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古宅風雨夜
,宗門雖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譜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調查此事,這意味著姓秦的yin祠山神注定要吃不了兜著走。而憂的是,老道人與他是同一年進入神誥宗的天之驕子,并且各自的師父是師兄弟,但是兩人的關系卻極其惡劣。如今老道人是高不可攀的仙師,他則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賤倀鬼,若是老道人公報私仇,他能如何?畢竟,老道人身后,而非他楊晃身后,是擁有一洲道主坐鎮山門的神誥宗。 楊晃讓鶯鶯躲在自己身后,輕輕將長劍刺入地面,面向游廊,長揖到地:“楊晃愿意接受宗門責罰?!?/br> 老道人意氣風發地走近他,扯了扯嘴角:“楊晃,百年不見,混得挺風生水起啊?!?/br> 徐遠霞轉頭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裝束后,并未上前攀交,而是向楊晃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賢伉儷了,在此誠心賠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當挺身而出?!?/br> 徐遠霞行走江湖二十載,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楊晃跟神誥宗老道人的不對付。福禍相依,不外如此。這五個光鮮道士,只差沒在額頭上貼“正派人士”四個字。 老道人負于身后的手掌悄悄做了個宗門獨有的手勢,其余四人立即飛掠出去,各占位置,圍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青年道人還站在了高墻之上,看這架勢,可不像是靠山到來該有的排場。 楊晃伸手握住鶯鶯的手,輕聲道:“愿生生世世,結為夫妻?!?/br> 鶯鶯依然口不能言,嗚嗚呀呀,但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說那句“愿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就這么一下,蹲在游廊欄桿旁的陳平安眼淚嘩啦一下就流了出來。 兒時記憶早已模糊,但是有一幕,陳平安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爹是一個不善言辭的木訥漢子,可能一輩子就只說過一句情話:“下輩子咱們還能不能繼續在一起???” 當時正在縫補衣裳的嫻靜女子只是笑著反問:“怎么就會不在一起了?” 當時陳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懷中,年紀太小,對于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語沒什么感觸,但是爹娘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讓他記住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陳平安越來越覺得,如果真正喜歡一個人,好像一輩子是不夠的。 張山無意間發現陳平安的異樣,抹了抹自己臉頰,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滿臉是雨水吧?何況這場滂沱大雨到了現在已經變作綿綿細雨了,便是不撐傘都無妨。他有些擔心,問道:“陳平安,沒事吧?” 陳平安趕緊胡亂抹了一把臉,擠出個笑臉,搖頭道:“沒事沒事,今晚這么多古古怪怪,太嚇人。我這個人比較后知后覺,之前顧不上驚嚇,現在沒事了,才敢放開了哭?!?/br> 張山十分佩服,伸手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轉過頭去,忍住笑道:“你就當我沒看到?!?/br> 神誥宗老道人環顧四周,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楊晃,嘖嘖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對苦命鴛鴦。楊晃,你覺得貧道會如何處置你們?你說是按照宗門的金科玉律辦呢,還是按照你我之間的師兄弟情誼行事呢?” 楊晃咬緊牙關,默不作聲。只是最后,他似是要跪下身去,只求老道人法外開恩。 徐遠霞正要開口說話,老道人轉過頭去,眼神陰沉,一聲暴喝:“閑雜人等,乖乖閉嘴!神誥宗清理門戶,由不得旁人指手畫腳!” 徐遠霞氣得眼珠滲出血絲,恨不得一刀掄起就劈砍過去,但是最后也只能頹然嘆息。這種宗門大派的家務事,外人膽敢摻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就在此時,陳平安轉頭悄悄遞給張山一顆圓球:“張山,從現在起,我們兩個就算是不認識了。這東西你收下……” 張山一把推回,湊過腦袋輕聲道:“陳平安,你可千萬別胡來,只要你先動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這些正道仙師,小道曉得如何對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記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時候,你別出手幫忙,否則就會前功盡棄了?!?/br> 陳平安問道:“這也行?” 張山笑臉燦爛道:“試試看,如果不行,你再頂上唄?!?/br>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繡樓廣場,大聲道:“諸位先聽小道一言!” 在場眾人紛紛望向這名外鄉道士,神色各異。腰間綁有一團烏黑繩索的少年道人摘下繩索隨手一拋,繩索便如一條靈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間將張山給捆了起來。粽子似的張山搖搖擺擺,差點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 少年道人冷笑道:“憑什么要聽你廢話?