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故人來送劍去
再考慮考慮?”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耽擱,必須馬上走?!?/br> 老人冷哼道:“孬!” 陳平安無可奈何,轉頭對魏檗道:“我們動身吧?!?/br> 阮秀站在欄桿旁,輕輕揮手。 陳平安還是穿著最習慣的草鞋,懷里抱著用棉布包裹嚴實的那柄新鑄長劍,腰間系著朱紅色的養劍葫,背著一把槐木劍。他想對阮秀說些什么,只是都覺得多余,便撓撓頭,輕聲道:“阮姑娘,保重啊?!?/br> 阮秀睫毛微顫,微笑著點頭。 陳平安對兩個小家伙叮囑道:“以后就在落魄山好好修行,如果遇到了事情,不要沖動,山頭什么的,我們除了買下來花了錢,其余都沒什么開銷的,不用怎么心疼。我跟魏山神說過了,實在不行,就運用神通將竹樓搬遷到披云山,你們躲在里邊,不會有事的。而且老前輩會幫著看護竹樓,所以你們不用太擔心什么?!?/br> 這么婆婆mama的陳平安,第一次讓青衣小童討厭不起來。 粉裙女童攥著自家老爺的袖子,撲簌簌流淚,不舍極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趟走得太匆忙,沒辦法去泥瓶巷祖宅了,甚至連爹娘墳頭都不好去,若說心頭沒有遺憾,肯定是假的,但沒辦法的事情就是沒辦法,他知道輕重緩急。自己此次南下送劍,算是楊老頭、阮邛和魏檗三人聯手布局,其中楊老頭是金色香火小人的緣故,跟陳平安,或者準確說來是跟齊先生做了一樁買賣,要幫著陳平安遠離是非之地,至于其中緣由,何謂“是非”,因為之前就有李希圣“此地不宜久留”的說法,陳平安對此深信不疑。 魏檗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肩頭:“可能會有些頭暈?!?/br> 陳平安笑道:“好的?!彼懊刻於荚诠黹T關打轉,對于吃苦一事,實在是當成了家常便飯。一想到今天明天及以后都不用練拳,既有一絲人之常情的慶幸,但更多還是心里頭空落落的。 陳平安望向阮秀和兩個小家伙:“走了!” 魏檗和陳平安的身影驟然消失不見,無聲無息,甚至連一陣清風都沒有出現在檐下廊道。 欄桿旁邊,粉裙女童輕聲道:“阮jiejie,我家老爺肯定會想念你的?!?/br> 青衣小童丟了顆普通蛇膽石在嘴里嚼著,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那是,老爺每天做夢都要喊秀秀姑娘的,羞死個人?!?/br> 阮秀自然不會當真,但還是開心地笑了。 魏檗和陳平安出現在梧桐山山腳一處僻靜山林,魏檗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去而復還,帶了一把奇怪的槐木劍匣,是一匣雙劍的樣式,能夠同時插放兩把劍。他讓陳平安將懷中長劍和背后槐木劍都放入其中,于是陳平安就變成了背負雙劍的游俠兒,腰間別著一只酒葫蘆,確有幾分江湖氣。 魏檗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笑道:“喲,還真的挺好看?!?/br> 陳平安咧嘴而笑,跟隨魏檗一起登山。 因為三十拳“神人擂鼓式”變成了三十一拳,多出的那一拳反而讓陳平安一身拳意逐漸變得內斂沉穩。 魏檗仍舊是一襲大袖白衣,陳平安負劍別葫蘆,一個神仙飄逸,一個少年俠氣。 陳平安忍了忍,最終還是沒有忍?。骸拔洪?,小鎮是不是很危險?” 魏檗點頭道:“試想一下,好多蛟龍同時涌入一座小池塘,當然隨便一個搖頭擺尾就會掀起滔天大浪,隨便一個浪頭砸下來就能令中五境的練氣士粉身碎骨。你呢,雖然不是某些大佬重點關注的人物,但只要在這場棋局里頭,哪怕是棋盤上很不起眼的一枚棋子,還是會生死不由己。所以楊老頭讓你立即離開龍泉郡是對的,你能夠想通,不反對,很好?!?/br>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想出去走走,剛好借這個機會磨礪武道,爭取靠自己找到破境的契機?!?/br> 魏檗好奇問道:“竹樓里的老前輩還生著悶氣,是不是你拒絕了什么?” 陳平安不愿細說,畢竟涉及老人的隱私??晌洪捱@段時日奔波勞碌,加上有阿良的關系,以及魏檗的開誠布公,陳平安不介意挑一些可以說的說,于是輕聲道: “我只知道小鎮來了一個了不得的道教神仙,老前輩說想要送我一場天大機緣,旁觀他與那個神仙的對戰,領悟拳意真諦,說不定可以一鼓作氣躋身四境,而且還能打下最結實的四境底子。我問老前輩有幾分勝算,老前輩開誠布公地說九死一生都沒有,必敗無疑,因為他如今還沒能重返武道巔峰,哪怕到了,一樣毫無勝算。我當時就很奇怪,既然必輸,為何還要去打這一場架?老前輩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某位號稱最能打架的道人打上一場,既然那個不速之客跟那個‘真無敵’的道人關系很近,就先打過,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以便知曉雙方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至于幫助我躋身四境,贈送機緣,也只是順帶的。