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草長鶯飛時》:去開山
山采藥燒炭其實還要輕松一些。就是遇到太過奇奇怪怪的人和事,總是睡不踏實?!?/br> 他又轉頭開心笑道:“不過剛才那一覺睡得就很踏實。以前在小鎮,我雖然窮,但是每天倒頭就能睡著,如今陪著寶瓶他們一起遠游可不敢這樣,就害怕出現什么意外?!?/br> 高大女子繼續問道:“就沒有怨言?” 陳平安想了想,學著身邊的神仙jiejie,雙手撐欄桿,晃動雙腳,望向遠方,輕聲道:“有啊,比如一個叫朱鹿的女孩子,怎么可以那么不善良。一個身穿嫁衣的女鬼,只因為覺得自己心愛的男人不愛她了,就害死了很多過路的書生,如果當時不是寶瓶他們在身邊,我早就使出一縷劍氣殺掉她了?!?/br> “其他的事情,不好說是怨言吧,談不上,可還是會有些心煩。比如李槐讀書總是不用功,怎么勸也不聽,真不知道當初齊先生怎么能忍著不揍他。還有吃過了好吃的山珍海味,這些家伙就一個個不愛吃我煮的飯菜了,我其實挺郁悶的,油鹽很貴啊。還有,我去河邊釣魚,又不能挑時候,經常釣不著幾條,每次回去看到他們滿臉失望,我就會特別委屈。如果不是想著不耽誤他們的游學路程,給我一兩天時間去打下窩子,守著夜好好釣,多大的魚我都能釣起來?!?/br> “最近的,就是林守一生氣那次。其實我很心虛的,雖說主要是為了他好好修行,可我是有私心的,因為有人告訴我我的長生橋斷了,這輩子可能都無法修行了,但是我不愿意就這么放棄。一來是答應過神仙jiejie你以后要成為飛來飛去的仙人,二來是我自己也很羨慕阿良他們。就像李槐說的那樣,踩著一把劍,嗖嗖嗖飛來飛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帥氣多威風,我當然想啊?!?/br> 高大女子安靜聽完少年的心事,打趣道:“喲,你也會替自己考慮事情啊?!?/br> 陳平安瞇起眼盡量望向遠方,笑道:“當然。我爹娘去世后,我一直就在為自己考慮,想為別人考慮都很難。其實是遇到你們之后,我才變成這樣的。跟人打架啊,買下山頭和店鋪啊,讀書識字啊,做小書箱啊,走樁練拳啊,花錢買書啊,挑選路線啊,磨刀喂馬啊,每天都忙得很,但是我可不后悔,我很開心!” 陳平安喃喃道:“就是有些想念他們,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br> 高大女子同樣感慨了少年說過的那句話:“這樣啊?!?/br> 陳平安突然轉頭低聲道:“神仙jiejie,我現在有錢,很有錢!” 高大女子啞然失笑。只是記起少年的成長歲月,便很快釋然。 光是大年三十一定要張貼春聯這么點大的事情,就能讓少年碎碎念叨這么多年,那么有了錢,當然是頂開心的事情。 陳平安突然眼神堅定地道:“神仙jiejie,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一定會努力做到的?!?/br> 高大女子側過身,伸手放在陳平安的腦袋上,溫柔道:“能夠遇見你,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彼坪跤X得意猶未盡,干脆彎腰俯身,用額頭抵住少年的額頭。 單純的少年只是有些天然害羞,想撓頭又不敢。 她笑著收起姿勢。 最終,劍靈和少年一個光腳,一個穿草鞋,就這么一起望著遠方,搖晃雙腿。 時光流逝,渾然不覺。 假若以今日作為光陰長河的一處渡口,往上逆流而去兩萬年,若論劍靈殺力之大、殺氣之盛,唯她獨尊,高出天外! 老秀才腳尖一點,一步掠過八百里山河,飄然落在之前陳平安遞劍的地方,開始漫步。他抬起手臂,手指彎曲,看似隨意地敲敲打打,像是在叩響門扉,只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老秀才收起手,無奈道:“不講究啊,此等行徑,無異于在別人家里搭帳篷。罷了罷了,我等著便是了?!?/br> 老秀才開始耐心等待劍靈現身。漫長的過程中,他站在原地,思考一個難題,并不顯得焦躁。 空中浮現一陣細微漣漪,只見高大女子一手抓著陳平安的肩膀,從縹緲虛空之中一步跨出。 老秀才回過神,第一句話就是:“我認輸,不打了,反正其余兩劍出不出已經不重要了,對吧?” 高大女子似笑非笑:“那么你的兩次挑釁呢,怎么算?” 老秀才哈哈笑道:“事不過三嘛?!?/br> 高大女子舉目望向穗山方向:“是新一任穗山大神?擔任這尊神位多久了?” 老秀才答道:“六千年整,之前三千多年你方唱罷我登場,亂成一團,威嚴盡失。穗山這座東岳換了三個主人,最亂的時候曾經被視為魔教道統的一脈勢力鳩占鵲巢了,真正是禮崩樂壞的混亂局勢?,F任穗山大神能夠坐穩六千年,雖說有運氣成分,但更多還是憑借他個人的恐怖戰力,拳頭夠硬,又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不忌憚幾分?!?/br> 高大女子譏笑道:“禮崩樂壞?是你們三教分贓不均,還是浩然天下內部出現了正邪對峙?那位禮圣呢,以他的脾氣,怎么可能袖手旁觀?” 老秀才嘆息道:“一言難盡,不提也罷?!?/br> 高大女子雙手負后,鄙夷神色更甚:“大局已定,自然就要內訌。哈哈,好一個大道之爭,百家爭鳴,熱鬧是熱鬧了,結果如何?世道果真變得更好了?” 老秀才瞥了眼她,極為硬氣地直截了當道:“儒家道統內部自然算不得清澈見底,并非皆是仁人君子,可我儒家先賢為此付出了無數心血,說是嘔心瀝血也不過分,故而始終本正源清,你絕不可一言否決?!?/br> 高大女子玩味道:“這算不算第三次?” 先前頗為不正經的老秀才在這一刻竟是半點不退讓,淡然道:“在這件事上,你要是覺得不對,我可以跟你講百年千年的道理,你用劍講你的道理也無妨?!?