一個來歷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將你丟出院子?!?/br> 張山憤怒道:“小道姓張名山,來自北俱蘆洲,師從凌霄派火龍真人,更是族譜有據可查的龍虎山張家子弟!此次遠游四方,來到東寶瓶洲磨礪道心,是為了完成龍虎山山門的考驗。只要小道返回家鄉,就能夠成為天師府金玉譜牒的在冊道士!你們神誥宗好大的威風,竟敢如此欺辱龍虎山張家人!” 江湖經驗不夠的少年道人有些蒙,一時間沒了跋扈氣焰。顯而易見,他是給“龍虎山天師府”給震懾到了。拿神誥宗與之掰手腕,還真沒有底氣。 人的名樹的影,名聲能夠流傳到東寶瓶洲的宗門,就沒有一個是好惹的。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更是赫赫有名,不隸屬于道家三教任何一脈,是自立門戶的一方道統。張家天師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劍,道法無邊,殺力無窮,那真是在神人輩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夠躋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 張山乘勝追擊,一臉正氣,死死盯住那個眼神陰晴不定的領頭老道人:“楊晃作為神誥宗的前弟子,為一個‘情’字淪落至此,便是小道這些外人看來,也覺得可歌可泣,要為他夫婦二人掬一把同情淚。神誥宗作為東寶瓶洲道統之首,想必也該有與之匹配的氣度才對?!?/br> 年紀最小、手持古木長條的神誥宗小道童輕輕扯了扯少女道人的袖子,悄悄問道:“師姐,我覺得那個張天師說得挺對的,你覺得呢?” 少女道人搖頭道:“虛頭巴腦的客套話,別當真?!?/br> 陳平安大開眼界,但是與此同時,他眼角余光瞥向繡樓屋脊那邊,有些疑惑。 張山想要伸出手指指著那個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氣勢,但是發現自己被綁得結結實實,便干脆向前跳了一步,冷笑道:“何況老仙長與楊晃有多年同門之誼,今日他鄉遇故知,為何是刀兵相見,而不是把手言歡?我張家天師,不管在冊還是記名,游方四海時只要遇上,必然一見如故,怎么偏偏你們神誥宗就沒有這等氛圍?再說了,小道雖是龍虎山張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卻也曉得法理不外乎人情的淺顯道理。老仙長該不會是跟楊晃有舊怨,因此不顧宗門氣度,非要將這對夫婦往死路上逼吧?不過小道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老仙長一看就是心胸豁達之人,此間事了,小道必然會為老仙長和神誥宗揚名,哪怕將來到了祖庭正宗的龍虎山,只要提及神誥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雙手負后的老道人瞇起眼,笑而不語。 站在墻頭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說了一通誰都聽不懂的言語,張山正犯迷糊,那青年又轉回東寶瓶洲雅言,居高臨下,伸手指向張山,大怒道:“你這騙子,貧道以北俱蘆洲官話問你話,為何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在東寶瓶洲膽敢冒充龍虎山張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統,你知道神誥宗一樣有資格將你拿下嗎?還不跪下認錯!” 沒想到碰到一個比自己還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張山勃然大怒,開始用真正的北俱蘆洲雅言大罵那個青年道人,然后轉回東寶瓶洲雅言:“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好一個神誥宗,好一個東寶瓶洲道主!” 不承想那墻頭上的青年道人根本不理睬張山,已經轉頭望向老道人,笑瞇瞇提議道:“師父,初步判定此人并非來自北俱蘆洲,至于是不是龍虎山張家弟子,還需慢慢確定。不如將其拿下丟在一旁,咱們先行清理門戶,處置了那對倀鬼樹精再談其他?” 老道人似乎意有所動,正要開口說話,徐遠霞終于忍不住心胸間那口惡氣,果真如先前所說那般,手持寶刀,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無名小卒,沒辦法要神誥宗的仙師賣什么面子,但若是諸位仙師想要責罰楊晃,依法辦事,徐某人便洗耳恭聽,領教一下‘宗’字頭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無法度可循??扇羰遣唤o個說法就要打殺楊晃夫婦,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幾十斤rou不要,只憑手中一口刀,也要領教領教諸位仙師的通天道法!” 神誥宗少年道人突然問張山:“你既然自稱出身于龍虎山位于北俱蘆洲的小宗門派,那可有通關文牒能夠證明你來自北俱蘆洲,且是張家子弟?若是證明不了,假冒龍虎山張天師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br> 張山面有難色,流露出一絲猶豫。徐遠霞也有些頭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氣用事,冒充龍虎山上黃紫貴人的遠親,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權力督查一洲道統的神誥宗手中,是要吃大苦頭的。一洲道主,職責所在,歸根結底只是四個字,但分量極重,叫作“正本清源”。 張山深吸一口氣,轉頭道:“陳平安,幫忙從我包袱里取出通關文牒?!?/br> 楊晃苦笑一聲,轉頭看了眼鶯鶯。鶯鶯似乎看出了夫君的心思,點了點頭。楊晃這才轉過身,朗聲道:“徐俠士、張道長,你們的好意,楊晃心領,若有來世,必當回報!今日神誥宗是以公法定罪還是以私怨報仇,楊晃與拙荊全部承擔便是。只是徐俠士、張道長,還有那位姓陳的小哥,可別以為我神誥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絕非如此,絕非如此!”