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近朱者赤
歸功于那個比崔東山還話癆的青衣小童。 一大兩小,初冬時分,已經結伴同行半旬時光。三人緩緩行走在蕭索寒冷的官道旁,青衣小童又開始糾纏陳平安:“到了老爺家,能不能不要讓我做那掃地鋪床的雜役伙計???有些丟面子,若是不小心傳回州城這邊,能給那幫妖怪水鬼笑話幾百年,還怎么給他們當大哥?老爺您是不知道,我在這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提起我的大名,誰都要伸出大拇指,頂呱呱!” 陳平安假裝聽不見,因為他知道只要接話,那就是一場災難了。 青衣小童自顧自說道:“老爺若是不信,可以問那傻妞兒。便是州城內的達官顯貴,一樣對我奉若神明,也就那位藩邸在城里的王爺架子大一些,對我只能算是客客氣氣,不夠熱絡。不過他跟我兄弟關系還不錯,經常一起快活。老爺您也真是的,為何不順道去我家坐坐?甚至還要我一聲招呼都不許打。要不然,不是我吹牛,定然給老爺您一個鑼鼓喧天、江水沸騰的隆重歡送儀式!” 通過私底下跟粉裙女童的閑聊,陳平安大致了解了這條江水大蛇的脾性。 做事情很沖動,經常被水神推出來擋災,好些個轟動黃庭國朝野的禍事,明明跟他不沾邊,水神用言語激將幾句,便都是他傻乎乎扛下來了,還自覺有英雄氣概。有一次被靈韻派的一位太上長老追殺,逃了兩千多里路。當時,靦腆的小丫頭聊到這里,難得吐露心聲,說如果就這么不回來,倒也好了。 陳平安見青衣小童又要吹噓當年的豐功偉績,實在忍不住開口插話:“你是真不知道那水神把你當作擋箭牌,還是知道了卻不在乎?”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偷偷點頭。 青衣小童不敢跟陳平安說什么,可是眼尖地發現那小蟒的動作,冷笑道:“你一個小娘兒們,懂什么兄弟義氣?” 說到這里,他使勁張大嘴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對女童張牙舞爪道:“再嘰嘰歪歪,在老爺面前壞我形象,我就找個機會吃掉你!然后把你當屎拉出來……” 粉裙女童眼神幽怨,心想:我分明什么都沒有說啊,你就知道揀軟柿子捏! 陳平安顛了顛背簍。雖然崔東山返回了大隋山崖書院,可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只不過除了擔心,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陳平安抬起雙手,呵了口氣,抬頭看了眼天色。 是冬天了。就是不知道今年什么時候會下雪,爭取過年前回到小鎮。如果實在趕不及,就先放一放走樁,多練習劍爐立樁便是,可以讓那青衣小童變出水蛇真身,路線盡量揀選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 那一小塊不知齊先生從何處切割下來的斬龍臺,陳平安留給了李寶瓶,又將玄谷子贈送的《搜山圖》送給了林守一。饒是如此,陳平安的家當仍是不少,只不過不占地方而已。如今不需要照顧那些孩子,背簍里顯得有些空空蕩蕩,反而讓他不太適應。 阿良當時在棋墩山,將土地爺魏檗給打劫了一番,最后陳平安拿到一顆干癟枯萎的金色蓮花種子,是所有人挑剩下的,至今不知有什么用處。 槐木劍里住著一個香火小人,在那座州城現身后,又躲起來不見人了。 給三人做過了綠竹書箱,還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竹片,陳平安有事沒事就練習刻字,記錄下自己覺得有學問的那些個名言警句。 有幾本書,是文圣老先生當時親自挑選的。 一支自己雕琢文字的白玉簪子,陳平安在大隋京城曾經別上發髻,如今又摘掉了,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崔東山說過,真正值錢的其實是那個木盒,不過陳平安當時連同三支簪子一起留給李寶瓶了,對此,陳平安當然不會覺得心疼。 一對山水印,還有那枚意義重大的“靜心得意”印。 陸道長寫有藥方的那幾張紙,為了練字,陳平安依然會時不時拿出來翻看。 至于那塊長得像是銀錠的小劍胚,據說跟中土神洲的穗山有關,異常雪亮,夜間光可照人。 不過,如今背簍里,有些東西是陳平安沒有想到的。 除了崔東山不知何時寫好放入背簍的一封信外,還有兩副春聯和一個福字。崔東山在信上說這是他的一點心意,還望陳平安笑納。并讓他放心,字就只是字,沒有算計。由此可見,崔東山不但早就想好了要返回大隋京城,甚至連陳平安會下定決心收他為徒都已經算準。對此,陳平安是有些后怕的,只是一樣沒辦法說什么。 除此之外,背簍里還有兩幅字帖。一幅叫《青山綠水帖》,內容文縐縐的,寫得比較正兒八經。還有一幅就很符合崔東山的荒誕性格了,叫《先生請多放點油鹽帖》,全是在埋怨陳平安的摳門吝嗇。 帖上的字寫得……陳平安說不上門道,就是覺得確實好,賞心悅目,光是看著字帖,就像站在那條行云流水巷中。 一路上,青衣小童繼續絮絮叨叨,完全不知疲倦。 粉裙女童就乖巧地跟在陳平安身后,還背著崔東山的那個書箱,不管陳平安怎么勸說,小丫頭就是死活不敢將任何一樣東西放入他的背簍里。 陳平安回頭一想,記起她是不知活了幾百年的火蟒,又不是李寶瓶,不會累的。 一想到這個,少年就恨不得轉頭走上一步就能直接走到新山崖書院的學塾,看著李寶瓶他們高高興興聽先生講課,沒有受人欺負,讓他知道哪怕自己不在他們身邊了,他們也能過得很好,甚至更好。