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黃雀去又返
次根本不會來見你。你的生死,如今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這你得感謝齊靜春,我那個師弟。當然,如果你自己不爭氣,齊靜春就死得冤枉了?!闭f到這里,崔瀺笑意復雜,“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我的眼光比楊老頭要好,但是比齊靜春要差?!?/br> 最終兩人擦肩而過,各自稍稍側身讓出道路。在那個時候,崔瀺微微停步,悄聲道:“你知道你這輩子最兇險的時刻是哪一次嗎?” 聽到這話,陳平安也放緩腳步。崔瀺低聲道:“是某位‘好心人’要送給你一串糖葫蘆那次。你當時如果接下了,萬事皆空?!?/br> 陳平安心中震驚得無以復加,許多往事走馬燈般歷歷在目。 崔瀺繼續往下走去,當他跨出最后一級樓梯的瞬間,身影消散,一閃而逝。 這一天練拳,既淬煉體魄又錘煉神魂,比起昨天的煎熬,可謂變本加厲。不管陳平安如何咬牙支撐,仍是數次昏厥過去,卻又被老人硬生生打得清醒過來,三番五次,真正是生不如死。 青衣小童扛著陳平安離開屋子的時候,差點以為是今天第二次收尸,嚇了一大跳。當時陳平安的氣息已經細微如游絲,呼吸比起風燭殘年的老朽之人還要孱弱,以至于魏檗都不得不去二樓叩響門扉,提醒那位老人過猶不及。 老人隔著一扇門,沒好氣地回答道:“老夫教誰練拳,天底下還沒幾個人有資格指手畫腳!” 魏檗氣呼呼地下樓,實在不放心,只好親自盯著藥桶里陳平安的呼吸,以防出現意外。 夜幕中,精神萎靡的陳平安換上衣衫走出大門。 青衣小童在崖畔修行,粉裙女童搬來小竹椅。 陳平安坐在竹椅上,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我沒事?!?/br> 粉裙女童擠出一個笑臉,學著青衣小童拍馬屁:“當然啊,我家老爺最厲害了?!?/br> 陳平安朝她做了個鬼臉,終于把小丫頭給逗樂了。 陳平安之后便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雙手隨意放在腿上,坐姿慵懶,并不刻意。但是,現在的陳平安終于有了一股子無法言說的鋒芒,哪怕他不說話,一身流瀉如迅猛洪水的拳道真意都能夠讓拳法行家感到扎眼,感到刺目! 粉裙女童會覺得陌生,青衣小童更是如此,所以他才會每天拼了命去修行。 這次練拳,最難能可貴之處,在于老人對陳平安的錘煉,無論如何兇狠殘暴,都不曾改變少年的原本心性絲毫。無論是山上山下,都適用一條規矩,關于傳道授業解惑,名師之上是明師,老人無疑是第一等的武道明師。明師,未必是頂尖高手,如李氏老祖就覺得不過五境武夫的朱河是當之無愧的明師,但是這位每天把自己鎖在竹樓內的老人,如果不是武道宗師,那才是怪事?!熬啪持线€有大風光”,這種話誰能說出口?比如朱河甚至堅信九境的山巔境就是武學的止境和道路的盡頭了。 粉裙女童偷偷問道:“老爺,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開心?”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老前輩暴起殺人一事?” 粉裙女童怯生生轉頭瞥了眼二樓,生怕自己給老爺惹來麻煩。 陳平安沒有給出清晰的答案,而是輕聲道:“上次遠游的時候,我曾經在一處地方遇到一個嫁衣女鬼,喜歡一個讀書人,喜歡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說,但是她為此殺了很多無辜的過路書生,我覺得她錯了就是錯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小錯,不是可以彌補的那種。但是我能怎么辦呢,當時寶瓶、李槐他們都在我身邊,我總不能由著性子做事。而且我當時也想著,是不是我想得淺了,也不敢確定?!?/br> 粉裙女童好奇問道:“老爺,那你現在覺得呢?” 陳平安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眼神清澈,笑道:“那就是錯的啊。下一次見面,我估計還是沒辦法講道理,但是沒關系,下下次,下下下次,總會有機會的!” 粉裙女童笑了。這樣的老爺跟以前那個悶悶的老爺不太一樣,但是更好些。 陳平安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要先活著。 