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肩挑草長鶯飛
什么。 老秀才喝了口酒:“可又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賣給我的酒,是他親自上山采藥釀造出來的酒,不計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東西,賣得虧了?!?/br> 李寶瓶張大嘴巴,心里頭頓時愧疚滿滿。 老秀才拈起一?;ㄉ?,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四十年里,我從一個寒酸書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后……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氣。那個朋友每次見到我,就只會勸我喝酒這么一件事情,從來不提他子女求學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雞飛狗跳,就是勸我喝酒。每次他都坐在我對面,就小寶瓶你現在坐的位置,離我最遠的位置,但是一抬頭就能看到我,每次都傻乎乎笑著?!?/br> 李寶瓶想了想,默默離開原位,坐在陳平安的對面,咧嘴一笑。 陳平安對她做了個鬼臉。 老秀才緩緩說道:“又后來,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么當上了當地朝廷的黃紫公卿,禍國殃民;要么年紀輕輕當上了誥命夫人,動輒打殺妾婢。他媳婦的家族驟然富貴,成了郡望大族,一家上下壞得很,什么壞事都做得出來,害了很多無辜百姓?!?/br> 老秀才直愣愣望著對面那個空位:“可你硬是在那個小酒肆里,守著個破爛鋪子,年復一年釀著酒,直到老死為止?!?/br> 李寶瓶又張大嘴巴,滿臉不可思議。 老秀才收回視線,就著劣酒吃著鹽水花生,對陳平安說道:“以后好好習武練劍,不要事事都講道理,尤其不要都按照書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變通,要不然你會很累的,可能到最后身邊就只有你一個人,半個朋友都沒有了。自古圣賢,神位越高,因為要以身作則,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還少嗎?”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一條線,最后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劃出一條道路來,“你想啊,有些道路,你獨自一人走上一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呢?但是問題來了,有些人就是死腦筋,非要走下去,怎么辦?那就一定要在適當的歲月做合適的事情,莫要太過老氣橫秋了。什么都經歷過了,以后大道獨行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后悔,反而會覺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 說完這句豪氣縱橫的話后,砰一聲,老秀才腦袋往前一倒,重重磕在桌面上。 陳平安跟掌柜結過賬,背著老秀才往外走。 李寶瓶偷著樂呵:原來文圣老爺也會醉酒啊,而且還醉話連篇。 “陳平安!人不風流枉少年,一定要喝酒哇,喝酒好!” “小寶瓶,千萬記住嘍,一定要珍惜陳平安這個傻好人,不要因為他做得太好太對就覺得他不近人情,反而與他愈行愈遠,不然遲早有一天你會后悔的,陳平安也會變成第二個小齊,最后出事的時候,要么根本沒人知道,要么知道了都沒膽子出手幫忙,那得有多慘……” “小平安,我們講道理,不是為了讓自己委屈,而是慢慢攢著,如果有哪天,突然覺得整個天下都不講道理的時候,你有那份底氣和心氣去大聲跟這個世界說:‘你們都是錯的!’” 老秀才酒氣沖天地使勁拍打陳平安的腦袋。 背著老秀才的陳平安苦著臉,只得拼命點頭。 老秀才打著酒嗝,直起脖子,似乎在尋找李寶瓶。 