口酒,留給水榭眾人一個背影。

    原來泥菩薩也是有火氣的。

    王毅然神色凝重,身形擰轉,顧不得會不會驚嚇到水榭內的其余女眷,腳尖踩在欄桿上,飛快掠向水潭,去打撈落水的女兒。

    宋鳳山神色如常。搖動折扇的年輕書生嘖嘖道:“不承想還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人?!?/br>
    書生啪一聲收起折扇,望向小路上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劍少年,這絕對是一名武夫四境的小宗師!難道是彩衣國劍神的關門弟子?只因為江湖險惡,加上師父暴斃于山林,不得不偽裝成外鄉人,獨自遠游避難?否則他真想不出誰能調教出如此年輕的武道天才,比宋鳳山還要更早躋身宗師境。

    宋鳳山的妻子,那個貌美賢淑的年輕婦人,忍不住輕聲問道:“珊瑚會不會有事?”

    宋鳳山以拇指和食指悄悄摩挲腰間短劍滄水的劍柄,笑而不語。

    書生微笑解釋道:“夫人放心,王姑娘沒有大礙,少年那一拳用了巧勁,只是以拳罡外力擊暈了王姑娘,屬于皮外傷,不會傷及體魄神魂。這次切磋,少年是臨時收了手的,大概正如王莊主所說,不愿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吧?!?/br>
    果不其然,王毅然抱起女兒返回水榭,在王毅然的幫助下,女子已經慢慢清醒過來,她除了模樣狼狽不堪,衣衫浸透,春光隱約,丟了天大面子,臉色和精氣神尚可。她掙扎著站在水榭中,額頭紅腫,背對眾人,一手抵住亭柱,一手捂住嘴巴。渾身濕漉漉的修長女子,一雙眼睛水霧朦朧,比起平日里的冷艷,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韻味。

    那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少女伸長脖子,癡癡望向小路上的喝酒少年,驚嘆道:“哇,真的是高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湖上講究一個主辱臣死,水榭外各個陣營的心腹扈從當中,背負牛角大弓的漢子,似乎看到了幾個同行隨侍的含蓄譏笑,一時間怒火中燒,大喝一聲,摘下那張由匠人打造十年而成的珍稀硬弓,從腰間白羽攢聚的箭袋摸出一支雕翎箭矢,挽弓如滿月:“歹人膽敢傷我家小姐,吃我一箭!”

    接連遭遇驚變,饒是王毅然素來以沉穩著稱,也有些惱火,怒道:“馬錄!不可暗箭傷人!”

    已經走到百步之外的陳平安剛要轉身,微微一愣,眼角余光瞥見一處大樹之巔,有人雙手負后站在枝頭。山風吹拂,黑衣老人身形隨著樹枝如水波輕輕晃動,極具風采。兩人隨即對視,老人點頭致意,陳平安便打消了出手的念頭,只是轉過身,重新面對那座水榭。

    黑衣老人身形一晃,消失不見,下一刻就落在小路之上,如一縷青煙與陳平安擦肩而過,抬起手臂向前伸出一根手指,豎立起來。

    一支破空而至的雕翎箭矢被黑衣老人以手指抵住箭尖,勢大力沉的箭桿在空中寸寸崩碎,而老人的手指安然無恙,沒有半點異樣。

    老人又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夾住僅剩的已是強弩之末的箭尖,隨手一丟,箭尖激射而去,釘穿了握弓大漢的一只手掌。漢子倒也血性十足,仍是沒有丟了牛角大弓,手心血rou模糊的那條胳膊頹然下垂,他單手持弓,瞪圓眼睛,與那名不速之客兇狠對峙。

    黑衣老人神色冷漠:“行走江湖,生死自負!就沒有長輩教過你們這點道理?在梳水國別處江湖,隨你們高興就好,可是在我劍水山莊,不行?!?/br>
    年輕婦人站起身,施了一個儀態萬方的萬福,恭敬稱呼道:“老祖宗?!?/br>
    王毅然臉色微變,趕緊抱拳,微微低頭道:“橫刀山莊王毅然,拜見宋劍圣!”