夜幕沉沉,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推著一輛獨輪車,插著算命攤都會有的唬人旗招子,走在通往槐黃縣的官路上,車輪碾壓在道路上,吱呀作響個不?!钱敵跄莻€在小鎮上當了好些年蹩腳算命先生的陸沉。 一只黃雀憑空破開夜幕,從漣漪中鉆出,一個急停,站在陸沉的肩頭,用鳥喙親昵摩挲著他的臉頰。他笑容燦爛,騰出一只手,輕拍黃雀的小腦袋:“知道啦知道啦,之前是辛苦你嘍,要你將一枚枚銅錢啄來啄去的,幫著勘驗文運。沒法子呀,齊靜春下棋那么厲害,你看,最后咱們兩個不也沒算出齊靜春的后手?好嘛,這輸得,小道我還是服氣的。誰讓老師偏心呢,明明是我這個徒弟下棋算卦最差,跟人打架最差,結果到最后,不討喜的苦差事全部要我來做,這不是難為人嘛?!彼袷撬樽斓氖芯畫D人,埋怨這念叨那,沒有半點神仙氣度。 黃雀突然啄了一下陸沉的耳垂,陸沉仿佛洞悉黃雀的心意,哈哈大笑:“仙人怎的就不是人啦?”他學那僧人單掌豎立在胸口,往輕巧了說是不倫不類、滑稽可笑;可若是往大了重了說,就是忤逆道統。 陸沉沒個正經,輕聲念叨著:“佛祖菩薩保佑啊,讓小道這趟重返小鎮,和氣生財,一定要和氣生財。嗯,上回求你們還是有用的嘛,最后不就沒跟齊靜春打生打死?所以這次再關照關照小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陸沉舉目望去。夜色下的小鎮,在他眼中,纖毫畢現。 無論是驪珠洞天下墜之后失去了大陣護持,還是破碎之前術法禁制完整,對他而言,其實一模一樣,并無差別。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打那頂古樸道冠,似乎在思考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陸沉正是齊靜春當初不管離不離開驪珠洞天都必須死的死結所在。只是齊靜春出人意料地選擇退了一大步,陸沉便跟著退了一小步。 喜歡大大咧咧說話的曹曦走后,謝宅頓時就重新恢復了清靜,一家上下,從當家做主的婦人到一雙子女,再到幾個老仆老嫗,走路都要躡手躡腳,唯恐驚擾到謝實休息。這段時日,謝家人人過得很不真實,突然從那部甲戌本族譜上走出一位活生生的老祖宗,活了不知道多少個春榮秋枯??峙戮椭挥心俏蛔杂坠蜒缘拈L眉少年心境相對安穩,因為謝實大致跟他解釋過了外邊的世界,并且讓他暫時跟隨阮邛鑄劍打鐵。機緣一事,不是跟著自家老祖作威作福就會更好。長眉少年心性堅韌,哪怕得知老祖馬上就是北俱蘆洲的首位天君,無論修為還是地位,其實都要超出師父阮邛一籌,仍是沒有流露出絲毫改換門庭的想法,這讓謝實在心中微微贊賞:這才是謝家子孫該有的度量。 少年注定不會知曉,若是他稍稍心志不定,謝實就會放棄栽培他的念頭,甚至會主動對阮邛言語一二,免得家門不幸,遺禍綿延——這就意味著他幾乎徹底失去了證道長生和重振門風的可能性。 山上仙師收弟子極其重視修心,往往不是幾年就能敲定的事情,更多是云游四方數十載才找到一個能夠繼承香火的滿意弟子。在這期間,很多仙師都會給予種種考驗,富貴、生死、情愛,諸多俗世頭等事皆是修道登天的關隘,是繼續待在江河里做雜魚,還是鯉魚跳龍門,可能只在取舍的一念之間。 大道漫漫,每一個躋身十境,尤其是上五境的練氣士,無一例外,都是驚才絕艷之輩。只不過大道三千,登山之路并無定數,故而各有各的緣法。天君謝實不喜歡的性情落在別家圣賢或是旁門左道眼中,就有可能是一塊良材璞玉。所以老話又有“天無絕人之路”一說。 當然,謝實地位崇高,眼光亦自高遠,其實以長眉少年的資質天賦,在東寶瓶洲的仙家門派當中都會是極為搶手的修道坯子,肯定什么都不管,先收了做弟子再說。山門里頭每多出一位中五境神仙,無論是用來震懾世俗王朝的帝王將相,還是處理與周邊山上“鄰里”的微妙關系,都會有極大的助力,哪里會如謝天君這般吹毛求疵。 謝實緩緩喝著酒,面有愁容。 “老祖宗,有心事嗎?”長眉少年坐在桌對面,一對品相極高的香火小人眼見著沒有外人在家,便從大堂匾額躍下,在少年肩頭、腦袋上追逐打鬧,歡快嬉戲。長眉少年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謝實喝著悶酒:“問心有愧罷了?!?/br> 長眉少年錯愕道:“老祖宗這么厲害,還需要做違心的事情?” 謝實笑了笑:“你以后一樣會如此不爽快,用不著大驚小怪。你的性子,憨直多于靈動,學劍挺好的,道家修清凈,聽上去是一潭死水的性子,其實不然,最是需要捫心自問,條條道道,并不輕松?!?