李寶瓶趕緊蹦跶了一下:“我在這兒呢!” 老秀才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小平安,我問你,你將來讀書越多,覺得書上的道理越來越有道理,但是如果有一天,整個……或者說半個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開始指責小寶瓶,罵她不知羞恥,竟然喜歡自己的小師叔,你咋辦?” 李寶瓶根本沒當回事,氣呼呼道:“我喜歡小師叔還有錯啊,這些人怎么讀的書!” 陳平安自幼就在市井底層為了活下去而艱難活著,所以要想得更遠更多,也知道更多的齷齪事。他毫不猶豫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們要罵寶瓶的話,得先問過我陳平安的拳頭?!?/br> 他轉頭對李寶瓶笑道:“小師叔除了拳頭,以后還有劍,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告訴小師叔,小師叔就算遠在天邊,也會趕來護著你!” 老秀才醉醺醺道:“那如果小姑娘覺得你怎么都打不過那些人,怕你受傷,故意不喊你,你事后才知道可憐兮兮的結局,該怎么辦?事已至此,難不成你逮著那些讀書人亂殺一通?” 陳平安停下腳步,望向李寶瓶:“寶瓶,你是想著小師叔事后為了你大開殺戒,被人罵死打死,還是事先就堂堂正正跟人對峙,我們一起面對那些壞蛋,就算死也死得理直氣壯,而且一點都沒留下遺憾?” 李寶瓶有些慌張:“小師叔,聽上去好像還是后邊的選擇稍微好點?” 老秀才哈哈大笑:“沒你們想的那么凄慘,讀書人還是要點臉皮的,分生死還不至于,就是會有點坎坷罷了?!?/br> 老秀才最后嘖嘖道:“順序一說,小子這么快就用上了,學以致用,厲害厲害?!?/br>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您嚇唬我們就算了,為了賴賬裝醉,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老秀才腦袋瞬間一歪,鼾聲如雷。 李寶瓶還有些心有余悸,抓住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開玩笑道:“怕什么,以后你好好讀書,爭取講道理就贏過他們,如果這還不行的話,小師叔從今天起就會更加努力練拳練劍,到時候御劍飛行,咻一下從萬里之外來到你身邊,所有人都仰著頭,瞪大眼睛看著你的小師叔,就像當時我們看到風雪廟魏晉差不多。你就跟人說,這是你的小師叔,問他們帥不帥氣,厲不厲害?!?/br> 李寶瓶使勁點頭,開懷大笑,蹦跳起來:“哇,帥氣帥氣!” 她非但沒有畏懼,反而充滿了稚氣的期待,等著小師叔踩著飛劍,咻一下從天涯海角那么遠的地方落在她身邊,告訴所有人,他是自己的小師叔。 至于那一天蘊藏的殺機和危險,李寶瓶想得不多,畢竟小姑娘再早慧也想不到那些書上不曾描繪的人心險惡,想不出那些暗流涌動及藏在高冠博帶之后的冷酷殺機。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單純地選擇全心全意信賴一個人。 趴在陳平安后背上酣暢大睡的老秀才之所以選擇泄露天機,恐怕正是珍惜這份殊為不易的嬌憨。 李寶瓶輕聲提醒道:“小師叔,如果到時候你吵不過別人,又打不過別人,咱們可以跑路的?!?/br> 陳平安笑道:“那當然,只要你別嫌棄丟人就行?!?/br> 之后陳平安帶著李寶瓶逛了幾家雜貨鋪子,給三個孩子都買了嶄新的靴子。陳平安自己沒買,倒不是摳門到這份上,實在是穿不習慣,試穿的時候渾身不自在,簡直連走路都不會了。除此之外,他還給三人各自買了兩套新衣服。 花錢如流水,陳平安說不心疼肯定是假,可錢該花總得花。 李寶瓶還是挑選大紅色的衣裳,不單單是瞧著喜氣的緣故,陳平安很早就聽小姑娘抱怨過,好像是小時候有一位云游道人經過福祿街,給李家三兄妹測過命數,其中給李寶瓶算八字的時候,提到了她以后最好穿紅色衣衫,可避邪祟。李家這些年不管如何寵溺這個小閨女,在這件事上沒得商量。李寶瓶雖然越長大越郁悶,可還是照做。上次在紅燭鎮驛站收到家里人的三封書信,無一例外,從父親到李希圣、李寶箴兩個哥哥,全都提醒過小姑娘,千萬別圖新鮮就換了其他顏色的衣衫。 