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秋蘆客棧
問?!?/br> 李寶瓶剛解決好腦子里的一茬問題,湊巧聽到這一問一答,便下意識補充道:“夜深人靜,良知清明,捫心自問,脫口而出?!?/br> 白發蒼蒼的青衫老者緩緩點頭。 雖然李寶瓶最終沒能想出合適的下聯,但是那位老者仍是執意要將他們一路送出城隍廟,自己站在門檻內,向眾人微笑告別。 離開這座古老城隍廟后,陳平安向人詢問那間客棧的所在,結果人人茫然不知,好像郡城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地方。他只得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笑問道:“不然還是算了?我也是聽來的小道消息,未必當真。再說了,真要沒這么吃金吞銀的地方,你都不用跟我借錢了?!?/br> 陳平安看了眼林守一,后者一頭霧水。 陳平安執著道:“你們先慢慢逛逛集市,我再問問看?!?/br> 背著背簍的草鞋少年獨自快步小跑向前,在隊伍遠方,問過一人又一人。 崔東山走向馬車,神色隱隱不悅,忍不住腹誹:你陳平安哪怕背著一座金山銀山,可這是花錢如流水的勾當,最后還是給別人作嫁衣裳,至于如此殷勤嗎? 彎腰掀起車簾子的時候,崔東山轉頭看了眼蒙在鼓里的林守一。眼神陰郁的少年,在這一刻,突然有些嫉妒。 陳平安最后只問到了城隍廟舊址,沒有誰聽說過崔東山嘴里的那間客棧。這座郡城是黃庭國北部的大城,要趕到老城隍舊址,幾乎要走過半個郡城,等到眾人循著最后一名行人的指點發現了一堵朱紅高墻時,已是臨近黃昏,又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入口不顯眼的巷弄,勉強能夠通過兩輛馬車。 越往巷弄走,越給人別有洞天的感覺,腳底下青磚路的縫隙之間,時不時散發出一陣淺淡的霧氣,飄入兩側高墻后,悠悠然匯聚,如清泉在墻面緩緩流淌,隱約間有流水聲響。 崔東山見陳平安他們疑神疑鬼,解釋道:“這條巷子是這間客棧的招牌之一,名為行云流水巷。接下來進了宅邸大門,應該馬上就能見到一座明月影壁,影壁中棲息有來歷不明的精魄,形態不定,大體上與月相相符,陰晴圓缺,全部在影壁上顯露出來。不過真正值錢的影壁還得是日月合璧,如果萬一能加上點星象,恐怕‘宗’字頭的仙家府邸都會舍了顏面出手瘋搶?!?/br> 巷子盡頭是一扇大門,門上雕刻有兩尊彩繪門神,比青壯男子還要高大,威風凜凜,身材魁梧,皆披掛金色甲胄,一人騎虎持劍,一人乘蛟揚刀,皆瞠目怒視小巷。因為是陽刻木雕,而不是普通人家的紙質,所以給人一種呼之欲出的強烈壓迫感。 李槐偷偷咽了口唾沫,覺得自己還是露宿山頭更加自在舒坦一些。 大門緩緩打開,一名生有一雙桃花眸子的美婦人扭動腰肢跨過門檻姍姍走出,身后跟著兩名梳著雙鬟的妙齡女子,腰間各自懸佩有一把青鞘長劍。她們沒有跟隨婦人走向那撥客人,而是站在門口。 美婦人施了一個儀態萬方的萬福:“奴家劉嘉卉,嘉獎的嘉,花卉的卉,諸位貴客喊我嘉卉就可以。敢問貴客們可是要在我們秋蘆客棧下榻?之前可有預約?” 她在說話的時候,視線直直望向那個讓人眼前一亮的白衣少年。只是那俊美少年無動于衷,十分無禮。她內心雖然有些不悅,臉上仍是笑意不變。 可門口兩名婢女就有些明顯的怒氣了。 郡城之內,誰敢對自家夫人如此不敬?就連身為一方封疆大吏的郡守大人,若是在郊游或是燒香的時候遇上夫人,也會以禮相待,客客氣氣喊上一聲“劉夫人”或是“二當家”,一旦有事需要秋蘆客棧幫忙牽線搭橋,更會當面尊稱為“劉仙師”。 