/br> 長眉少年點點頭。 謝實看著略顯稚嫩的臉龐,心中喟嘆。亂世將至,群雄逐鹿,注定會精彩紛呈,但同樣會多出許多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山上山下差不離的。 謝實揮揮手,示意少年可以離開了。 一雙香火小人蹦回匾額待著,相互依偎,竊竊私語。 謝實閉目養神,呼吸綿綿,坐忘神游。 曹曦離開桃葉巷后,隨便溜達起來。若非如今驪珠洞天的寶貝都已搜刮殆盡,以曹曦在南婆娑洲“雁過拔毛”的脾氣,還不得把小鎮翻個底朝天?曹曦心中大恨,惱火大驪王朝之前的強買強賣。按照大驪曹氏子孫的密信所言,大驪那趟涸澤而漁似的搜集法寶,還真是收獲頗豐,哪怕修為高如曹曦都有些眼饞。 屠龍一役,三教百家的先賢們在此血戰一場,打得天翻地覆,尸體如雪紛落,然后四位圣人從天而降,畫地為牢,所有寶貝就這么留在了小洞天之內,一甲子一次開門迎客,各憑本事,掏錢進門,靠著眼力撿漏,多有出去之后境界驟然暴漲的幸運兒。 曹曦猶豫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個屁,不提點幾句,我看懸乎?!?/br> 他來到窯務督造官衙署,門房是個眼力見兒不好的,又沒資格知曉曹氏家事和山上事,氣勢洶洶地將曹曦擋在門外。曹曦也不生氣,笑呵呵站在衙署門外跟門房閑聊,一來二去,還挺熱絡的。還是搬出曹氏祖宅來此暫居的曹峻察覺到異樣后,給督造官曹茂提了一嘴,上柱國曹氏的這一代嫡長孫嚇得立即跑到大門口,見著了朝思暮想的老祖宗,二話不說就撲倒在地,砰砰磕頭,把那個門房給嚇得魂飛魄散。 別看曹茂在郡守吳鳶那邊談笑風生,心里根本沒把吳鳶這個寒庶出身的國師弟子放在眼里,然而到了曹曦跟前,真是五體投地,毫不含糊。這怪不得曹茂失了分寸,曹曦是家族最大的老祖宗,比為家族贏得上柱國頭銜的祖宗還高高在上,曹氏只有每一代嫡子才有資格知曉這樁天大秘事,用以在危急時刻抖摟出來——自家老祖,南婆娑洲的陸地劍仙,鎮海樓的半個主人,這可是比免死鐵券還管用的保命符。 曹曦走到曹茂身邊,用腳踹了一下:“起來吧,少在這里丟人現眼?!?/br> 曹茂連忙起身,連官服上的灰塵都舍不得拍一下,激動得眼眶通紅。上五境的神仙人物,豈是想見就能見到的?更何況還是自家族譜上清清楚楚寫上大名的祖輩!有這么一座大靠山,以后曹氏子弟莫說是在大驪王朝這一隅之地,便是在整個東寶瓶洲也能橫著走! 曹曦問道:“關于陳平安的祖籍,查清楚了?” 曹茂畢恭畢敬道:“啟稟老祖,查清楚了,并無特殊,往上追本溯源數百年,都是小鎮尋常人家,甚至連一個有據可查的練氣士都未出現?!?/br> 曹曦嗯了一聲:“那當下這件事情就簡單了。只是還是挺奇怪蹊蹺的,要么是龍尾郡陳氏動了手腳,要么是某位老祖的氣運實在太‘獨’,寅吃卯糧,預支了數十代子孫的福緣。算了,這些不用管,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br> 曹茂彎著腰,想要領著老祖宗去往衙署大堂。 曹曦沒好氣道:“屁大的官身,我坐在那大堂里頭都嫌害臊?!?/br> 曹茂有些手足無措。如何跟神仙祖宗打交道,他委實沒有半點經驗,估計他的爺爺、大驪上柱國曹氏的當代家主在這里,一樣會進退失據。 曹曦站在衙署廣場的牌坊樓下,冷笑道:“曹峻,你給我滾出來?!?/br> 沒過多久,懸佩長短雙劍的曹峻懶洋洋走來,瞧見了曹曦也沒個正形,笑道:“怎么,在謝宅受了氣,想著拿我當出氣筒?大老遠趕過來,就為了把我拎出來罵一頓?” 曹曦斜瞥了一眼曹峻:“鳥樣!” 曹峻呵呵笑道:“沒法子,隨祖宗?!?/br> 曹茂內心深處有些羨慕只知姓名、出身同族的年輕劍客,竟然膽敢用這種吊兒郎當的口氣跟老祖說話。 曹曦沉默片刻,仔細看了看衙署布局和風水流轉,毫無征兆地問道:“衙署是不是剛剛翻新過?誰給出的主意?” 曹茂環顧四周,這才低聲道:“是爺爺拿著衙署圖紙去懇請京城一個陸氏高人幫忙點撥了幾句。老祖宗,怎么了,不妥嗎?” 曹曦臉色陰沉不定:“不妥?妥當得很,比起之前更加藏風聚水,稍加改動,就是畫龍點睛的漂亮手筆,多半會成為你曹茂的龍興之地。嗯,別誤會,你沒那好命當真龍天子,你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撐死了就是世襲罔替上柱國的爵位,運氣好的話,將來可能是族譜上的中興之祖?!?/br> 曹茂狂喜,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曹峻習慣性瞇眼而笑。