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開始默默走樁。 新山崖書院如今成了大隋京城茶余飯后的重要談資,幾乎所有世族豪閥都在議論此事,隔岸觀火,極有意思。當然,身處風波之中的那幾個家族絕對不會覺得有趣。比如楠溪楚家、京城上柱國韓氏,還有懷遠侯府,這些個家族的老人就都心情不太好,每天上朝的時候,一個個臉上烏云密布。 大隋重文不抑武,可武人在朝野上下,到底還是不如文人雅士吃香。 大隋的朝堂上最近很熱鬧,御史臺和六科給事中們各抒己見,紛紛就書院學子打架一事各自站隊,言語措辭那是一點不客氣,既有為韓老上柱國、懷遠侯爺那幾位打抱不平的,說那些個外鄉學子出手狠辣,沒有半點文人風雅;也有抨擊這些黃紫公卿管教無方,那些從大驪龍泉遠道而來的孩子并無過錯,總不能讓人欺負了還不還手吧。然后前者又反駁說那不能叫欺負,讀書人之間的言語爭論再平常不過,如何上綱上線到“欺負”二字?為此引經據典,侃侃而談,舉例歷史上那些個著名辯論,少不得要順帶推崇幾句南澗國的清談之風。后者亦是不愿服輸,針鋒相對,一一駁斥。 這樁引來無數人注目的京城風波起始于書院一間學舍內四個孩子間的爭執,后來,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外鄉小姑娘手持利器打傷了人,其中被揍的一個孩子剛好是懷遠侯爺的寶貝兒子,而懷遠侯與楠溪楚家是親家,楚家的嫡長孫是這一屆書院的翹楚,十六歲,素有神童美譽,是大隋公認的君子之器。 這個長大后不負眾望的楚氏長孫聽說此事后并未第一時間露面,但是他的兩個書院同窗好友,韓老上柱國的幼孫以及大隋地方膏腴華族的一名年輕人去找了那個小姑娘的麻煩,雖然沒有動手,但出言不遜是確有其事,湊巧被小姑娘的同鄉林守一撞見,一來二去,就卷起袖子大打了一架。 兩人哪里是大儒董靜得意弟子的對手,被打得屁滾尿流,凄慘無比。這下子,同樣被視為“修道美玉”的楚氏長孫沒辦法坐視不理,找到林守一,又打了一架。這場架打得十分精彩,楚氏長孫拿上了祖傳法器云雷琴,以大練氣士搜集而來并用秘法煉制的閃電為琴弦,每當撫琴便雷聲滾滾,氣勢非凡;而已經在大隋京城聲名鵲起的外鄉少年林守一同樣表現不俗,一手浩然正大的五雷正法打得頗有章法,一鳴驚人。 據說這場意氣之爭的斗法甚至驚動了大儒董靜和一幫聞訊趕去的老夫子,他們遠遠觀戰,既是湊熱鬧,又是防止出現意外。 最后的結果,是楚氏長孫崩斷了一根雷電琴弦,林守一受了滿身輕傷,雖不重,卻皮開rou綻,吃足了苦頭。 其實書院內部亦有陣營之分,皇帝陛下親臨書院的時候,雖然并未親見那么大的陣仗,但是知道御賜了重物給那些外鄉人。之后書院夫子先生們明顯極為關注那些人的功課,這自然會讓大隋本土學子心中憋屈。而當初追隨副山長茅小冬從大驪舊書院遷徙而來的學生,估計是在異國他鄉的求學生涯中同樣受了不少氣,所以除去屈指可數的幾人,絕大多數義無反顧地站在了林守一、李寶瓶這邊。 如此一來,山崖書院便分成了兩大陣營,各自同仇敵愾,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但是很奇怪,夫子先生們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很大程度又助長了這種氣氛的蔓延。 在這個關鍵時刻,又有人站了出來,火上澆油。 已故大將軍潘茂貞之子,原本一個跟誰都不打交道的孤僻少年,找到痊愈后的林守一,拼得被林守一一手雷法砸中,一拳打得林守一倒飛出去。這次是真的受了重傷的林守一嘔血不止,好不容易掙扎著起身,又被那潘姓少年一拳擊中頭顱,身體像斷線風箏似的摔落地面。末了,那少年還不忘朝林守一身上吐了口唾沫。 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們這才開始出手介入,不許任何人私下斗毆。 但是名字古怪的少女謝謝,那個貌不驚人、不茍言笑的黝黑姑娘甚至沒有去探望林守一,當天就直接找到了潘姓少年,打得他七竅流血,只能撒腿逃命。若非一位夫子匆忙出手,阻止了少女的追擊,恐怕原本精通武道的潘姓少年就要變成一稈病秧子。 終于,這場愈演愈烈的鬧劇在一名書院學生的出現后,總算有了收官的跡象。 這名書院學生是一個傳奇人物,寒族出身,尚未及冠,就公認擁有了擔任書院助教的學識。他先前離開大隋,正是去往觀湖書院,通過九位享譽一洲的君子共同考核,獲得正式的儒家賢人頭銜,這次返回大隋,可謂滿載而歸,衣錦還鄉。 大隋朝廷專門派遣禮部右侍郎出城十里親自迎回這位年紀輕輕的儒家賢人,可更讓人艷羨不已的還在后頭:皇帝陛下讓宮內一位大貂寺給這位大隋未來的廟堂棟梁送去了一套價值連城的文房四寶,以示嘉勉。所以,這個名叫李長英的書院學子,是帶著賢人身份和大隋皇帝的御賜之物步入東華山的。他登山入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槐道歉。然后去探望臥病在床的林守一,最后站在少女謝謝面前,說雙方都不要再意氣用事,山崖書院終究是求學之地。謝謝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大隋皇帝并不以勤政名動一洲,大抵說來,他名聲不顯,不如大驪皇帝那么雄才偉略,不如南澗國君王那么文采風流,甚至不如已經亡了國的盧氏皇帝那么著名。