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劍符在扁舟》:夜宿古寺有妖氣
年在那邊擺攤子,只賣餛飩。蝦仁、春筍、豆干都極具風味,最后撒下一把蔥花,加上少年自制的一小碟辣椒醬,那滋味,真是絕了。 少年原來在龍尾郡陳氏新辦的學塾讀書,但是不知為什么,哪怕不需要花錢,少年還是退了學。他將在小鎮的兩棟老宅賣了一棟,在新郡城那邊買了嶄新的大宅子,離著風涼山不過十幾里路。 餛飩攤從一大早開到黃昏,沒個準時,只要有客人,天色再晚,少年也會等客人慢慢吃完才收拾攤子推車返回??こ侨缃癫辉O夜禁,處處是塵土飛揚的熱鬧場景,若是夜間在風涼山之巔的山神廟眺望郡城,就像一盞大燈籠擱在大地上。 這天夜幕降臨,董水井已經開始收拾餛飩攤子,準備打道回府。不承想從遠方走來一個奇怪的男子,不挎劍不背劍,而是橫劍在身后。他走到攤子旁,笑問道:“店家,還賣餛飩不?” 董水井咧嘴笑道:“賣!怎么不賣!就是得燒水,客人要稍等會兒?!?/br> 男人笑著坐在桌旁,等來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餛飩,漂在紅湯上的蔥花瞧著就很誘人。董水井問他能不能吃辣,男人說越辣越好,少年就遞過去滿滿一碟辣椒醬。男人拿出一雙筷子,不急著下筷,先低下頭去,閉上眼睛聞了聞香味,嘖嘖道:“這味兒,對頭!”又隨口問道,“知不知道墨家?” 坐在不遠處的董水井點頭道:“當然,以前先生說過,墨家曾經是四大顯學之一,所推崇的學問很了不起,就是知不易行更難,很考驗弟子的心性,再就是比較容易鉆牛角尖,先生說比較……可愛?!闭f到這里,董水井撓撓頭,憨憨一笑,“是我家先生說的?!?/br> 男人嚼著一只餛飩,使勁點頭道:“說得真好。那你有沒有聽說過墨家游俠當中的賒刀人?賒欠的賒,刀劍的刀?!?/br> 董水井一臉茫然,輕輕搖頭,這個齊先生真沒有說過。 男人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重重呼出一口氣,很是愜意,然后笑道:“那你想不想當賒刀人?” 董水井眼神一凝,很快就恢復正常,笑著搖頭:“賣餛飩挺好的,能掙錢,還安穩?!?/br> 當初他、李寶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五個學塾弟子一起把真實身份是大驪死士的車夫騙得團團轉,雖說出謀劃策和查漏補缺的是李寶瓶和林守一,但事實上任何一個人只要露出絲毫馬腳就會前功盡棄,所以最終正式成為齊靜春嫡傳弟子的五個孩子,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就像董水井,這么大點年紀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讓她幫著以一個天價賣出小鎮老宅,然后迅速去郡城那邊買地,不是一座宅子,而是一整條街!天上掉下的大錢有它的花錢法子,錢能生錢;養家糊口的小錢也該有它的掙錢法子。不花錢就等于是在掙錢了,兩者并不沖突。 “不用著急回答我?!蹦腥藬[擺手,微笑道,“至于為何選擇你,董水井,我已經觀察你挺長時間了,方方面面都談不上最好,但是都沒有什么問題。這就足夠了?!?/br> 董水井無奈道:“你是?” 男人沒有藏掖,開門見山道:“我叫許弱,墨家子弟,來自中土神洲。我不是賒刀人,但是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他在死前要我答應他,幫他選一個合適的弟子繼承衣缽。他是墨家上一代賒刀人的祖師爺,是一個很厲害的家伙,曾經跟阿良喝過很多次酒,酒錢就是他付的。阿良在中土神洲游歷的時候欠下一屁股債,還是他幫著還清的?!?/br> “阿良又是誰?” “你家先生的先生的死對頭的兒子?!?/br> “啥?!”董水井蒙了,這是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站起身:“我下次再來,你好好琢磨琢磨?!?/br> 董水井突然喊道:“等會兒!” 男人微笑道:“這碗餛飩的錢先欠著,說不定以后你答應做賒刀人……” 董水井堅持道:“這哪行,只要是做買賣,就要親兄弟明算賬?!?/br> 男人點了點頭,掏出幾個銅錢:“哈哈,真像賒刀人的風格?!?/br> 夕陽西下,許弱揚長而去。董水井坐在原地,目送他遠去,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之所以壯著膽子要那幾枚銅錢,可不是董水井一根筋,而是一種充滿市井氣息的試探人心。 董水井默默坐在桌旁,一動不動地發著呆,沒有什么天上掉餡餅的狂喜情緒,反而有些茫然。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的野心其實不大,就想著以后掙了錢,衣食無憂,在住人的那棟宅子里有一口能夠汲水的水井,旁邊種著一棵柳樹,每年春天都會吐出嫩芽,風一吹,柳條兒就會晃悠起來,很……可愛。 荒郊野嶺,月黑風高夜,適合殺人越貨,也適合斬妖除魔,就只看是那道高一尺,還是那魔高一丈了。 梳水國的破敗古寺外,有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傳來,最終響起了陣陣敲門聲。徐遠霞看了眼陳平安,瞥了眼張山峰,調侃道:“你們倆誰去迎客?我去開門的話,怕嚇著了母妖精,到時候人家二話不說掉頭就跑,咋辦?” 