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輩武夫
嗎?” 青衣小童眼神呆滯,心死如灰。離開了小鎮,本以為是天高任鳥飛了,結果連大山里頭的荒僻小路上都開始有一拳能打死自己的神仙妖怪了? 老人神色顯得火急火燎,匆忙問道:“我是崔瀺……我是崔瀺的爺爺,你如今可是他的先生?” 陳平安愣了一下,越發小心謹慎:“算是的?!?/br> 老人語速極快:“他如今過得怎么樣?是否會被人欺負?” 陳平安想了想,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少年國師崔瀺,或者說去往山崖書院的崔東山,那趟遠游,日子過得真不怎么樣。陳平安不愿欺騙這個自稱是崔瀺爺爺的落魄老人,可又不敢實話實說。潛意識當中,陳平安覺得眼前老人跟之前正陽山的搬山猿氣勢很像,不同之處只在于兩者修為有高低,至于是那頭搬山猿更高還是眼前老人更高,陳平安道行太低,完全看不出深淺。 老人只是一個皺眉,就讓陳平安和兩個小家伙感到一陣窒息的壓迫感。他冷哼道:“雖然你是我孫兒的先生,我應當敬你,可是連三境都不到的純粹武夫,如何做我孫兒的授業恩師?!以后我孫兒遇到了麻煩,你這個做先生的,難道就只能束手無策,在遠處看戲嗎?!不行,絕對不行!”老人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住陳平安,“帶我去一個你認為安全的地方,我要幫你一把!”不等陳平安反應過來,老人就站在了陳平安身側,五指如鉤抓住陳平安的肩頭,“快說!時不我待,我最多清醒一炷香工夫,別浪費時間!” 陳平安一頭霧水,但是老人隨隨便便一握肩頭,不但讓陳平安痛徹心扉,就連初一和十五兩柄飛劍都嗡嗡作響,哀鳴不已。畢竟它們能夠發揮出的威勢與陳平安的境界修為息息相關,所以當下根本就無法出去阻攔老人的咄咄逼人。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不敢動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相傳世間登頂的純粹武夫,例如第九境山巔境,氣勢凝聚,外放如劍氣傾瀉,勢不可當,只是一聲怒喝,就能夠震碎敵人膽魄的壯舉,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在沙場,并不罕見。 老人怒喝道:“快說!再磨磨嘰嘰,老夫管你是不是自家孫兒的先生,一拳打斷你手腳!” 陳平安眼神堅毅,咬牙運氣,準備拼死一搏,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老人與之對視,哈哈大笑,松開他的肩頭,后退一步,朗聲大笑道:“小娃兒,有點門道,不錯不錯,是塊好料!落在別的狗屁武道宗師手里,再花心思去雕琢你,你都成不了大氣候,但是我不一樣!” 魏檗一襲白衣,飄然出現在山路上,沉默片刻后,對陳平安開口笑道:“不妨帶著這位老先生去竹樓。如果你答應,我來帶路?!?/br> 老人望向魏檗:“喲呵,好久沒見著這么人模狗樣的山神了,有趣有趣,等老夫恢復一些氣力,有機會一定要找你切磋切磋?!?/br> 魏檗笑道:“老先生就別找我切磋了,好好打磨你那孫子的先生的武道境界,估計就夠忙活的了?!?/br> 老人滿臉譏諷笑意道:“廢話少說,帶我去陳平安的地盤,是叫什么落魄山來著,我知道那邊有一處適宜磨刀的地方。帶路!” 魏檗對于老人的氣勢凌人根本不惱火,笑瞇瞇點頭,打了個響指,山水倒轉,一行人瞬間出現在落魄山竹樓外。 陳平安望向魏檗,后者輕輕點頭。 老人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肩頭,輕輕一躍就來到二樓,帶著陳平安推門而入。 老人挑了一下眉頭,快意大笑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一天至少能夠讓我清醒個把時辰,真是半點不輸給洞天福地了??偹阌悬c我家瀺巉的先生的氣度了?!?/br> 他后退數步:“陳平安,能不能吃苦?” 從頭到尾都莫名其妙的陳平安下意識點頭道:“能吃?!?/br> 老人又問:“吃不吃得了大苦頭?” 陳平安不敢回答這個問題。老人有些不高興,罵罵咧咧道:“像個小娘兒們似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多大的事!太不爽利了,換作別人,老夫真不樂意伺候!” 陳平安默默告訴自己,眼前的人腦子不太靈光,不用放在心上,由著他說就是了。 