不過東寶瓶洲一向是南方富饒、北方荒涼,大隋在北方算是獨樹一幟,就連南澗國權貴都愿意與之往來,大隋高氏子弟也是觀湖書院的???。 大隋皇帝幾乎很少在早朝之后喊上六部高官在內的大隋砥柱在養心齋召開小朝會,但今天是例外。不過包括禮部尚書在內的眾多將相公卿都心里有數,看來是書院的那場風波,到了皇帝陛下必須親自過問的地步。 所以,兼任書院山長的禮部尚書便成了目光焦點。這位六部衙門第一人的天官大人與廟堂好友聯袂而行,臉上不見任何慌張神色??墒前n老上柱國在內的幾位“當事人”就沒什么好臉色了。 小朝會開得不溫不火,甚至還不如屋內那對小火盆的炭火旺盛,不過是皇帝陛下拿出一些大朝會的未定事宜炒了炒冷飯而已。在座各位在官場修行大半輩子了,對于這類尋常朝政事務早已熟稔在心,很快就依次通過決議,相信不用多久就會迅速從京城中樞傳達到地方。 等到大事落定,大隋皇帝喝了口尚且溫熱的蓮子羹,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重頭戲總算要來了。 大隋皇帝放下杯盞,環顧四周,笑道:“怎么,諸位愛卿,都在等著看寡人的笑話?” 韓老上柱國雖然已達古稀高齡,不過老當益壯,依舊精神矍鑠,端坐椅子上,不怒自威,但是此時也有些難堪。而立之年的懷遠侯爺更是坐立難安,像他這種世襲公侯爵位的功勛之后,一般都會淡出廟堂,除非有重大事項,否則極少主動參加早朝,這是約定俗成的官場規矩。但是今天,包括韓老上柱國在內的數位大佬都給他好心遞了個消息,要他最好參加今日早朝,省得到時候出了狀況卻沒機會辯解。 大隋皇帝看到幾個同時想要起身請罪的大臣,笑著伸手向下虛按數下:“不用起身,坐著說話便是。寡人今天不是興師問罪來的,只是想知道一些不那么以訛傳訛的事情。你們是不知道,包括煊兒在內,所有人最近每天都在勸學房聊這個,課業一塌糊涂,害得他們的總師傅抱怨不已,氣得要他們干脆去山崖書院讀書算了?!?/br> 禮部尚書緩緩起身,將大致經過捋了一遍,說得不偏不倚。 大隋皇帝笑問道:“是茅老親自開口,說不去管孩子們的打鬧的?” 禮部尚書點頭道:“確實如此?!?/br> 大隋皇帝“嗯”了一聲:“寡人知道了?!比缓缶拖萑氤了?。 在座的大隋重臣,沒有人幼稚到以為皇帝陛下當真什么都不清楚,真當大隋諜報是吃素的?光是為了應付大驪死士、諜子的滲透,大隋戶部每年的秘密開銷如流水一般,就是沒個聲響罷了。 事實上,若是盧氏皇帝當時聽從大隋的勸告,不那么自負,相信大隋諜報提供的消息,早做準備,即便盧氏江山的覆滅結局無法改變,也絕對不會那么快,快到整個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罵盧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飯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別提大隋的武將了。 大隋皇帝緩緩回過神,笑著對包括韓老上柱國在內的幾人說道:“那就這樣吧,到此為止。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哪怕沒有什么壞心,可也要有個分寸?!?/br>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話,其實與當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語如出一轍。 然后小朝會就這么散去了,大隋皇帝單獨留下了禮部尚書。 禮部尚書看到這位君主站起身,到火盆邊蹲下,親自拿起鐵鉗撥動炭火,守在門外的宦官并沒有代勞。 大隋皇帝放下小鐵鉗,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輕聲道:“遍觀史書,壓力除了來自不死不休的鄰國強敵,也有內部打著忠君愛民旗號的自己人啊?!?/br> 禮部尚書喉結微動,額頭有汗水滲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轉過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禮部尚書連忙小步跑去,有些尷尬地陪著皇帝一起蹲著。 大隋皇帝笑問:“大驪為何如此倉促南下?原本觀湖書院態度模糊,不愿給句明白話,如今反而比我們還著急。那個叫李長英的年輕人,他的賢人頭銜之前一直故意拖著不給,聽說后來觀湖書院內連直接給李長英‘君子’身份的聲音都有了。你說好不好笑?” 這個問題,是打死都不能隨便回答的。禮部尚書愈發局促。 大隋皇帝問道:“如果換成馬尚書他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會像你這么戰戰兢兢,他們的腰桿都硬得很。那你知道為什么最后是你,而不是他們遙領山崖書院的山長嗎?” 禮部尚書輕聲道:“因為臣最沒有文人氣,擔任新書院的山長,陛下不用擔心與茅小冬起了齟齬?!?/br> 大隋皇帝提醒道:“喊茅老?!?/br> 禮部尚書惶恐道:“對對對,是茅老?!?/br> 大隋皇帝點頭,自言自語道:“大驪能夠給予齊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夠給予茅老同等的敬重。這就是寡人和大驪那個宋氏蠻子的最大不同?!?/br> 禮部尚書正要說什么,大隋皇帝已經笑著搖頭:“可是用處不大?!?