張山峰拍了拍胸脯:“小道比陳平安相貌英俊一些……” 柳赤誠被聽妖鈴驚醒,迷迷糊糊,一聽母妖精,立即想到了神仙志怪小說里的狐仙艷鬼,膽氣橫生,趕緊從地鋪爬起身,嚷嚷道:“我去我去,書上的古靈精怪們最喜好文弱書生,你們仨個個拿刀背劍的,還是我最合適。不過事先說好,碰上了好妖精,咱們有話好好說,若是人家愿意與我共度春宵一刻,你們別攔著;可如果碰上了吃人心肝的壞鬼魅,你們可得救我!” 柳赤誠屁顛屁顛跑去打開大門,呼啦一下狂風大作,吹拂得他睜不開眼。他只覺得香風飄過,身邊響起兩個銀鈴般的嬌媚嗓音,還有一條綢緞袖巾掠過他的臉龐,絲滑細膩,讓他有些陶醉,他趕忙關上門。等到山風停歇,柳赤誠轉身定睛一看,看到了三個姿容美艷的女子,其中兩個嬌笑著奔向徐遠霞三人的火堆,她們體態豐腴,僅是背影就晃蕩得柳赤誠心神搖曳。還有一個年紀稍小的妙齡少女,身穿淡粉長裙,腳踩繡花鞋,怯生生地站在柳赤誠身前不遠處,手指使勁捻著衣裙,比起她那兩個性情豪放的美人jiejie,顯得小家碧玉,尤為動人。 徐遠霞正盤腿坐著喝酒,看見兩個美人過來,本來都已伸開雙臂,誰知她倆一個坐在了張山峰身邊,一個落在了陳平安身旁,讓徐遠霞的動作僵在那邊。他愣了愣,只得自顧自喝酒以掩飾窘態。 坐在張山峰身邊的妖嬈女子用肩頭蹭了蹭他,嬌滴滴問道:“喲,小道長,還背著把木劍哩,是不是傳說中的桃木劍?要不要拔劍出鞘,給jiejie瞅瞅是長是短?” 張山峰耳根子紅透,不敢搭話。 依偎在陳平安身邊的女子生了張瓜子臉,眉眼帶春,伸出纖細如青蔥的一雙手,嗓音輕柔道:“這位公子,奴家與姐妹們這次趕夜路,山嶺夜間好大的山風,吹得奴家小手兒冰涼冰涼,不信公子你摸摸看?” 陳平安指了指火堆,笑道:“姑娘手冷就烤火,很快就可以暖和起來?!?/br> 那個粉裙繡花鞋的妙齡少女沒有湊熱鬧,獨自蹲在篝火邊,低著頭伸出手去。柳赤誠在她身邊坐下,主動套近乎,笑問道:“小姑娘,你們可是梳水國人氏?” 少女輕輕點頭,抬起頭,睫毛顫顫,欲言又止。 徐遠霞看了一眼少女的繡花鞋邊沿,然后望向那兩個媚態女子,笑道:“除了這個小姑娘腳上沾了些泥土,為何兩位jiejie走了這么遠的山路還是纖塵不染?該不會是山野而生的鬼魅精怪吧?那我們四人可就要遭殃了,到時候只求兩位jiejie給兄弟們一個痛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嘿嘿,不知jiejie們意下如何?” 柳赤誠笑呵呵道:“這兩位jiejie生得如此國色天香,怎么可能是鬼怪呢?相由心生,不可能不可能。退一萬步說,即便真是鬼魅,那肯定也是素手添香的好鬼。咱們今夜對花對酒,雖是陰陽殊途,卻是人鬼相逢,能夠桃李春風一杯酒,那才是一樁真正的雅事。jiejie們,對不對?等會兒可千萬莫要喝著酒,一不小心露出嚇人的鬼魅本態,那可就不美了?!?/br> 兩個嫵媚女子相視一笑。在此禍害生人百余年,還真是頭回遇上這么些沒心沒肺的家伙,是藝高人膽大,還是初出茅廬的雛兒根本不知山水神怪的厲害?她們中一個掩嘴嬌笑起來,一個干脆就捧腹大笑。 那個少女猛然抬頭,露出慘白臉色,尖叫道:“你們快跑??!她們是——” 對面掩嘴嬌笑的美人神色一凝,一只長袖一甩而去,擊中少女額頭,打得少女后仰倒地,眉心處紅腫一片。少女身邊的柳赤誠嚇了一大跳。 幾乎同時,張山峰雙指并攏掐劍訣,背后桃木劍瞬間掠出,在空中疾速劃出一道圓弧,直接釘入出手女子的背部。女子被桃木劍貫穿嬌軀,撲倒在地,并無鮮血噴涌的畫面,靈光流轉的木劍就像釘中了一件鼓鼓蕩蕩的衣裳而已。 女子面容和身軀猙獰扭曲,顯然并非修煉出人形的精怪,而是沒有實體依托的鬼魅之流。只見女鬼全身黑煙滾動,不斷掙扎,試圖逃離篝火附近,卻死活無法脫離斜立于地面的那把桃木劍的約束,就像是一頭被鐵鏈拴住的野獸。 張山峰口誦法訣,桃木劍身上靈光絢爛,女鬼再也無法維持人形。一抹刀罡炸裂而起,原來是徐遠霞迅猛抽刀。那把長刀在火焰中一劃而過,如同仙人淬煉神兵,直劈那個被桃木劍釘住魂魄的女鬼。黑煙遇上那把罡氣光芒遍布全身的神兵利器,立即消融殆盡,女鬼刺破耳膜的哀號聲響徹古寺。 另一邊,陳平安正一手做扯人脖頸狀,一手出拳如疾風驟雨,捶打另一個女鬼心口,打得女鬼煙消云散。 柳赤誠也不傻,顧不上憐香惜玉,屁滾尿流地從倒地少女身邊跑開,繞過篝火來到三人身后。 少女掙扎著坐起身,泫然欲泣:“你們快跑吧,我們嬤嬤很快就會趕來的……” 話音未落,聽妖鈴又開始劇震,大門被一股強勁陰風直接吹開,一縷陰寒山風當場砸中少女背脊。少女口吐鮮血,嬌小身軀掠過火堆,撲向年輕道士和大髯漢子。徐遠霞趕緊收起手中長刀,以免傷及無辜??删驮谶@一瞬間,少女露出狡黠笑意,閃電般出手,在徐遠霞和張山峰胸口各自點了數下,身形反彈些許,就那么站在火堆之中,用繡花鞋輕輕撥弄著熊熊烈火,那些guntang炭火根本無法傷及她分毫。 她不再理會無法動彈的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只是一腳踢飛了那把桃木劍。繡花鞋尖觸及桃木劍的瞬間,出現了些許焦黑。她居高臨下地望向那個場中唯一還有一戰之力的背匣少年,笑道:“你要是愿意逃命,我可以放你一馬?!?/br> 大門那邊,陰風呼嘯,出現數個手持黑幡、鬼氣縈繞的男女,望著寺廟內少女的眼神炙熱無比,高呼道:“嬤嬤神通蓋世,千秋萬歲!”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你是人是鬼?” 少女模樣的嬤嬤陰惻惻笑道:“人心鬼蜮,人心在前鬼蜮在后,由此可見,你們的人心更可怕一些。本仙在梳水國此處兩百年,有一拿手菜,名為爆炒心肝,必須用新鮮摘下的心肝,放入大量辛辣作料,否則腥膻味實在太重了,讓人根本下不了筷子。