曹曦則有些無奈:自己好不容易弄了個子嗣茂盛的大家族,怎么到頭來凈是些窩囊廢大草包,一個王朝的上柱國就能笑得合不攏嘴?曹曦一時間心情大惡,只是沒表現在臉上。他沒來由地想起經由別人修繕過的祖宅,與記憶中是有些不一樣的。他小時候的破爛宅子,屋檐天井處早已破敗不堪,又沒錢去修繕,一到下雨天,就會濺射得滿地雨水。而富裕門戶里,無論雨雪,“財運福氣”都往自家天井下邊的水池里落進來,卻絕不會讓天井四周的地面變得潮濕,那叫干干凈凈地接納風水。按照小鎮老一輩的說法,祖上積德,賞下一百粒米飯,子孫就能用地上水池這個大碗半點不差地接住。如今塌了又修的祖宅,倒是因禍得福,算是接住全部的祖蔭了。 曹曦喃喃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是不是多少要相信一點?” 一只坐在牌坊樓上的火紅狐貍譏諷道:“別人信這個就算了,你曹曦也信?你要是真信,根本走不到今天!” 曹曦沒抬頭,冷笑道:“那是我曹曦命硬,能耐大,所以可以不信。但是東寶瓶洲這一支沒出息的曹氏,我如果不稍微信點,怕他們哪天說沒就沒了?!?/br> 曹峻調侃道:“真信???咋的,老祖要行善積德?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br> 曹曦轉頭望向曹峻:“那塊劍胚你不要動心思了,如果心里不得勁兒,回頭我親自補償給你?!?/br> 曹峻笑意趨于冷淡:“為何?” 曹曦撂下一句:“我是你祖宗?!?/br> 曹峻驀然大笑:“就這么說定了!好人有好報,老祖宗一定長命萬歲!” 火紅狐貍站在牌樓上,使勁拍著爪子慶賀,但是嘴上卻說著嗖嗖的風涼話:“哇,父慈子孝似的畫面,老祖宗出手闊綽,做子孫的孝順,真溫馨。不行不行,我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曹曦冷哼一聲,懶得理睬那只嘴賤的狐貍,轉身甩袖,大步離去。 淅淅瀝瀝的一場春雨不期而至,越下越大。曹曦回到泥瓶巷祖宅,坐在小小的大堂里,沒有匾額,好不容易冒出的香火小人也早已給人吃掉。曹曦突然起身,去灶房碗柜拿出一只大白碗,走到天井對應的水池邊,就蹲在邊沿上,用白碗承接雨水。 裝了小半碗后,曹曦只喝了一口就立即灑進水池,埋怨道:“讀書人只會瞎扯淡,這故鄉水哪里有酒好喝?!彼麌@了口氣,怔怔出神?;厥淄?,好似有一個老態婦人懷抱掃帚,安安靜靜站在那邊,笑望向自己的兒子。子欲養而親不待,做娘親的沒享著半點福,可只要兒子出息就沒關系的。 早已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老人已經不知道幾個一百年沒有這么傷感了,淚眼朦眬,輕聲呢喃:“娘親喲,我的傻娘親喲?!?/br> 披云山南麓,林鹿書院已經破土動工。大驪對于這座書院相當重視,圣旨就下了兩道,分別給州府和郡守府。 化名為程水東的黃庭國老蛟一襲合身青衫,完全就是夫子醇儒的氣質模樣。 連同大驪皇帝和國師崔瀺在內,知道老蛟身份的人物屈指可數,所以哪怕程水東的著作流傳頗廣,在東寶瓶洲以北地帶享有盛名,讓黃庭國的一個小小侍郎擔任林鹿書院的副山長,仍是在大驪朝野惹來頗多非議。廟堂上覺得程水東在儒家學統內并無赫赫頭銜,分量太輕,無法服眾;武臣更是大為不滿:一個黃庭國的糟老頭子,能活命就不錯了,竟然還要當大驪讀書種子們的先生? 程水東與魏檗并肩而立,一起望著熱火朝天、塵土飛揚的書院工地,這還是他們倆第一次私下見面。 程水東唏噓道:“你魏檗次次死灰復燃,出人意料?!毕仁琴F為神水國的北岳正神,然后被大驪打破金身沉入水底,之后好不容易靠人幫著拼湊出殘破金身,勉強維持香火不斷,不承想禍從天降,突然又給兩位下棋仙人摘掉金身,淪為最底層的土地公,比起一般的河婆河伯還要不如。但是到頭來,竟然一舉升為披云山的北岳正神,估計大驪原有的山岳正神都不缺想要跟魏檗拼命的心思。 程水東早年云游各地,與魏檗其實是老相識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塵土被壓回大地。魏檗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搖晃,身前的雨幕隨之晃蕩起來,微笑道:“要不然怎么世人都羨慕神仙呢,何況還是神在前、仙在后?!?/br> 程水東輕聲問道:“大驪皇帝真要南下龍泉郡?” 魏檗沒有藏藏掖掖,嬉笑道:“對啊,近期是要走一趟,到時候你這條老蛟覲見真龍天子,一定很好玩。