老人向前踏出一只腳,擺出一個一拳向前懸空、一拳收斂貼胸的古樸拳架,簡簡單單,但是一瞬間就變得氣勢驚人。他沉聲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輩武人,想要往上走,在登頂之前,就要去當一條路邊刨食求活的野狗!要告訴自己,要想痛痛快快活著,就必須跟天地大道爭!跟狗屁神仙爭!跟同輩武夫爭!最后還要跟自己爭!爭那一口氣!這一口氣吐出之時,要教天地變色!要教神仙跪地磕頭,要教世間所有武夫,覺得你是蒼天在上!” 這一刻,形象分明比乞丐還不如的白發老人氣勢之雄壯,精神之鼎盛,無與倫比!老人仿佛在明明白白告訴少年一個道理:眼前之人,天下無敵! 陳平安呼吸頓時為之一滯。這是一種本能,就像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遇見稚圭,甚至跟境界高低都關系不大,純粹就是一種氣勢上的強大鎮壓。 純粹武夫,大概某種程度上,“純粹”二字的精髓就在這里。 曾經在小鎮窯務督造衙署內,藩王宋長鏡同樣什么都沒有做,就能夠讓境界不俗的劍修劉灞橋覺得全身肌膚都在被針扎。 砰然一聲巨響,陳平安剛要有所動作以防不測,結果整個人就已經倒飛出去,狠狠撞在竹樓墻壁上,癱軟在地,掙扎了兩下,只能背靠墻根,無論如何都站不起身來,嘴角有鮮血滲出。 一腳踹中陳平安腹部的老人雙臂環胸,居高臨下望著那個凄慘的草鞋少年,冷笑道:“與人對峙還敢分心,真是找死!” 陳平安伸手擦拭嘴角,吐出一口濁氣,掙扎起身站在墻壁邊,如臨大敵。 老人淡然道:“世間只說武道有九境,不知九境之上還有大風光。你暫時才摸著了三境門檻,其實連二境的基石都打得一般。若是老夫不出現,你為了追求破境速度,一旦躋身三境,恐怕就要壞了未來九境成就的根本。武道一途,絕對容不得半點花哨虛夸,你先前做得還算不錯,但是遠遠不夠!因為你在第一境的散氣就做得差了!” 陳平安呼吸逐漸順暢起來,到底是淬煉體魄不曾懈怠片刻的少年,底子打得很好。要知道,眼前老人嘴里的“一般”“還算不錯”,是何等之高的評價。朱河之流的世俗武夫,若是能夠得到這樣的評價,恐怕會當場激動得淚流滿面。 陳平安尚未理解這些曲折內幕,只是顫聲道:“受教了?!?/br> 老人一步踏出,整棟竹樓隨之一晃,李希圣那些畫在綠竹之上的無形文字微微顯形,流淌出一片不易察覺的素潔光輝,如當初那只月光瓶傾瀉在溪澗水面上的場景,尤為動人。老人心思一動,但是沒有理睬這些外物,死死盯住陳平安,道破天機:“第一境泥胚境在于找到那一口先天之氣搭建武道茅廬的框架,氣為棟梁,氣為高墻!但是一氣呵成之前,卻要散氣散得徹底,將后天積攢下來的所有污穢之氣,甚至是天地靈氣,一并摒除!純粹武夫,何謂純粹?就是純純粹粹來跟這個天地較上一勁!莫要學那山上練氣士,鬼鬼祟祟,到頭來只是做了仰人鼻息的看門走狗!” 陳平安聽得一知半解,而且內心深處,并不完全認可老人的說法。 老人嘴角翹起,冷笑道:“第二境俗稱木胎境,我倒是覺得叫開山境更好,山上神仙山上神仙,武夫偏偏就要一拳破開這座山!此境打熬筋骨,基礎打好了,未來成就根本不會輸給佛家的金剛不敗之身或是道家的琉璃無垢之體,我輩武夫同樣可以淬煉出穩固至極的體魄。至于兵家,呵呵,不倫不類,所取之法,既像毛賊又走捷徑,可笑至極!” 兵家確有一條通天捷徑,除了能夠請神下山,神靈附體,還可以在氣府內溫養一尊戰場英靈。英靈是一種先天強大、死而不散的陰魂,一旦與修士神魂成功交融,自身體魄如同道教丹鼎熔爐,水火交融,屬于另一條道路,是一種極其強大的法門,但是在這個邋遢老人嘴里,兵家的路數簡直就是不值一提,口氣之大,真是嚇人。 老人朝陳平安勾了勾手指:“來來來,老夫就將境界壓制在第三境,你使出全部氣力往死里打,能把老夫打得挪動半步,就算你贏!” 陳平安有些猶豫。他根本就沒有搞清楚狀況,從老人莫名其妙出現,到現在莫名其妙要開打,他始終一頭霧水。以崔瀺如今的身份地位,需要自己這個名不副實的半吊子先生去保護?而且老人自己都說了,武道一途,沒有捷徑可走,自己天資又差,這輩子能不能走到崔瀺一半的高度都未可知,老人的說法豈不是自相矛盾? 老人不悅道:“就你這種心性,真是無趣至極。要你打就打,怎的,還要老夫跪下來求你出拳?” 陳平安性格倔強的一面終于展露出來,依舊保持防御姿態,紋絲不動。 老人眼神深處晦暗不明:“老夫只問你一句,想不想躋身三境,并且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三境?!” 陳平安點頭,毫不猶豫道:“想!” 