我不想因為這場架打出太大的風波,害得你和楊老頭、阮師傅白忙活一場,更不希望……不希望齊先生失望,所以我也就跟老前輩直接說了自己的想法。他生氣歸生氣,倒也沒揍我,只是罵我的膽子比米粒還小。他罵他的,我勸我的,勸他不管怎么樣,返回武道巔峰再打架不遲,要不然會不盡興的。老前輩這些是聽得進去的,雖然他嘴上不說,心里多半覺得如果沒辦法全力出拳才是真正的遺憾,所以最后他就放棄了打架的念頭,不過也沒給我好臉色看就是了。之前在竹樓,你也聽到了,還在氣頭上呢?!标惼桨餐蝗粫囊恍?,“其實老前輩跟老小孩差不多?!?/br> 魏檗抹了把額頭冷汗。這要是打起來,還真就全部完蛋了。虧得陳平安沒貪戀那四境的契機,不然他用屁股想都知道結局:老人死而無憾,這座破碎的驪珠洞天地動山搖,抖摟出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渾水摸魚,本就是棋局“第一手”的陳平安絕對沒什么好下場。至于他魏檗、崔瀺、阮邛、謝實、曹曦、許弱、程水東,等等,注定沒一個跑得掉,全部裹挾其中,是生是死,跟當下的陳平安一個樣,身不由己,全看天意和運氣了。至于三十余座山頭到最后能剩下幾座,不好說,但是樹大招風,只差一步就是大驪北岳的披云山則板上釘釘會崩塌殆盡,真正的仙人神通,搬山倒海,可不是溢美之詞。 心有余悸的魏檗停下身形,重重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頭:“陳平安,早知道如此,就不應該收你的藥材錢!” 陳平安愣了愣,隨即笑容燦爛道:“現在還我錢,還來得及?!?/br> 魏檗裝模作樣地在那里翻袖口,陳平安就安安靜靜地等著他掏錢,半點推托的意思都沒有。 魏檗氣笑道:“陳平安,這就沒勁了??!” 陳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這就夠了!” 魏檗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肩頭,就這么登山:“我就說嘛,陳平安對朋友從不摳門小氣的?!?/br> 陳平安憋了半天,只憋出干巴巴的“謝了”二字。 “朋友之間提‘謝’字多傷感情,這就跟男女之間談‘錢’字是一樣的?!?/br> 陳平安恍然大悟,覺得這個道理得好好記下來,回頭就刻在竹簡上,以后到了倒懸山見著了寧姑娘,千萬別提什么錢不錢的——這叫學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權柄的山上神仙沒幾個如魏檗這般好說話的,所以他人緣極好,一路登山,招呼不斷。魏檗沒怎么停步,但是都會笑著應酬幾句打趣幾句,惹來笑聲不斷。其間還有一個溜須拍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給魏大山神領路,結果被魏檗笑罵著一腳踹遠了。那野修絲毫不惱,反而引以為傲,望著白衣山神的瀟灑背影,滿臉喜慶。 但是臨近梧桐山頂渡口的時候,魏檗輕聲笑道:“陳平安,這種看似很真誠的和和氣氣其實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絕,但是別太當真。如果我魏檗還是棋墩山的土地爺,想要跟他們說上一句話都難。當然了,能夠這么一團和氣,終歸是好事?!?/br>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里。 梧桐山的渡口邊緣地帶是一座剛剛建造完工的高臺,以清一色的潔白玉石筑造而成,已經聚集了數十號打扮各異的練氣士,還有一些裝束鮮亮的老弱婦孺,后者應該都是買下山頭后前來觀摩的仙家勢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 兩撥人看到了魏檗和陳平安,還是主動上前熱絡招呼,魏檗對每個人的姓名、家族如數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讓人如沐春風。 陳平安一直沒有刻意說話,只是將點點滴滴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羨慕和欽佩。這種與人為善和相談甚歡,絕不是魏檗說自己是“北岳山神”可以解釋的。 關于陳平安的南下遠游,魏檗用輕描淡寫的語氣一筆帶過,說陳平安在南邊有個親戚,順便去探望幾個朋友,比如神誥宗的賀小涼,還有風雷園的劉灞橋。 陳平安聽得滿頭冷汗:這哪跟哪??!如果說拜訪親戚是個正當幌子,那么隨便跟那個道姑和劍修攀交情,他陳平安實在是難為情??晌洪捱@么胡吹法螺,他又不好拆臺,差點憋出內傷。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賀小涼可是一洲道統的玉女,跟她有丁點兒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緣了。山上山下,誰敢不賣神誥宗朋友的面子?何況還有個風雷園的劉灞橋。所以那些擱在家鄉王朝都不容小覷的人物,對其貌不揚的背劍少年越發熱情,甚至還有人主動遞交了制作華美的名牒,把陳平安臊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 魏檗樂見其成,笑得高深莫測。 