說到最后,楊晃笑聲肆意,好似百年茍活,心情從未如此輕松快意。 他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誥宗!”略作停頓,又指向那個老道人,“像你這種修道不修心的蠢貨終究是少數。難怪百年光陰彈指而過,你趙鎏還是只有五境修為。哈哈,百年之前我楊晃就已是五境練氣士,如果沒有記錯,你趙鎏當時才三境柳筋境?好一個‘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這種心懷不軌的王八蛋了!” 楊晃一番話說得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卻讓趙鎏手底下那撥宗門晚輩聽得面面相覷,頗為難堪。尤其是那個稱呼趙鎏為師父的青年道人,殺機畢露,背后長劍在鞘內蠢蠢欲動,竟然是一名劍修。不過楊晃的言語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窩:他師父趙鎏在三境滯留數十年之久,他亦是如此。一步步從驚才絕艷、有望躋身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淪為前途渺茫的繡花枕頭,幾乎終生無望煉出一柄本命飛劍,他在神誥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內一落千丈。遙想當年,他甚至能夠與那雙享譽一洲的金童玉女偶爾聊上一兩句話,這是何等殊榮?!尤其是賀小涼,當年閑聊之時,她還曾露出過一絲笑容,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禮節性的笑意又如何?要知道,她可是一個連陸地劍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風雪廟劍仙還是東寶瓶洲千年歷史上最年輕的上五境劍修。到頭來,他卻只能跟隨一個大道無望的師父,帶著這群小屁孩在山腳下的爛泥塘里摸爬滾打,美其名曰歷練修心,一路上斬殺些靈智未開的陰物,降伏幾頭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后跟什么亂七八糟的宗門孽徒、樹精女鬼糾纏不休,這算個什么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劍。反正殺的也是倀鬼樹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濟也是三境劍修,與金童還積攢著些點頭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責罰,也不過是面壁抄書之類的,怕什么? 一個促狹嗓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劍可不能隨便出鞘?!?/br> 眾人循著聲音,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那邊的夜幕漣漪陣陣,輕輕蕩漾,那個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隱身符箓,其實一直就在屋脊之上隔岸觀火,此刻緩緩顯出身形,是一個身材不那么苗條婀娜的少女,倒也談不上臃腫肥胖。她有一張紅潤圓臉,身穿紅緞子衣裳,很有福氣相。 趙鎏有些驚慌,連忙拱手作揖道:“拜見傅師叔?!?/br> 踩在一把長劍之上的圓臉少女疑惑道:“你認得我?” 趙鎏滿臉笑容:“神誥宗子弟,無論內門外門,豈會有人不認識傅師叔,那也太過孤陋寡聞了?!?/br> 圓臉少女突然黑著臉冷笑:“怎么,我跟金童告白失敗的糗事整座宗門都已經知道了?是哪個長舌婦或是閑散漢告訴你的,說出來聽聽,我回到宗門后,一定要好好感謝一番?!?/br> 不但趙鎏一頭霧水,其實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們之所以認得出這位傅師叔,可不是因為什么告白不告白,而是因為她的靠山驚人。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御劍筆直沖入云霞,然后從百丈千丈高空一頭撞下,只在離地兩三丈的高度緊急御劍拉升,貼地飛行,瀟灑遠去。尋常劍修誰敢這么不要命?誰會不記住這位小祖宗?再說了,她在兩年前試圖在離地一丈的高度轉向,結果就那么一頭撞入地面,連人帶劍以一個干脆至極的倒栽蔥姿勢孤零零地杵在那邊,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觀子弟一個個啞口無聲。最后還是靠著與她關系極好的賀小涼的一番訓斥,才讓她收斂許多。 在那之后沒過多久,她就從五境破開瓶頸,成功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又開始御劍神誥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門口逛蕩,讓習慣了清凈修行的宗門長輩們一個個不勝其煩。但是她的太姥爺生前曾是神誥宗現任掌教祁真的傳道恩師,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對這位恩師后裔甚至比對金童玉女還要偏愛。 那傅師叔一看眾人表情,立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并且還說漏了嘴,恨不得當場就御劍遠去千萬里。但是一想到賀jiejie和那個狗屁金童的交代,只好忍著怒火和羞憤,板著臉站在屋脊上開始醞釀措辭,好早早打發了那對無足輕重的古宅男女。 神誥宗與許多門派一樣,分內門外門,在賀小涼脫離神誥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樁極其罕見的盛事。為了歷練兩位天之驕子,掌教祁真專門讓他們插手外門事務。當然,不是直接丟給他們那么大一個攤子,由著他們獨斷專權,而是類似世俗王朝的御史言官,擁有督查百官之權。而且賀小涼他們有些時候也會被賦予全權處理某些外門俗事的朱批之權,就是以朱筆書寫如何處理事務的具體建議,然后交由外門專門負責山下俗世事務的宗門弟子,作為其歷練之一。最后成果如何,賀小涼兩人又有勘驗評定之權。 楊晃寄往山門的密信,神誥宗在新年初其實就收到了。當時賀小涼尚未離開神誥宗,和金童還就這封信起了沖突。