    書生緊隨其后,拍了一下少女的腦袋,示意她起身相迎,然后書生作揖朗聲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見過老莊主?!?/br>
    少女性情活潑,毫不怯場,跟隨哥哥依葫蘆畫瓢,作揖卻不低頭,直直望向那位鼎鼎大名的江湖老神仙,稚聲稚氣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學,見過老莊主?!?/br>
    老劍圣宋雨燒現身,宋鳳山作為老人嫡孫,竟是最后一個站起身,語氣沒有半點情緒波動,緩緩道:“爺爺這次出門有些短暫,孫兒本以為只有等到莊子這邊清靜下來,沒了任何客人,爺爺才愿意回來?!?/br>
    老人環顧四周,撂下一句意味深長的“烏煙瘴氣”,就陪著陳平安一起轉身離去,什么梳水國中流砥柱小重山韓氏,什么橫刀山莊,全然不顧,仿佛全不入他法眼,老莊主的眼皮子都不愿意抬一下。

    宋雨燒與陳平安并肩而行,背對眾人后才顯得有些神色落寞。走出一里路后,他自嘲道:“家風歪斜得厲害,還不如一條瀑布,讓你見笑了?!?/br>
    陳平安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好說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莊子里的人其實還好,沒老前輩說的這么過分?!?/br>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老人再大度豁達,也不愿意在外人跟前宣揚家丑,便轉移話題道:“水榭外那一拳,為何臨時改變主意,十分氣力只用上三四分?那個橫刀山莊的未來莊主,心性執拗,可不是省油的燈,你今天手下留情,她可未必領情,說不定就要對你糾纏不休?,F在年輕一輩的江湖兒郎,只講自己的痛快,老夫很不喜歡,但是你這般太不痛快了,老夫也實在欣賞不來啊?!?/br>
    陳平安喝了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笑道:“自己心里不痛快,就要一拳打死人,那也太霸道了。何況我很快就要離開梳水國,就算橫刀山莊想要找我的麻煩,都不容易。最多就是給那女子在背后罵上幾句,我又聽不到了?!?/br>
    宋雨燒轉頭看了眼神色真誠的少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笑道:“這種話,對老夫這個歲數的老頭子來說,是可以的,半截身子入了土,萬事皆休,還能如何?你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娃兒,老氣橫秋,太無趣?!?/br>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么,一拳之后,心中縈繞不去的積郁清減許多,這就足夠了。他記起一事,輕聲提醒道:“古寺里自稱梳水國四煞的嬤嬤,跟一名魁梧漢子一起進了你們莊子,老前輩要小心些?!?/br>
    宋雨燒哈哈大笑道:“這算什么,加上方才水榭里的那個韓氏貴公子,惡名昭彰的梳水國四煞,已經湊齊了?!?/br>
    陳平安疑惑道:“剩下的那個魔頭?”

    宋雨燒搖頭苦笑:“不說也罷?!?/br>
    陳平安喝了口酒,想著事情。老人心中了然,坦誠相告道:“此次邀請你們來此做客,并無任何算計的意思,只是純粹希望這么個莊子,別盡是一些人模狗樣的混賬貨色。這座劍水山莊,畢竟是老夫親手經營出來的地方,不想處處是狗屎,這里一坨那里一攤的,害得老夫在自家走路都嫌惡心。有你們在家中做客,老夫就順眼許多了?!?/br>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位老前輩也太耿直了些。陳平安并不知道,宋雨燒在江湖上,除了越來越響亮的劍圣頭銜,還有同輩中人贈予的“鐵疙瘩”的綽號,說的就是宋雨燒不茍言笑,在家中是如此,在家外的江湖更是如此。若說宋鳳山半點不隨宋雨燒的性格,還真是冤枉了小劍仙,只不過宋雨燒身上的老輩江湖氣,古板迂腐,束手束腳,一心追求劍道極致的宋鳳山不屑奉行而已。

    宋雨燒這么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見過越多的江湖風浪和人心險惡,就越發篤定一件事,道理只需說給講道理的人聽,否則腰間那把銹跡斑斑的老鐵劍,就是他宋雨燒的道理。宋雨燒喜歡一人一劍游歷江湖,這些年見過許多鋒芒畢露的后起之秀,天賦那是真好,可武德是真不咋的,但是一樣混得風生水起,仰慕他們的江湖人物,多如過江之鯽。三十年,或是五十年后,江湖就要交到這些人手上,那還有啥盼頭?