/br> 高大女子仔細打量著身材并不高大的清瘦老人:“你當真散盡了圣人氣運,只余下魂魄,將浩然天下的人間當作寄生之所?” 老秀才沉默片刻:“對?!?/br> 高大女子收起油然而生的那股殺心,眼神復雜:“這么多年,就只有你們兩個做到了。但是我很好奇,你是推崇那個家伙的選擇,還是不得已而為之?前者可能性極小,涉及你們的大道了,我估計儒教道統內的老頭子絕不會讓你成功,哪怕這不是什么美差使?!?/br> 老秀才平靜道:“見賢思齊,天經地義?!?/br> 高大女子思量片刻,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道:“不但初衷已經達成,還遠遠超乎預期,看在你做出這個選擇的分上,當然最主要還是看在我家主人的分上,余下兩劍就先余著?以后哪天我又突然看你不順眼的話,新賬舊賬一起算?!?/br> 一直臉色緊繃的老秀才霎時間破功,一拍大腿,笑道:“余著余著,余著好啊,老百姓大年三十的時候都興這個,碗里剩下一點飯菜,故意余著留給明年,兆頭好,寓意好?!?/br> 他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歡快模樣。 高大女子對此不以為意,冷聲道:“開門?!?/br> 老秀才一拂袖,率先大步走去,朗聲道:“仰天大笑出門去?!?/br> 陳平安記起一事,小聲問道:“我當時那一劍是不是很差勁?那座大山好像動也沒動。老前輩之前說練劍天資好壞就看能收到幾個字,雖然我本來就不愿意接受它們,可它們也不樂意靠近我啊,這是不是說明我練劍的天賦跟練拳一樣很普通?” 陳平安越說越難過:“老前輩還說如果我拖后腿的話,當時哪怕擁有十境修為,那一劍劈砍出去,也只有七八境的效果?!?/br> 豪言壯語可以張口就說,可天底下的難事,難就難在需要一步一步走。 泥瓶巷的泥腿子陳平安,實在太理解這個道理了。 高大女子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臉頰,笑瞇瞇道:“以后你就知道了?!?/br> 陳平安漲紅著臉,欲言又止。 高大女子早已與陳平安心有靈犀,拉起他的手,緩緩走向那扇山河畫卷的大門,柔聲道:“主人,知道啦,以后當著某位姑娘的面,我肯定不會這么放肆的,省得她冤枉了你,把你當作見異思遷的浪蕩子?!?/br> 陳平安燦爛而笑,既有如釋重負的輕松,也有跟她成為交心朋友的開心。 高大女子突然轉頭,有些幽怨:“可你就不怕你的神仙jiejie感到委屈嗎?” 陳平安想了想,認真道:“我會跟你說對不起,但是有些事情,我覺得就該是那個樣子的?!?/br> 高大女子愁容滿面,竟有了幾分泫然欲泣的模樣。 陳平安雖然有些手足無措,但是眼神堅定,緊抿起嘴唇,不愿意因此就改變初衷。 高大女子驀然開懷而笑,朝少年伸出大拇指,稱贊道:“帥氣!” 陳平安怯生生問道:“真不生氣?” 高大女子牽著他的手,停下腳步,站在大門口,突然彎腰一把抱住他,滿臉洋溢著暖洋洋的笑容,像是一個最喜歡睡懶覺的家伙在大冬天躲在溫暖被窩里呼呼大睡,那種幸福的感覺真是無法言說。她才不管陳平安是什么感受,歡快道:“呀呀呀,我家小平安真是可愛死了!” 陳平安瞬間如遭雷擊,一動不動,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想。 神仙jiejie……神仙只是第一感覺,其實jiejie才是陳平安心底的感覺。 高大女子總算放開了陳平安,站直身體后轉頭望去,有個神出鬼沒的老家伙背對著兩人,咳嗽道:“非禮勿視。放心,我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聽到,先前只是忘記了一樣東西,不得不反身取回?!?/br> 心情大好的高大女子才懶得計較這些。 禮法,道德,因果?這些極廣、極高、極遠的東西,從來不曾束縛住她。 大道之上,曾經有人,身無別物,唯有仗劍直行。 但凡有物阻攔,一劍開道。 但凡有不平事,一劍而平。 她沉寂萬年之后,終于找到了另外一個人。 兩個人,天壤之別。但是她沒覺得失望。 如果說一開始是因為相信齊靜春而選擇相信一線機會,賭一個可能性極小的“萬一”,那么如今哪怕齊靜春活過來,說他錯了,她不該選擇那個少年,任他說破天的大道理,她也不會聽。 高大女子松開手,示意陳平安先行。 人皆有心境,練氣士稱呼為丹室,世俗人稱作心扉。心湖只是其中之一。 當時她站在少年的心湖之上,環顧四周,白茫茫一片,干干凈凈。然后她看到了一處終于不那么單調的景象,找到了少年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心境本相”。 那是一個四五歲大的孤單孩子,蜷縮在地,雙手抱膝,孤零零一個人,腳邊放著一雙小草鞋,就這么坐著發呆。 在這個孩子身旁,是一座沒有墓碑的小墳頭。 小墳頭附近,又有兩座更小的“小土堆”,形勢如同山峰。 每當孩子休息夠了,就會穿上小草鞋,跑去很遠的地方,將一座小山搬回墳旁。他搬得很吃力,每次只能搬動一小段距離。 跑去搬山的時候,孩子腰間系掛著一方小印章,戴起那頂小斗笠。 小印章會跟著孩子的腳步一起晃晃蕩蕩。 奇怪的是,沒有那棟泥瓶巷祖宅的心境倒像。大概在孩子的內心深處,爹娘去世后,家就沒有了吧,所以始終堅持守著那座小墳頭。 孩子臉色倔強,習慣性皺著眉頭,抿起嘴唇。但是偶爾也會笑一笑,應該是有真正值得開心的事情了。比如他悄悄告訴小墳頭,嘴唇微動,并無嗓音響起于心境,但是與他心有靈犀的劍靈自然知曉無聲言語的內容。 “娘親,我認識了一位神仙jiejie。她笑起來的時候,跟你可像了?!?/br> 除了搬山“回家”,孩子幾乎不會離開小墳頭附近,只是時不時會往南邊走一段,像是牽著一個小姑娘的小手,每走一段距離,就會悄悄望向墳頭,顯得戀戀不舍。 