小姑娘經常私下跟陳平安說,以后見著了那個臭道士,一定要揍他一頓。 逛鋪子的時候,老秀才還在酩酊大睡,陳平安就只能始終背著,好在不沉,估摸著還不到一百斤。真不知道這么個老先生,怎么肚子里就裝得下那么多的學問? 回秋蘆客棧的路上,李寶瓶的書箱裝得滿滿當當。不過這一路數千里走下來,小姑娘看著愈發黝黑消瘦,可長得結結實實,氣力和精氣神都很好,陳平安倒是不擔心這點重量會傷了李寶瓶的身子骨。 到了那條行云流水巷,依舊是云霧蒸騰的玄妙場景,陳平安看了多次,仍是覺得匪夷所思。玄谷子臨別贈送的《搜山圖》上頭畫的神神怪怪雖然也很讓人驚奇怪異,可還是不如當下置身其中來得震撼人心。 到了刻有兩尊高大彩繪門神的客棧門口,老秀才突然醒來,雙腳落地的瞬間,背后就多出了那只行囊,手里握著一塊銀錠。老秀才看著兩個滿臉茫然的家伙,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還要去很多地方,需要一直往西邊去,不能再在這里耽擱下去了。陳平安,那半個崔瀺呢,善惡已分,雖然不徹底,但是大致分明,以后就交給你了。言傳身教,其中身教重于言傳,這也是我把他放在你身邊的原因?!?/br> 李寶瓶皺眉道:“那家伙是個大壞蛋,文圣老爺您怎么總護著他???” “沒有辦法啊?!崩闲悴庞行o奈,笑著耐心解釋,“我已經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如果下一次你覺得他還是該殺,那就不用管我這個糟老頭子怎么想的,該如何就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偏袒護短,一是他走錯道路,大半在于我當年的教導有誤,不該那么斬釘截鐵全盤否定,給他造成一種我很武斷下了結論的誤會?!?/br> 老秀才神情疲憊,語氣低沉:“何況我當時委實是分不開心,有一場架是必須要贏的,所以根本來不及跟他好好講解緣由,幫他一點一點向后推演。所以后邊的事情就是那樣了,這小子一氣之下,干脆就叛出師門,留下好大一個爛攤子,馬瞻就是其中之一。再者,他挑選的那條新路,如果每一步都能夠走得踏實,確實有望恩澤世道百年千年,說不定能夠為我們儒家道統再添上一炷香火……這些既千秋大業又狗屁倒灶的糊涂賬,當你們以后有機會登高望遠,說不定也會碰上的。到時候別學我,要多想一想,不要急著做決定,要有耐心,尤其是對身邊人,莫要燈下黑,要不然會很傷心的?!闭f到這里,老人摸了摸陳平安的腦袋,又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你們啊,不要總想著快點長大。真要是長大了,身不由己的事情會越來越多,而朋友會越來越少。衣服靴子這些是越新越好,朋友卻是越老越好,可老了老了,就會有老死的那天啊?!?/br> 李寶瓶問道:“林守一說練氣士那樣的山上神仙,若是修道有成,能活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呢!” 老秀才笑問道:“那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呢?” 李寶瓶試探性問道:“那我先走?” 老秀才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給逗樂了,啞然失笑道:“那么反過來說,小寶瓶你這樣頂呱呱的好姑娘,若是有天不在人間了,那你的朋友得多傷心啊。反正我這個老頭子會傷心得哇哇大哭,到時候一定連酒都喝不下了?!?/br> 李寶瓶恍然大悟,小雞啄米點頭道:“對對對,誰都不能死!” 老秀才伸手遞出那塊銀錠,陳平安看著它,問道:“不會是蟲銀吧?崔東山就有一塊?!?/br> 老秀才搖頭笑道:“那小玩意兒也就小時候的崔瀺會稀罕,覺得有趣,換成老崔瀺,懶得多看一眼。這塊看著像銀錠的東西,是一塊沒了主人的劍胚,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里頭的那一塊,品秩要高出許多。關鍵是淵源很深,以后你要是有機會去往中土神洲,一定要帶著它去趟穗山,說不定還能喝上某個家伙的一頓美酒。穗山的花果釀,世間一絕,神仙也要醉倒!” 陳平安接過銀錠。 老秀才打趣道:“喲,之前不樂意做我的弟子,我磨破嘴皮子都不肯點頭答應,現在怎么收下了?” 