你的見面禮準備得如何了?” 程水東笑道:“準備好了,不值一提?!?/br> 魏檗伸手指向小鎮那邊,問道:“如果打起來,你會不會出手?” 程水東猶豫片刻,不愿把這位未來山岳大神當傻子:“上了賊船,還能如何?” 魏檗有些頭疼:“可別打壞我的披云山?!?/br> 程水東大笑道:“這么快就把這兒當家了?” 魏檗嘿嘿笑著:“我這個人,喜新不厭舊?!?/br> 程水東伸手點了點他:“不厭舊到了你這個地步,世間罕見?!?/br> 魏檗爽朗大笑:“那肯定是你見識還不夠多?!?/br> 聞弦知雅,程水東立即收斂笑意,提醒道:“有些事,別人可做,我們不可說?!?/br> 魏檗點點頭,記起一事:“我得去趟落魄山,不陪你淋雨了?!?/br> 龍須河上,雨點噼里啪啦使勁砸在河面上。 石拱橋下,馬蘭花懸停在河底嗚嗚咽咽。她之前還每天開開心心巡視龍須河,想著自己好不容易攢下那么多值錢不值錢的寶貝,總有一天會全盤交給孫子,讓他不至于在修行路上為了錢而煩惱??扇缃?,在河水源頭那里自毀金身的遭遇,讓她真真切切曉得了天道難測、修行艱辛的道理,最近每天就躲在這座石拱橋下以淚洗面。突然,她猛地停下哽咽,忍著心中驚駭,迅速游弋去了岸邊,乖乖給上司讓出河道。 那位上司正是鐵符江神楊花,她極有可能是東寶瓶洲最年輕的高品秩江神,有長達一丈的金色長發,臉上覆著面甲,懷抱一柄長劍,脾氣極差,死在她手上的過路精怪茫茫多。 楊花升任江神之后,從不登上那條江河地界的瀑布,今天是頭一遭。馬蘭花低頭怯生生說了句客套話,再抬起頭,楊花早已迅猛遠去上游的十數里外。馬蘭花心中憤憤,覺得這個年輕婆姨太不會做人了,即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可一聲招呼都不打,也太不講究了些。于是她又開始自怨自艾,覺得自己是給人欺負了。最后,她又害怕自己的孫子在外邊也給人這般不當回事,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擦拭淚花,然后如鯉魚擺尾,快速游向自己的老巢,去瞅幾眼家當寶貝們,想著它們未來都會是孫子的豐厚聘禮,她才能高興幾分,才會覺得這死了還要遭罪的苦難日子好歹還有個盼頭。 驛站外邊,停著一輛裝有算卦攤子的獨輪車。陸沉攤子都沒攤開就開始給一個信命的驛丁看手相算命了,落在別的驛站胥吏眼中,一個胡說八道一個小雞啄米,可笑至極。最后陸沉沒收人銅錢,只討要了一碗熱水,站在車旁大口地喝,喝完抹了一把嘴,笑容燦爛地揮手告別,繼續推車前行。 驛站那邊,有人使勁揉了揉眼睛:咦?怎的算命騙子身后憑空多出了一個道姑裝束的女子? 貌美道姑柔聲問道:“小師叔,你說你算命和下棋都不算最厲害,那誰最厲害?” 陸沉笑道:“你真正的小師叔,貧道的師兄,一個將來下棋比貧道好,會下贏白帝城那個魔頭,一個算命比貧道好,會讓……唉,不說這個,傷感情??傊?,這‘一個加一個還是一個,再加一個更是一個’的師兄,從來就比貧道厲害?!?/br> 道姑正是被陸沉從神誥宗拐騙而來的賀小涼,那個讓風雪廟魏晉喝了一壺壺斷腸酒的絕情女子,之前曾以玉女的身份,和金童一起代表東寶瓶洲道統來此取回祖師爺留在驪珠洞天的那件壓勝法寶,走的時候,他們沒能成功帶走馬苦玄,她反而多出一塊漂亮的蛇膽石。沒辦法,她的福緣之深厚,一洲矚目,像是隨便走在哪里,好東西都喜歡主動往她身上湊,擋都擋不住。 賀小涼猶豫了一下。她想詢問一個連神誥宗那位小師叔都沒能想透徹的問題:為何身邊此人,會是齊靜春身陷必死之局的真正死結所在?憑什么!要知道,齊靜春當時只選擇以兩個本命字迎敵,若是傾力出手,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道人當真能夠將之擊殺?!打贏一個上五境,與打死一個上五境可是天壤之別,況且,上五境心知必死之后,爆發出來的恐怖破壞力亦無法想象。除非是有高出一到兩個境界的仙人竭力控制戰場,或是有人能夠搬出一座小洞天作為牢籠。 謝實為何膽敢單槍匹馬來到小鎮,便是這個道理:我謝實可以死在龍泉,但是你大驪得先掂量一下后果。當時李二在大隋皇宮,亦是同理。 陸沉卻已經算出她的問題,微笑道:“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言語文字可以用來說話,但用來講解大道,分量是遠遠不夠的。至于貧道的意思呢,其實就是你想問的問題,貧道不會回答?!?/br> 賀小涼苦笑不已。