不過也有例外,幾年前有個路過此地的老道士,道行不弱,打殺了本仙手底下好些個乖巧丫頭。那個道士倒是生了一副上等心肝,難得的好味道,就是不知道你們四個身手不錯的外鄉人,心肝滋味如何?想來應該不會太差,練家子的體魄神魂,到底比凡夫俗子底子更好——” 古寺門外,極遠處有一個極清晰的蒼老嗓音突然響起:“宜祭劍?!?/br> 少女臉色巨變。大門那邊劍光四起,那些橫行一方的陰物人頭滾滾而落。 很快,一個神色木訥的黑衣老人大步跨入門檻,他的腰間懸掛劍鞘,身邊跟著一把出鞘長劍。青銅劍身布滿裂紋,而且沒有半點劍氣流淌,但是安安靜靜懸停在老人身側的銹跡斑斑的長劍,還是擁有一種無言的震懾力。 純粹的劍氣,充沛的劍意,凌厲的劍術。闖蕩江湖,往往一山還有一山高。 少女明顯知曉此人的身份,雙手指甲長如十支銀鉤,背脊彎曲,死死盯住黑衣老人,色厲內荏道:“宋雨燒,你一個江湖中人,難道要跟我們梳水四煞為敵?信不信我們聯手鏟平你的劍水山莊?!” 老人神色平靜,看著這個惡名昭彰的梳水國魔道巨擘,緩緩開口道:“你似(是)不似(是)個撒(傻)子?!?/br> 貌似少女的魔頭臉色陰晴不定:“宋雨燒,你今日鐵了心要與本仙掰掰腕子?” 名叫宋雨燒的黑衣老人從懷中掏出一本老皇歷,翻開一頁,手指抵住一處,默念道:“宜齋戒,宜求財?!倍笫掌鹄匣蕷v,收劍入鞘,向少女伸手道,“容你破財消災?!?/br> 少女很清楚眼前這個老怪胎的江湖規矩,二話不說從袖中掏出一枚黃玉銅錢,銅錢正面篆刻有“出梅入伏”,反面則是“雷轟天頂”。這種玉錢,跟小雪錢一樣,都是山上神仙用來做買賣的貨幣。少女手心這枚玉錢的昵稱為“小暑錢”,小雪錢與之相比,價值就像市井坊間的銅錢對比銀兩,相差很大。她將這枚小暑錢輕輕拋給黑衣老人,非但沒有撂下狠話,反而笑靨如花道:“不打不相識,希望以后本仙去劍水山莊登門拜訪,老莊主可別拒人于千里之外?!?/br> 宋雨燒面無表情,收起小暑錢,任由少女化作一股烏青濃煙,緩緩飄離寺廟。他屈指輕彈,有一縷縷清風如箭矢,分別擊中徐遠霞和張山峰心口的幾處竅xue。這是張山峰第一次見識江湖高手的點xue手法,他恢復自由后立即大口喘息,身體還是有些不適。 徐遠霞本就是武功絕頂的純粹武夫,此次陰溝里翻船,難免面紅耳赤,對著老人抱拳道:“謝過宋劍圣的仗義相助!” 宋雨燒是個脾氣乖僻的,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徑直走到火堆旁,盤腿而坐,橫劍在膝,開始閉目養神。 徐遠霞便放低嗓音,為張山峰和陳平安大致介紹了一番江湖事。 在寶瓶洲中部地帶,即彩衣國及其附近的十數國,有四位劍道宗師名動一方。其中一位來自彩衣國,佩劍燭陽,劍術通神,只不過早已退出江湖,隱居山林三十余年。近期傳出一個驚人噩耗,老劍神竟然死于仇家報復。這個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使得江湖中人人心浮動。 然后就是眼前這位黑衣老人,他身為梳水國劍水山莊的老莊主,性情古怪,比起彩衣國劍神要低一個輩分,有“劍圣”的美譽,佩劍鐵水。他創立的劍水山莊是梳水國第一大江湖門派,現任莊主是宋雨燒的嫡長孫,劍術造詣同樣驚才絕艷。 第三位來自古榆國的劍尊殺傷力極大,但武德極差,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江湖散仙,并無開創門派,獨來獨往,傳聞跟古榆國皇帝關系不錯,佩劍綠珠。 松溪國還有一位年紀最輕的后起之秀,自封青竹劍仙。 這四位劍道宗師閃亮于包括彩衣國在內的十數國的江湖上空,便是山上仙家都不敢小覷。 宋雨燒驀然睜開眼睛,冷笑道:“鬼鬼祟祟,給我顯形!” 長劍鏗然出鞘,這位被尊崇為“劍圣”的老人,隨手向寺廟神臺方向劈斬而去,一大片耀眼的清亮劍氣驟然而起,本就殘敗不堪的神臺徹底碎裂,后邊露出一個模樣嬌俏的瘦弱少女。少女雙手捧住小腦袋,好像這樣就誰也瞧不見她了。 她一出現,張山峰的那串聽妖鈴又輕微顫動起來。 世間精靈妖怪以及陰物鬼魅的修煉之法幾乎全部道統不正,只要道行不深,境界不高,往往在聽妖鈴之下無處遁形,這也是聽妖鈴能夠成為僅次于白澤圖的練氣士必需之物,備受推崇的原因。徐遠霞在躋身武道第四境之前,也曾有過一串類似的鈴鐺,用以防身示警。 徐遠霞和張山峰都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少女身上,而想要正式練劍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的陳平安卻被老人這出鞘一劍所驚艷。這一劍看似輕描淡寫,隨手一揮而已,但是劍氣如虹,就像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所向披靡。 柳赤誠在那個嬤嬤出手后就變得異常沉默,始終蹲在篝火旁,一聲不吭,伸出雙掌低頭烤火。 “好好一處佛門清凈地,豈容你這等小妖玷污!”宋雨燒臉色冷硬,手腕一抖,只見青銅劍尖輕顫,瞬間就激射出一抹刺眼白芒,像是山上仙師的縛妖索,扭扭曲曲,很快在空中撒開,又像是一張天道浩蕩的恢恢法網,對著那只被斷定為妖物的膽怯少女當頭罩下。 陳平安不動聲色地將這幅畫面收入眼簾,大開眼界。本該細致入微的劍氣竟然也能如此嫻熟駕馭,變化萬千?老人單手持劍,一切信手拈來。尤其是那份沉靜氣度,最讓他神往。 少女被大網罩住,痛得滿地打滾,很快就不能保持人形,大半臉龐露出狐貍的面容,手背、脖頸生出一叢叢雪白絨毛,泛起淡淡的狐臊味。 