老人微微側過頭顱,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腦袋,神色跋扈至極:“那就朝這里打!你小子的性情脾氣很不對老夫的胃口,但是看在瀺巉的分上,再多給你一次機會,如果打得有些氣勢,我就扶你一把,讓你去親身體會一下真正的三境風采?!?/br> 陳平安緩緩道:“那可真打了?我出拳不會留一手的!”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廢話,小娘兒們!你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沒膽魄的?你爹娘一定是膽小鬼吧?” 陳平安一股怒氣油然而生??此婆c人為善、心腸柔軟之人,必然有一塊堅硬如鐵的心境土壤,在苦難人生中死死支撐著那份看似愚蠢的善意。這個泥瓶巷少年就是如此,一路遠游千萬里,練拳日夜不停歇。 陳平安一步向前,一瞬間就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來到老人身前,右手一拳就擊中老人的額頭??此埔蝗?,卻最終響起砰砰兩聲。 剎那之后,陳平安倒退數步,雙臂頹然下垂,然后一退再退。 原來第一拳砸中老人額頭之后,巨大的反彈勁道就讓陳平安的右臂劇痛,但是他的狠勁與此同時迸發出來,力氣更大的左拳緊隨其后,又砸在了老人腦袋上。只可惜兩拳之后,老人紋絲不動,打著哈欠,一副百無聊賴的可惡模樣,看著不遠處少年的窘態,譏諷道:“你的全力出拳就是撓癢癢???老夫是你媳婦,還是你是老夫媳婦?先前說你是個小娘兒們,真是沒錯。老夫要是你爹娘,非得活活氣死?!?/br> 陳平安臉色陰沉。 “怎么,你爹娘已經死了?”老人哦了一聲,故作恍然道,“那更好,他們一定會被你氣得活過來的?!?/br> 劇痛之后,陳平安雙臂已經徹底麻木失去知覺,但是他依然快步向前,這一次高高躍起,擰轉腰身,一記鞭腿轟在老人的左側頭顱。除了沉悶聲響,老人仍是毫無異樣,陳平安借勢在空中轉向,第二記鞭腿甩在老人右側頭顱。這一次陳平安落地后,雙腳疲軟,肩頭一高一低,數次才穩住身形。 老人用看白癡的眼神盯著瘸子少年,問道:“既然左腿已經吃夠苦頭,為何第二次右腿還要出力更大?你不知道疼嗎?” 陳平安沒有說話,臉色雪白,肩頭起伏不定,雙腿受的傷肯定不輕。 老人點點頭:“看來這就是你的瓶頸了,真是讓人失望?!?/br> 陳平安第三次前沖,以撼山拳六部走樁向前,雖然速度比前兩次都要慢上一拍,但是氣勢絲毫不減。老人微微一愣,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安靜等待。 無數次走樁,撼山拳的那股神意早已融入陳平安的神魂,哪怕是手腳受傷,當他開始走樁時,依舊氣勢如虹。腳尖一點,高高躍起,揚起腦袋,猛然向下一錘,重重砸在老人的額頭上。 毫無意外,陳平安摔在地上,大口呼吸,眼神中充滿了無奈。 “聰明人會知難而退,你小子可差遠了。但是,不聰明,這就對了。要想當純粹武夫,就不需要太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為此,老夫就……”老人這才掠過一抹贊賞神色,步步前行,滿臉笑意,“賞你一腳!” 一腳閃電踹出,幅度極小,剛好足夠踢中地上陳平安的太陽xue一側。陳平安竭盡全力抬起一條胳膊格擋住那狠辣兇險的一腳,最終手臂緊貼頭顱,整個人被一腳踹得撞在墻根,蜷縮著,全身無一處不疼痛。 老人站在原地,居高臨下看著可憐少年:“你的武道底子我已經徹底摸清楚了。方才是開胃小菜,接下來才是真的苦頭。你先去外邊打聲招呼,近期準備好大水桶、最好的溫補藥材和最好的金創藥,當然最好也準備好一副棺材,哈哈,老夫怕你一個想不開就上吊自殺了。也好,一家在地底下團圓?!?/br> 陳平安休整了足足一炷香工夫才能夠勉強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魏檗看到后,忍住笑道:“我這就去準備上等藥缸子及藥材膏藥靈丹之類的,不用擔心,牛角山包袱齋什么都有。至于錢嘛,我先幫你墊著,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還,不著急。不過朋友歸朋友,在商言商嘛,利息還是要收一點的?!?/br> 陳平安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點點頭,等到魏檗消失后,一屁股坐在廊道上,背靠墻壁。 青衣小童輕聲問道:“老爺,練拳苦不苦?” 