可唯有一種情況,孩子會撒腿飛奔出去很遠很遠,一直高高揚起小腦袋,專注地望著高空,像是在追逐著空中離他遠去的某個人。 山水畫卷內,老秀才神色肅穆。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未必沒有這個機會?!?/br> 老秀才點頭道:“大善?!?/br> 之后他沉默許久,發現整個天地開始微微顫抖,無奈道:“對那小子如此有耐心,就不能對我也有點耐心?哦,對了,如今竟然還會笑了。若是上古劍仙流傳下來的傳聞屬實,你如今這副模樣,當初那些被你砍得半死的大佬如果親眼看到,還不得硬生生把眼珠子瞪出來?” 老秀才望向這座小天地的天空,仿佛視線穿過了重重天幕,突然自嘲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說得真是太好了,哪怕再過萬萬年都不會有錯。難怪當初咱們儒家老祖宗要跟您老人家請教學問,看來道理一事,咱們讀書人不但講得晚了一些,也遠遠沒有講完講透啊?!?/br> 老秀才再次走出山水畫卷的時候,看到崔東山仍然躺在地上裝死,冷哼道:“成何體統?!?/br> 崔東山直愣愣望向天幕:“活著沒半點盼頭,死了拉倒?!?/br> 老秀才走過去就是一腳:“少在這里裝可憐,就不想知道為何小齊只是要你跌境,而沒有除之后快?” 崔東山眼神恍惚,喃喃道:“當初你被趕出文廟,齊靜春非但沒有被你牽連,反而繼續境界高漲,本就能說明很多問題了。他齊靜春早就有資格自立門戶,跟你文圣一脈早已貌合神離,所以他自覺沒有資格殺我,希望將來由你來清理門戶?!?/br> 老秀才怒其不爭,又是一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我數三聲,如果還不起來,你就這么躺著等死算了,大道別再奢望!三!二!二!二……” 崔東山打定主意不起身,把老秀才給尷尬得一塌糊涂,只得轉身朝陳平安使眼色,讓他幫忙解圍。 陳平安點點頭,從李寶瓶手中接過槐木劍,大步前行,來到崔東山身邊,面無表情地說了個“一”字后,對著白衣少年的脖子就是一劍刺下。 勢大力沉,劍尖精準,可能陳平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在畫卷內領略到心穩的意境之后,雙手終于跟得上心思流轉,所以這一劍刺得毫無煙火氣,但反而越發凌厲狠辣,殺機重重,嚇得崔東山連滾帶爬趕忙起身。 陳平安收起劍,對老秀才點點頭,意思是說:老先生,您的燃眉之急已經解決。 老秀才嘆了口氣,望向陳平安和不遠處的高大女子:“找個地方,說些事情?!?/br> 又轉頭對崔東山瞪眼道:“跟上!涉及你的大道契機,你再裝模作樣,干脆讓陳平安一劍砍死算數?!?/br>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環顧四周,瞥了眼由那枝雪白荷葉支撐起來的“小天幕”,手指掐訣,猶豫片刻:“找間屋子進去聊。陳平安,有沒有合適的地兒,能說話就行,有沒有凳子椅子無所謂?!?/br> 陳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里面已經熄燈??赡芰质匾辉跊鐾ば扌刑?,筋疲力盡,已經休息了,只得放棄這間最大的屋子,對老人點頭道:“去我屋子那邊好了,只有一個叫李槐的孩子在睡覺,吵醒他問題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應該會有很多講究,我們就不要打攪了?!?/br> 高大女子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們聊,我不愛聽那些?!?/br> 最后,老秀才、陳平安、崔東山、李寶瓶四人圍桌而坐。李槐躺在床上沉沉熟睡,就算睡相不好,腦袋垂在床沿外,依然能睡得很香。 陳平安熟門熟路地幫他把身體扳正、手腳都放入被褥,輕輕掖好被角,好讓被褥里頭的熱氣不易流失,最后李槐就像是被包了的粽子似的。 陳平安做完這些似乎天經地義的事情,坐回凳子上,李寶瓶小聲問道:“小師叔,你是不是每晚也幫我掖被角???”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你睡相比李槐好太多了,倒頭就睡,然后一覺到天亮?!?/br> 李寶瓶唉聲嘆氣,用拳頭擊打手心,遺憾道:“早知道從小就應該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騙我睡相好就能做美夢?!?/br> 陳平安笑道:“以后回到家鄉,我要好好感謝你大哥?!?/br> 一路行來,李寶瓶說起最多的家人,就是這個大哥,所以陳平安對這個喜歡躲在書齋里讀書的讀書人印象很好。 老秀才望向李寶瓶,笑問道:“你大哥是不是住在福祿街上的李希圣?” 李寶瓶點點頭,疑惑道:“咋了?” 老秀才笑呵呵道:“這個名字取得有點大啊?!?/br> 崔東山聽到這里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有些擔憂:“名字太大,是不是不好?” 老秀才更樂了,搖頭道:“取得大,只要壓得住,就是好?!?/br> 李寶瓶是個最喜歡鉆牛角尖的小姑娘:“老先生,怎么才算壓得住呢?” 崔東山又翻白眼:完蛋嘍,這下子正中下懷,好為人師的老頭子肯定要開始傳道授業解惑了。 果不其然,老秀才瞄了一下四周,沒看到可以下酒的碎嘴吃食點心,有些遺憾,緩緩道:“本性純善,學問很大,道德很高,行萬里路,就都壓得住?!?/br> 李寶瓶先將那方印章放在桌上,搖晃身體,踹掉小草鞋,盤腿坐在椅子上,雙臂環胸,愁眉苦臉道:“可我大哥沒老先生說的那么了不起啊,不然我寄信回家,讓他改個名字?” 