陳平安尷尬道:“覺得要是再拒絕好意,就傷感情了?!?/br> 李寶瓶小聲道:“文圣老爺,是因為這東西像銀子啊,小師叔能不喜歡?” 陳平安一記栗子敲過去,李寶瓶抱著腦袋,不敢再說什么。 老秀才哈哈笑道:“小寶瓶,下次見面,可別喊我什么文圣老爺了。你是齊靜春的弟子,我是齊靜春的先生,你該喊我什么?” 李寶瓶愣了愣:“師祖?師公?” 老秀才笑瞇瞇點頭道:“這才對嘛,兩個稱呼都行,隨你喜歡?!?/br> 李寶瓶連忙作揖行禮,彎了一個大腰,只是忘了自己還背著一只略顯沉重的書箱,身體重心不穩,差點摔了個狗吃屎,陳平安趕緊幫忙提了提小書箱。 老秀才挺直腰桿,一動不動,坦然接受這份拜禮。他顛了顛身后的行囊,嘆了口氣:“劍胚名為‘小酆都’,只管放心收下。它上頭的因果緣分早已被切斷得一干二凈,至于怎么駕馭使用,很簡單,只要用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它就會自動認主;如果不用心,你就算捧著它一萬年,它都不會醒過來,比一塊破銅爛鐵還不如?!?/br> 陳平安將它小心收起。 老秀才點頭,轉身離去:“走嘍?!?/br> 李寶瓶疑惑出聲道:“師公?” 老秀才轉頭笑問道:“咋了?” 李寶瓶指了指天上:“師公,您不是要走遠路嗎?怎么不嗖一下,然后就消失啦?” 老秀才忍俊不禁,點頭笑了笑,果真嗖一下就不見了身影。 陳平安和李寶瓶不約而同地抬起腦袋,望向天空。但其實在靠近街道的行云流水巷口,有個老秀才,轉頭望了望秋蘆客棧門口,而后緩緩離去。 回到院子,高大女子坐在石凳上,正在仰頭望向天幕,嘴角噙著柔和笑意。 同一個院子,近在咫尺,于祿和謝謝卻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位劍靈的存在,因為每當出現的時候,她就會在雙方之間隔絕氣機,使得少年少女完全無法感知到她。 李寶瓶打過招呼就去屋內放東西,陳平安過來坐在高大女子身邊。 高大女子伸手橫抹,手中多出那根懸掛橋底無數年的老劍條,開門見山道:“事情既然有了變化,我也就適當做出改變好了。原本我們訂了一個百年之約,現在仍是不變,但是我接下來會加快磨礪劍條的步伐,爭取在一甲子之內將其打磨得恢復最初相貌的七七八八,這就意味著你那塊斬龍臺會不夠,很不夠?!?/br> 陳平安一頭霧水。那塊突然出現在自家院子里的小斬龍臺,被自己背去鐵匠鋪子那邊了才對。 高大女子微笑道:“還記不記得你有一次坐在橋上做夢,連人帶背簍一起跌入溪水?那一次,其實我就拿走了那塊斬龍臺,之后你以為是斬龍臺的石頭,不過是我用了障眼法的普通石頭。嗯,說是普通也不太準確,應該是一塊質地最好的蛇膽石,足夠讓一條小爬蟲變成一條……大爬蟲。為了從一百年變成六十年,付出的代價,就是我至少需要用掉深山里頭的那座大型斬龍臺,也許用不掉整片石崖,但是一大半肯定跑不掉。不過你不用擔心,我自有法子來瞞天過海,實在不行,丟給風雪廟、真武山的兵家修士們幾本秘籍就是了,他們非但不會覺得這筆買賣不劃算,說不定還會喜極而泣?!?/br> 陳平安聽天書一般,怔怔無言。 高大女子向天空伸出手,手心多出那枝亭亭玉立的雪白荷葉:“因為酸秀才的緣故,加上你那一劍有些不同尋常,所以荷葉支撐不了太多時間了,這也是我著急趕回去的原因之一。再就是秀才答應我,不會因為崔瀺的事情牽連到你,他會先去一趟潁陰陳氏,跟人說完道理再去西邊。所以接下來,如他所說,你安安心心帶著那幫孩子求學便是,有崔瀺這么個壞蛋,還有那個武道第六境的于祿在一旁護駕,我相信哪怕你沒了劍氣,便是有些坎坷,也一樣能夠逢兇化吉?!彼加钪g有些愁緒,“但是到了大隋書院之后,接下來的這六十年內,我需要畫地為牢,不可輕易離開,否則就有可能功虧一簣。你既要保證自己別死,又要保證境界持續增長,會有點麻煩啊?!?/br> 陳平安說道:“阿良曾經無意間說過,不管是武夫還是練氣士,到了三境修為,就可以試著獨自游歷一國,只要自己不找死,多半沒有太大問題;五六境的話,就可以把半洲版圖走下來,前提是不要胡亂湊熱鬧,不要往那些出了名的湖澤險地走,再就是別熱血上頭,遇上什么事情都覺得可以行俠仗義,或是斬妖除魔,那么就可以大體上安然無恙了。如果說遇上飛來橫禍,因此死翹翹,那就只能怪命不好。這么糟糕的命數,待在家里一樣不安穩,所以出門不出門,結果大致是一樣的?!?