陳平安癱坐在地上,身軀在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苦澀道:“苦死了?!?/br> 陳平安在風雪之中的走樁立樁,青衣小童全部看在眼里,自認以陳平安的二境武夫體魄,承受那份煎熬,他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太煎熬了,不是嘩啦一下手臂給人砍斷,鮮血淋漓,哇哇大哭那種,而是另外一種鈍刀子割rou,呼吸一口都是喝罡風、吃刀子的感覺??扇绻B陳平安都覺得是吃苦頭,青衣小童無法想象那份煎熬。 粉裙女童轉過頭,默默哽咽。 約莫半個時辰后,屋內盤腿打坐的老人站起身,沉聲道:“陳平安,開始練拳!” 陳平安嘆了口氣,推門而入。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幫著輕輕關上門,連看都不敢看那糟老頭子一眼。之后跳上欄桿坐著,十分惆悵:想我在御江叱咤江湖數百年,在整個黃庭國都是響當當的豪杰,呼風喚雨,高朋滿座,為什么到了這屁大的一座龍泉郡就處處碰壁?大爺我最近運氣也太背了吧?以后會不會出門撒泡尿都不小心濺到哪路神仙,然后給人一拳打死?這不符合老子行走江湖就應該大殺四方的預期??! 青衣小童哭喪著臉,雙手使勁拍打欄桿,惱火死了。 粉裙女童在一樓,和魏檗一起幫著生火,煮了一大缸藥湯,香氣撲鼻。 這一大缸子的藥材不貴,也就耗費魏檗八萬兩大驪紋銀。 窮學文富學武,古人誠不我欺。當然,世間絕大多數武夫肯定不會像魏檗這樣一擲千金,否則再雄厚的家底也要給掏空了。 二樓屋內,老人瞥了眼精神尚可的少年:“老夫除了幫你徹底散氣,還會同時淬煉你的體魄神魂,只要你堅持到最后,二境破三境水到渠成,運氣好的話,躋身四境都不是沒可能?!?/br> 運氣好的話……陳平安聽到這句話,就覺得沒戲了。 老人微笑道:“接下來,老夫會注意每次出手的力道,不會讓你一開始就覺得難以承受。不過到最后的滋味,呵呵,到時候你自行體會?!?/br> 陳平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老人收斂笑意,心境頓時古井無波,緩緩擺出一個古樸滄桑的拳架:“老夫年輕的時候喜歡遠游四方,從不攜帶神兵利器,只靠一雙拳頭打遍山上山下,曾觀天師擂響報春鼓!相傳遠古時代,雷神駕車擂鼓,震懾天下邪祟,激濁揚清?!崩先四樕届o,“老夫一次觀摩之后便有所感悟,悟出了這一式,名為‘神人擂鼓式’!” 陳平安豎耳聆聽,不敢漏掉一個字。理由很簡單,苦不能白吃! 老人厲色道:“小子站穩了,先吃上十拳!” 竹樓屋內響起一陣爆竹崩裂的清脆響聲,連綿不絕的十拳依次砸在了陳平安身上十個地方,力透氣府,使得氣機激蕩不平,如掃帚過處,灰塵四起。 收拳之后,老人笑意古怪。 做好最壞打算的陳平安起先還有些驚訝,覺得老人出拳并不沉重,打在身上完全可以承受。但下一瞬,陳平安驀然七竅流血,倒地不起,開始打滾。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痛哭出聲。練拳之時,除了聽朱河說過練武初期不可喝酒傷身之外,還曾多次聽說一口氣不可墜。他好不容易知道一點拳理,無比珍惜,直到今天仍是堅持不懈,哪怕事后知道了阿良那只酒壺內的大福緣,也從不后悔什么。 老人眼睜睜看著少年四處打滾,嗤笑道:“如何,滋味不錯吧?此拳精髓在于拳勢能夠次次翻倍累加,便是被譽為金身不破的大羅金仙,只要你出拳足夠快,次數足夠多,一樣能摧破得粉碎!”老人說完這些,神情有些恍惚。當年位于武道巔峰之時,他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若是道祖佛陀愿意不還手,那么被自己這一式不斷累積,最終能夠支撐幾百拳,而自己又能夠遞出幾百拳?! 老人很快回過神來,解釋道:“放心,老夫這十拳用了巧勁,不傷身軀皮囊,只捶在了你的魂魄之上。你咬咬牙,多半是能夠熬過去的?!?/br> 陳平安在地上足足滾了半炷香,然后靠著楊老頭傳授的呼吸吐納之法以及阿良教的運氣法門,這才在一炷香后緩緩起身,滿身汗水,像是剛上岸的落湯雞。 老人點頭笑道:“看來十拳還行,那就吃下十五拳再說?!?/br> 這一次,陳平安躺在地上整整兩炷香都沒能坐起身,更別談跟老人撂什么狠話了。 老人靜觀他體內氣機的細微變化,繼續說道:“武道武道,也是大道!練氣士總是瞧不起純粹武夫,只說武學而不言武道,認為武學永遠無法達到‘道’的高度。老夫偏不信邪,遍觀百家典籍,某天讀至一段內容,說一名女雨師心系蒼生,不惜僭越,違反天條,擅自降下甘霖,金身便被拘押在一座打神臺上。