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神誥宗的“小師叔”,一路上說了無數的奇言怪語,經常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就干脆不去深思了。他愿意說,就會叨叨個不停,你閉住耳朵,甚至關上心扉大門都不管用,照樣會在心頭響起他的聲音;可當他不愿意說的時候,能夠十天半個月一言不發。 陸沉望向小鎮,又開始怪話連篇:“世人都羨神仙好,可你魏檗為何不羨慕?因為你從來就不是真正的神仙嘛。捫心自問,有愧啊?!ⅰ?,即是心中有鬼……接下去的天君之路,你會有點難走啊。嘖嘖,你家孫兒還給人欺負?他不欺負別人就算宅心仁厚啦,他出息大嘍,就是那性子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不過沒辦法,命好就是命好。說來奇妙,同一個小鎮走出去的人,同時回到家鄉,謝實做了一輩子好神仙,卻要去做一件虧心事;曹曦做了一輩子王八蛋,卻做了一件厚道事?!?/br> 說到這里,陸沉突然轉頭望向身后的賀小涼,笑問道:“凡夫俗子的心心念念,你聽得見嗎?” 賀小涼無奈道:“十境練氣士才能依稀聽聞,我如今哪里做得到?!?/br> 陸沉哦了一聲:“那你確實需要好好修行啊?!?/br> 賀小涼只得苦笑。 陸沉覺得這個可以說,便打開了話匣子,不管賀小涼感不感興趣,竹筒倒起了豆子:“貧道告訴你啊,這種事情看似很玄乎,但其實一點不玄乎。一種是心誠至極,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所以圣人有言,惟精惟誠可以動人。凡夫俗子,某些時刻,一樣能夠引來神靈感應。另外一種當然是修為極高或是天賦異稟,他們的心聲,自然而然更加響亮。比如貧道想要跟你講話,你想聽不想聽,就都聽得到。不過吧,貧道覺得,這跟個人修為無關,還是惟精惟誠使然。你覺得呢?” 賀小涼可不會溜須拍馬:“我覺得是小師叔道法高深的緣故?!?/br> 陸沉有些失落,又不想說話了。 類似李希圣當時在入山途中直呼“白澤”二字,立即就能夠讓那位遠在東寶瓶洲西海之濱的白老爺聽見,而崔賜恐怕破口大罵一百遍,白老爺都聽不到,或者說聽見了也不在意。當然,萬一他一個較真,隔著十萬八千里,崔賜必然會“無緣無故”暴斃當場。 這類天之驕子,仿佛是一顆顆閃爍在陸地之上的璀璨星辰,當然更加吸引目光。別看世俗習慣性冠以“圣人”頭銜的十境練氣士躲得跟千年烏龜王八蛋似的,其實在某些一身修為通天徹地的大佬眼中,反而比世俗常人更加一覽無余。 當然,神人掌觀山河,“袖手”沒那么簡單,一國一洲之地,自有其無形屏障的存在,阻滯著別處投來的視線,洞天福地的地界之說,根源就在于此。如果隔著一個天下還要窺探內幕,所需修為,那真是需要境界高到天上去。 小鎮南邊,時不時有金石之聲響徹云霄,那種極具震懾力的聲響,常人反而絲毫不知,但是對于練氣士來說,動靜不小。事實上,阮邛在劍爐內的打鐵之聲落在妖族耳中,堪比春雷陣陣。那些心存僥幸滯留在小鎮的妖物一個個現出原形,氣海劇震,生不如死,瘋癲發狂,然后被早有準備的大驪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先聯手制服,再丟入大山之中,這份人情,無異于救命之恩。與此同時,阮邛的鑄劍氣象,不由得讓旁人感慨一句:“圣人就是圣人?!?/br> 但是賀小涼有些訝異:“鑄劍已經臨近尾聲,為何動靜還這么大,使得地界之內,山根水運都有些搖晃了。難道是這把劍的品相之高,能夠名動天下?” 陸沉笑而不語。圣人們一樣也要做買賣啊。只是既然齊靜春跟師父談妥了,那他就絕不會再插手此事。這既是尊師重道,更是對那個讀書人表達自己的一份敬意。 遙想當年,算命先生陸沉背對著學塾那邊給人測字算卦,身后是一位儒家圣人在為蒙童稚子們傳道授業。 至于為何齊靜春必須死,涉及一個很大的大道。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之內遍覽三教典籍,他的“有望立教稱祖”,立的是什么教? 不管是什么,總之他跟某人想到了同一處去,那么陸沉作為那個人的師弟,就必須親自下來這里。 陸沉望向天空。曾經有個讀書人就坐在那里,以一己之力,對抗三教仙人。 佩服歸佩服,敬重歸敬重,昧著良心的事情還得做啊。 后來他順勢而為,大致推演出了齊靜春的真正后手,便給那少年留下了四個字,說是讓他練字,這是真的,但是最大的意義,還是放風箏一般,希望借著少年臨摹那四個字的時機,在某天算出最關鍵的一步棋,純粹是下棋高手的好奇而已。 