/br> 高大女子點頭欣慰道:“你能這么想最好,是該如此。要是畏手畏腳,縮頭縮腦,一輩子都別想修行出結果?!?/br> 她突然瞇眼玩味問道:“為什么到現在,我快要離開了,你還是不問我怎么幫你續命,解決后患?既然我們休戚與共,你就不好奇我為何不幫你修復長生橋,讓你順利走上修行之路?于情于理,這都不是什么非分請求吧?” 陳平安坦誠道:“昨晚睡覺前我就想起床問這些問題,但是后來忍住了?!?/br> 高大女子問道:“為何?” 陳平安滿臉認真道:“不是我不好意思開口,為了活命這么大的事情,我臉皮再薄也不會難為情。而是我一直很信姚老頭,也就是我當時燒瓷的半個師父,相信他說過的一句話……” 高大女子打斷陳平安的言語,點頭道:“我知道,在那捧光陰水展現出來的景象之中,我看到也聽到了。很有意思的一句話?!彼S即有些惱火,撐著荷葉傘站起身,“知道為何你們人間有個‘破相’的說法嗎?確實是真事,但是凡夫俗子的破相一事本就是在命理之中,哪怕是改名字,都在大的規矩之內,所以不礙事。但如果涉及長生橋,體內諸多氣府竅xue的改變就是一樁大事了?!?/br> “修行本就是逆流而上的舉動,說難聽點,就是悖逆天道。練氣士所謂的證道,實則是證明自己的大道能夠讓天道低頭,老天要我生老病死,我偏要修成無垢金身、福壽綿延、永享自由,要老天爺捏著鼻子承認自己的長生久視。你想想看,這何其艱難?!?/br> “若是能夠輕而易舉搭建長生橋,那些山上的仙家門閥,只要老祖宗動動手,豈不是輕輕松松就滿門子孫皆神仙了?因為人之經脈、氣府和血統本就是天底下最玄之又玄的存在。要知道,道家推崇的‘內外大小兩天地’,這小天地說的就是人之身軀體魄,寓意自身是天然的洞天福地。而長生橋就是勾連兩方天地的橋梁,故而搭建長生橋當真是難如登天。不是沒有人能做到,但是付出的代價會很大,對于修路建橋之人的境界要求極高,而且僅限于陰陽家、醫家這些流派的大練氣士,這也是這些學說流派不擅殺伐,卻依然屹立不倒的緣由之一?!?/br> 看到陳平安雖然眼底有些失落,可并不沮喪,高大女子便放下心來,促狹笑道:“現在不管如何,你先淬煉體魄,打好基礎,肯定是好事。要不然以后,等我磨礪好了劍條,你要是連劍都提不起來,那就太丟人了??蓜e以為提劍一事很簡單,在酸秀才的山河畫卷里頭你能提起來,那是他給了你十境修士的‘假象’。尋常九境修士的體魄可能比不得五六境純粹武夫,可是志在打破門檻的十境修士,就沒有一個敢小覷淬體一事的蠢貨,絕大多數都會在這一層境界里靠著實打實的水磨功夫,變得比純粹武夫還勤懇,一點一滴打磨身軀和神魂,容不得有半點瑕疵漏洞,所以才造就了世間十境練氣士全是水底老王八的有趣格局?!?/br> 陳平安把這些話全部牢牢記在心頭。 高大女子站在院子里,笑道:“小平安,一定要等我六十年啊。還有,到時候可別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了,實在是大煞風景,小心我不認你這個主人?!?/br> 陳平安站起身,剛要說話,她已經向他走來,伸出手掌,似乎要擊掌為誓。 陳平安連忙高高抬起手。 只是兩人的手掌,最終在空中交錯而過。 原來高大女子已經消散不見,就此離去。 陳平安坐回原位,突然一拍腦袋想起忘了詢問她和文圣老先生躲在那把槐木劍中的金衣女童到底是什么了! 崔東山在秋蘆客棧的一間密室喝著茶,客棧的二當家劉嘉卉——在郡城高層大名鼎鼎的劉夫人,就像一名卑微婢女,小心翼翼察言觀色,謹慎打量著這名表露身份的大驪國師。 她所在的紫陽府本就是被大驪拉攏過去的黃庭國棋子,這樁盟約,是極少露面的開山祖師親自點頭許可的,紫陽府上上下下自然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尤其像劉嘉卉這種自認大道無望的外門子弟,對于朝廷、官府這類世俗權勢的象征會格外上心。 雖說黃庭國洪氏皇帝歷來奉行祖制優待仙家,只可惜一個小小的黃庭國,能夠讓牽連極深的靈韻派死心塌地,卻沒辦法讓紫陽府這類門派勢力效忠,因為池塘太小了,水底下的蛟龍希望擁有更加寬廣的地盤。 紫陽府比起那個只想要一個“宮”字的伏龍觀,野心更大。 當眉心有痣的俊秀少年自報家門,劉嘉卉選擇相信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站在少年身邊的那個青袍男子表現得比她更像一個下人。 