天帝申飭的詔書當中,有那‘自作自受’四字,老夫當時就拍案而起,大罵混賬!怒氣難平,便走到外邊,正值大雨滂沱,老夫一拳就打得雨幕向上退去十數丈!所以老夫這一拳,名為‘云蒸大澤式’!” 老人悄無聲息地站在陳平安身旁,一腳踩在他的腹部,冷笑道:“起不來,躺著便是!老夫一樣能讓你知曉這一拳的妙處!” 陳平安氣海之中轟然一聲,仿佛迎來一場天翻地覆的劇變。 他當時跟隨崔東山從大隋返回黃庭國,途經一大水之地,霧氣升騰,十分壯觀。他從崔東山文縐縐的言語之中,知道了那叫云蒸大澤的巍巍氣象。但是美景是美景,承受了老人這一次迅猛踩踏,在自己體內經受這幅畫卷帶來的跌宕起伏,那真是名副其實的“欲仙欲死”。老人一腳踩得陳平安位于下丹田的那座氣海暴漲上浮,陳平安感覺肝腸寸斷,下一刻就要把五臟六腑全部都吐出喉嚨。體內氣海每一次水霧升騰,陳平安就像是被人向上拽起一次,身軀從地面上彈起,然后墜落地面,如此反復。最后老人似乎覺得身體彈跳的少年十分礙眼,又是一腳踩下:“給我定!” 陳平安被那一腳死死踩在地面上,四肢抽搐,臉龐猙獰,眼神渾濁。只見無數粒極其微小的血珠從他全身肌膚毛孔中緩緩滲出,最后凝聚成片。 老人怒喝道:“陳平安!聽好了!武道之起始的那口氣既然早已被你找到了,難道是拿來做樣子的不成?!人不能動又如何?唯獨這一口氣不可停墜!” 陳平安在渾渾噩噩之中,模模糊糊聽到了老人的怒喝,幾近本能地在心湖之中默默發聲,算是發號施令,讓那條氣若火龍的玄妙氣機自行運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因為他當下實在是連一根手指頭都掌控不了了。 老人低頭凝神望去,視線之中,一條粗細不過絲線、宛如火龍的氣機開始在陳平安的經脈里瘋狂亂竄,大笑道:“好!”他收回腳,一手負后,一手對著陳平安屈指輕彈,“老夫曾在山巔觀看兩軍對壘,真是精彩,仿佛是龍象斗力,龍為水中氣力最大者,象為陸地氣力最大者。那一戰可謂沙場百年之絕唱,老夫為之悟有一拳,名叫‘鐵騎鑿陣式’!” 老人每一次輕描淡寫的彈指,陳平安就要硬生生斷去一根肋骨。這是他第一次因為痛苦而哀號出聲。因為真正的苦痛,不只在rou身體魄,更是在神魂深處。 廊道外坐在欄桿上的青衣小童心驚膽戰,差點摔下去。 樓下的粉裙女童失魂落魄,突然蹲在地上抱住腦袋,不敢再聽。 看著徹底暈死過去的少年,老人面無表情地走向屋門,打開門后,對那個瑟瑟發抖的青衣小童說道:“抬他去樓下,直接丟到藥桶里泡著,衣衫草鞋都不用脫。別小看這么點分量,對于當下的陳平安而言,想要穩固境界,就不可以動它們。還有,記得告訴那個長得很脂粉氣的山神,別畫蛇添足,往里頭加什么靈丹妙藥,不然老夫是無所謂,但是這小子今天的苦頭就算是白白消受了?!?/br> 聽過了吩咐,青衣小童嚇得根本不敢走樓梯,直接一個蹦跳就下去了,讓粉裙女童去搬陳平安,他自己根本不敢與老人擦肩而過。然而,在提醒完魏檗之后,他又一咬牙,腳尖一點掠出,飄然上了二樓,搶在粉裙女童之前,硬著頭皮走入屋內,背起了血人一個的陳平安,下樓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入藥桶。 滿臉淚痕的粉裙女童小聲問道:“魏山神,我家老爺真的沒事嗎?” 魏檗看了眼昏厥不醒的陳平安:“如果能夠堅持到最后就沒事,如果半途而廢,不單單是功虧一簣,恐怕會留下諸多后遺癥,比如一輩子滯留在武道二三境之間,因為底子打得太結實,再想要整體拔高境界,無異于稚童提石礅,做不到的?!?/br> 粉裙女童有些蒙。 青衣小童獨自走出屋子,坐在屋外的竹椅上,雙手托起腮幫,怔怔發呆。 浸泡在藥桶里的陳平安像是做噩夢而無法醒過來的可憐人,哪怕沉睡,氣息也紊亂至極,到黃昏時分,終于趨于平穩。粉裙女童踮起腳尖,滿頭大汗地趴在藥桶邊沿,害怕老爺疼死,又害怕老爺淹死,更害怕老爺這一覺睡過去就不會醒過來。她就那么瞪大眼睛,可其實什么都做不了。 夜幕降臨,粉裙女童略微放心地走出竹樓,坐在青衣小童身邊的竹椅上。 兩兩沉默許久,青衣小童突然輕聲道:“傻妞兒,我決定了,我真的要好好修行了?!?/br> 粉裙女童興致不高,有氣無力道:“為啥?你不是說我們修行只靠天賦嗎,還說你躺著,境界就能嗖嗖嗖往上暴漲?!?/br> 青衣小童破天荒地耷拉著腦袋:“我不想次次都遇到能夠一拳打死我的家伙?!?/br> 粉裙女童覺得這很難。但是今天自家老爺已經這么慘了,她不愿意再打擊身邊這個家伙,畢竟現在還是正月里呢。 青衣小童揚起頭顱,高舉拳頭:“我要爭取做到那些家伙兩拳才能打死我!” 粉裙女童有些別扭,總覺得這話怪怪的。志向高遠?好像不太對。目光短淺?好像也不對。 