    只是宋雨燒的劍術再高,也只是一人而已,同輩老人一個個走了,帶著那些晚輩不愛聽的老話老規矩,一起埋進了泥地里,如今連亦敵亦友更是前輩的彩衣國老劍神都死了,宋雨燒便有些提不起興致,覺得如今的江湖,清湯寡水的,全然沒了酒味。

    一老一小閑來無事散著步,宋雨燒突然說道:“瀑布水榭那幫人眼拙,看不出你的拳意高低,老夫卻看得清楚,所以多嘴說一句,你當下的心境有些問題,三境破四境,是我輩武人的第一道大門檻,你底子打得越結實,一旦帶著心結破境,反而更容易出現紕漏,一座大雪山崩塌的聲勢,可要比小山頭的泥石流,可怕千百倍。小娃兒,你當下要留神??!”

    陳平安悚然醒悟,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沉思片刻,轉頭道:“謝過老前輩提點?!?/br>
    宋雨燒略作思量,說了一些看似題外話的言語:“先前收拳,是你做人厚道不假,但是對于你的破境一事,反而不美。按照一般的江湖路數,你若是一拳全力遞出,打得那女子重傷甚至是斃命,之后順勢惹來眾怒,一番大戰血戰死戰,說不定就是你破境的契機,這便是山上神仙所謂的機緣了?!?/br>
    陳平安笑了笑,并沒有后悔,又說了一句很有些老氣橫秋嫌疑的話:“沒有關系,該是我的,跑不掉,不該是我的,抓不來?!?/br>
    宋雨燒其實一直在仔細打量少年神色變化,觀其神色從容,眼神清澈,老人暗暗點頭。眼前少年的武道與自己孫子宋鳳山信奉的劍道天差地別。雖然暫時不好說誰對誰錯,誰能走得更快更遠,但是宋雨燒個人覺得,背劍游歷卻劍術蹩腳的外鄉少年,要更對自己的胃口。在教育子孫這件事上,書香門第確實比江湖門派更有能耐,宋雨燒對此心悅誠服。早年潛心劍道,對于家族門風的栽培塑造,燈下黑了,或者說是無從下手,最多不過是“打罵”二字而已,如今回頭再看,老人唯有愧疚遺憾了。老人其實不覺得自己比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好到哪里去。

    禮出世族,法出宗門。禮儀規矩,真正的世族子弟自幼耳濡目染。神仙術法,山上仙家自古傳承有序。宋雨燒對此深有感觸,他曾經遠游南澗國,與那邊的名士有過交往,他們性格各異,各有風采,哪怕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一樣讓人自慚形穢。

    在瀑布和劍水山莊之間的路旁,有一座翹檐可愛的精美行亭,懸掛匾額“山水”,楹聯是“石白嶙嶙,水清潺潺”,簡單且別致。宋雨燒顯然對這座行亭情有獨鐘,拉上陳平安坐在亭內長椅上,相對而坐。老人橫劍在膝,少年背劍在后,一個被江湖譽為劍術入圣,一個如今連出劍都沒信心。

    視野開闊,遠山如黛。山風清爽,讓人心曠神怡。

    宋雨燒在此靜坐,也不故意跟少年客套寒暄,只是想著心事。孫子宋鳳山對于江湖事,談不上野心勃勃,更多還是那個孫媳婦在推波助瀾,一天到晚吹枕頭風,使得孫子自認為當那武林盟主不過是順手為之的小事,而且要黑白通吃,甚至把手伸到廟堂上去,否則以宋鳳山的秉性,當初哪里會理睬那個梳水國長公主,不一劍劈了她就算心慈手軟了。