突然有人高呼一聲:“鯤船來了?!?/br> 陳平安順著眾人視線望去,見一頭龐然大物破開云海,緩緩向梧桐山滑落,驚得張大嘴巴——那個生有魚鰭的大家伙竟是活物! 鯤船不斷下降,帶給陳平安一股巨大的壓迫感,讓他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果然不同尋常,氣勢驚人。 一艘鯤船能夠跨洲浮游千萬里,而且這個“千萬里”絕不是虛指。在龍泉郡梧桐山建成這座嶄新渡口之前,整個東寶瓶洲北方都沒資格讓鯤船降落???,只有南澗國和老龍城兩處有渡口。一些個國力雄厚的王朝當然也有承載練氣士遠游四方的渡口,但是“渡船”多體形較小,登船乘客有限,貨物吞吐量遠遠遜色于這種北俱蘆洲獨有的鯤船。鯤船載客只是生財的小頭,主要還是販賣從各處搜集而來的天材地寶及各色珍禽異獸。而鯤船也分三等,第一等的鯤船,鯤魚的背脊之大可以媲美一座大驪郡城,在包括墨家機關師在內的諸多流派練氣士的精心打造之下,能夠有山有水,有府邸高樓,有街道坊市……成千上萬的練氣士可以終年生活在上邊而不會感到絲毫不方便。 魏檗輕聲笑道:“鯤魚性情溫馴,在經過練氣士的專門訓練之后,哪怕遭受攻擊重創,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撲騰,所以鯤船比起其他一些大型渡船相對平穩安全。一些個山岳龜、吞寶鯨也是渡船的上佳選擇,只是一來數量稀少,二來還是會有一些自己的脾氣,歷史上不是沒有山岳龜擅自潛入海底的慘劇?!?/br> 陳平安張大的嘴巴一直就沒合攏。鯤魚背脊之上不僅平坦寬闊,竟然還有一圈圍欄,一棟棟高樓比鄰而建。而這艘幾乎占據大半山頭渡口的鯤船并未貼在地面上,而是離地數丈懸??罩?,魚鰭微微晃動就扇起一陣陣山風,塵土飛揚。好在渡口登船的高臺剛好位于魚鰭之間,并無異樣,自然不至于被一陣大風給吹到山腳去。 在鯤船徹底懸停穩當之后,從圍欄缺口處落下一架寬如桃葉巷街道的階梯,階梯底部剛好嵌入高臺的一處凹陷機關中,使得這架掛空的階梯給人穩如磐石的良好感覺。階梯上走下一撥人,為首的錦衣老人跟梧桐山渡口的主事人一番交談之后,便對魏檗一行人用純正的東寶瓶洲雅言笑道:“諸位,你們登船之后,牛角山包袱齋的貨物往來會在鯤船那邊的兩架階梯上進行,耗費半個時辰。若是稍有延誤,無法準時發船,我們打醮山作為北俱蘆洲一個屹立千年的老字號門派,就會返還各位所有乘船開銷?!?/br> 說完這些,錦衣老人望向魏檗:“可是魏大山神?” 魏檗笑瞇瞇道:“不敢當不敢當?!?/br> 錦衣老人爽朗大笑,抱拳道:“鯤船一年一次往返三洲,只能提前恭賀魏大山神!下次若是無法準時登門慶祝,事后也定然會略備薄禮,還希望魏大山神別推辭啊?!?/br> 魏檗雙手籠袖,笑容濃郁:“不推辭不推辭,可如果發現禮物輕了,下次就來這邊撒潑,要你們無法準時發船?!?/br> 錦衣老人哈哈大笑:“輕不了!拜山頭拜山頭,這么大一座山頭,豈能不當回事!退一萬步說,門派若是出手小氣了,老夫都會自己添補一番!” 魏檗笑著點頭:“這敢情好?!比缓笏牧伺年惼桨驳募珙^,“我最要好的朋友,叫陳平安,是我們這兒的土財主。他在南澗國下船,還望船主幫著照顧。他在這艘鯤船上的所有開銷,全部記在我魏檗頭上,下次我再跟你們結賬?!?/br> 錦衣老人大手一揮:“結什么賬,包在我身上了?!?/br> 魏檗笑瞇瞇道:“這么客氣???” 錦衣老人還是大笑。這番場景,羨煞旁人。 陳平安跟隨眾人登船之前,在階梯口轉身對魏檗抱拳行禮,沒有說什么。 魏檗抱拳,微微彎腰。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幕,落在遠處跟人商議正經事務的錦衣老人眼中,就更加心中有數了。 陳平安獨自一人緩緩走在階梯上,背負雙劍,“降妖”“除魔”。腰懸養劍葫,“初一”“十五”待在其中?!笆濉崩镱^如今又裝下了齊先生贈送的“靜”字印和一對山水印,還有暫時幫著顧璨保管的《撼山譜》。文圣老秀才贈送的幾本儒家典籍、李希圣贈送的符箓道書和竹管毛筆也在,毛筆上篆刻有“風雪小錐”和“下筆有神”。除了書和毛筆,還有李希圣托崔賜送來的大量空白符紙,大致分三種,數量最多的黃紙、繪有云篆的金色符紙,以及數量最少的泛黃書頁似的符紙。當然,也少不了陸沉留下的那幾張藥方。至于一大摞東寶瓶洲各國疆域的輿圖是魏檗轉贈,作為陳平安以蛇膽石償還藥材錢的一點小添頭。此外,數百枚玉質“銅錢”是陳平安用剩余的普通蛇膽石跟青衣小童兌換而來。這些山下市井絕對瞧不見的錢幣是山上神仙做買賣用的,只不過當然沒有金精銅錢那么價值連城,但老百姓所謂的真金白銀在這些只會裝在練氣士錢囊中的玉幣面前不值一提。其他零散物件諸如一些尚未刻字的小竹簡、小刻刀,一袋子白米以及煮飯的瓶瓶罐罐,一大把魚鉤、一把新買的開山柴刀、換洗衣衫、兩雙新編草鞋等也都帶上了。當然還有碎銀子和金葉子。出門在外,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道理陳平安在第一趟遠游大隋的時候就感觸頗深。 陳平安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頭望去,一直站在原地的白衣山神笑著揮手。