青衣小童給自己打氣鼓勵:“我這么個講究江湖道義的英雄好漢,不希望次次遇到那些家伙時只能躲在陳平安身后,太對不起我‘御江俠義小郎君’的名號。我要讓陳平安曉得,我是真講義氣,不是嘴上說說的!” 這次粉裙女童誠心誠意地伸出一只小拳頭,輕輕揮動道:“加油!” 直到這一刻,打心眼里瞧不起火蟒的青衣小童心底突然有些感觸:這個傻妞兒,蠢笨是蠢笨了點,原來還是蠻可愛討喜的。 他一下子恢復嬉皮笑臉的德行,賤兮兮笑著問道:“傻妞兒,上回說過的事情,你想好了嗎?做我的小媳婦唄,有事沒事一起滾被窩。哪怕我現在不怎么喜歡你,可是感情都是可以培養的嘛,只要你喜歡我就行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傆幸惶?,我會變得跟你喜歡我一樣喜歡你,想到這個你就美滋滋了,對吧?”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你臭不要臉!我要跟老爺告狀去!” “咱們老爺睡覺呢,才顧不上你?!鼻嘁滦⊥瘶泛呛堑?,“天上掉個大餡餅在你頭上都不曉得接住,算啦算啦,真是個傻妞兒!也就陳平安沒見過世面才把你當個寶,換成我,最多給你一顆上等蛇膽石?!?/br> 粉裙女童鼓起腮幫,氣呼呼道:“請你喊老爺!” 青衣小童一下子沉默下去,雙手抱住后腦勺,望向遠方,輕聲道:“是啊,陳平安是我們的老爺?!?/br> 陳平安是在大半夜醒過來的,行走無礙,但是體內氣象堪稱慘烈。只是不知為何,斷了的肋骨都已經接上,當然尚未痊愈,但足以見得魏檗花出去的那八萬兩真不算打水漂。事實上,如果換成別人去跟包袱齋購買,十六萬兩銀子都未必拿得下來,這就是北岳正神的身價。 陳平安換上了一身嶄新衣衫,不敢走出這棟竹樓。粉裙女童善解人意地搬來一把小竹椅,陳平安就在門檻附近安靜坐著。他什么話都沒有說,一直坐到旭日東升,練習了一下劍爐立樁,這才起身去一樓的小床鋪躺下睡覺。 下午,老人睜開眼站起身,沉聲道:“開始練拳。今天只錘煉魂魄,讓你去蕪存菁?!?/br> 陳平安隨之睜眼醒來,嘆了口氣,默然走上二樓,之后又被青衣小童背著離開二樓,再次在半夜醒過來后,吃了一頓飯,哪怕沒有半點胃口,仍是強行咽下。 看著自家老爺拿筷子的手一直在顫抖,夾了幾次菜都掉回菜碟,粉裙女童一下子就滿臉淚水。青衣小童只是埋頭扒飯。 這次陳平安略作休息,在門口坐著,雙手顫抖地練習了劍爐,很快就去睡覺。 整整一旬光陰,三天錘煉神魂,一天捶打體魄。老人每次出手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保證會讓陳平安一次比一次遭罪,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習慣了、適應了那份痛楚的可能。 陳平安越發沉默,往往一整天清醒的時候都不說一句話。偶爾,粉裙女童詢問什么,或是想要讓自家老爺開心一些,陳平安起先是笑著搖頭,后來就是皺著眉頭了,最后有一次竟是滿臉怒意,雖然看得出來,陳平安在克制壓抑,但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被驚嚇得無以復加。當時陳平安欲言又止,嘴唇微動,可是始終沒有說什么,去床鋪上躺著,閉上眼睛,不知是睡是醒,甚至不知是生是死。 青衣小童曾經試探性地詢問魏檗,陳平安在挨揍的時候到底有多痛苦。魏檗想了想,說陳平安第一天遭受的苦楚大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被人一刀刀剁碎十指吧,連骨頭帶rou一并剁成rou醬的那種,而且還得讓自己盡量保持清醒。之后每天就更嚴重了。 第一天而已。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再沒有問這類問題。 他開始修行了,變得比粉裙女童還要勤勉。 這一天,陳平安在夜幕中坐著,癱靠在椅背上。魏檗緩緩走來,站在他身邊,陪著他一起看著懸在夜空里的那輪明月。 陳平安沙啞問道:“魏檗,能不能麻煩幫我問一聲,阮師傅什么時候鑄劍成功?” 魏檗這一次笑不出來,只是嘆息一聲,點頭道:“我去問問看。事先說好,阮邛這次開爐鑄劍,是他離開風雪廟后的第一次出手,必然很重視,所以多半不愿分心,未必能夠回復我?!?/br> 陳平安嗯了一聲。他已經顧不得什么花錢如流水了,最早幾天,他還會在心里默默記賬,后來就完全沒了這份心思。 最近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都有意無意地讓陳平安獨處,并不去打攪他。 