/br> 這位禮部尚書已經完全慌了心神。 事實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說話。 除去禮部尚書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擔任大隋天官那一次,今天這是第二次。 大隋皇帝感慨道:“文人氣書生氣,你們讀書人當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風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對江山社稷有益啊?!?/br> 禮部尚書不敢繼續沉默下去,只得硬著頭皮,干癟癟地回答道:“陛下英明?!?/br> 大隋皇帝轉頭笑道:“你啊,什么都挺好,就是太謹小慎微了。以后別再做自污名聲的事情了,你那幾個子女什么品行,寡人會不知道?哪里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當。尤其是你那個幼子,多好的讀書種子,不說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進士及第的科舉制藝肯定不缺,你為何一定要壓著他?” 禮部尚書嘴唇顫抖,最后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為陛下分憂了!” 大隋皇帝將老人攙扶起身,溫聲道:“廟堂之上,很多人都說你只是個搗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覺得你這樣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棟梁!” 禮部尚書頓時老淚縱橫,只覺得十數年來的委屈一掃而空,愣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對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輕輕踹了老人一腳,氣笑道:“堂堂禮部尚書,還耍賴上了?趕緊起來,不像話!” 禮部尚書這才起身,趕緊胡亂抹了把臉:“讓陛下見笑了?!?/br> 大隋皇帝坐回原位,揮揮手:“回吧?!?/br> 禮部尚書躬身告退。 大隋皇帝從一座小書堆里抽出本儒家經典,一頁頁翻過,頭也不抬,隨口問道:“聽說世間有許多古怪的風,其中有一種名為翻書風?” 他的嗓音很低,但是門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稟陛下,確實如此。這股清風,起于何處,無據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閱書籍,書籍的新舊不定。此風幽微至極,尋常修士也不可探查。被人導引、吸納體內之后,此風就會在五臟六腑之間緩緩流蕩,若是經常翻書讀書,便能夠延年益壽?!?/br> 大隋皇帝抬起頭,驚奇道:“這么好?那咱們大隋有沒有?” 眉發皆白的老宦官搖頭道:“翻書風一向為儒家學宮書院所獨有,別處并無,哪怕是道教宗門,或是風雪廟、真武山這類圣地,同樣找不到一絲一縷?!?/br> 大隋皇帝感嘆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個皇帝啊?!?/br> 老宦官微笑道:“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卻是大隋百姓之萬幸?!?/br> 身穿龍袍的男人開懷大笑,龍顏大悅。他放下書本,突然問門外的宦官道:“需不需要讓高煊去山崖書院求學?” 老宦官并無半點猶豫,搖頭道:“上次驪珠洞天之行,雖然兇險,可收獲極豐,殿下幾乎算是一人獨占兩份天大機緣,求學一事,已無必要。更何況殿下既然膽敢答應此事,跟隨老奴一起前往敵國大驪腹地,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機緣?!?/br> 大隋皇帝點點頭,唏噓道:“如此說來,煊兒比寡人幸運啊?!彼S即又揉了揉太陽xue,頭疼道,“但是稹兒就是白白遭受一場無妄之災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勸說他去就藩,挺喜慶的一件好事,結果高煊這家伙在驪珠洞天自稱高稹,害得那湊巧路過的仇家少女帶著數位別洲劍仙直接從天而降找到了稹兒。雖說她事后發現認錯了人,便迅速道歉離去了,可是稹兒自幼就性情懦弱,給嚇得不輕?!?/br> “這是老奴的過錯。早知如此,當時在驪珠洞天的小巷內,不該那么沖動?!崩匣鹿傥⑽⒐?,滿臉愧疚。 大隋皇帝擺擺手道:“與你無關,不用多想。對了,那少女的真實身份,可曾查出?” 老宦官搖頭道:“還未。只知道是倒懸山那邊的人物,說不定跟劍氣長城有關系,著實棘手?!?/br> 大隋皇帝嘆氣道:“查不出來也實屬正常,畢竟跟那撥北地劍修不是一個大洲,一旦牽涉到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就更諱莫如深了。那兩個地方,一向是我們浩然天下的大忌?!彼行o奈,“天下何其大,關鍵還不止一個?!?/br> 林守一如今單獨住一間學舍,其余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經搬往別處。