那只道行薄弱的雪白狐妖在地上掙扎哀號:“我沒有害過人,我一個人都沒有害過,我只逗弄嚇唬過一些借宿古寺的書生,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宋雨燒似乎有些心結,手中長劍虹光綻放,他厲色道:“妖就是妖,魔就是魔,今日不害人又如何?等你道行高了,自然而然就會屠戮無辜,以此為樂!” 大半身軀變成白狐的少女匍匐在地,奄奄一息道:“我還從那個嬤嬤和她的手下手中救下過兩個讀書人!我將好些珍藏已久的東西送給了她們,才讓她們放過了讀書人。我不會害人的,我這輩子都不會的……” 宋雨燒冷笑道:“小小狐仙,死不足惜!老夫敢說劍下斬殺一百個妖魅,最多只冤枉一個!” 年幼狐仙已經無力辯解什么,身體抽搐,衣衫破碎,渾身浴血,一雙原本黑黝黝異常發亮的水靈眼眸已經黯淡無光。彌留之際,少女卻并未怨恨老人的兇狠出手,只是癡癡望向古寺大門,像是在等待一個窮酸秀才的登門拜訪,然后她就可以又嚇唬一下這些秀才,得逞一次,就能讓她開心好幾個月。 柳赤誠緩緩抬起頭,深邃眼眸中金光流轉,嘴角有些冷漠笑意,還有些閱盡人世的無奈嘆息,只覺得人生再過千年,還是這般無趣。 就在他準備站起身的時候,陳平安先站了起來,輕輕顛了顛背后劍匣,開口問道:“宋老前輩,如果這狐仙剛好是那個被冤枉的妖魅,又該如何?” 宋雨燒扯了扯嘴角,笑道:“那正好,可以確定之前九十九個以及之后九十九個,板上釘釘都是禍害百姓的作祟妖魔了,因此老夫出劍,只會更加爽利?!?/br> 陳平安指向那個已經完全變作狐貍的少女:“那她怎么辦?” 宋雨燒拍了拍胸口處,直截了當道:“若是老皇歷上說‘宜下葬’,老夫便會把它葬了;若是不宜,那就曝曬尸體。它爭取下輩子投個好胎,莫要再做山澤妖魅了。當然,更不要再被老夫遇上?!?/br> 陳平安道:“老前輩遇妖殺妖,遇魔降魔,當然做得對,但是可以做得更對?!?/br> 宋雨燒仔細凝視著他,突然笑出聲:“瓜娃子,你似不似個撒子喲?不過是借宿古寺,就當自個兒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啦?”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宋老前輩,你要如何才能放過這個狐魅?” 宋雨燒站起身,沉聲道:“念在娃兒你也是個用劍的江湖中人,老夫就把本該斬殺狐妖的那一劍用來對付你。你如果接得住,這件事就算了了,這個狐妖將來無論是作孽還是行善,善惡報應,以后就由你來承擔;若是接不住,死于老夫劍下,你就怨自己本事不夠強出頭。咋樣?” 徐遠霞和張山峰也都站起身,如臨大敵。 宋雨燒哈哈笑道:“沒關系,你們兩個要出手,老夫大不了就多出兩劍,還是一樣的規矩?!崩先寺曇艉榱?,中氣十足,震得古寺內一根根腐朽梁木隨之顫抖,撒落無數灰塵。 “可以!”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后對徐遠霞和張山峰搖搖頭,示意他們不用插手。 “小心了?!崩先瞬皇峭夏鄮男愿?,出聲提醒之后,就是一劍揮下。 兩人相距不過一丈,劍芒罡氣轉瞬間就劈到陳平安身前。陳平安袖中早已滑落一張方寸符,劍氣近身的剎那,陳平安的身影原地消失。 宋雨燒嗤笑一聲,原來那抹劍氣劈斬在空處后,繼續前行,正好朝著那個雪白狐貍的方向。 出自李希圣所贈《丹書真跡》的方寸符玄妙神奇,但屬于一次性消耗物品。陳平安祭出此符后,已經出現在兩丈外的空地,當他發現劍氣繼續斬向狐魅時,已來不及再掏出一張方寸符,只得腳尖一點,向前迅猛躍去,同時向肩頭伸手,按住槐木劍除魔的劍柄,對著那抹劍氣當空一斬而去。 雖是出劍,其實歸根結底,陳平安還是以拳法為本,走的是崔姓老人所授鐵騎鑿陣式的剛猛路數。陳平安不過是武道三境的體魄神魂,更不是那種能夠將拳法、劍意融會貫通的武道大宗師,落在真正的行家眼中,這次匆忙出手,以木劍取代拳招,就顯得頗為別扭。 流淌拳意的槐木劍劈砍在老人的那道劍氣之上,強行阻止其斬殺那個年幼狐妖。一時間劍光炸裂,劍氣四濺。 陳平安手持槐木劍,雙腳落定后錯步轉身,擋在狐妖身前,對著那些分裂開來的劍氣就是一頓胡亂揮舞,出劍架勢完全就是某人調侃過的好一通王八拳。 張山峰松了口氣后,不忍直視。 徐遠霞伸手捂住額頭,無奈道:“本以為這家伙拳法相當不俗,背了這么久的劍匣,肯定是一名深藏不露的少俠劍客……” 身前劍氣盡碎,陳平安打完收工,趕緊掂量了一下手中槐木劍。除魔雖是輕巧木劍,竟然極為堅韌,對上那位梳水國劍道宗師的磅礴劍氣,劍身上下沒有一處缺口,陳平安心中大定。 宋雨燒灑然一笑,自嘲道:“不承想世間還有人能用一頓王八拳擋下老夫的一劍。行吧,老夫言出必行,小娃兒接住就是接住了,老夫便不再為難地上那個狐妖。你們一人一妖好自為之,須知報應不爽,希望你們好好珍惜這樁暫時不知善惡的緣分?!?/br> 老人收劍入鞘,一直盤腿而坐的他這才站起身,轉身離去。走出寺廟大門后,他抬頭望向陰沉夜幕,喃喃道:“斬不盡的妖魔鬼怪,殺不完的魑魅魍魎,什么時候是個頭???” 這位昔年創建了劍水山莊的開山鼻祖突然又轉頭笑道:“你們四人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去往老夫的莊子上。近期劍莊正在選舉梳水國的武林盟主,好歹算是一件江湖盛事。你們如果到了劍莊,老夫多半不在,可以直接找到年紀最大的楚管事,就說你們是我在江湖上新遇到的朋友,薄酒幾杯還是有的?!彼詈笸蜿惼桨玻骸敖褚鼓氵@份‘把一件好事,做得更對更好’的耐心,老夫在暮年之前,其實一直如你這般,只多不少。但是……罷了,老家伙的喪氣話,便不說給少年郎聽了??傊?,希望你能夠堅持下去?!?