崔東山不得不出聲提醒道:“老頭子,咱們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李寶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個篆字呵了口氣。崔東山趕緊閉嘴。 哪怕老頭子修為通天,到底是喜歡講道理的,死皮賴臉那一套行得通。 可陳平安和李寶瓶這兩個被齊靜春相中的家伙,一個是根本沒讀過書的泥腿子,一個讀書讀歪了十萬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龍游淺灘被魚戲,對上這一大一小,再英雄豪杰都沒用,除了挨打受辱不會有其他結果,越是硬骨頭越遭罪。 老秀才變出一壺酒來,仰頭小抿了一口,瞥了眼李寶瓶重新放回桌子的印章,有些傷感。 崔東山覺得今晚怪事頗多,老頭子以前雖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古板迂腐的家伙,坐在哪里都像是端坐于神壇上的金身神像,尤其是在學問最受朝野推崇的那段歲月,老頭子每逢開課講授經義疑難,危坐下方、豎耳聆聽的“學生”何止千人?帝王將相、山上神仙、君子賢人,浩浩蕩蕩,就連叛出師門的他都不會否認,那時候的老頭子真是光彩奪目,如日月懸空,光輝不分晝夜,壓得整條星河失色。 可老頭子如今竟然還會踹他兩腳?要說大道的時候,竟然還會喝酒? 崔東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心情沉重。 說到底,他對身邊這個老頭子的感情極其復雜,既崇拜又痛恨,既畏懼又緬懷。他崔瀺這個昔年的文圣首徒,對于自家先生,何嘗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床鋪上,李槐說著夢話:“阿良阿良,我要吃rou!小氣鬼阿良,就給我喝一口小葫蘆里的酒唄……” 李寶瓶眼睛一亮,李槐這個糗事,能當好幾天茶余飯后的談資了。 崔東山聽到“阿良”這個名字,悄悄斜瞥了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咳嗽一聲,掃了眼在座三人:“好了,說正題。陳平安、李寶瓶,你們應該已經知道我就是齊靜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經是我的首徒,齊靜春的大師兄。當時因為我忙著做學問,所以齊靜春讀書、下棋等,確實都是他幫我這個先生傳授的。最后他叛出師門,做出欺師滅祖的種種勾當,以至于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去世。要說他是殺害他師弟的兇手,半點不過分。作為我記名弟子之一的馬瞻亦是如此,只不過馬瞻并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后元兇在先手棋局里很關鍵的一記無理手。在我到達你們家鄉小鎮之前,真正的崔瀺是你們大驪王朝的國師,是一個瞧著不比我年輕的老家伙了,現在崔瀺這副身軀只是他寄居借住的地方?!?/br> 李寶瓶滿臉怒容,氣得眼眶通紅,死死盯住崔東山。 反觀陳平安,更讓崔東山心驚膽戰。他眉眼看不清表情。 咬人的野狗不露齒。崔東山實在是太熟悉陳平安的性格了,畢竟他比楊老頭更加關心泥瓶巷少年的成長經歷。 他盡量保持鎮定,但是心中默念:死定了死定了,老頭子你害人不淺。 老秀才轉換話題,望向陳平安:“有件事先跟你打聲招呼,你若是答應,我再做。我想在你身上截取一段光陰水來作為今夜聊天的開場。放心,不涉及太多隱私,你愿意不愿意?”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br> 老秀才伸出一只手掌,對著相對而坐的陳平安,抖腕卷袖。很快,陳平安四周就浮現出絲絲縷縷的水霧,緩緩流淌向老秀才的手心,最終變成一只晶瑩剔透的幽綠水球。老秀才手掌一翻,手心朝下,在水球上輕柔一抹,那些水流便往低處流向桌面,一幅幅生動活潑的畫面由此在桌上顯現。 李寶瓶瞪大眼睛,滿臉震驚,趕緊趴在桌上:“哇,小師叔,這是咱們遇見嫁衣女鬼的那條山路,還有我呢!哈哈,還是我的小書箱最漂亮,果然比林守一和李槐的都要好看,他們背著書箱的樣子蠢蠢的……” 從楚夫人撐著油紙傘出現在泥濘小路、盞盞燈籠依次亮起、山野之間出現一條壯觀的火龍,到林守一祭出符箓仍是鬼打墻,非但沒有離開女鬼地界,反而被拐騙到那座懸掛“秀水高風”的府邸之前。最后,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破萬法,瀟灑而至,打破僵局,成功帶著一行人離開。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光陰溪流重新匯聚成團,往陳平安身上一推,再度渙散重歸天地。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無上神通,不依靠圣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秀才就這么信手拈來。 李寶瓶只覺得神奇有趣,崔東山卻是識貨的,心中愈發驚訝:老頭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身圣人修為明明全沒了,為何還能夠如此神通廣大? 老秀才輕聲道:“這女鬼可不可恨?濫殺無辜,罪行累累,當然可恨??刹豢蓱z?也有幾分可憐。身為鬼魅,原先本性向善,于朝廷有鎮壓氣運之功,于地方也多有善行善舉,更與讀書人相親相愛,本是一樁美談才對,最后兩兩淪落得這般境地,神憎鬼厭,皆為大道排擠,一身因果糾纏,渾身拖泥帶水,幾輩子都償還不了這筆糊涂債?!?