金童先行提筆朱批,內容大致為妥善處置,不用太過苛責楊晃,實屬情有可原。賀小涼卻是直接給了相反的意見,朱批措辭極為嚴厲,說楊晃身為神誥宗弟子,竟然淪為倀鬼,應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不過兩人對于鶯鶯的處置倒是都選擇不理不睬。 因為雙方起了爭執,所以楊晃這封密信就被暫時擱置。關于此事,神誥宗外門于情于理,以及還有不可言說的大勢,更多還是傾向于賀小涼。但是誰都沒有想到賀小涼突然就不是神誥宗弟子了,連一洲玉女的身份都舍棄不要。愛慕賀小涼多年的金童仿佛是覺得那封密信太過晦氣,不愿意再理會半點,而且他手邊需要處理的事情不計其數,就隨手丟給外門一個執法長老,只說是交給下山歷練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慮上邊自相矛盾的朱批內容。后續事情很明了,趙鎏抓住了這個機會,親自下山報私仇。但是傅師叔不知道從哪里聽聞了此事,偷偷摸摸一路跟隨。 傅師叔出現之后,徐遠霞和張山就都明白楊晃夫婦的命運已經不是他們能夠掌控的了,說再多的話都沒有意義。一位神誥宗的“長輩”,只說一句話就夠了。 楊晃握住鶯鶯的手,抬頭望向圓臉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楊晃與拙荊,全憑傅師叔發落,不管生死,謹遵師叔法旨?!?/br> 傅師叔瞥了眼那對夫妻,模樣實在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當然也談不上厭惡。她一想到密信上的兩份朱批,嘆了口氣,心想反正賀jiejie都已經不是神誥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個狗屁金童的意思辦?她清了清嗓子,發號施令道:“趙鎏帶隊去搞定那座yin祠,至于是親自動手還是跟當地官府聯系,你們自己看著辦。楊晃夫婦就這樣吧,以后只要不打著神誥宗的旗號做壞事就行??傊?,從今日起,你們夫婦一切所作所為都與神誥宗無關?!?/br> 既然看完了熱鬧,她就不愿再待在這個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劍破空而去。別人御劍飛行都是沿著一個弧度緩緩爬坡,最后進入高空,她卻是恨不得筆直沖上云霄,看得人心驚膽戰,總覺得她會一個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楊晃記起一事,大聲道:“謝過傅師叔先前退敵之恩!” 趙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離去,之后,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楊晃沒有得意忘形,反而對趙鎏師徒之外的三名神誥宗小仙師抱拳致歉:“楊晃一身污穢,不敢相送諸位仙師?!?/br> 收回縛妖索的少年道人以及他腰掛打鬼竹鞭的雙胞胎jiejie猶豫了一下,都微微點頭。那個手持鎮妖木的小道童大搖大擺離開,突然又轉過頭做了個鬼臉,對鶯鶯笑道:“丑八怪呀丑八怪!” 原本笑意盈盈的鶯鶯頓時神色凄然,緩緩扭過頭去,雙手捂住臉龐,再不敢見人。 剎那之間,小道童突然停下腳步,就那么直愣愣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不是他不想動,而是不敢動彈。 一行人當中,其實真正最受宗門器重的弟子,是他這個天生直覺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對雙胞胎姐弟,更不是那個趴在三境上曬了好多年太陽的蠢貨。 他迅速轉頭望去,攥緊那塊篆刻有“萬鬼俯首”的鎮妖木,手心滿是汗水。 他緩緩偏移視線,丑八怪女鬼不去說,病秧子似的倀鬼、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風的大髯刀客、極有可能是龍虎山張天師的北俱蘆洲道士,他一一看過這三人,最后才看向那個面無表情的背匣少年。 他如此作為,落在別人眼中,只當是孩子心性的玩鬧。只有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悄悄做了個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勢。小道童趕緊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后牽強一笑,跟那個讓他覺得危險至極的家伙客客氣氣地揮手告別,一邊飛奔一邊哀怨:媽呀,這家伙一身凌厲氣勢,怎么那么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還是那種經常下山廝殺、身經百戰的修士。小道童跑著跑著,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陰轉多云:哇,果真如自己師父所說,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這不就給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后,一定要跟師父說,自己遇見的老怪物,說不定還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臉,假裝少年模樣,嚇得他差點屁滾尿流…… 小道童歡快奔跑,還來了一個蹦跳,高興道:“喲呵,這趟下山不虧?!?/br> 前邊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靈犀地同時轉頭,小道童立即屏氣凝神,落地后,老氣橫秋地繼續穩步前行。 繡樓那邊,一場風波過后,雖然古宅男女從頭到尾都在擔驚受怕,但總算是劫后余生。夫婦二人握手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只覺得得償所愿,負擔盡散,苦盡甘來。 張山對陳平安笑道:“劍仙劍仙,看到沒,這么年輕的劍仙,厲害吧?” 陳平安有些無奈。 雨已停歇,張山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詩一首啊?!?/br> 徐遠霞哈哈大笑。不管如何,事情總算有了個圓滿結局,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斬妖成功、痛飲美酒還要讓他感到喜悅。 