陳平安起身的時候,輕聲道:“幫我跟他們說一聲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有些時候,真的忍不住?!?/br> 魏檗問道:“怎么不自己去說?” 陳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只是想到這件事情就會很累,我怕說了那句話,明天練拳就會撐不下去?!?/br> 魏檗點頭道:“有點玄乎,但是我勉強能夠理解。放心吧,我會幫你說的,他們也會體諒的?!?/br> 天底下的武道修行,恐怕真沒有幾個武夫能連續吃這種苦頭。 老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二樓檐下,聽到兩人對話后,只是笑了笑,便轉身回屋內。 魏檗無法徹底理解很正常,因為老人的出拳本身就是一種不斷累加的“神人擂鼓式”,是心性上更深層次的一種隱蔽錘煉。淬煉體魄、清洗經脈、伐髓生骨是第一步,壯其膽雄其魂才是第二步。真正考驗人的還是錐心,老人就像是一次次以尖銳大錐狠狠釘入少年心田,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老人其實也很驚訝。一是少年至今還沒有失心瘋,還在咬牙熬著,打死不愿說那句“我不練拳了”。二是這棟竹樓的玄妙,真是妙不可言。 陳平安躺在床鋪上,卷起被褥后,整個人蜷縮起來,面向墻壁,一只手使勁捂住嘴巴。指縫之間,有嗚咽聲。 又是一旬。這一旬,陳平安遭受的劫難變得更加慘絕人寰,其中就包括老人要求陳平安自己剝皮和抽筋——他自己親手去做! 有天夜里,包扎得像個粽子的陳平安坐在竹椅上,突然站起身,身形微微搖晃,走向門外的山崖。他似乎想要練習很久沒有練習的走樁,只是一遍之后,就只能放棄。他呆呆轉頭望向小鎮方向,嘴唇顫抖,欲哭不哭。 “魏檗,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能不能給我帶一壺酒?”陳平安突然問道。 魏檗點點頭:“我身上就有?!?/br> 一只已經開封的酒壺在陳平安眼前緩緩落下,陳平安伸手接住后,轉頭望向竹樓:“能喝嗎?” 二樓傳來一陣冷笑:“喝個酒算什么,有本事以后跟道祖佛陀掰掰手腕才算豪氣!” 陳平安轉回頭,月明星稀,望向遙遠南方的山山水水,低下頭嗅了嗅酒味。他曾經背過一個醉酒的老秀才,老秀才使勁拍打他的肩頭,嚷嚷著“少年郎要喝酒哇”。 面容枯寂多時的少年驀然笑容燦爛起來,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咳嗽不停,高高舉起酒壺,竭力喊道:“喝酒就喝酒!練拳就練拳!” 片刻之后,少年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給那一大口烈酒嗆出了眼淚,小聲抱怨:“酒真難喝……” 但是少年仍是又逼著自己喝了一大口,一邊咳嗽一邊朗聲道:“書上說了,‘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酒不好喝,但是這句話,真是美極了!”他莫名其妙地有些臉紅,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難為情。他輕輕向遠方喂了一聲,像是在悄悄詢問某位讓他喜歡的少女:喂,你聽到了嗎? 圣人有云:“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魏檗幾乎每天都會往落魄山跑,給陳平安帶著從包袱齋帶來的珍貴藥材。對于陳平安這兩旬光陰的凄慘境遇,魏檗雖然說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是陳平安的韌性,以及那個糟老頭子的心狠手辣,都讓魏檗感到詫異。這得是多大的“大任”才需要遭此劫難,總不至于當天下大變之時,倒懸山傳來噩耗,然后要求這少年去“一劍當百萬師”? 當這個念頭浮現后,魏檗自己都覺得荒謬。天何其高遠,地何其廣闊,要知道,東寶瓶洲是浩然天下的九洲中最小的那個,何況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大洲還是那個秀木如林、枝繁葉茂的南婆娑洲,例如曹曦之流,已是戰力極高的陸地劍仙,可是在南婆娑洲,依然難稱最頂尖。真正會當凌絕頂的修士,是潁陰陳氏的老祖之流。 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其間主動求見過魏檗一次,魏檗只是不咸不淡地跟他聊了幾句,遠遠不如第一次見面那般客氣熱絡,其中緣由,雙方心知肚明。