陳平安亦揮手作別,繼續往上走去,只是摘下了朱紅葫蘆,默默喝了一口烈酒。 草鞋少年無比希望下次重逢,故鄉的朋友和山水都無恙,都平平安安的。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馬無夜草不肥。理是這個理,可憐起早摸黑的陸沉,哪怕算命攤子開得比隔壁早,撤得比隔壁晚,仍是既沒得吃,更不肥。因為如今小鎮百姓更相信頭頂魚尾冠的老道人,覺得他才是真正的神仙,算得準不說,還不會一有機會就登門蹭吃蹭喝,而且無論前來求簽之人是妙齡少女還是貌美婦人,老道人從來目不斜視,滿身正氣,更不會像某人,成天變著法子坑騙稚童的糕點吃食。 做生意,可不就是最怕貨比貨。所以陸沉最近這段日子可謂飽嘗人情冷暖,別說發財,估計都快揭不開鍋了。就連以前聊得很投機的小姑娘們,現在不但不看手相,每次經過攤子的時候,還會假裝不認識。陸沉只好安慰自己,這些沾著鄉野草木香氣的可愛小姑娘表面上對自己很生分,無非是羞赧的緣故,不好意思跟自己打招呼罷了,實則情意滿滿呢,要不然為何每次路過,身上的漂亮新衣裳都不帶重樣的?陸沉次次都不愿意辜負了這些少女情懷,眼尖的他總會連名帶姓地夸上幾句,姑娘們大多腳步慌張幾分,快步走開。至于一些個膽大的婦人,要么回拋一個媚眼,要么罵一句“死樣”,只可惜就是沒誰照顧算命攤子的生意。這讓陸沉有些憂傷,每天枯坐在攤子后邊,不是用袖子擦拭簽筒,就是對著竹簽哈一口熱氣,要不就是抱著后腦勺前后晃蕩,或者干脆趴在桌上,側頭望向熱熱鬧鬧的隔壁攤子,人比人,氣死個人。 好在陸沉一天到晚坐冷板凳也沒惱羞成怒,時不時就主動跟老道人聊幾句有的沒的,這讓琢磨著是不是要換個風水寶地的老道人稍稍放寬心,最后都覺得有些于心不忍,想著這趟小鎮之行收獲頗豐,差不多足夠半年開銷,提點幾句也無妨。 在沒有生意上門的間隙,老道人招手讓陸沉過去坐。對方屁顛屁顛跑過去坐在長凳上,滿臉熱忱和期待:“老仙長何以教我?可是有錦囊妙計相授?” 老道人提起手邊的小茶壺,喝了口涼茶,嘆了口氣,開門見山問道:“你是不是剛入行沒多久?” 陸沉愁眉苦臉道:“不算短啦,就是生意一直做得不如別人?!?/br> 道家道統又分三教,道祖座下三位弟子各為一教掌教,同源而不同流,在各天下開枝散葉,勢力極大。而大驪王朝所在的浩然天下,道家三教衍生出來的各大宗門勢力也是根深蒂固,各洲皆有道主、天君和真人占據著洞天福地。 老道人用手點了點這個滿臉晦氣樣的“晚輩”,然后指了指自己頭頂:“你入行還不短?那你真是命大,竟然如今還沒被抓去吃官家牢飯!貧道問你,戴著這么個蓮花冠干啥?你曉不曉得,咱們東寶瓶洲有資格戴這么個樣式的道觀門派屈指可數!為首就是南澗國的神誥宗,掌門真人正是一洲道主的祁老神仙,去年剛剛晉升為天君老爺!其余幾座道觀,哪個不是當地一等一的仙家府邸,哪個需要下山當算命先生,然后在這兒擺著破爛攤子,跟一群渾身土腥味的鄉野村夫、市井婦人打交道?怎的,你小子難不成是神誥宗的玉牒神仙,還是那幾座大道觀的在冊道士?” 陸沉擺手道:“都不是,都不是?!?/br> 老道人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好好訓斥幾句,突然咦了一聲,神色滿是訝異。原來,隔壁攤子那邊來了一大一小兩人,中年男子雖然面有病容,但是氣勢挺足,一看就像是個當官的,有官威!少年白衣玉帶,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富貴門庭里熏陶出來的公子哥。兩人安安靜靜站著,像是在耐心等待。老道人那點憐憫心頓時一掃而空,再看那個走了狗屎運的年輕道人就倍覺礙眼了。 陸沉笑著道謝告辭,走回自家攤子后邊坐著:“怎么,是求簽還是看相?” 中年男子坐在凳子上,搖頭笑道:“既不抽簽也不看相,反正事已至此,用不著?!彼q豫了一下,還是施了個生平首次的抱拳禮,坦然道,“我是人間君王,按照浩然天下的禮法,可以不跪任何仙人。掌教真人大駕光臨我們大驪龍泉,我既不用下跪磕頭,又不能用儒家揖禮相迎,就當作是山下江湖的一場萍水相逢,我斗膽以江湖人的方式恭迎陸掌教,還望陸掌教不要見怪?!?/br> 陸沉笑問道:“奇了怪了,你一個皇帝,為何不自稱朕,或是寡人?” 大驪皇帝宋正醇苦笑道:“真人在前,委實不敢?!?/br> 陸沉打趣道:“貧道還以為大驪的宋氏皇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漢,當初阿良一路殺到你們白玉京飛劍樓前,你膽子不就很大嘛,就是不下跪。貧道當時在南澗國遠遠看戲,都忍不住要替你捏一把冷汗?!?/br> 宋正醇自嘲道:“這一跪,大驪宋氏列祖列宗積攢下來的精神氣就會全部垮掉,所以死也不能跪的?!?/br> 陸沉點了點頭,突然笑道:“你是因為擅自仿造白玉樓一事來跟貧道搖尾乞憐呢,還是因為陸家術士坑了你一把,來這里興師問罪?” 宋正醇笑道:“當然都不是,一個不愿意,一個沒膽子。我本就需要為敕封大驪北岳一事親自露面,其實來的半路上,墨家許弱就不惜以本命飛劍傳信,勸我最好不要在掌教真人面前出現,國師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兩人話說得都很直接,半點不客氣,尤其是我們那位國師,最清楚我的脾氣,怕我一個破罐子破摔,就冒犯了掌教真人?!?