/br> 老秀才嘆了口氣:“所以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是不是?” 崔東山如臨大敵,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李寶瓶很快進入“上山打死攔路虎”的模式,認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br> 老秀才對她點頭笑道:“那么可恨可憐,可恨多出多少?可憐又占多少?” 李寶瓶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細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瞇瞇問道:“李寶瓶,合法合法,當然不壞,可問題又來了,你如何確定世間的律法是善法還是惡法?” 李寶瓶愕然,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倒是不怯場,對老秀才說道:“老先生,等我一會兒啊,這個問題跟上次小師叔那個一樣,還是有點大,我得認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藹,點頭稱贊道:“善?!?/br> 崔東山看著老人熟悉的笑容,看著聚精會神板著臉的小姑娘,冷哼一聲:不愧是齊靜春的先生和齊靜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傳,一脈相承,就連授業的氛圍都一個樣! 老秀才難住了李寶瓶后,轉頭望向眼神清澈的陳平安:“我以往做學問想難題,喜歡先往壞處設想,今天也不例外??珊拗吮赜锌蓱z之處,這句話本身沒有太大問題,但是世間許多自作聰明之人喜歡擺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只談可憐之處,故意略過了可恨之處。有些人則純粹是濫施慈悲心和惻隱之心,加上‘可恨之處’并未施加于自身,故而沒有那么多切膚之痛,反而喜歡指手畫腳,袖手旁觀,要人一味寬容。陳平安,你覺得問題的根源出在哪里?要知道,我所說的這些人,很多讀過書,學問不小,說不定還有人是清談高手。陳平安,你有什么想法嗎?隨便說,想到什么就說什么?!?/br>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說道:“沒什么想說的?!?/br> 崔東山已經顧不上陳平安怎么回答,開始默默推演,思考為何老頭子要說這些。 老秀才左右看了眼李寶瓶和崔東山,緩緩道:“是非功過有人心,善惡斤兩問閻王。為何有此說?因為每個人的道德修養、成長經歷、眼界閱歷都會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幾人敢自稱自己的良心最為中正平和?于是法家就取了一個捷徑門路,將道德禮儀拉到最低的一條線,在這里,只有這么高,不能再低了?!?/br> 老秀才說到這里,伸出一只手,在桌面以下劃出一條線來。 “當然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說,存在著‘惡法’的可能性。在這里,我不做衍生開展,否則三天三夜都很難講完。所以歸根結底,律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無人執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br> 說到這里,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頂指了指,轉頭望向崔東山:“知道為什么當時你提出那個問題,我回答得那么快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崔東山憤憤道:“因為你更喜歡也更器重齊靜春,覺得我崔瀺的學問都是垃圾簍里的廢紙團,要你這位文圣大人揉開攤平了都嫌手臟!” 老秀才搖頭道:“因為你那個問題,我在你問之前就已經思考了很多年。當時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個結論:千里之堤毀于蟻xue,洪水泛濫,到頭來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不但治標不治本,而且你在學問地基不夠堅實的前提下,這門初衷極好的學問反而會有大問題。如一棟高樓大廈,你建造得越高大越華美,一旦地基不穩,大風一吹便坍塌,傷人害人更多?!?/br> 崔東山愣在當場,可仍然有些不服氣。 老秀才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要知道,我們儒家道統是有病癥的,并非盡善盡美。那么多規矩,隨著世間的推移,并非能夠一勞永逸,萬世不易。這也正常,若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說得最對最好,后人怎么辦?求學為什么?” “至圣先師給出的法子,最籠統也最純正,所以溫和且裨益,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食補。但是食補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這份糧食上,對不對?” “但是有些時候,就像一個人,隨著身體機能的衰減,或是風吹日曬的關系,就會有生病的時候,食補既無法立竿見影,又無法救命治人。