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學舍變得有些熱鬧。 林守一靠在枕頭上閉目養神。 李寶瓶抱著狹刀祥符,黑著臉坐在床頭。 李槐站在稍遠的地方,一臉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他鼓起勇氣,向前走出幾步,說道:“要不我去跟那三個人道歉?書院都說那個李長英是儒家的賢人了,連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還說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們打不過他的?!?/br> 李寶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貓,轉頭死死盯住李槐,憤怒道:“道什么歉?李槐你怎么讀的書!如果先生和小師叔在這里,要被你氣死!” 李槐嚇了一大跳,可這次沒有躲起來自己哭,而是梗著脖子嗚咽道:“一切都是因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傷。我知道這件事情沒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寶瓶你怎么辦?如果陳平安知道你因為我受了傷,一定會恨死我的,肯定這輩子都不會理我了……” 李槐終于放聲大哭起來,不管怎么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淚。 當李寶瓶看到李槐的傷心樣子,一些到了嘴邊的氣話被她咽回肚子,悶悶不樂道:“李槐,這事情你沒錯,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虧,小師叔也不會怪你的?!闭f到這里,李寶瓶眼神堅毅地望向李槐,“因為如果小師叔在這里,他一樣會跟你說:‘李槐,你是對的!’” 一想到陳平安,李槐就更加傷心了,蹲在地上號啕大哭,泣不成聲道:“書院都是壞人,陳平安在的話,一定不會讓林守一受傷的,也不讓李寶瓶你被人罵……” 渾身草藥味的林守一輕輕嘆了口氣,沒有睜眼,只是露出苦笑。他知道,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瀾,他想不明白那些廟堂上的陽謀、家族幕后陰謀,但是如果陳平安真的留在書院,可能事情會鬧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樣,至少屋子里三個人絕不會這么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么好像都不對,因為做什么都會覺得心里沒底。 他們習慣了陳平安在身邊的日子。 這幾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許多事情。直到現在,才明白那么多個驚心動魄的抉擇,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對朱鹿的刺殺,陳平安肩膀上挑著什么分量的擔子;也明白了那些個看似不痛不癢的決定,比如今天誰來生火做飯、誰來守夜、該怎么挑選路線、哪些風景名勝必須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煩瑣磨人。 一個調侃的嗓音在門口響起:“喲,咱們李槐李大將軍哭得這么傷心啊?!?/br> 林守一睜眼望去,笑道:“你來了啊?!?/br> 李寶瓶看到那個熟悉身影后,滿臉糾結。 李槐轉過頭,怔怔看著身材苗條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繼續低下頭抽泣。 謝謝斜靠房門:“打不過就忍著唄,多大點事?!?/br> 李寶瓶欲言又止。謝謝嘆了口氣:“沒辦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給我,我也打不過那個叫李長英的偽君子?!?/br> 說到這里,她有些無奈。若非那些陰險毒辣的困龍釘禁錮住了她的大部分修為,她謝靈越也不會如此束手束腳。 突然,謝謝轉過頭去,有些驚訝。 一個不速之客緩緩走來,雙手攏袖,笑瞇瞇站在門口,把身邊站著的謝謝、蹲著的李槐、坐著的李寶瓶、躺著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這才柔聲笑道:“別怪我姍姍來遲啊,之前我覺得你們能夠應付的?!?/br> 林守一重新閉上眼睛,顯然不太待見這個心思深沉的盧氏遺民。 于祿對此沒有惱火,不過收斂了笑意:“我這趟來,就是想問一個問題:如果陳平安在這里,他會怎么做?” 李槐沒來由想起繡花江渡船上的風波,低聲道:“陳平安會先好好講道理?!?/br> 李寶瓶神采飛揚:“講完了道理,如果對方還是看似講理其實根本不講理,小師叔就會再用拳頭講道理!” 林守一嘴角翹起,不露聲色。 于祿“哦”了一聲:“那我就懂了?!彼瓦@么轉身離去,云淡風輕。 謝謝皺眉問道:“你要做什么?” 于祿背對著她,擺擺手,瀟灑離去:“來的路上,都是陳平安守前半夜,我負責守后半夜。以前是這樣,以后也該是這樣?!?/br> 李槐有些蒙。 