    梳水國四煞這個說法,是近十年才有的,在江湖上流傳不廣,一般只有到了王毅然這個位置的江湖宗師才有所耳聞。為首之人,是此次與那個魔頭“嬤嬤”一起登門的魁梧男子,他有一件仙家法寶的銀戟,在梳水國創建了一個魔教門派;那個“嬤嬤”則排第二;之后就是水榭里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重山韓氏子弟,出身名門,卻修行魔道術法,籠絡控制了許多身居高位的梳水國封疆大吏;四煞墊底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宋雨燒的孫媳婦。

    在宋雨燒一次出門遠行期間,她“無意間”認識了宋鳳山,兩人便背著宋雨燒結為夫婦,昭告天下,等到宋雨燒回到山莊,木已成舟。最無奈的是鬼迷心竅的宋鳳山,坦言知曉妻子的魔頭身份。那一次,宋雨燒出劍了,一劍砍斷了嫡長孫原先的佩劍,又一劍洞穿了女子的腹部。宋鳳山失心瘋一般要跟自己爺爺拼命,宋雨燒怒極之下,一劍就要挑斷這個不肖子孫的手筋,徹底斷去他的劍道前程,省得以后遺禍世人。不料女子擋在宋鳳山身前,任由老人一劍貫穿心臟,雖然沒有當場斃命,卻也真真正正斷了長生橋,從此淪為一個連春寒都受不住的藥罐子。

    這些個狗屁倒灶的家門破事,宋雨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管用,最后都出了數劍,卻還是沒能說清楚道理,成了一筆沒頭沒尾的糊涂賬。

    宋雨燒喟然長嘆。山水亭山水亭,山嶙嶙水潺潺,倒是風景秀美,可世事如風波,不遂人心愿啊。

    陳平安突然問道:“宋老前輩,我接下來能夠在瀑布那邊練拳嗎?”

    宋雨燒二話不說,隨口答應道:“有何不可,我這就放話出去,從山水亭到瀑布那邊,已是劍水山莊的禁地,越界者死?!?/br>
    陳平安撓撓頭,有點過意不去:“我晚上趁著沒人賞景的時候,再去練拳就行了,白天不用封禁道路,不然也太不近人情了?!?/br>
    宋雨燒搖頭大笑道:“小娃兒,你也太不爽利了,老夫在自家地盤劃出一塊沒狗屎的地兒,還需要跟外人講道理?”

    陳平安只好說道:“如果山莊需要我出手幫忙,老前輩只管吩咐一聲?!?/br>
    宋雨燒拍了拍膝上鐵劍,沒好氣道:“老夫的劍,跟你背著的兩把,不一樣?!?/br>
    陳平安神色尷尬,摘下養劍葫蘆,只是喝酒,沒說話。

    宋雨燒忍住笑意,收劍起身道:“只管練拳,想在莊子里待到什么時候都可以。對了,你這酒水的滋味聞著就不好喝,回頭老夫讓人給你住處送幾壇花雕老窖,埋了小二十年的好酒,那才是酒!你這喝的是啥玩意兒,比水好不到哪里去,關鍵是你這小娃兒有事沒事都要喝上兩口,老夫都替你害臊?!?/br>
    宋雨燒腳尖一點,身影飄搖,轉瞬間就出現在遠處山林的高枝上,幾次飄逸的兔起鶻落,消失不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山水亭內。兩次遇到這位江湖前輩,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彩衣國胭脂郡的城隍爺沈溫,雖然一個是享譽江湖的純粹武夫,一個是享受香火的文官神祇。哦,對了,還要再加上收了鸞鸞做徒弟的漁翁先生,總感覺他們三人有點像,可具體哪里像,陳平安又說不上來,反正陳平安跟他們打交道后,才會覺得自己酒葫蘆里的酒,真的不能再買最便宜的那種土燒了。

    哈哈,沒關系,這不很快就可以喝到劍水山莊最好的酒了?關鍵是不用陳平安花錢!所以陳平安離開山水亭返回住處的時候,心情極好。

    到了院子,徐遠霞和張山峰看到滿臉喜慶的陳平安,面面相覷,怎么,看瀑布這么管用?

    陳平安開開心心坐在石桌旁,笑道:“晚上我要去瀑布那邊練拳,你們誰想陪我一起?”