這就需要藥補?!?/br> “但是用藥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遠古圣人尚且只敢在嘗百草之后才說哪些草木是藥,哪些是毒?!?/br> “你崔瀺這種急性子,當真愿意花這份心思?你的師弟齊靜春早就提醒過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聰明了,心比天高,從來不喜歡在低處做功夫,這怎么行?你要是孩子打鬧,只想做個書院山長、學宮大祭酒,那么你開鑿出來的河道,哪怕堤壩千瘡百孔,到最后洪水決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學問,一旦在儒家道統成為主流,出了問題,誰來救?是我,還是禮圣、至圣先師?就算這幾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確定,到時候釋、道兩教的圣人不添亂?不將浩然天下變成推廣他們兩教教義的天下?” 崔東山猶然不愿服輸。 老秀才有些疲憊:“你這門事功學問,雖是我更早想到的,但是你潛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遠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動,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所以那場躲在臺面下的真正‘三四之爭’,是中土神洲的兩大王朝各自推廣‘禮樂’與‘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的勝負優劣。當然,結局如何,天下皆知,我輸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br> 崔東山滿臉匪夷所思,突然站起身:“你騙人!” 老秀才淡然道:“又忘了?與人辯論,自己的心態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氣用事?!?/br> 崔東山失魂落魄地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么可能會賭這個,我怎么可能會輸……” 老秀才轉頭望向院子那邊:“注意啊,千萬千萬別不當回事啊?!?/br> 高大女子慵懶回答:“知道啦?!?/br> 老秀才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澆愁也是,酒壯慫人膽更是啊?!?/br> 他放下酒壺,正了正衣襟,緩緩道:“禮圣在我們這天下寫滿了兩個字。崔瀺,作何解?” 崔東山根本就是下意識回答道:“秩序!”脫口而出之后,又無比懊惱。 老秀才神情肅穆莊重,點頭沉聲道:“對,禮儀規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統之內的第二圣人,禮圣,他追求的是一個秩序,世間萬物井然有序,規規矩矩。這些規矩都是禮圣千辛萬苦從大道那邊一橫一豎一條條‘搶回來’的,這才搭建起一棟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廬’,為蒼生百姓遮擋風雨。茅廬很大,大到幾乎所有人窮其一生都撞不到墻壁,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為再高都碰不到屋頂。所以這就是眾生的自由和安穩?!?/br> 崔東山冷笑道:“那齊靜春呢?他的學問就碰到了屋頂。阿良呢?他的修為就撞到了墻壁。這個時候該如何是好?這些人該怎么辦?這些人間的天之驕子憑什么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開那扇禮圣老爺打造的屋門,去往別處另外建造一棟嶄新的茅廬?”說到這里,他下意識伸手指向這間屋子的房門,滿臉鋒芒,氣勢逼人。 由此可見,崔東山已經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單單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樣帶著神魂深處最完整的崔瀺的潛意識。 老秀才笑道:“追求你們心中的絕對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么把握,可以確保你們最后走的是那扇門,而不是一拳打爛了墻壁,一頭撞破了屋頂?使得原本幫你們遮蔽風雨,讓你們成長到最后那個高度的這棟茅廬一下子變得風雨飄搖,四面漏風?” 崔東山大笑道:“老頭子你自己都說是絕對的自由了,還管這些作甚?你又憑什么認定我們打破舊茅屋后建造起來的新屋子不會比之前更廣大更穩固?” 老秀才笑了笑:“哦?豈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點?你崔瀺連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還想打破禮圣的秩序?” 崔東山怒道:“這如何就是人性本惡了?老頭子你胡說八道!” 老秀才淡然道:“這問題別問我,我對你網開一面,借此神魂完整、千載難逢的機會,問你自己本心去?!?/br> 崔東山呆若木雞。 最后,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老秀才和陳平安兩個人,一老一小相對而坐。 