李寶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祿不會是要去找那偽君子的麻煩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謝謝納悶道:“可我覺著挺像是找碴去的啊?!?/br> 李長英喜歡讀書,也擅長讀書,不但過目不忘,而且能夠舉一反三,是真正的讀書種子。所以山崖書院的嶄新藏書樓,是他最喜歡待的地方。 書樓并無夜禁,這天深夜,李長英獨自秉燭夜讀,突然抬起頭,笑道:“你是于祿吧?找我有事嗎?” 于祿雙手籠在袖中,習慣性微微彎腰,笑瞇瞇點頭:“有啊?!?/br> 一襲儒衫、玉樹臨風的李長英站起身,滿臉笑意:“請講?!?/br> 于祿從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拋給李長英一只袋子,其內裝滿了銀子。 李長英疑惑道:“這是?”他驟然間身體緊繃,如臨大敵。 只見那個給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禮、人畜無害的高大少年緩緩前行,笑容燦爛:“你買藥的錢。如果不夠,容我先欠著啊?!?/br> 李長英內心充滿警惕,體內一股浩然氣油然而生,充沛雙袖,微微鼓蕩。這位大隋最年輕的儒家賢人仍是和顏悅色道:“我知道你與李槐他們是一起遠游的同鄉學子,你如果是為他們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說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說贏了我,我便是不還手,任你打上兩拳,也心甘情愿?!?/br> 但是于祿依舊腳步不停,笑臉不變,不過說了一些讓李長英莫名其妙的話:“負笈游學時的守夜,向來是我守后半夜,所以說道理這件事先放著,以后你若是有機會,遇見了李寶瓶的小師叔,自己問他。我今夜不跟你講這些?!?/br> 兩人之間僅有五步之隔。 于祿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時笑道:“開打了,小心點,別給我輕輕松松一拳打得半死,到時候害我賒賬太多。跟某個家伙借錢,想要不還,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還不夠格?!?/br> 跋扈至極的話音剛落,隨著于祿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長英感覺到地面傳來一聲沉悶聲響。由于勁道只往地底滲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顯得臺面上的氣勢并不驚人。但越是如此,李長英越是感到震撼。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兩了,絕對是一名最低四境的純粹武夫,不容小覷。 雖然心思流轉,不耽誤李長英體內氣機如洪水決堤,迅猛傾瀉。練氣士養氣、煉氣兩者合一,天生擁有武道內家拳的優勢,兼具修身養氣,故而遠比武夫長壽。尤其李長英自幼便有一樁大福緣,嶄露崢嶸后,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練氣士宗師的青睞,授以長生秘術,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為。如果說山崖學院內的林守一只是一塊尚待驗證、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么李長英就是一塊已經成形的玉璧,內外晶瑩。 練氣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別,皆是巨大的鴻溝。 眼見著于祿殺至眼前,李長英先做了個隱蔽手勢,然后瀟灑后退數步,雙指并攏立于胸前,如劍修擺出立劍式,簡簡單單一個手勢,隱約之間已經有了幾分宗師風范,給人感覺正大光明。不但如此,書樓之內,絲絲縷縷的淡青之氣突然之間活了過來,如魚得水,瘋狂涌向李長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門洞開,即開竅納氣,開始從天地間汲取靈氣。人體三百六十五個竅xue,就像三百六十五個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這也是為何說人是萬靈之長的原因。為何世間精魅妖怪個個削尖了腦袋先變幻人形,才繼續修行?根源在此。 除去人誕生之際就自然而然開啟的“七竅”,男子只需要再開九個竅xue就可以躋身下一個境界,女子卻需要開竅十二才能進階。很多女修士境界不會太高,中五境靠后的數量相對稀少,就因為很多人被擋在這里。不過福禍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開竅越多,在之后中五境的收益就越豐。 李長英輕聲道:“起陣?!?/br> 話畢,他的四周出現了一把把晶瑩剔透的無鞘長劍,環繞一圈,高低不同,十數道劍氣緩緩旋轉。這些“三尺青峰”由李長英的靈氣凝聚而成,雖然尚未凝為實質,但已是槍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于祿的應對既簡單又霸道,拳走直線,如鐵騎鑿陣。 