/br> 陸沉隨意打量了一下病入膏肓的宋正醇,嘖嘖道:“貧道很好奇一件事。阿良那一拳打斷了你的長生橋,既幫你擺脫了傀儡命運,卻也讓你命不久矣,你是感激還是怨恨呢?” 宋正醇坦誠道:“兩者皆有,甚至說不上感激多還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規矩約束君王,中五境練氣士一律不得擔任一國之主,下五境練氣士不可坐龍椅超過一甲子。加上當皇帝的人確實先天就不適合修行,所以我當初經不起誘惑,被人蠱惑,走了旁門左道的捷徑,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實本來就是大錯特錯,因為我太想親耳聽到大驪的馬蹄聲在老龍城外的南海之濱響起了?!闭f到這里他神采煥發,如回光返照的老朽病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相信一定會比天上的春雷聲還要響!” 陸沉對此不置可否:“你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清理門戶,還有魄力拒絕中土神洲的陸氏家族,很不容易。當然,這跟墨家主支突然選定你們大驪王朝有著莫大關系??刹还茉趺凑f,你這個皇帝當得……很是跌宕起伏啊?!?/br> 宋正醇毫不意外。雖然仙人下來一樣需要恪守當初禮圣訂立的復雜規矩,但是眼前這個年輕英俊的道人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仙人。他這趟之所以執意前來,何嘗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種最簡單最純粹的情緒。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果真的能夠走到跟前,親眼看上一眼,亦是人生一樁天大幸事。 宋正醇突然流露出一絲僥幸和忐忑:“掌教真人在此,我能否逃過一劫?” 陸沉笑著搖頭:“貧道雖能延長你的壽命,但只要貧道出手,恐怕你就得放棄祖業,跟著貧道去往別處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則你真當禮圣的規矩是擺設,文廟里頭的那些個神像一個個全是死的?” 宋正醇嘆息一聲,久久無言。 陸沉斜眼打量他身側那個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這么巧,咱倆又見面啦。那么你知不知道,齊靜春很看重你,當初繼承文脈香火的關鍵人物,有你一個?可不單單是齊靜春對貧道施展的障眼法那么簡單,否則我家雀兒絕不會叼走你丟出的那枚銅錢。只可惜,你的命不錯,運氣卻差了一點點,就這么一丟丟?!标懗辽斐鰪澢哪粗甘持?,只留出一條縫隙,譏諷道,“齊靜春送給你的幾本書是真正的一脈文運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愿意帶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氣,可虛無縹緲的正氣那是自有其靈性的,別人給你的東西,你自己雙手接不住,怨不得誰啊?!?/br> 宋集薪心境大亂,汗流浹背。 宋正醇輕聲喝道:“宋睦!” 宋集薪總算恢復一絲清明,但還是渾身顫抖,搖搖欲墜。 陸沉繼續調侃道:“小子,這就慌啦?悔青腸子了?宋集薪,你有沒有想過,雙手捧住了好東西,你承擔得起那份后果嗎?驪珠洞天一事,齊靜春為何而死?拋開你的齊先生自己求死,不愿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給他的洞天不提,最主要是因那天道反撲。你小子只要沾上一點,就意味著在很長的歲月里不得安寧。就算你當上了大驪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驪鐵騎的馬蹄把南海之濱踩爛了,又能如何?” 宋正醇一只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聲道:“不要多想什么!” 陸沉不再咄咄逼人,懶洋洋道:“世人總是喜歡悔恨擦肩而過的好事,忙著羨慕別人的際遇和福緣,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br> 宋正醇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滿是汗水,臉色越發慘白:“陸掌教,能否放大驪一馬?” 陸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語成讖!” 他先是環顧四周,最后瞇眼望向高處:“如何?這可不是貧道強人所難。放心,以后如何,就靠‘順其自然’四個字了。貧道沒工夫在這邊空耗光陰,說句難聽的,如果不是齊靜春,貧道才不樂意在你們的地盤寄人籬下?!?/br> 隔壁攤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自打那年輕道人在自己的攤子落座后,他便一直在犯困打盹。