她想不出黃庭國有誰能夠讓這位心狠手辣的寒食江神心甘情愿地擔任奴仆。 崔東山隨口問過了紫陽府內部的情況后,突然笑問道:“魏禮這個郡守大人是劉夫人的情郎吧?他以后多半會成為大驪的攔路石,如果我要你今天親手殺了他,夫人舍不舍得動手???” 劉嘉卉頭腦一片空白,身體緊繃。 崔東山樂呵呵道:“瞧把你嚇得,我是那種棒打鴛鴦的人嗎?” 劉嘉卉微微抬頭,只見那個白衣少年自顧自點頭笑道:“對啊,我就是這種人?!?/br> 劉嘉卉欲哭無淚,臉色慘白。 崔東山擺擺手,“善解人意”道:“但是要你親手殺人,太殘忍了。況且紫陽府如今跟大驪結盟,我不會讓兢兢業業cao持這份家業的劉夫人你為難。我身后這位水神老爺,本就跟那魏大人關系一般,由他來殺好了?!?/br> 劉嘉卉竭力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低下頭,顫聲道:“國師大人,魏禮如果真的要死,我來殺便是!無須水神老爺動手?!?/br> 崔東山好似悲天憫人般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這樣的話,劉夫人一定對我和大驪懷恨在心。不如這樣,你殺了情郎之后,我再讓水神老爺宰掉你,你跟魏禮至少可以做一對亡命鴛鴦……” 風情萬種的婦人抬起頭,那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眸子充滿了想要玉石俱焚的濃重殺機。寒食江神向前踏出一步,輕輕發出一聲嗤笑。 劉嘉卉之流,在他眼中無異于自不量力的螻蟻。 婦人猛然驚醒,后退數步。 盤腿坐在椅子上的崔東山拈住杯蓋,輕輕扇動茶水霧氣,清香撲鼻,有些陶醉地閉上眼睛嗅了嗅,然后緩緩睜開眼睛,盯著正在心中天人交戰的劉嘉卉,展顏一笑,嘖嘖道:“眾生皆苦,有情為最??丛谶@杯好茶的分上,我就放過魏禮好了。真的,不騙你?!?/br> 劉嘉卉身子一軟,差點摔倒,鼓起最后僅剩的膽氣,怯生生哽咽問道:“國師大人,真的不騙奴婢?” 崔東山忍俊不禁道:“騙你有多大意思???” 劉嘉卉當然不敢信以為真,原本極為精明的一個婦人,頓時失魂落魄。 崔東山沒好氣道:“行了,出去吧,以后記得盯緊魏禮,別讓他做出什么不可救藥的蠢事。將來你能不能當大驪的誥命夫人,魏禮能不能在大驪官場飛黃騰達,全看你劉嘉卉的本事了?!?/br> 這么說,劉嘉卉就聽得明白了,要不然大驪國師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她是真的追不上,畏懼的感覺已經滲透到了她的骨子里。她不單單是怕一個心思難測、貌似孱弱的少年,而是怕那所向披靡的大驪大軍,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驪國師。 一想到和和睦睦的初次見面,婦人只覺得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還心安理得地收了他兩千兩銀子,那恐怕是天底下最燙手的銀子了。 崔東山見她還愣在當場,冷聲道:“滾出去?!?/br> 劉嘉卉連忙告辭離去。 等到她離開密室,寒食江神問道:“國師大人,當真不殺魏禮?” 崔東山一臉壞笑:“你猜?” 寒食江神有些頭大,苦笑:“實在猜不出國師大人的想法,反正我只管聽命行事?!?/br> 崔東山喝了一大口茶水,然后蓋上茶杯,放在桌上,緩緩給出真相:“不殺。魏禮跟你手底下的隋彬是我大驪以后愿意大用的人才?!?/br> 寒食江神這次是真的有點措手不及。重用魏禮?這是為何?一個沒有家世的黃庭國四品地方官,能入得了大驪國師的法眼? 崔東山不理會他的疑惑,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說道:“接下來不是快要秋收了嘛,你們大水府熟能生巧,讓這個郡冒出一些民不聊生的慘事來,在快要民怨沸騰的時候,給劉嘉卉一個機會,捎話給魏禮,就說你這位水神老爺答應幫他擺平那些狀況。嗯,魏禮肯定會生出疑心,沒關系,你就假裝跟他要錢嘛,要他去跟禮部討要匾額。這么一來,他哪怕依舊心存疑慮,為了轄境內的老百姓,一樣會戰戰兢兢地點頭答應。之后一直到大驪大軍快要南下,你就始終這么逗弄魏禮。