但是很奇怪,少年只給了陸沉一次機會,而且陸沉也根本算不出太多。 對此,陸沉倒是不介意什么,畢竟大局已定,他還真不會在齊靜春死后落井下石。他曾經親口對少年笑言“看似好心的善舉,未必是好人好事情”是有深意的,既是說那幾張藥方那四個字,更是說那一串蓄謀已久的糖葫蘆。 陸沉松開獨輪車的把柄,伸了個懶腰:“若無閑事掛心頭,后一句是什么來著?” 賀小涼微笑道:“便是人間好時節?!?/br> 最近兩天練拳,光腳老人出手越發凌厲,雖然不再讓陳平安做那剝皮抽筋的殘忍行徑,但是以“神人擂鼓式”一拳拳砸在陳平安的身軀或是神魂上,層層累加,真是讓陳平安痛不欲生。 竹樓外邊,粉裙女童心不在焉地嗑著瓜子,咬破了嘴皮也不自知。 至于崖畔枯坐修行的青衣小童,始終神色凝重,既要憑借先天而生的強橫體魄拼命消化腹中的那顆上等蛇膽石,又要凝聚神意,盡量不被竹樓的瘆人動靜所打攪。就連這條御江水蛇自己都不清楚,這其實無異于一場心力皆修的大機緣,既養氣也煉氣,體內氣機景象如大水沖擊河中砥柱,可遇不可求。 偶爾粉裙女童實在坐立不安,便會伸手摩挲竹樓。當初儒生李希圣寫下的文字雖然不在竹樓墻壁上顯現,但是她全部牢牢銘記在心,每當她受不住樓上自家老爺的哀號或是撞墻聲響,就會強迫自己去默念墻上的詩詞文章。這也是修行。 關于蛇膽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是天底下所有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寶貝,但是也得恪守一條“一十百千萬”的潛在規矩。魏檗對此泄露過天機,給兩個小家伙解釋過其中緣由。第一顆幫助破境的上等蛇膽石,大致一年就能被蛟龍之屬的駁雜遺種給消化,粉裙女童體質不強,耗時稍長,可能需要十三四個月,反觀青衣小童就只需要大半年。但是第二顆就沒這么輕松了,需要十年苦功夫去吞食,第三顆則需要百年光陰的水磨功夫,第四顆是漫長的千年,第五顆需要萬年!其實有無第五顆品相絕佳的蛇膽石意義已經不大,有的話,錦上添花都算不上,至多是家底寶庫里的一件珍稀藏品罷了。所以之前青衣小童手握三顆上好蛇膽石便轉過頭開始垂涎起普通蛇膽石了。它們雖無法保證破境,但是能夠十年十年地積攢修為,不斷夯實當下境界的厚度,豈不美哉?那個時候,青衣小童一門心思想著:大爺我躺著享福,每天曬曬太陽、看看風花雪月就能夠攀升境界,多愜意!直到陳平安在竹樓練拳之后,青衣小童才改變想法,埋頭苦修。因為他既不想見著誰都被一拳打死,更不想被陳平安這個泥腿子老爺超過境界,那多沒面子?天大地大,我們混江湖的英雄豪杰,面子最大! 竹樓內,光腳老人雙臂環胸,俯瞰著地上蜷縮起來、痛得全身肌rou都在發出黃豆爆裂般聲響的少年。老人先前以二十八拳“神人擂鼓式”打在了陳平安二十八座氣府大門上,打成了這副奄奄一息的慘淡光景。老人冷笑道:“才二十八拳而已,就跟死人一樣,真是不堪入目!挨不住三十拳,這三境就不算天下最強的三境!” 滿身血腥氣的陳平安根本顧不得還嘴,靠著楊老頭傳授的呼吸吐納,以及體內自己找到的那條宛如火龍的真氣,再加上阿良說是“無數劍仙摸索而出”的十八停運氣法門,三者一起,才堪堪讓自己咬牙承受住老人的二十八拳。 老人一腳踹出,踹中陳平安的后背,陳平安整個人撞在墻上,重重摔落在地,原本好不容易趨于穩定的氣海再度興風作浪,躺在地上的陳平安像是犯了羊癇風。 老人大笑道:“一名純粹武夫,想要屹立于群山之巔,靠什么?就靠一口氣,硬生生耗死那些可以肆意借用天地靈氣的練氣士!若是吃點小苦頭就喪失了出拳的能力,還想著龜縮起來療傷換氣,出拳之人會給你這個機會嗎?所以你陳平安積攢下來的這一口氣還遠遠不夠!” 小苦頭……滿臉血污的陳平安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老人雖然嘴上歹毒,極盡刻薄挖苦之能事,但如果是與之有過生死之戰的武道大宗師或是重創、斃命于老人手上的山上神仙,一定會感到匪夷所思,因為老人除了拳法通天之外,還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頂。巔峰之時,以東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武夫的身份,只憑一副rou身、一雙拳頭縱橫三洲之地!出拳之前,老人不報姓名;出拳之后,也不報身份。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場架打過就走,不小心打死了誰,徒子徒孫們有膽子有本事,只管找他報仇便是,任你是十人百年圍毆,任你法寶迭出機關算盡,他一概靠雙拳接下!