在三進院落那邊倒地不起的老嫗終于悠悠醒轉,立即飛掠而來,結果看到相安無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 楊晃對老嫗輕聲笑道:“都過去了,以后不用再擔心那些鬼祟小人了?!?/br> 老嫗先是愕然,隨后喜極而泣,泣不成聲。 鶯鶯緩緩挪動軀干“游蕩”過去,輕輕挽住她的肩頭,嗚嗚咽咽,像是在溫柔安慰。 無事一身輕,再無半點枯槁頹喪神色的楊晃大笑道:“徐俠士、張道長,還有陳公子,若是不嫌棄,就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備上一桌好酒好菜,共同暢飲一番?” 徐遠霞笑著點頭,問張山和陳平安:“意下如何?” 張山笑道:“有何不可?” 陳平安也笑著點頭,拍了拍腰間酒葫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們買一點酒?!?/br> 楊晃一揮手,好像恢復了當年那個神誥宗弟子的風發意氣,爽快道:“家中自釀的窖藏土燒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錯,消夜之后,吃飽喝足,陳公子只管搬走!” 眾人笑聲朗朗,古宅再無半點森森陰氣,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氣了。 老嫗一會兒笑逐顏開,一會兒又低頭抹眼淚,快步走去灶房燒菜。 夫婦二人在三進院落的正房待客,與徐遠霞閑聊江湖事。 張山猶豫片刻,還是喊上陳平安,來到院落游廊旁,歉然道:“陳平安,小道其實本名張山峰,并不是張山。對不住了,作為朋友,卻瞞了你這么久,不太厚道?!?/br> 陳平安坐在欄桿上,對此根本沒有芥蒂,笑道:“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有什么錯不錯的?!?/br> 張山峰眼睛一亮,哈哈笑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對不對?就說嘛,陳平安這個名字雖然寓意很好,可到底還是有些俗氣……”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是本名!” 張山峰頓時有些尷尬,沉默片刻,想起一事,低聲問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顆圓球做什么?” 陳平安在內心說了一聲“對不住”,然后笑道:“其實先前對面廂房那邊的打斗動靜很大,我便出門旁觀了一場惡戰。姓楚的書生原來是一頭樹妖,被……剛剛那個劍仙斬殺之后,丟下那顆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寶。那個劍仙瞧不上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撿了起來?!彼焓诌f過去那顆圓球。 張山峰恍然,接過后掂量了一下,并不沉重。低頭細看,依稀看見有一條細微裂縫,臉色肅穆,遞還給陳平安:“確實跟傳說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這顆甲丸應該遭受過重創,導致上邊出現了一絲破綻。但不管怎么說,甲丸都是極其珍稀昂貴的寶貝,雖然小道不知道價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好東西。你好好收起來,千萬別給外人看到,只要以后找高人縫補修整,就能夠放心穿在身上,相當于一等一的護身符!” 這顆兵家甲丸,按照楚書生自己的說法,是古榆國皇家庫藏里的地字號法寶,價值三千文雪花錢。陳平安沒有藏入袖中順勢收進方寸物,而是試探性問道:“你也知道,我是習武之人,而且我所學拳法講究一往無前,不可以太過依靠外物,否則反而會讓自己的拳意不夠爽利,所以這顆甲丸我留著用處不大,賣給你吧,三百文雪花錢,咋樣?” 張山峰使勁搖頭,自嘲笑道:“莫說是三百文雪花錢,就是一千兩千文雪花錢,這么個可遇不可求的寶貝,小道只要有這個家底,砸鍋賣鐵都會買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窮得叮當響,否則也不至于連在鯤船之上吃頓飽飯都難了?!?/br> 陳平安將圓球輕輕拋給張山峰,笑道:“那就當你欠我三百文雪花錢。別急著拒絕,你想啊,就你這個被雨一淋就昏過去的身子骨,以后我們兩個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還怎么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說不定咱倆勝算就要大上許多。一旦有所收獲,就都歸我,當你還錢,行不行?” 張山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收下那顆以往做夢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陳平安肩并肩坐在游廊欄桿上,一起望向天空,輕輕喊了一聲:“陳平安……”然后就沒了下文,好像許多言語都說不出口了。 陳平安雙手撐在欄桿上:“你看我這次從頭到尾都沒幫上什么忙,你也沒嫌棄我拖后腿啊?!?/br> 張山峰撓撓頭,這么一說,好像略微心寬幾分。陳平安把自己當朋友,自己也是把他當朋友的,朋友之間,是不是就別那么規規矩矩、事事講究了?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俠帶寶刀?!?/br> 陳平安笑了笑。得嘞,這是在夸獎大髯漢子徐遠霞。 張山峰又說道:“棄文游海岳,辛苦覓全真?!?/br> 好嘛,應該是在說他自己了。 張山峰轉頭道:“陳平安,現在沒想到關于你的詩詞,等以后小道有感而發,一定會有的。放心,小道保證一定很豪邁!” 陳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擊他的興致,只得點頭附和道:“好的好的?!?/br> 他跳下欄桿,跑向灶房,轉頭喊道:“我去幫忙燒菜?!?/br> 張山峰嗯了一聲,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邊時不時傳出徐遠霞的爽朗大笑,張山峰換了一個坐姿,背靠廊柱,雙臂環胸,想起了家鄉的那座高山,便閉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制詞曲的小調兒,搖頭晃腦,優哉游哉。