李長英一笑置之,雙指指向于祿。身前三道劍氣隨之傾斜,想要以劍尖抗衡。 于祿驟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磚塊崩碎,一拳破空,劍氣也瞬間崩碎。 三道劍氣還沒來得及列陣示威,就在“變化陣形”的途中給于祿三拳打爛。 李長英心中微動,橫向移去數步,依然不急不緩,挪步之間充滿了儒家書生的寫意風流,與此同時,剩余劍氣列陣于身側。 于祿一記鞭腿橫掃而至,所有劍氣在李長英左側同時炸開,空氣中漣漪流蕩,使得李長英視線有些模糊,如同對著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質銅鏡。 李長英有些惱火。這于祿何至于如此痛下殺手,咄咄逼人? 他冷哼一聲,在方寸之間腳踏罡步,在那記迅猛兇狠的鞭腿掃中肩頭之前就已經移形換位,來到了先前于祿起步的地方,兩人位置交換。 于祿氣海下沉,瞬間落地,腳尖一點,蜻蜓點水似的向前飛掠,悄無聲息。 他的速度快到超乎想象,以至于李長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氣機都成了奢望,只得暫時以體內自身孕育的靈氣,不再避其鋒芒,雙拳轟向那個不依不饒的高大少年。雖是練氣士,可此刻的李長英氣勢如虹,無論是殺伐氣勢還是體魄雄厚,完全不遜色四五境純粹武夫的傾力一擊。 李長英先是以劍修手段防御,又以道家縮地神通轉移,當下干脆再以兵家技擊正面迎敵,讓人大開眼界。走的路數,仿佛是集百家之長,熔鑄于一爐。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樸實無華的兩拳對撞,拳頭硬撞拳頭??罩兄挥幸宦暰揄?。 于祿巋然不動,李長英倒退數步,雙臂下垂,臉色微白,滿臉匪夷所思。 于祿繼續欺身而近,根本沒有見好就收的跡象。 書樓內響起一聲蒼老嘆息,距離兩人交手的地方足足有二十余丈距離,隔著許多書架,起始于一堵墻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劍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繞過一排書架,在走道自飛之后,又繞過書架,風馳電掣地越過李長英身側,直撲于祿。 于祿腳步不停,在千鈞一發之際整個人側身躲過那把白虹飛劍,以一種詭譎姿勢繼續前奔。 那個蒼老嗓音透出一絲怒意:“還不收手?” 與于祿擦肩而過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滯,并不掉轉劍尖,就那么以劍柄為劍尖,倒退而飛。 顯而易見,那名身形隱匿于暗處的年邁劍修知道哪怕是他嫻熟如意的御劍神通,一旦掉轉飛劍,這些許時光的耽擱,依然極有可能會貽誤戰機,害得那個大隋的讀書種子真正受傷,所以顧不得講究什么劍術風范,飛劍以更快速度掠向于祿后背。 于祿身形躍起,一腳踩在右手邊的書架上。 這一層書樓內,許多書架同時微微震動,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記載有那句圣人教誨的古書之內全部飛出一串白色文字,或大或小,或楷或篆或行書,剎那之間,全部來到李長英身前,最終變成一條文字溪流緩緩流淌,熠熠生輝。溪水雖小,卻散發出神圣浩大的氣息。 身形在空中迅猛墜落的于祿臉色如常,借勢向前,不但躲過了后方筆直而至的凌厲飛劍,對著李長英的腦袋就是一拳砸下。 打得溪水攔腰截斷,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祿一腳踹中李長英的腹部,李長英就這么被踹飛出去數丈,摔在兩排書架間的過道上,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見這一腳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現在李長英身側,那柄無功而返的飛劍在老者肩頭附近懸停,劍尖指向過道對面的兇手。老者蹲下身,臉色慌張,趕緊為李長英把脈,發現并無性命之憂,這才松了一口氣。這倒地不起的年輕賢人可是大隋中樞重臣都要以禮相待的后起之秀,將來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棟梁。 他忍不住怒目望向于祿:“年紀輕輕,怎的如此心腸歹毒!你知不知道……” 但他很快就停下訓斥,因為那個高大少年依舊緩緩前行,哪怕傷了人,哪怕他已經現身,依舊沒有停手的意思。 于祿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動,這才繼續雙手攏袖,就這么閑庭信步于過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兒,在于李寶瓶聽入耳朵的那些辱罵,在于該道歉的人一個屁都沒有放?!庇诘撀晕⑼nD,看似步伐緩慢,實則距離以極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長英一句輕描淡寫的‘莫要做意氣之爭’,當然更不在于觀海境老前輩您這把……總是姍姍來遲、慢上一步的飛劍?!?/br> 老者給于祿這些混賬話挑釁話氣得須發倒豎,趕緊給李長英喂下一顆丹藥,這才站起身,氣極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還有沒有道理要講?!?