/br> 遲暮老人拍了拍腰間長劍,在夜幕中默然遠去。陳平安怔怔出神,回過神后,轉過頭去,瞪大眼睛,年幼狐妖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徐遠霞伸手指了指自己臉龐,打趣道:“陳平安啊陳平安,英雄救美,事后能否讓美人以身相許,還得看這個??!” 陳平安將槐木劍收入魏檗打造的木匣,一路小跑至火堆,伸手湊近篝火,有意無意瞥了眼坐在對面打哈欠的柳赤誠。后者嬉皮笑臉道:“瞅啥瞅,這會兒總算開始羨慕我的英俊瀟灑啦?唉,其實我也羨慕你陳平安,我若是有你一半的武功,早就在江湖上成為萬千女俠仙子的夢中情郎了!”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心情激蕩。之所以沒有請動兩位小祖宗飛出養劍葫蘆,反而要以身涉險,并非是他意氣用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站起身去往空地。別好酒葫蘆后,閉上眼睛,仔細回味梳水國老劍圣的三次出劍:一次劈中神臺,讓狐妖被迫現身;一次手腕輕抖,劍氣成網;最后一次當然就是那直撲自己的當頭一劍。 陳平安緩緩抽出槐木劍,學那老人橫劍在胸前,如劍在鞘,將出未出。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哪怕是依葫蘆畫瓢千次萬次都學不像,別說神似,恐怕形似都難。這跟他當年看著寧姑娘走六步拳樁大不一樣。 原來出劍到底跟練拳是不一樣的。陳平安嘆息一聲,只得再次收起那把兩次追隨自己游歷江湖的槐木劍。 有人笑言:“陳平安,你的木劍太輕了,所以味道怎么都不對。舉重若輕,是劍道高處的境界,你一個初學者,又不是什么練劍的天縱奇才,當然會覺得哪里都不對勁。不談登頂,只說入門,練拳一事,有個稍有名氣的師父帶路就行了,可是習劍,還是需要一位明師領路才行。你其實應該跟那個宋雨燒誠心問道,此人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已經走出了自己的劍道,這很不容易?!?/br>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番真知灼見,不是徐遠霞說出口的,也不是能夠駕馭桃木劍飛掠的張山峰說的,反而是最不跟江湖沾邊的書生柳赤誠說的。說這一席話的時候,柳赤誠站在添加了許多枯枝的熊熊火堆旁,整個人的修長身影隨著火光緩緩晃蕩。 張山峰正在跟徐遠霞請教江湖點xue的門道,一問一答,十分專注,便沒怎么在意柳赤誠的言語。又或者說,兩人根本就沒有聽到柳赤誠的言語。因為從頭到尾,柳赤誠都未開口說話,但陳平安真真切切聽到了柳赤誠的嗓音。于是他問了一個奇怪問題:“是你?在胭脂郡城,我聽劉太守私底下說,你其實是一位金丹境神仙,在城外顯露過一手神通?!?/br> 柳赤誠擺擺手,緩緩繞過火堆,來到陳平安身旁,笑呵呵道:“行了,咱們倆就別鉤心斗角啦。你已經知道我是大妖,我也知道你背后所負之劍大有來歷,否則它方才就不會壓抑不住,在感知到我的氣息后自發顫鳴起來。你雖然很快就強行壓下它的動靜,可我又不眼瞎耳背。陳平安,你能否告訴我,這把劍,是何方神圣鑄造而成?你要送往倒懸山,交到誰手上?” 陳平安神色凝重,問道:“你要搶劍?” 柳赤誠笑著瞇起眼,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笑話。他雙手負后,搖頭笑道:“劍是好劍,可我還真沒興趣。我知道你不信這種話,沒關系,我比你強出太多,你只需要看我做的事情就行了。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br> 陳平安點頭道:“詩文中看到過?!?/br> 柳赤誠一揮袖子,煙水朦朧,云遮霧繞。從篝火另一邊,往這處看來是沒有半點異樣,柳赤誠和陳平安正相談甚歡。事實上,這名白水國寒士一身粉色道袍,玉樹臨風,此情此景,詭譎至極。柳赤誠繼續道:“‘彩云易散’,是說白帝城的彩云間,云霞聚散如飛煙,風景壯麗?!鹆Т唷?,是說曾經有個出身白帝城魔教道統的大妖,就像今夜這般,為了一個看似無足輕重的小妖魅跟大師兄起了爭執。他為天下大勢,我為小小情理,師兄弟就此決裂。如今回頭再看,真是滑稽可笑,就跟兩個孩子鬧脾氣差不多。反正我一氣之下砸爛了白帝城彩云間的一整棟琉璃閣樓,最后只留下幾只琉璃小酒盞而已,從此脫離白帝城,云游四方。沒了師門庇護,我被身為正道領袖的衛道士追殺千萬里,最終被打入大牢,被鎮壓了千年之久。我那個大師兄,從頭到尾,只是袖手旁觀?!?/br> 陳平安皺眉問道:“你與我說這些,是為了什么?” 柳赤誠微微一笑,雙手一抖,甩了甩粉色道袍的兩只大袖,雙手疊放在腹部,氣象森嚴:“因為我最近有了收徒弟的念頭,覺得你陳平安挺不錯的,想傳授你世間最上乘的劍法。我師兄身為魔教領袖,卻比神仙還神仙,便是許多正道仙家的高人,一樣愿意對我師兄頂禮膜拜。所以我教你的劍法,亦是足以幫你登頂大道的正宗劍法。機緣一到,你有望直達上五境。要知道‘正宗’的這個‘宗’字,可不是能夠亂用的字眼。宋雨燒之流,雖然摸索出了自己的劍道真意,可以他的武學高度,撐死了就是幫你躋身中五境。陳平安,你意下如何?可愿意以弟子身份,隨我修習大道?” 陳平安反問道:“當魔頭?” 柳赤誠微笑道:“在我看來,大道崎嶇難行,唯有堅韌不拔之輩方能走到最后,甚至有望比那些才華橫溢的天之驕子走得更遠更高。你陳平安跟我是同道中人,如今我已經幫你收取了一個大師兄。