最后睜開眼睛,輕聲喃喃:“要問此歌何人作?武當山上張山峰!” 陳平安其實在沉思:先前與楚書生一戰,自己武道三境的斤兩心里大致有數了。崔姓老人傳授的諸多拳法之中,神人擂鼓式是威力最大的一種,他打了二十拳,已是極限。如果不是飛劍斃敵,恐怕就會被那個書生耗盡自己的氣力。若是書生騰出手來,使出一兩件攻伐法寶,他怎么辦?逃倒應該不難,可想要勝出并且殺敵,挺難。不過能夠將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的出擊配合起來,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天衣無縫的意味,也是一樁收獲??伤麅刃纳钐庍€是覺得不夠酣暢淋漓,終究是差了一點意思。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簡單不過了,還是他出拳不夠快!不夠猛! 陳平安收起思緒。練拳也好,將來練劍也罷,急不來的,總之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往前走就是了。他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輕聲笑道:“這次謝了啊?!?/br> 葫蘆內有所感應,十五開始飛來掠去,十分雀躍。 陳平安突然說道:“但是以后你們倆登場的時候,能不能別那么……光彩奪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報個名號亮個兵器啥的,上陣殺敵,咱們就不講究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養劍葫就好了,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理?” 十五瞬間懸停,靜止不動,似乎有些生悶氣。初一更是掠出養劍葫,闖入陳平安的氣府之內興風作浪。好在陳平安如今對于這點疼痛淡定得很,滿臉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邊幫忙。 駕馭本命飛劍只是消耗心神,無須動用真氣,但是飛劍殺敵存在著距離限制,與劍修境界,或者說神魂凝結程度有直接關系。初一的路程瓶頸是方圓十丈,十五則是八丈。想要打破飛劍距離瓶頸也無捷徑可走,對于劍修就是上升境界,對于陳平安這個剛剛贏得“劍仙”美譽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劍氣運轉的那一口真氣一鼓作氣闖過沿途更多氣府。 不遠處就是灶房了,里面依稀有些光亮。 “張山峰這個名字,哪里就比陳平安好了?”陳平安放緩腳步,想到這里,便有些不服氣,只是突然咧嘴,自顧自偷著樂,“嘿,劍仙!” 老嫗正在灶房里忙碌,看到陳平安的身影后,有些訝異?!熬舆h庖廚”,這可是圣人教誨,雖然也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講究,但不意味著君子賢人們會自己動手下廚。不過老嫗很快釋然,眼前少年遠游四方,風餐露宿,看著也不像是出自書香門第。但是老嫗還真不覺得陳平安能幫上大忙,便讓他幫著做些擇菜的活計,順便盯著燉菜的火候。陳平安沒有堅持什么,就幫著打雜。溫暖的灶房內,砧板上發出老嫗嫻熟切菜時的清脆聲響,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剝筍,帶著清新的草木香味。 老嫗隨口問道:“陳公子,你的左手怎么了?” 陳平安瞥了眼包扎有棉布的左手,笑道:“不小心摔了跤,不礙事?!?/br> 難得有人跟自己聊天,老嫗笑道:“雨天地滑,害公子受傷了。咱們這棟宅子啊,本就有些年頭了,先前又是虎狼環伺的艱難處境,更不敢大肆張揚,夜間也很少掛燈籠。這么多年,怕嚇著了老百姓,不敢請磚瓦匠人過來幫忙,都是我胡亂搗鼓的,手藝當然很差,好些個青石地磚坑坑洼洼,連平整都算不上,這要是在州郡大城的大家門戶里頭,不說自家人瞧著礙眼,若是給別家人看見,會被笑話死的,背后肯定要嚼舌頭的,什么難聽的話都會有。好在老爺和夫人從來不計較這個,這是我的福分?!?/br> 老嫗的語氣平緩,如水靜流深,百年光陰,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一點點沉淀在心田了?!斑@是我的福分”,這應該就是老嫗對自己人生的總結。 陳平安輕聲道:“宅子能有老婆婆你忙前忙后,也是他們夫婦二人的福氣?!?/br> 老嫗愣了一下,帶著笑意,轉頭打趣道:“你這孩子,瞧著憨厚本分,怎么也這么會說話?” 陳平安已經將所有剝好的筍都放在一只干凈竹籃里,抬頭道:“老婆婆,我說的是實話啊?!?/br> 老嫗看著少年那雙清澈有神的眼眸,嗯了一聲,轉過身去,臉上笑意更多了一些,隨口道:“陳公子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咱們彩衣國胭脂郡的女子可是出了名的漂亮,若是不著急趕路,可以去那邊逛逛廟會,說不定就有一段美好姻緣呢。再說公子你雖然武道境界不高,可在胭脂郡這般無正神無地仙的小地方真不算差了,若是愿意扎根在此,當個將軍都尉什么的綽綽有余,到時候娶一個書香門第里的大家閨秀不也挺好?” 陳平安有些羞赧,囁囁嚅嚅,不敢接這個話題。 老嫗轉過頭,瞥了眼眉眼頗為周正秀氣的少年郎,會心一笑,輕聲道:“知道嘍,陳公子肯定是有心愛的姑娘了?!?/br> 陳平安憋了半天,紅著臉問道:“老婆婆,如果我喜歡的那個姑娘曾經問過我喜不喜歡她,我當時說不喜歡,結果現在去找她,又跟她說我喜歡她,你說她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騙子???” “陳公子你這話說得可真繞?!崩蠇炃椴蛔越Τ雎?,一鍋菜燜著,她便坐在灶臺旁的小凳上笑問,“那你當時為什么不說喜歡她?膽子小,難為情?還是覺得點頭說‘是’會在姑娘面前丟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陳平安認真地想了想,給出一個誠心誠意的答案:“我傻唄?!?/br> 老嫗這下子是真被逗樂了,笑得整張蒼老臉龐都柔和起來:“我覺得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應該不會生氣的。