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他的壽命已隨著一條紋路的悄然綿延而增長,這就是渾然不知的福緣加身了。因為陸沉被陸家導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總算有了好轉,便隨手“法外開恩”了一次。 宋正醇帶著宋集薪告辭離去,百感交集,不敢回頭。 陸沉沒來由地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br> 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圣人們,以及千年豪閥中的豪杰梟雄,其實都很忙碌的,為了這即將到來的大爭之世,各自落子布局。 這一切,春風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惡有報,福禍自招。 陸沉打了個響指,天地清明,轉頭望向西邊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后一切都跟你無關了?!?/br> 老道人打了個激靈,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并沒發現異樣,便唏噓歲數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這倒春寒的冷風。然后老道人發現那個年輕人又笑嘻嘻坐在自家攤子前的長凳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欠揍模樣。 老道人想著先前好大一樁生意給狗叼走了,哪里還愿意給這后生傳授金玉良言,否則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以后給搶了生意找誰哭去?便很不耐煩地揮動袖子:“滾滾滾,你小子沒啥慧根悟性,貧道教不了你,趕緊讓開,別耽誤貧道做生意!” 陸沉雙手死死按住攤子,厚著臉皮道:“別啊,老仙長給說道說道,以后小道好去自家地盤吆喝?!?/br> 老道人皺緊眉頭,隨即舒展開來,微笑道:“千金難買老人言,規矩懂不懂?” “???”陸沉驚訝出聲,“能不能先欠著?” 老道人眼見著四周無人,便顧不得仙風道骨了,瞪眼道:“滾蛋!” 陸沉一臉rou疼地掏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老仙長,你這也太不像神仙中人了,怎么還有銅臭氣呢?” 老道人一把抓過銀子收入袖中,咳嗽一聲,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了江湖經驗,只挑虛的講,大而無當,聽了也沒屁用,堅決不說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語。只不過桌對面那個年輕后生仿佛全然沒聽明白,聽著老道人的夸夸其談還很一驚一乍,滿臉敬意,深以為然。時不時年輕道人還會猛然一拍大腿,擺出受益匪淺的恍然狀,把老道人給嚇得不輕。不知不覺,老道人原本已經改變的掌心紋路重新恢復原貌,一絲不差。 世間得與失,不知也不覺。 大隋京城的元宵節,滿城燈火,亮如白晝。山崖書院的讀書人那晚幾乎都紛紛下山去湊熱鬧了,書院夫子們對此并不反感。年輕人總待在書齋里搖頭晃腦就沒了朝氣,若是太過拘謹死板,良田里的讀書種子是斷然無法茁壯成長為參天大樹的。 李槐想要去,結果李寶瓶說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被她走遍了,這會兒去山下哪里是看燈,分明是看人,沒勁。而且她還欠著授業先生的好幾篇罰抄文章,得挑燈夜戰!林守一說他要繼續去藏書樓看書,謝謝說要修行,到最后,就只有最好說話又最沒事情做的于祿跟著李槐一起下山。結果在山腳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便結伴而行。 高煊之前就經常來山崖書院逛蕩,聊來聊去,高煊實在跟不上李寶瓶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謝謝經常被那位“老祖宗”呼來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掃地,哪里像是一個修行天才該有的待遇,簡直比丫鬟婢女還不如,于是高煊就跟于祿最熟悉了,時不時會陪著于祿一起在湖邊釣魚。 大隋的這個元宵節,君臣共歡,普天同樂。李槐為此特意別上了那根刻有“槐蔭”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時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氣揚。這個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奇怪的獨有氣質,土鱉歸土鱉,可就是運氣好。