你放心,你是我最后一個弟子,最多百年光陰,我們師徒三人必然揚名天下,重返白帝城,在那里占據一席之地?!绷嗾\凝視著陳平安的眼睛,笑了笑,“我和大師兄當初所在師門很有意思,大師兄是人,修行魔道術法;我是妖,修習人族神通。我們那位師父訂立下來的宗旨,正是‘有教無類’四個字,這一點與身為道祖座下二弟子的那位真無敵很像。除了白帝城,天下魔教還有數大道統,一個個勢力大到驚人,盤根錯節,便是宗字頭的正道仙家一樣要避其鋒芒。所以說,只要你拳頭夠硬、境界夠高,什么魔道正道都是無稽之談,根本無所謂的?!?/br> 陳平安咧嘴一笑:“認不認你當師父,我得問過才行?!彼念~頭早已滲出汗水,但是這一刻的背匣少年,神色自若,并無半點畏懼。 “哦?”柳赤誠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小子必然有不錯的師承。沒關系,說來聽聽。審時度勢,良禽擇木而棲,不丟人。我也不勉強你,更不會拿話唬你,只要你的師承高于我,我絕不強求這樁師徒情分?!?/br> 文圣老秀才,不出意外早已離開寶瓶洲,陳平安上哪里去找?齊先生又逝世了,仿佛已經沒了推托的借口,但是陳平安絕不愿意跟隨此人修行什么通天大道。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那就賭一次。成與不成,在此一舉。實在不行,大不了拼命;還是不行的話,就像阿良說的,天大地大,活著最大,認了柳赤誠當師父便是。不管如何,肯定要先把劍送到倒懸山,親手交給寧姑娘! 沒有人知道,陳平安第一次護送李寶瓶他們遠游大隋,之后跟隨少年崔瀺返回黃庭國,再到這次在胭脂郡城目送劉高馨遠行,為何次次在高山之巔、大水之畔,都必定會練習立樁劍爐,而且哪怕練習完畢,也會長久站在原地,在今年最后的春風里,喝著酒,喃喃自語。 陳平安在內心深處,知道那個人肯定去世了。那個人曾說過:遇事不決,可問春風。 柳赤誠忍俊不禁起來,因為他看到眼前少年有樣學樣,學著他抖了抖手腕、抬了抬袖子。但是柳赤誠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在少年高高提起的雙手之間,有縷縷春風歡快地縈繞雙袖,如一尾尾青色蛟龍在云海游弋。 陳平安輕聲問道:“齊先生?” 柳赤誠心頭劇震,這一刻,簡直就像是千年之前那場大戰,他對上了那位一手持仙劍、一手托法印的張天師! 一個溫暖醇厚的嗓音在陳平安身旁響起:“在的?!?/br> 柳赤誠一襲粉色道袍在微風中緩緩飄拂搖蕩,這位千年之前的白帝城巨擘,破天荒地有些拘謹。 陳平安身邊由一縷縷春風凝聚而成的身影是一名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虛無縹緲,面帶微笑。柳赤誠觀其氣象,不過是一盞幾近枯涸的油燈而已,但是氣象之外,又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換成任何一名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恐怕就捉摸不透其中關節。暫時依附于柳赤誠之身的他,在修為達到巔峰之際,是貨真價實的十二境仙人境。在尚未叛出魔教道統之前,他在那座黃河小洞天江水傾瀉之下、絢爛彩云之間的白帝城,恰好見過太多屹立于群山之巔的能人異士,因此他一下子就束手束腳,不敢輕舉妄動。越是看不出深淺虛實,柳赤誠越是不敢輕視。 齊靜春與陳平安并肩而立,以眼神示意陳平安只管放心,他對柳赤誠笑著自我介紹道:“齊靜春,文圣門下弟子,曾是山崖書院山長?!?/br> 柳赤誠有些茫然,眼前這家伙的架子倒是不大,溫文爾雅的模樣,只是文圣、齊靜春、山崖書院……什么亂七八糟的,難道是自己被龍虎山張天師厭勝的這一千年中涌現出來的一對儒家師徒?只是“文圣”這個說法可不簡單,某個人的稱呼單以“圣”字作為后綴,例如禮圣、亞圣,無一不是有資格在儒家文廟里豎立神像的家伙,而且神像的位置必然極其靠前。 要怪就怪柳赤誠這個半吊子讀書人根腳太淺,成天不務正業,對于一洲形勢從來不感興趣,光想著靠肚子里那點可憐的墨水去風花雪月,蒙騙女子感情。當然,他自己也有責任,覺得東寶瓶洲這么一塊蠻夷之地,哪怕耗上千年光陰積攢底蘊,上五境修士肯定還是屈指可數,自己根本無須上心。 齊靜春隨手揮袖,柳赤誠造就的禁制便消散一空。 君子待人以誠。 如此一來,徐遠霞和張山峰很快就發現這邊的異樣,一下子面面相覷。那個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是窮書生柳赤誠?為何他還有這種脂粉味十足的古怪癖好?那個上了歲數的青衫儒士,又是何方神圣? 柳赤誠瞇起眼,這個青衫儒士竟然瞬間就破去自己布置的障眼法,他如今雖然只有半個玉璞境的修為,但是白帝城魔教道統傳承下來的高深神通,哪怕是一個實打實的玉璞境練氣士也沒辦法如此輕而易舉地破開。 張山峰要起身去往陳平安那邊,卻被徐遠霞一把抓住胳膊。徐遠霞輕聲提醒道:“我們繼續聊我們的,那邊的事情,絕對不要摻和。咱倆最好就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br> 徐遠霞看到那個青衫儒士向他們望來,微笑著點頭致意,徐遠霞連忙抱拳還禮。 齊靜春笑問道:“前輩可是白帝城的琉璃閣主?” 柳赤誠點頭道:“怎么,聽說過我的大名?是不是我在中土神洲早已惡名昭彰了?” 齊靜春搖頭道:“我曾經游歷黃河大水,在河畔與白帝城城主見過一次,便聊到了前輩?!?/br> 柳赤誠突然破口大罵道:“放你的屁!我大師兄怎么可能出城見人?!