等到大驪兵臨城下,在魏禮心存死志,要死守郡城的關鍵時刻,你就可以放出風聲,說魏禮為了名望口碑故意勾結你們大水府,才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高位。到時候我倒要看看一座郡城小二十萬百姓,有幾個不大罵他魏禮豬狗不如,身邊有幾個親近人還敢相信他?!?/br> 寒食江神小心問道:“這是?” 崔東山翻白眼道:“這還看不出來?我是要讓魏禮生不如死啊。不是我說你啊,你比劉嘉卉真聰明不到哪里去?!?/br> 堂堂寒食江正神,如同蒙學稚童,虛心求教道:“懇請國師大人指點?!?/br> 崔東山懶洋洋縮在椅子里:“真正的讀書人,知道他們最受不了什么嗎?不是當了官卻碰到一個王八蛋昏君,不得不為社稷蒼生仗義執言,不惜死諫君王,然后被咔嚓一下砍了頭,因為這樣是無愧良知的,說不得還會留名青史。甚至不是山河破碎,卻沒辦法力挽狂瀾,眼睜睜看著家國皆無,因為哪怕這樣,也可以逃禪出世,或者可以國家不幸詩家幸,寫點悲憤詩來著。真正無法接受的事情,是魏禮這些個真正的讀書人,身為儒家門生,為了一個所謂的天下太平毅然入世,在官場摸爬滾打,滿身傷痕,對這個世界付出了最大的心血、最多的善意,可是到最后,得到的卻不是同等的善意,甚至反而會是撲面而來的惡意。他真正想要的,一丁點兒都沒有得到,看似他辜負了國家百姓不說,事實上所有人也都辜負了他。嗯,我就是想要讓魏禮嘗一嘗這個滋味?!?/br> 寒食江神感慨道:“設身處地想一想,確實生不如死?!?/br> 他很快記起那個用情頗深的婦人,唏噓道:“假使魏禮知道有今天密室的內幕,他一定希望劉嘉卉今天答應親手殺了他?!?/br> 崔東山伸手覆蓋住茶杯,面無表情道:“魏禮徹底絕望之后,在一個適當的時機,我會讓他知道的。因為那個時候,劉嘉卉會選擇‘自殺’,寫下一封遺書,原原本本告訴他所有的真相,說她其實是大水府的座上賓,是大驪的諜子,說她很愧疚,說她對不起他,最后……大概還會說她很愛他?!?/br> 寒食江神在這一刻,身為山水正神,竟然幾乎汗毛倒豎,心頭寒氣直冒。 “魏禮是棵好苗子,說不定將來就是我的得意門生之一,所以你可別光顧著看笑話,到時候他如果真鐵了心自殺,你一定要攔下來?!贝迻|山笑著站起身,轉頭望向臉色僵硬的寒食江神,打趣,“你怕個什么,你有個好爹?!?/br> 聽到這句話后,寒食江神心情復雜至極。 崔東山踮起腳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安慰”道:“你內心深處是有殺機的,你可能自己都不曉得。不過沒關系,你和你爹對我崔瀺而言,就是大一些的螻蟻,你們的悲歡離合、仇恨敬意,我心情好的時候,會幫著安撫一下;心情不好的時候……要知道上古蜀國有一種罕見蛟龍,生性喜好同類相食,我就……” 俊美少年的眼眸毫無征兆地出現一抹詭譎金色,他用極其輕微低沉的嗓音,滿臉天真無邪地補充:“吃掉你們?!?/br> 寒食江神呆若木雞,但是喉結微動,這次是真的汗流浹背了。 崔東山踮起的腳重新落回地面,笑道:“看把你嚇得?;啬愕拇笏?,以后你跟魏禮一樣,都是我們大驪的座上賓,頭等新貴,別怕啊?!?/br> 寒食江神打死都不敢挪步,也不說話,就是打定主意站在原地。 先前劉嘉卉被這個家伙打賞了一句“瞧把你嚇得”,看似有驚無險的結果,其實呢? 那自己現在聽到這么一句“看把你嚇得”,不過是一字之差而已,有什么不同? 崔東山故作恍然,歉意道:“你這次是真的想多了?!?/br> 寒食江神只是抬起手臂,擦去額頭的冷汗。 崔東山想了想,轉身去拿起茶杯,喝完最后一點茶水,思索片刻,放下茶杯,輕聲道:“你以后要是在我和你爹的幫助下成功吃掉‘那半個’,與大驪國祚緊密捆綁在一起,你就可以徹底放寬心了,到時候你才有資格真正跟我平起平坐。你應該也清楚,在這件幾乎比大道還要大的事情上,你爹反而不如你有天然優勢,我也一樣?!?/br> 寒食江神愣在當場,之后低頭抱拳,眼神炙熱,一言不發,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 崔東山揮手趕人:“滾吧?!?/br> 寒食江神如獲大赦,還有些喜出望外,整個人化身一團淡青色水霧呼嘯離去。 崔東山雙手負后,閉上眼睛,在寬敞豪奢的密室內一圈圈重復踱步,最后抬起頭,直勾勾望向一堵墻壁,仿佛要看到很遠的地方:“老家伙,總算走了啊?!?/br> 他瞇眼笑了起來,大步走出密室。 