宋煜章要做純臣,要愚忠,一切以大驪利益為首要,當初在山巔的山神廟,關于陳平安一事,宋煜章哪怕是當著魏檗的面也說得開門見山,魏檗又不是沒有半點火氣的泥菩薩,便有些不歡而散。 魏檗今天拎著包袱,優哉游哉登山而行,來到竹樓,發現陳平安竟然還有興致主動跟他打招呼。他將價值十萬兩白銀的包袱輕輕拋給粉裙女童,瞥了眼盤腿坐在崖畔的青衣小童,腳步輕盈地小跑上二樓,發出一連串噔噔噔的響聲,不像是什么即將金色敕命在身的北岳正神,倒像是個跑堂的店伙計。 陳平安雖然馬上就要“趕赴刑場”,仍然微笑道:“辛苦魏仙師了?!?/br> “不辛苦不辛苦,就幾步路而已,每天還能逛蕩賞景。再說了,好歹是山神,本就身負巡狩職責?!蔽洪奘种庑笨繖跅U,轉頭望向少年,“喝了小半壺酒而已,就這么管用?” 陳平安赧顏道:“我也不知道為啥,喝過了,心情就大不一樣?!?/br> 魏檗點頭道:“好事情?!?/br> 老人的渾厚嗓音傳出:“進來享福了!” 陳平安無奈一笑,跟魏檗告辭。魏檗亦是苦笑不言,享福?虧老人說得出口。 “卸甲”一詞,聽上去很有意思吧,可事實如何?是要陳平安自己撕開表層皮膚、掀起指甲蓋!“抽絲”這個說法,則是要求陳平安自己抽動筋脈!這種殘虐的手法真正考驗人心之處在于故意讓陳平安自己動手,還得瞪大眼睛,動作還不能快,一點一點,就那么自己給自己“抽絲剝繭”。 但是魏檗在頭皮發麻之余,也對陳平安的武道境界充滿了期待。這樣打熬出來的三境,底子到底有多雄厚,日后對敵廝殺的時候,戰力到底有多強? 陳平安脫了草鞋走入空蕩蕩的屋子,關門后,發現老人正盤腿而坐,在那邊翻閱《撼山譜》。 今天老人在陳平安練習劍爐之際,突發奇想,說想要看看劍爐這個站樁的拳譜。陳平安一番解釋,無外乎當初跟寧姑娘說的那些:拳譜是代人保管,不是他陳平安所有,拳譜所記載的拳法和圖譜不可外傳,諸如此類,把老人給煩得差點就要當場教訓他。 “這就是那部《撼山譜》?”老人隨手將拳譜丟還給陳平安,呵呵笑著,滿臉譏諷道,“拳法開篇有言:‘家鄉有小蟲名為蚍蜉,終其一生,異于別處同類,皆在搬運山石入水?!?,原來是北俱蘆洲東南邊的江湖武人。你聽聽這些小家子氣的言語,土腥味十足,可想而知,寫出這部拳譜的拳師,一輩子能有多大的出息?” “好在這家伙還算有點自知之明,曉得在拳譜里明明白白寫一句‘一直不曾躋身當世拳譜之清流高品’,要不然老夫真要罵他一句臭不要臉了?!?/br>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勝負,重拳意不重招式?!瘒K嘖,這句話,真是說得癩蛤蟆一張嘴就想要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氣。陳平安,你知道為何拳譜如此闡述嗎?很簡單,因為分勝負的話,總是輸多勝少,所以才念叨著分生死,大不了一死了之嘛?!?/br> 陳平安悶悶不樂道:“拳譜如此不堪,老前輩還愿意把書中拳理記得這么清楚?” 老人哈哈大笑:“所載拳法是真爛,但是這人說話不怕閃著舌頭,老夫看著挺樂和的,當一本亂七八糟的山水游記看就行了?!?/br>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么,但是有些不高興。他很珍惜這部拳譜,無比珍惜! 陳平安內心深處,對撼山拳的感激,甚至不比對劍靈的三縷劍氣少。 一個是救命藥,一個是保命符,沒有高下之分,也不該有?!逗成阶V》的優劣,其實陳平安大致有數,因為寧姚就覺得很一般,按部就班學著練拳可以,但是她不覺得練的人能有多大的成就。之后朱河也親眼見識過陳平安的走樁立樁,同樣沒有半點驚艷之感??墒顷惼桨膊还苓@些。哪怕再過十年、一百年,不管他那個時候的武道成就有多高,對于撼山拳的喜歡,只會更多,不會減少! 老人笑問道:“今天在練拳之前,老夫問你一個小問題,如果答對了,就有驚喜;如果答錯了,嘿嘿……” 陳平安咽了口唾沫,有點犯怵。 老人收斂笑意,沉聲問道:“拳譜之中,拋開拳招拳架,你最喜歡哪句話?”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說道:“后世習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切記我輩拳法可以弱,爭勝之勢可以輸,唯獨一身拳意,絕不可退!” 老人猛然站起身:“練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