一個姑娘如果被人喜歡,而且那個人喜歡得干干凈凈,怎么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br> 陳平安有些苦惱,將一籃筍端到灶臺旁邊:“可是那個姑娘跟我說過,她只喜歡大劍仙……” 老嫗忍住笑:“喲,那可真是難為你了。大劍仙,怎么都該是第六境的神仙,我家老爺天資多好,曾經還在神誥宗那樣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躋身中五境。陳公子,婆婆給你一個建議,你就跟那個姑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大劍仙這個要求變成小劍仙、一般的劍仙?要知道,天底下的劍修,境界再低,還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經很了不起了?!?/br> 陳平安欲言又止。寧姑娘所謂的大劍仙,肯定至少也是十二境??!哪怕她再好商量,答應往下降一降,估計怎么也得是風雪廟魏晉那種劍仙境界吧?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提醒道:“老婆婆,菜好了?!?/br> 老嫗趕緊起身,掀開鍋蓋。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進了菜盤。老嫗讓陳平安端著那盤下酒菜送去三進院子的正房大堂,還讓他送完這盤菜就不用回來,就在那邊吃喝,之后她來端菜送酒便是。陳平安一溜煙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嫗佯裝生氣的模樣,笑問道:“婆婆,我來拿酒,而且我跟楊老爺打過招呼了,他答應送我酒喝……”說到這里,陳平安摘下酒葫蘆晃了晃,笑容燦爛,“裝滿為止?!?/br> 老嫗從一只紅漆老舊櫥柜里拿出酒勺,然后笑著指了指墻根幾個大酒壇子:“搬一壇子沒開的過去,邊上還有小半壇子喝剩下的,你可以裝酒葫蘆里,怎么都夠的?!彪S后便不管蹲在墻根舀酒入葫蘆的少年,自顧自炒菜。 陳平安將酒葫蘆裝滿,跟老嫗打了聲招呼,抱著酒壇離開。老嫗笑著轉頭看了眼少年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是個酒鬼啦?就不知道見著了心儀的姑娘后,是變成一葫蘆喜酒還是斷腸酒呢。不過她當然還是希望少年能夠得償所愿。 三進院子的正房其樂融融,古宅主人楊晃和鶯鶯坐在左邊,徐遠霞被請上座。他是豪爽性子,也懶得推托。張山峰坐在右邊,陳平安端菜送酒過去后便開始暢飲。 鶯鶯戴著厚實面紗遮掩容貌,徐遠霞先前便問過了是否有什么仙家術法能夠幫助這個可憐的女子恢復容顏,楊晃苦笑搖頭,并不藏掖真相,詳細說出其中緣由。其實最關鍵的還在于古宅陣法與古榆木芯融為一體,無法挪動了。并且兩百年前,彩衣國遇上一場可怕瘟疫,十數萬人染病暴斃,大多胡亂葬在此地。歷代彩衣國皇帝都希望改變此地風水,當初一位觀海境的道家神仙云游經過彩衣國,被皇帝召見,親臨此地,諸多布置,光是兩次羅天大醮就耗費了近百萬兩銀子,只可惜好了沒幾年便又恢復成瘴氣橫生、鬼魂游蕩的凄厲場景,真是連神仙都束手無策。 根子還在這處地界的風水之上,雖是鶯鶯的救命藥,也無異于飲鴆止渴,終有一天她還是會淪為惡鬼。他倆早已約好,真到了那一天,便雙雙自盡,以免禍害一方百姓。 其實古榆木芯天生清潔,只是他當時著急挽留住鶯鶯的魂魄,加上之后病急亂投醫,才使得她一步步惡化。若是能夠持續汲取天地清靈之氣,其實她有望恢復靈性,甚至反哺當地氣運,成為類似yin祠山神的存在。但是她的神祇本性因為古榆樹的關系,必然與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姓秦的卻只能腐壞山水。 最后楊晃豁達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這棟宅子就該無人無酒也無菜了,所以希望徐遠霞三人最好在這之前多來此地,好歹還能有個干凈廂房作為歇腳的地方,還能如今夜這般天南地北,相談甚歡。 涉及一地數百里山水的龐大氣運,徐遠霞和張山峰都無言以對,實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為只有十境練氣士才有資格對此“指手畫腳”。 十境可稱“圣”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維奉承,因為上五境的神仙實在太過少見,十境修士卻需要牢牢占據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長時間積攢修為,面壁破境,偶爾也會跟山下的帝王將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圣人、道家的陸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羅漢等俗稱皆在此列。 陳平安如今喜歡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會太多。徐遠霞卻是大碗喝酒、大塊吃rou的性格。張山峰酒量比陳平安還不如,偏偏臉皮子薄,被楊晃和徐遠霞一勸兩勸,就半碗半碗一口飲盡,使得陳平安每次只敢給他倒些許。即便如此,張山峰還是搖搖晃晃,滿臉紅光,說話嗓音也大了許多,跟徐遠霞聊江湖見聞,跟楊晃聊詩詞,很是開心。老嫗隔三岔五就會端來一盤菜肴,見一壇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壇過來。賓主盡歡。 在第二壇酒就快要見底的工夫,一聲哀號驟然響起:“楚兄楚兄!你上哪里去了?莫要拋下我一個人在此??!” 很快又有哭腔響起:“小道士,姓陳的,你們怎的也不見了,難道是給惡鬼抓了吃掉了嗎?不要啊,宅子里的妖怪,你們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后單獨吃我啊……” 老嫗當時正端來一盤菜,就要去安撫那個姓劉的官家子弟,解釋緣由。陳平安趕緊起身說讓他去。老嫗一想也對,若是她去了,估計那個可憐書生就要嚇暈過去了。 劉高華被陳平安拉著走入三進院子的時候,兩腿打戰,嘴唇鐵青,上了酒桌便只管喝酒,不敢看人。 徐遠霞笑問道:“你這書生運氣怎么這么背,交了那么個不地道的精怪朋友?