老秀才微笑道:“禮圣要秩序,希望所有人都懂規矩,所有人都講規矩,之后游士散播學問,當游士成為世族,就有了帝王師學,后來又有了科舉,廣收寒庶,有教無類,提供了鯉魚跳龍門的可能性,寒門不再無貴子。規矩啊,面面俱到,勞心勞力,而且越往后,人心浮動,越吃力不討好。人性本惡嘛,吃飽肚子就放下筷子罵娘的人,人世間何其多哉?!彼ь^望向少年,“所以我呢,如今在找兩個字——順序?!?/br> “我只想將世間萬事萬物捋清楚一個順序。比如那可恨可憐的問題癥結在何處?就在于禮圣已經教會世人足夠多‘可恨’‘可憐’的判定標準,但是世人卻不夠懂得一個‘先后之分’。你連‘可恨’都沒有捋清楚,就跑去關心‘可憐’了,怎么行?對吧?” 陳平安點了點頭。 老秀才笑問道:“單單聽上去的話,‘順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這個說法差遠了?” 陳平安眉頭緊皺。 老秀才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樂,喝了口酒:“如果這兩個字放在禮圣的破茅屋之內,當然就只能算是縫縫補補,我撐死了就是個道德禮樂的縫補匠罷了。但是如果將這兩個字放入更遠大寬廣的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嘍?!?/br> 陳平安問道:“哪里?” 老秀才將酒壺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攤開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來,酒壺這棟破茅屋,不過是光陰長河畔的一個歇腳地方而已。但是,”他略作停頓,微笑,“這條光陰長河是何等形勢,關鍵得看河床。雖說兩者相輔相成,但是同時又的的確確存在著‘有為法’。世間有諸多說法,順流而下,順勢而為,所以我想要試試看?!?/br> 陳平安問道:“禮圣是要人在規矩之內安安穩穩而活,有些時候,不得不犧牲一小部分人的……絕對自由?而老先生您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您的順序,在您畫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秀才笑著補充道:“別覺得我是在指手畫腳,我的順序,是不會過猶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頭之上付出功力,之后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匯合,成為湖泊也好,繼續流淌也罷,皆是各自的自由?!?/br> 老秀才身體前傾,拿出酒壺,喝了一口酒,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愿不愿意按照齊靜春的安排,當我的弟子?” 陳平安第二次出現欲言又止的模樣。 老秀才神色微笑,和藹可親,又一次重復道:“只需要說你想到的,不用管錯對,這里沒有外人?!?/br>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桿,雙拳撐在膝蓋上,一板一眼道:“因為我沒真正讀過書,禮圣老爺的‘秩序’到底是什么,我不清楚;老先生您的‘順序’,我更是領會不到其中的精髓?!?/br> 老秀才微笑道:“繼續,大膽說便是。我生前見過天底下很壞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氣已經被磨礪得很好啦?!?/br> 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在小鎮上,我為了自己殺蔡金簡,我為了朋友劉羨陽去跟搬山猿拼命,后來答應齊先生,護送李寶瓶他們去求學,再后來,答應神仙jiejie要成為練氣士。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點頭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么?!?/br> “之前老先生您說了很多,我一直在認真聽,有些想過了之后,覺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憐那個地方,我就覺得很對,順序不能錯,所以當時我就想說,那個嫁衣女鬼我當時就很想殺,現在更想殺,以后一定會殺。我想告訴她,就算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將痛苦轉嫁給無辜之人的理由。我想親口告訴她,她有她的可憐之處,但是她該死!” 這個一向給人感覺性情溫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時此刻,銳氣無匹。 陳平安語氣愈發堅定,緩緩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那么遠的事情,我就不會答應去做。因為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做不到,為什么還要答應別人?就因為不好意思嗎?因為不答應讓別人失望嗎?可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啊,你答應了,卻做不到,別人不是更加失望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滿臉正色,思量片刻后微微失神,習慣性伸出兩根手指,像是從菜碟里捻起一?;ㄉ?。 