那會兒,三洲只知道這位脾氣古怪的無名氏神人極少對手下敗將報以尊重,哪怕是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老人一樣不當回事,更從未有過半點收徒的念頭。 這棟落魄山竹樓大有玄機,起初老人每天能夠清醒一個時辰,如今隨著一步步重返巔峰,在半數時間里都能夠保持頭腦清明。當年因為孫子一事,老人被家族那幫趨炎附勢的龜孫子傷透了心,如今到了落魄山,每天待在竹樓,時不時站在二樓遠眺山水,老人開始有點喜歡這么個清凈地兒了,不僅僅因為竹樓是自己的福地那么簡單。 老人繼續怒吼:“陳平安,躺著算怎么回事!站不起來,爬也要爬起來!你可知道,老夫此生遠游,出拳殺人傷人無數,唯一敬重之人是誰嗎?是一個如今我連名字都忘記的八境武夫!此人瀕死之際,被老夫一腳踩在面門之上還竭力抬起拳頭,向老夫遞出生平最后一拳,哪怕那一拳已經孱弱得比稚童婦人還不如,但是那一拳,卻是天底下所有十境武人,甚至是傳說中的十一境武神也要尊重佩服的一拳!那一拳,才是我輩武夫真正的神意所在!陳平安,再來!這點疼痛算個屁,你要是個帶把的,就站起來再吃一拳……”老人罵罵咧咧,卻突然收了聲。原來,陳平安的心弦差點繃斷! 過猶不及。陳平安不愿服輸,不僅靠著那口氣強撐,甚至無意中動用了虛無縹緲的“心氣”,然后被老人一腳踢飛之后,心氣都一并下墜,實是真正的生死一線之間,這也是老人教拳之后第一次出現意外。 嘴上不依不饒的老人早已蹲下身,趕緊一掌捂住少年心口,低頭望去,是少年一張痛苦到扭曲的黝黑臉龐和胸前緊握的拳頭——純粹是下意識動作。 老人伸出另外一只手,輕輕握住少年肌膚綻裂、露出白骨的拳頭,破天荒露出一抹慈祥神色,輕聲笑道:“小子,不錯。拳招在低處實處,拳意在虛處高處,拳法在心中深處,你已經走到真正的武道上了?!?/br> 只是在此時,陳平安還迷迷糊糊說著罵人的臟話。 老人愣了愣,不怒反笑:“臭小子?!?/br> 第二天,陳平安硬生生挨了二十九拳才昏死過去。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艱難走到二樓,問了一句話:“下一次三十拳,我會不會被你打死?” 老人在屋內睜開眼:“不會?!?/br> 然后陳平安就站在二樓檐下開始大罵!顧璨他娘親曾經號稱“小鎮罵街第一人”,罵得連馬蘭花都得回家總結經驗,吸取教訓之后,仍是屢戰屢敗。陳平安作為經常旁聽罵戰的家伙,耳濡目染,真要敞開了罵,功力當然不差。 明天練拳之后,肯定是沒機會宣xiele,今天先罵了再說。反正該吃的苦頭、不該遭的罪,都吃足吃飽了,老家伙又不可能真打死自己,那他陳平安怕什么。不罵一罵,陳平安真怕把自己活活憋死。 老人對此根本不以為意。事實上這才是好事,因為這恰恰就是練拳的一層重要意義所在。陳平安積攢了太多情緒上的雜質,這些雜質就像被掃在墻腳的垃圾,不多不少,無礙心境,因為“眼不見心不煩”,但是一旦將來武道不斷往上登高,那么這點瑕疵就會被不斷放大。二三境之時,被老人以種種拳法神通錘煉敲打,能夠相對輕松地祛除,若是到了六七境之間的武道大門檻,或是九十境之間的天塹,再想回過頭來祓除清掃,就難如登天了。 可是老人又不是泥菩薩,哪里受得了沒完沒了的罵人話,怒喝道:“滾蛋,再廢話半句,現在就打死你?!?/br> 陳平安笑呵呵走了,很是心滿意足。 老人在屋內低聲笑罵道:“跟瀺巉小時候還真是像?!闭f到這里,老人便有些神色恍惚。小時候,對于瀺巉,自己這個當爺爺的,是不是太嚴苛無情,過于拔苗助長了? 儒家第三圣曾有至理名言流傳于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br> 老人嘆了口氣。那場驚心動魄的三四之爭,他也曾親身領教過,下場如何,便是現在的模樣了。這還是老人涉足不深的緣故。 他之前有一次游歷無名大山,偶遇一位儒衫老者,朝陽初升,當時老者在山巔打轉散步,緩緩伸展筋骨,就像是在畫圈圈,但是以他十境武夫的眼光來看,老者看似在原地打轉,其實每一次畫圈圈,都會稍稍往外邊拓展。 他就好奇詢問:“老先生為何不一步跨出去?” 老者微笑回答:“壞了規矩,那可不行?!?/br> 一番天南地北的暢談,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老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