就我大師兄那脾氣,就算是那些個文廟里的老頭兒慕名而來,他也不會主動出城迎客,最多就是在城頭彩云間露個面而已,這就已經算是賣了你們儒家天大的面子了。你還二人相見于大河之畔?好小子,吹牛也該有個底線!” 齊靜春啞然失笑道:“城主還曾邀請我手談三局,只是當時我臨時有事,必須馬上返回學宮,便先欠下了,不承想在那之后,我就再沒有機會重返白帝城,實屬無奈?!?/br> 柳赤誠抬起雙手,使勁揉著臉頰,一肚子火氣。他雖然與大師兄決裂,再無半點香火情,可內心深處對于那位白帝城城主,他始終心懷敬意,這是一種很純粹的仰慕以及崇拜。他在猶豫要不要果斷出手,一巴掌拍散這家伙彌留人間的最后這點殘魂神意。 既然眼前這位琉璃閣主不愿意相信他的話,齊靜春也就不再多說什么。對于這個重新現世的白帝城大妖,他的觀感其實不差。此人第一次心生殺機,是梳水國劍客對那個年幼狐妖不分青紅皂白就痛下殺手。滿口仁義道德的讀書人中不缺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魔道中人其實亦不缺大風流之輩。齊靜春當年數次跟隨左師兄一起遠游天下山川,早有見識,當然不會非黑即白。何況白帝城千年前那樁琉璃崩碎的公案,齊靜春本就對眼前這個大妖心存肯定。 齊靜春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對柳赤誠笑道:“陳平安向你拜師一事,肯定不行。但是練劍一事,如果前輩愿意教,陳平安愿意學,我齊靜春樂見其成?!?/br> 柳赤誠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你現在什么處境,你我心知肚明。幾縷春風凝聚而成的那點魂魄罷了,哪怕你生前是上五境的儒家圣人,可今時不同往日,你覺得自己有本事跟我討價還價?” 齊靜春看了眼身穿粉色道袍的大妖,看到了他的殺機涌現。 妖族本心易搖不易定,他們在做許多抉擇時更傾向于順從先天而生的暴躁本性,這便有了許多世間慘狀。浩然天下對世間大妖鎮壓、束縛極多,并非沒有緣由。曾有人提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及“妖魅精怪,天生茍且偷生,喜歡奪萬物生機,唯有人族教化,愿意慷慨赴義”,這些觀點言論對于妖族自然不是很中聽。事實上在禮圣坐鎮天下期間,不乏有學宮圣人提出建議,干脆對所有躋身上五境的大妖進行圍剿,全部拘押在牢獄之中,永絕后患。只是最終禮圣沒有接納而已。 齊靜春有些感慨,歸根結底,世間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個“活”字上,即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成為強者,無拘無束,無法無天。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則落在“規矩”兩個字上,在規矩之內,澤被蒼生。 齊靜春伸出一只手,笑道:“你如果不講理,只想要以力服人,那我可就要借劍斬去你一半道行了?!?/br> 陳平安背后的槐木劍匣,那把被他私底下取名為“降妖”的長劍,如久旱逢甘霖,歡快顫鳴,一寸寸緩緩出鞘,氣沖斗牛! 柳赤誠的粉色道袍鼓鼓蕩蕩,眼眸里充滿了戾氣,渾身上下充滿了磅礴妖氣,笑問道:“姓齊的,你確定有機會握住那把專門針對妖族的神兵?我就算一拳打不爛你的魂魄,你就不怕我一拳將陳平安打成rou泥?” 齊靜春神色如常,像是在講述一個最為天經地義的道理:“我齊靜春尚且在世一時半刻,就沒有誰能欺負小師弟一點半點?!?/br> 柳赤誠哈哈大笑道:“我還真不信這個邪!” 他瞳孔劇縮,整個人籠罩在淡金色的光球之中。在他的頭頂上方,就像當初一座黃河小洞天被那人一劍劈砍出大洞的光景,庇護柳赤誠的這座白帝城混元金光陣先是露出一點破綻,顯露出小如芥子的一粒黑點,然后是一條細微黑線,最終嘩啦一下金光大陣被徹底劈開。 劍尖直指柳赤誠眉心處,相距不過寸余。柳赤誠紋絲不動,并非失去了先手,他就沒有一戰之力,恰恰相反,白帝城向來以道法駁雜、神通繁多著稱于世,僅是身上這件媲美半仙兵的法袍,就能夠讓他站著不動,力扛那一劍。但是那個單手持劍的青衫儒士手中所持長劍不是那把阮邛鑄造的長劍,而是那把簡簡單單的槐木劍。于是柳赤誠選擇退一步,息事寧人。因為那個名叫齊靜春的家伙,本就沒有太過咄咄逼人的意思。 齊靜春緩緩收起木劍,放回陳平安背后的劍匣,笑道:“如果這一劍是阿良出手,或是左師兄,那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br> 柳赤誠問道:“大師兄當真出城見你,還主動邀約下棋三局?” 齊靜春點了點頭。事實即是如此,既不用引以為傲,也無須藏藏掖掖,何況齊靜春從來沒把這些經歷放在心上。這樣的心性,與崔東山至今還對曾與白帝城城主在彩云間下棋十局沾沾自喜,有著天壤之別。 柳赤誠喟嘆一聲,神色恍惚,就好像心中有一只琉璃盞砰的一聲碎裂,既有失落,又有釋然。在他心中,不管如何怨恨憤懣于大師兄的大道無情,但是那個眼高于頂的男人,終究是無敵的存在,是琉璃無垢的風流人物,不該為了誰而破例。 柳赤誠有些心灰意冷:“既然跟陳平安做不了師徒,就不教他劍術了,我的道法還沒那么廉價。姓齊的,既然你本事這么大,自己傳授便是?!彼袷怯行┵€氣,徑直轉身,大步走向古寺大門。 齊靜春突然出聲道:“暫且留步,我有一言相贈?!?/br> 柳赤誠轉過身,有些疑惑不解。驟然間,他的心湖之中,有奇光異彩的陣陣漣漪微漾,隨后他的臉上浮現出驚駭和狂喜。