當他躡手躡腳走回院子的時候,眉宇之間還有些志得意滿。 沒了修為又如何,不一樣將那些蠢貨玩弄于股掌之中? 院內,陳平安正在向李寶瓶請教富貴人家的墳墓建造有哪些講究。 因為陳平安一直就想著以后自己有錢了,要將連塊墓碑都沒有的小墳頭修建得盡可能好一些。既然如今距離大隋不遠了,這就意味著很快就能踏上歸程。他打算回到家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做這個。 雖說陳平安每次進山出山都會攜帶一抔土壤,做那為爹娘墳頭添土的“厚土”之事,可這個老一輩燒瓷人傳下來的老規矩,終究不如修建一座好一些的墳墓來得更加讓人安心。這趟出門遠游,陳平安知道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事死如生”,這個說法愈發讓陳平安愧疚。 李寶瓶知道的不多,大略說了些,然后就說回頭寄信給她大哥問問看。 陳平安也就點到為止,反正只要兜里有了錢,以前的天大問題就都不算什么了。 陳平安無意間記起一事,就問李寶瓶崔瀺的那個“瀺”字到底怎么寫來著。 李寶瓶知道啊,就在石桌上用手指一筆一畫寫了出來。 陳平安就隨便感嘆了一句:“這么難寫的字啊?!?/br> 他身后不遠處,這次輪到崔東山汗如雨下了,只覺得自己才剛剛做了點小壞事,報應是不是來得太快了點? 老秀才不是才剛剛滾蛋嗎?陳平安這個比自己更心狠手辣的王八蛋就要著手準備給自己花錢造墳寫墓碑啦?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呆若木雞的白衣少年杵在那里。 崔東山嚇得轉身就跑,火急火燎地找到了膽戰心驚的劉嘉卉,拉著她到了一個僻靜地方,盡量和顏悅色道:“劉夫人啊,我剛才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要與人為善啊。只要你對我大驪忠心耿耿,我以后保證你和魏禮和和美美,子孫滿堂!” 崔東山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伸出手揮了揮,不去看那個嚇得撲通跪下的婦人,罵罵咧咧道:“信不信由你!他娘的,假話聽得歡天喜地,真話反而不信了?反正你和魏禮這次算是撞了大運,以后可勁兒恩愛纏綿去吧!老子祝你們倆白頭偕老??!” 崔東山鬼鬼祟祟回到院子,看到陳平安這個心腸歹毒的家伙獨自坐在石凳上,正在用斬龍臺磨礪那柄祥符的刀鋒。 他臉色發白,怔怔道:“怎么,還要我饒過大水府才罷休?不至于吧。不行,隨手為之的事情可以看心情,涉及大驪霸業的事情,怎么可能改變初衷和布局……” 陳平安轉頭皺眉問道:“你已經兩次在外邊偷偷摸摸了,做什么?” 崔東山指了指陳平安手里的狹刀:“這是做什么???磨刀霍霍的,多瘆人?!?/br> 陳平安沒好氣道:“接下來你只要安分守己,我們井水不犯河水?!?/br> 這種話,若是像自己這種人說出口,崔東山打死不信;可要是從陳平安嘴里說出來,他就深信不疑。他趕緊向陳平安奔去,只是起先腳步還有些飄忽,不過越走越快,越走越輕松,最后小跑到石桌旁,趴在桌面上,壓低嗓音道:“先生,我剛才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千真萬確!您信不信?” 陳平安抬起頭,認真看著這家伙的眼睛,最后點了點頭。 崔東山在這一刻,竟然差點感動得熱淚盈眶。 可想而知,這趟出關之行,對于少年崔瀺而言,是如何多災多難。 崔東山諂媚笑道:“先生,不然我幫您磨刀?做弟子的,總是這么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寢食難安啊?!?/br>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滾?!?/br> 崔東山裝模作樣地重重嘆了口氣,直腰起身,畢恭畢敬作揖行禮后,這才轉身,大搖大擺走回自己屋子,吹著口哨,心情大好。 陳平安看著那家伙的瀟灑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之前在水井底下待久了,腦子也進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