小院內,高大女子瞇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擺出幽怨傷心的姿態,少年不一樣義正詞嚴地拒絕自己? 若是換作馬苦玄或是謝實、曹曦之流……為了一個已經遠在天邊、相識不過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險惹惱一位存活萬年、以后需要相依為命的劍靈? 這是小事嗎? 是小事。但又絕對不是小事。 大道之爭,歲月漫長,有些細微處的捫心而問太恐怖了,這才是最不可預測的險惡之地。每當一名練氣士的修為越高,距離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打個比方,若是道祖的一點瑕疵,不過芥子大小,一旦轉為實象,恐怕比黃河洞天被一劍戳破的缺口還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雞毛蒜皮的光陰長河之中,若是那個泥瓶巷的孩子當初在攤販的“善意”邀請下,選擇了那串不要錢的糖葫蘆,然后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把糖葫蘆吃得干干凈凈,把竹簽隨手一丟,看似什么都沒有發生,但真的什么都沒有發生嗎? 少年陳平安還能有今天的際遇嗎? 屋內,陳平安望著老秀才:“哪怕是齊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覺得做不到,我還是不會答應。就像有些事情,我認真想過了,覺得還是錯的,那么哪怕有人拿著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不管他是誰,我一樣會告訴他,這就是錯的?!?/br> 少年的語氣很平穩。他最后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種能夠把一門學問做到很遠的人。讀書識字對我來說,很簡單,就是為了能夠自己寫春聯貼在家門口,還有以后可以給我爹娘寫墓碑,最多就是讀出一些做人的道理,除此之外,絕對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會做您的弟子?!?/br> 崔東山聽得臉色蒼白,汗流浹背。 就連李寶瓶都覺得事情不妙,偷偷摸摸從桌面拿起那方印章,準備拿它拍人了。至于是壞蛋崔東山,還是先生的先生,她才不管,天底下小師叔最大。 老秀才只是和顏悅色問道:“這是你現在的想法對不對?如果以后你覺得以前是錯的,會不會改變主意,反過來求我收你做弟子?”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當然!但是如果到時候您不愿意收我做學生,我也不會強求的。后悔,大概會有,但肯定不多?!?/br> 老秀才一臉奇怪:“我堂堂文圣想要收你做關門弟子,這是你多大的福氣。好東西大機緣突然砸在你頭上,難道不是趕緊收起來,先落袋為安才對嗎?萬一有問題,反正有自家先生頂在前邊,你怕什么?怎么看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br>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些違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br> 老秀才喟然長嘆:“既然時機未到,我就不強人所難了?!彼D而一笑,“做不成師徒,我這個老家伙很失望,不過想必齊靜春是一點也不失望。這樣的陳平安,犟得很,像極了齊靜春少年時,恐怕這才是他當初在小巷里愿意對你作揖還禮的原因吧?!?/br> 陳平安聽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經緩緩起身,看著三個孩子:“坐而論道,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別忘了,起而行之更重要,否則一切道德文章就沒了立身之處?!?/br> 老秀才驀然開始自得其樂,笑逐顏開,雙手負后,搖頭晃腦地走出屋子,嘖嘖道:“老先生坐而論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寶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老秀才打開屋門,爽朗笑道:“對對對,還有東寶瓶洲的小姑娘李寶瓶!” 陳平安心想:“坐而論道,起而行之。這個道理說得好,我得記下來?!?/br> 崔東山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個激靈,回過神后猛然起身作揖,對陳平安說道:“先生!”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么還來?” 崔東山嬉皮笑臉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殺我,是不是存心不想還錢???好幾千兩銀子呢?!?/br>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殺了,我陳平安以后只要有了銀子,就肯定會幫你建造一座價值兩千兩銀子的墳墓?!?/br> 崔東山臉色尷尬,最后只憋出一句話來:“我謝謝你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