百感交集之后,他輕聲問道:“好一個齊靜春,你這等人物,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了不得的山巔仙人,怎會淪落至此?” 齊靜春笑著反問道:“何來淪落一說?” 柳赤誠微微一怔,心悅誠服道:“我自愧不如。這次就算我欠陳平安一個人情,以后等我在中土神洲重新揚名,可以讓陳平安去白帝城找我?!?/br> 他離開之前,大袖一揮,將一個躲藏在暗處的年幼狐妖抓住,帶著狐妖離開了古寺。 年幼狐妖先前換了一身嶄新衣裳,臉上涂抹了好幾兩重的胭脂,紅一塊綠一塊,滑稽可笑,大概這就是她誤以為的紅粉佳人了?她懷中還有一本常年貼身珍藏的最心愛的秘籍,刊印粗劣,錯字連篇,名為《才子佳人》。這本書寫了一個個男女情愛的故事,順便說了些大家閨秀的賢淑禮節,比如與人說話要嗓音酥軟溫柔,初次看見英俊書生的時候要先羞赧低頭一次,然后怯生生抬頭偷看一次,再臉紅低頭一次……里頭的學問可大了,讓她受益匪淺,有些結局傷感的故事,她還會看一次落淚一次。 柳赤誠強行擄走她,她本來嚇得不輕,只是當她看到古寺外邊站著一個俊美少年后,又雀躍起來,覺得老天爺待自己不薄。 柳赤誠帶著徒弟和狐魅下山遠去,不知去往何方。齊靜春環顧四周,也帶著陳平安離開古寺,在門外空地,借助月色,一起眺望遠處的山嶺夜景。 齊靜春輕聲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為胎光、爽靈、幽精。我死后,將一身魂魄氣運,絕大部分都還給了此方天地;李寶瓶、李槐他們這些弟子,我分別給了一個‘齊’字;而在你、趙繇和宋集薪三人身邊,都以殘余三魂偷偷留下了一縷春風。我現在這個身份,其實不能算是完整的齊靜春,只算是護送你們走上一段路程的護道人。宋集薪選擇的道路與儒家正統愈行愈遠,世事如此,各有緣法,不可強求?!?/br> “趙繇當時被崔瀺阻攔,迫于形勢,不得不交出那方‘天下迎春’印章,這本就是我早已算到的事情,所以我事先就跟趙繇說過,要他無須拘泥于一方印章的存亡。但是在那之后,趙繇去往別洲途中另有機緣,他的心境還是隨之出現了一點紕漏,以后說不得還要你這個名義上的小師叔幫他一次?!?/br> 陳平安欲言又止。 齊靜春笑道:“你是說沒答應我先生的要求,所以不算我的小師弟?沒關系,你不認老秀才當先生,我還是要認你做小師弟的?!?/br> 陳平安撓撓頭,點頭道:“好!” 齊靜春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這一路行來,累不累?” 陳平安搖頭道:“精彩得很,除了練拳,還會逢山遇水,結識了徐大俠和張山峰這樣的新朋友,見到了許許多多的精魅神怪,不累?!彼坪鹾ε慢R先生不相信,他又強調:“真的不累!” 齊靜春嗯了一聲。他知道,這只是少年自己覺得不累而已。怎么可能一路坎坷顛簸,半點不累?日復一日的枯燥練拳,單薄肩頭上挑著的,大多是別人的期許和世道的艱辛,少年還需要處處提防人心的險惡,所面對的人和事全是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累才是怪事。不過是少年自己肩挑重擔,卻想著莫讓別人擔心罷了。 得知齊先生不是事事知曉后,陳平安就一股腦跟他說起了神奇的過山鯽、黃庭國客棧的那條行云流水巷,說了胭脂郡城隍殿的沈溫對齊先生的仰慕,還說了那對山水印的厲害,說了從棋墩山搬到披云山的魏檗,說了性情各異的嫁衣女鬼、枯骨艷鬼們。當然,陳平安說得最多的,還是戴斗笠的那個男人,說了那個男人在說起齊先生的時候,分明笑容燦爛,卻好像極為傷感;還說了他給一個叫道老二的家伙一拳打回了人間的事。然后陳平安告訴齊先生,重逢之后,阿良告訴自己,不用著急練劍,練拳練到了極致就已經是在練劍了,所以他不是特別著急…… 齊靜春與滔滔不絕的少年并肩而立,笑問道:“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喃喃道:“阿良總會回來的?!彼洲D頭望向齊先生:“對吧?” 齊靜春笑著點頭。陳平安便又問道:“那么齊先生呢?” 齊靜春嘆息一聲,搖頭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齊靜春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br> 陳平安低下頭,默默望著腳下。就像當初在楊家鋪子,雖然陳平安早有預感,可他聽到楊老頭親口說出“不值得”三個字后,還是會照舊傷心,而且不是一般的傷心。 齊靜春將手輕輕放在少年腦袋上:“此次我以這些魂魄殘余,說是擔任你們三人的護道人,最后所有春風齊聚于此,其實何嘗不是讓你代替我齊靜春走了一趟江湖,我已經沒有遺憾了?!饼R靜春會心一笑,“可以傷感,但也可以喝酒嘛?!?/br> 陳平安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蘆,紅著眼睛,遞給齊靜春。 身形越發渙散不定的齊靜春伸了個懶腰,搖頭笑道:“我那份就當余著吧?!?/br> 陳平安自己也沒有喝酒,別回腰間。他怕自己真喝成了一個酒鬼。 齊靜春突然說道:“陳平安,我最后陪你練一次拳?” 陳平安納悶道:“六步走樁?” 齊靜春點點頭。陳平安深吸一口氣,緩緩前行,悠然出拳。 月輝素潔,青衫儒士在陳平安身側,跟隨他前行出拳,亦是悠然。 陳平安走完一趟拳樁后,輕輕停下腳步,他沒有轉頭望去,就那么看著遠方,雙袖再無春風縈繞。 他知道,齊先生,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