比如像現在,能夠讓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及如今的大隋高氏皇子一左一右為他保駕護航,這燈會看得值了。 山崖書院的書樓內,林守一挑燈夜讀,突然有些心神不寧,嘆息一聲,放下書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個動人的少女。他默默告訴自己,要好好讀書,好好修行,將來……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場景,平日里不茍言笑的林守一整張臉龐都漾起了溫暖笑意,顯得越發英俊。 李寶瓶也在挑燈用功,只不過她除了看書還需要抄書。蘸了蘸墨汁后,李寶瓶滿臉肅穆,高高提起持筆的胳膊,輕喝一聲,以雷霆萬鈞之勢迅猛開工!唰唰唰,能夠把楷體字寫得那么快若奔雷也夠可以了,一看就是抄書抄出熟稔技巧的家伙。寫滿一張紙后,她就會隨手抹開到一旁,默念“走你”兩個字。一個負責今夜巡視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這一幕后,哭笑不得,既無奈又心疼。老夫子剛好是小姑娘的授業恩師之一,他悄悄轉身離去,沒有打攪小姑娘的抄書大業,只是想著以后是不是讓小寶瓶少抄些書? 書院副山長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打譜。其實這么多年顛沛流離,老人最恨自己的幾件事之一,就是舍不得丟了這份愛好。好幾次戒了下棋的癮頭,可每次無意間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開步子,在旁觀戰,往往會越看越不得勁,暗暗腹誹這一手下得真臭。若是瞧見了妙手則更是心癢癢,一回去就忍不住復盤全局,然后繼續一邊罵自己沒定力一邊樂哉下。一些個多年棋友總喜歡拿這個開玩笑,將茅小冬的戒棋調侃為“閉關”,復出為“出關”。 茅小冬下棋,是某個姓崔的王八蛋教的。更氣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尋找最頂尖的棋譜,跟國手切磋棋藝,潛心鉆研各個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藝漲得還是慢悠悠,怎么都下不過崔瀺。茅小冬收起棋譜和棋子,摘下腰間戒尺細細摩挲。 崔東山先前找他談了一次,他勸崔東山不要癡心妄想,這么早就抖摟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時候還連累書院。他說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誤以為山崖書院也參與其中,雙方沒能談攏,那么他茅小冬會第一個將大驪國師絞殺于大隋國境之內。他喟嘆:“讀書人,怎么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棟幽靜別院內,白衣少年崔東山坐在檐下,聽著新掛上去的一串鐵馬在安靜祥和的春風夜幕里叮咚作響。 崔東山突然轉頭望向跪坐于一旁的少女謝謝,問:“你有爺爺嗎?” 謝謝愕然,這個問題怎么回答?難道暗藏玄機?要不然天底下誰會沒有爺爺……她覺得這肯定是一個考驗心志的陷阱。 正當少女小心醞釀措辭的時候,崔東山哈哈笑道:“原來你也有啊?!?/br> 謝謝無言以對。好冷的笑話。 最后兩人一起抬頭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極慰人心。 富貴且內斂的李家大宅內,仆役丫鬟眾多,祖祖輩輩都是李氏的體己人。而且李氏歷代當家人對于下人從來都是體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這對父女就是一個例子,以至于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命。 家主李虹是萬事不上心的人,喜歡收藏瓷片和讀書注疏,除了偶爾跟長子李希圣聊天,不太露面。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圣三兄妹的母親,作為當家主婦,算不得如何好說話,但是賞罰分明,在家族內極有威信,已經是十境修士的李氏老祖對這個持家有道的兒媳婦也從不拿捏架子。她沒有讀過多少書,但識得字,因為需要查賬。 李家有個傳承已久的習俗,就是逢年過節,蒙童歲數的孩子要死記硬背帶某個字的成語或俗語,若是長輩們問起,孩子們能夠順暢地回答出來,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錢。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則是“桃”字。 李夫人在這天讓貼身丫鬟拿著一摞喜錢,路上遇見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會開口笑問,然后孩子們就會說出早就準備好的答案。一聲聲稚氣的回答清脆悅耳,李夫人微笑不已。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比如“桃之夭夭”“桃腮杏臉”等,都是非常美好的說法。