還一路游山玩水,把你騙到這里來。不過你能夠活到現在,跟我們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茨愦┲?,是彩衣國的富家子弟?” 劉高華顫聲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里真沒錢,算不得富家子弟?!?/br> 徐遠霞哭笑不得:“怎么,我徐某人像是那種劫匪草寇?” 劉高華抬起頭瞥了眼大髯漢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徐遠霞不再嚇唬這個文弱書生,突然有些擔憂地對楊晃道:“楊兄,那老道士當真會解決了yin祠山神?會不會故意放過,留下來惡心你們?” 楊晃搖頭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師叔盯著,神誥宗外門就一定會追查到底。何況每一撥外門子弟下山磨煉,最終結果的勘驗評定極為縝密嚴謹,容不得趙鎏擅作主張?!彼蝗荒樕⒆?,“我現在只擔心姓秦的在官府那邊有靠山,若是趙鎏彎彎腸子,打著不愿仗勢欺人的幌子跟州郡高官‘商議’此事,估計就懸了。一旦趙鎏說服彩衣國朝廷和禮部主動要求留下那座yin祠,甚至干脆讓姓秦的成為一方山水正神,事情就會很棘手。雖說彩衣國的五岳正神比不得大國王朝的同類,只是六境練氣士的修為,在自家地盤上才能發揮出觀海境的實力。姓秦的那位,畢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趙鎏從中作梗,幫著他名正言順獲得皇帝敕命,說不定就能擁有洞府境的實力。來自神誥宗的仙師隨便說幾句話,彩衣國皇帝都會好好掂量的?!?/br> 聽楊晃說完這些,徐遠霞、張山峰和陳平安幾乎同時望向那個戰戰兢兢的讀書人。 劉高華有些茫然,怯生生說道:“我爹只是個四品郡守,什么山神不山神的,我爹估計聽都沒聽說過,他幫不上忙啊?!?/br> 徐遠霞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幫忙,只是防止他幫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馬加鞭去拜見郡守老爺,怎么都不能讓那趙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趙鎏在郡守府見著了我徐某人就會心里有數了,曉得他的算盤打不響,便是打響了,也要小心咱們去神誥宗鬧,學那老百姓在官衙門口擊鼓鳴冤,口呼‘青天大老爺要為民做主’?!闭f到最后,徐遠霞自己都大笑起來。 楊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謝過徐兄!” 徐遠霞的臉色突然古怪起來,喝了口酒,悶悶道:“徐什么兄,我這歲數給你當孫子都嫌小了!” 楊晃哈哈笑道:“英雄不問出身,朋友不論歲數!” 便是鶯鶯都有些輕微笑聲從面紗后滲出,把好不容易積攢出一點膽氣的劉高華又給嚇得臉色慘白。 當晚,張山峰喝高了,劉高華沒敢敞開了喝,生怕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陽。最后四人同住二進院子,一夜無事。 天亮時分,張山峰起床推門,看到陳平安已經在院子里練習走樁,比起初次見到時,感覺像是越來越慢了。 吃過了老嫗準備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辭離去。日頭高升,古宅男女主人因為不喜陽光就沒有出門送行,站在繡樓那邊遠遠揮手。 徐遠霞打著哈欠,瞇眼看著越來越耀眼的日頭,懶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br> 張山峰在跟劉高華聊著胭脂郡的風土人情。劉高華在走出這棟古宅后,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渾然一變,跟打了雞血似的,滔滔不絕。 陳平安突然轉身走到門檻那邊,對老嫗輕聲說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了麻煩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邊的大驪龍泉郡,給披云山一個叫魏檗的……人,就說楊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陳平安欠了你們好多酒呢?!?/br> 老嫗笑著點頭,雖然沒有當真,可還是沒有拒絕這份好意。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時的陽光一樣,雖說在與不在差別不是很大,可為什么要拒絕呢? 陳平安伸出手,遞過去七八枚雪花錢:“大驪龍泉與彩衣國路途遙遠,這是到時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錢?!?/br> 這棟宅子早已耗盡了楊晃所有家底,處處捉襟見肘,故而連酒水都是自釀,菜肴更是老嫗去遠處采摘而得。老嫗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那幾枚雪花錢。 寄信去往東寶瓶洲最北邊的大驪王朝當然花費不少,可也絕對不需要七八枚這么夸張。但是少年一把錢幣遞過來,好像拒絕了,或是故意少收幾枚,略顯不近人情,或是矯情;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于欠下如何天大的人情。 老嫗一時間有些唏噓:年紀這么小就曉得照顧別人的感受,也不曉得小時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這份分寸火候。 張山峰笑著招呼道:“陳平安,走啦!” 陳平安應了一聲,跟老嫗告別,跑出去一段距離后,突然轉身望向繡樓那邊,大聲喊道:“書上說了,愿有情人終成眷屬!” 楊晃和鶯鶯聞言,相視會心一笑。雖然夫婦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背負劍匣腰懸葫蘆的少年就那么倒退著跑去,再一次跟老嫗揮手告別:“老婆婆,你的菜做得好吃極了!下次我還來??!” 老嫗站在門口,笑容溫暖,看著那個沐浴在陽光里的少年,輕輕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