    徐遠霞壞笑道:“難道你在瀑布那邊偷瞧了美人出???如果還能有此美景,算我一個!”

    張山峰眨了眨眼:“貧道可以幫你們望風?!?/br>
    陳平安無奈道:“哪里啊,我在瀑布那邊跟人起了沖突,出手打了一架,好像是橫刀山莊的人。好在宋老前輩出馬,幫我攔下了一名扈從的箭矢,不然我估摸著還要大打出手,到時候你們倆說不定就會被我拉下水……”

    徐遠霞嘖嘖道:“陳平安,還拉下水呢,我一個大老爺們,你也能垂涎美色?我看張山峰還算有幾分姿色,回頭我幫他去小鎮購置一套女子衣裳,到時候讓他在瀑布那邊游來蕩去,幫你們當一回牽紅線的月老,成就一樁美好姻緣……”

    陳平安正喝著酒,差點一口噴出來。

    張山峰一臉作嘔狀,趕緊起身離兩人遠一點,憤懣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們倒好,連自家兄弟都不放過,這就過分了啊?!?/br>
    陳平安則默默換了一張石凳,離徐遠霞遠一些。

    徐遠霞摸著絡腮胡:“咋的,為兄弟兩肋插刀都插得,換一身婦人衣裳就不成啦?這兄弟當得不夠仗義??!”

    張山峰雙手抱拳求饒,倒退而走:“貧道去屋內研習典籍,你們仗義,你們慢慢聊?!?/br>
    徐遠霞爽朗大笑。陳平安會心一笑。

    此時院外姓楚的老管事,帶人親自搬來四壇美酒,放下就走,老人對陳平安越發和顏悅色。

    張山峰不愛喝酒,陳平安就要跟徐遠霞對半分,一人兩壇。徐遠霞猶豫了一下,笑著搖頭:“我一壇就夠了,陳平安,你拿走三壇?!?/br>
    陳平安有些疑惑。徐遠霞環顧四周,察覺并無異樣后,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輕聲笑道:“真當我半點看不出蛛絲馬跡啊,我大半輩子的江湖豈不是白走了。只不過先前不好意思開口罷了。就跟張山峰自稱張山差不多,誰闖蕩江湖沒有一點秘密?你這酒葫蘆,要么是傳說中的仙家方寸物,要么就是更加珍貴的養劍葫蘆,對不對?”

    徐遠霞伸手指了指自己雙眼:“早就是火眼金睛啦?!?/br>
    陳平安沒有否認,輕聲道:“瞞了這么久,對不住你們兩個?!?/br>
    徐遠霞翻了個白眼道:“屁話,這有啥對不對得起,混江湖自己不小心點,才會真的對不起朋友?!闭f到這里,大髯漢子神色落寞,打開一壇塵封已久的山莊美酒,裝入自己的那只普通酒葫蘆,裝滿后晃了晃:“這不是客套話,我是吃過大苦頭的?!?/br>
    徐遠霞大口大口喝酒,反正還有大半壇子美酒,醉倒之前肯定管飽!陳平安看漢子心情沉悶,就沒說什么,陪著徐遠霞一起喝酒,只是他喝得慢,漢子喝得牛飲一般。

    徐遠霞一口氣喝光了一葫蘆酒,絡腮胡子沾滿了酒水,隨手一抹,笑問道:“你那酒葫蘆里裝著同樣的酒水,會不會味道不一樣?”

    陳平安笑著拋給大髯漢子:“自己嘗嘗看?!?/br>
    徐遠霞高高舉起養劍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拋回給陳平安,痛快道:“是要好喝一點!”

    陳平安樂呵道:“放你個屁!我這酒葫蘆里現在裝著的酒水,還是從小鎮那邊買來最便宜的,能比得上山莊的二十年花雕老窖?”

    徐遠霞有些醉醺醺了,滿臉紅光,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向自己的屋子,打算大睡一場。他聽陳平安說完,轉頭咧嘴笑道:“未來大劍仙的酒,能不好喝?好喝!”

    徐遠霞轉過頭,腳步踉蹌,搖頭晃腦,自言自語道:“以后這個牛皮,我徐遠霞能跟人吹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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