/br> 于祿笑瞇瞇搖頭道:“我輸了,當然不會有任何廢話,到時候自然有別的家伙來幫我講道理。嗯,可能就是會稍晚一點,誰讓他暫時不在這兒呢?!?/br> 隨著老者站起身,那把飛劍亦是緩緩攀高,繼續懸停在他的肩側。 不過他似乎還是不太放心李長英,低頭看了眼,充滿憂郁。 少年拳法極其古怪,起先李長英看似沒有傷及筋骨元氣,就算是他都覺得不算重傷??墒钱斘瓜履穷w品相極高的丹藥后,才真正見到了玄機:李長英的氣海竟是依然沒有放緩速度,反而有愈發洶涌不可控制的跡象。 海水倒灌,兇險至極! 練氣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艱難,鞏固起來更難,因為一旦決定開竅,就意味著人體竅xue在接納體外靈氣的同時,也會形成一種“海水倒灌”的險峻局面——因為體外靈氣的攫取,必須從天地無數蕪雜氣機之中汲取,開竅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場,守城一方放棄僅有優勢,主動開門迎敵,很容易被強大敵人一擊而潰。一旦出現海水倒灌,人體竅xue和經脈就像城鎮和道路深陷水災,土地荒蕪,從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門檻,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躋身第六境還要來得不易,許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沒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門練氣士,因為害怕洞府失敗后徹底喪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滯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個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當真是道盡了坎坷和辛酸。 老者作為大隋朝廷派遣給李長英的秘密貼身扈從,如果李長英境界受損,壞了大道前程,他第一個難辭其咎! 于祿笑問道:“老前輩是不是很為難?是先救李長英,還是先打趴我?” 老者氣得牙癢癢。于祿這個問題,如打蛇七寸,讓見慣風雨的他愈發惱羞成怒。 他是第七境觀海境的練氣士,并且是一名劍修?!坝^?!倍?,取自“我登樓觀百川,入海即入我懷”之意,天地靈氣開始擴大人體經脈,如同最終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間擴充驛路官道,靈氣漸漸凝聚、升華,開始反哺rou身,從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壽。 觀海境的劍修,在東寶瓶洲一洲之內,已經當得起“劍道宗師”的美譽。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這個品秩的廟堂高官有事離開京城,都未必會有這個境界的劍修保駕護航。 老者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務必速戰速決,三招之內分勝負。 “既然老前輩不知道如何選擇,我來幫前輩選擇就是了?!倍莻€高大少年更加囂張蠻橫,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勢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聲勢驚人,磚石被踩得發出崩開龜裂聲響。 你不知道該不該打,我于祿逼著你不得不打,就這么直截了當。 老者瞳孔微縮,心湖大動。只見于祿本就不弱的氣勢,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神魂之雄壯,仿佛有古代戰場殺神英靈坐鎮其中。 饒是老者臉上都露出一抹驚駭:“六境武夫?” 練氣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同境”之爭,除去劍修和兵家修士這兩種練氣士里的怪胎變態,若是再摒除練氣士一些逆天的法寶,那么勝負幾乎毫無懸念,甚至低一層武夫重傷甚至活活打死高一層練氣士的事也是有的。 但是老者震驚歸震驚,畏懼倒也談不上。 因為他是積攢多年底蘊的老資歷劍修,是練氣士境界第七層的觀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執意殺人,即便面對一位六境武夫,也當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他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礙于書院規矩,不會真的讓你死了,但是讓你只剩下半條命,無妨!” 前沖的于祿看似殊死一搏,實則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厲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