哪怕有孩子脫口而出了一個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凡桃俗李”,李夫人也沒生氣,一樣笑著給出喜錢。只是當她聽到“投桃報李”的時候,笑容似乎有些牽強;等聽到“李代桃僵”后,又變得滿臉怒氣,嚇得說話的孩子不知所措。她語氣生硬地詢問孩子的姓氏,得知姓陳后便轉身離去。臨走前,雖然還是讓丫鬟給了孩子喜錢,可眾人都看見了她冷若冰霜的神色,這在以前并不常見。 李家上下都知道李虹最偏愛幼女李寶瓶,而李夫人更親近次子李寶箴。自從李寶箴離家遠游京城后,她就經常寄去家書,詢問兒子何時歸家。每當李寶箴在書信中說起京城趣事,李夫人拿著書信就會笑出聲,只是等放下書信后,就又會惆悵憂心,生怕兒子在京城那么個大地方受委屈。她將一封封家書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紅漆小匣內,李虹為此還調侃:“就寶箴那么聰明的孩子,哪怕出門在外,也是萬萬吃不了虧的,你該擔心別人才對?!?/br> 李希圣從學塾返回,發現爺爺站在自己院中的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會兒,連忙快步走去。 李老太爺率先走向屋內:“去你書房說?!?/br> 到了布置素潔的“結廬”小書齋,李老太爺示意李希圣一同坐下說話,笑道:“寶箴性子太跳脫,離開家鄉那么遠,又是小兒子,你娘親擔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別覺得她偏心,為此傷感?!?/br> 李希圣微笑道:“當然不會?!?/br> 李老太爺緩緩道:“那謝實點名要三個人,其中有你,我并不奇怪。你爹不曉得你的天賦,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覺得你半點不比那個神誥宗賀小涼差。一洲道統的玉女怎么了,了不起???我孫子也就是沒有宗門栽培,否則說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時候結成神仙眷侶,呵呵,這倒是不錯……”說到最后,他自己倒樂和了起來。 李希圣有些無奈,爺爺這喜歡跟人較勁的脾氣是改不掉了。當初為了成為驪珠洞天四姓十族當中第一位十境修士,他執意冒險破境,誰勸都沒用。若非李希圣偷偷給爺爺算出了一個上中卦,他還真不敢就由著爺爺一頭撞進去,閉生死關。 李老太爺冷笑道:“至于馬苦玄那個小子,真不是我背后說人壞話,他家本來就是一窩子賊坯壞種,哼,我可不覺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剛易折,自古而然。半點不懂得藏拙,鋒芒畢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觀海境后再來一次連破三境!” 李希圣沉默不語。 李老太爺突然問道:“你怎么把那支‘風雪小錐’和那些符紙一并送給陳平安了?倒是留一半給自己??!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紙筆的金貴?” 李希圣笑道:“看來爺爺其實還不算心疼寶瓶?!?/br> 李老太爺吃癟,惱羞成怒道:“誰說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誰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過就是隨口一提,你看我會讓你把東西要回來嗎?” 李希圣會心一笑。 李老太爺瞅見了孫子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點了兩下:“傳家寶說送就送,爺爺不攔著,也不會逼著你反悔,但是不耽誤我罵你一句敗家子?!彼麑㈦p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憊,“爺爺就這么點本事,當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驚險萬分地躋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圣,以后爺爺就沒辦法為你做什么了?!?/br> 李希圣趕緊站起身,輕聲道:“爺爺,別這么想,您已經做得不能再好了?!?/br> 李老太爺站起身,繞過桌子,幫他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北俱蘆洲,不管以后是不是會棄儒從道,你都是爺爺的好孫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講不盡,可我相信我的孫子做人會很正,一直會!” 李希圣有些眼睛發澀,使勁點了點頭,后退兩步,長拜到底,朗聲道:“言傳身教,誠心正意,我李家不輸任何人!” 李老太爺喃喃道:“你當然是,小瓶子也是?!?/br> 唯獨漏掉了一個公認最聰慧的李寶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