劉嘉卉的眼角余光迅速瞥了一下神色冷漠的林守一,并未察覺異樣,便繼續凝神望向崔東山,柔聲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覺得奴家和秋蘆客棧有何不妥?到了此處,才覺得大失所望,名不副實?” 崔東山有些不耐煩,伸手指了指身邊的陳平安:“你拜錯菩薩了,管錢的正主兒是這位?!?/br> 劉嘉卉心中訝異,趕緊單獨給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算是賠禮道歉。不等她說話,陳平安看了眼大門,收回視線后,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我們人比較多,房間夠嗎?” 劉嘉卉嫣然一笑:“夠,怎么不夠。雖然馬上就是本郡三年一度的水神廟祭祀大典,各方仙師都來為郡守大人捧場,秋蘆客棧生意還算可以,但是各位貴客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哪怕奴家把自己的小院子騰出來,臨時搬去住別處的客棧旅舍,也絕不敢讓貴客們掃興而歸?!?/br> 最后陳平安要了一座名為清露的大院子,位置最靠近老城隍的那口老水井,算是秋蘆客棧的天字號院落,之所以空閑到現在,實在是價格太過高昂,不按人頭算錢,反正一天就是兩千兩銀子。 下榻秋蘆客棧的人中,不乏獲得練氣士身份的修道之人,但是修行一事,若是不會精打細算和燕子銜泥,沒有底蘊雄厚的家族和靠山,或者自己沒有日進斗金的生財手段,手頭就會極其拮據,跟市井百姓想象中富可敵國的仙師完全是兩回事。 秋蘆客棧那口老井,確實是靈氣流溢的泉眼所在,可對于練氣士而言,為此付出一天兩千兩銀子,是絕對不劃算的虧本買賣。所以這棟院子,更多是富甲一方的地方權貴用來招待官場大佬和江湖豪俠的砸錢手筆。 劉嘉卉親自帶著這撥外鄉貴客穿廊過道,最后來到清露院。院內角落生長有一大叢芭蕉,有一只半人高的石頭水缸,豢養著一群五顏六色的鯉魚,水面上的水蓮花,有小荷才露尖尖角。 劉嘉卉笑著指了指石桌上的一只銅鈴,道:“若是有事,你們只需要輕輕搖晃銅鈴,就會有手腳伶俐的丫鬟趕來院子。推開這棟院子的后門往北行去三十余步,可以看到一座涼亭,名為止步亭,擱放有三張蒲團,仙師可以在亭子里吐納靈氣。水井那邊不對外開放,希望你們諒解?!?/br> 陳平安點頭道:“我們記下了,不會越過止步亭,擅自去往老井?!?/br> 劉嘉卉瞇起那雙天然春意的桃花眼眸,笑容真誠,柔聲道:“將心比心即是佛心?!?/br> 李寶瓶好奇問道:“劉夫人,你們大門那邊不是應該矗立有一堵影壁嗎?” 劉嘉卉嘆了口氣,不愿細說其中內幕,含糊帶過:“先前出了點小事情,影壁失去了月相異象,便干脆拆掉了?!?/br> 四間屋子,李寶瓶和謝謝一間,李槐和陳平安一間,崔東山和于祿一間,最后一間留給已經身為練氣士的林守一。 進入此地后,林守一真真切切感受到神清氣爽,那種玄妙感覺,就像是之前在大雨中趕路,每一步都要從泥濘中拔出腳來,如今放晴之后,道路干燥不說,還換了一身干凈衣衫,走在路上的感覺,自然會愜意輕松,仿佛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 林守一有些納悶,隱于鬧市的郡城之中,竟然還有這么一塊裨益修行的福地?按照劉夫人的說法,秋蘆客棧的生意并不差,可他們一路行來,并未遇到任何其他客人。 陳平安在劉嘉卉離開后,先把背簍放在屋內,從背簍里拿出一只陰沉木盒,里頭并排陳放著四支樣式最為簡單的玉簪子,其中兩支是羊脂玉質地,溫潤細膩。另外兩支是碧玉和黑玉質地,連同盒子在內,一共花了陳平安一百兩銀子。 在尋找秋蘆客棧的途中,路過一間玉石鋪子,陳平安本打算只是進去隨便看幾眼,長長見識,開開眼界就好了,結果一眼就看中了它們。當聽店主說出那個令人咂舌的價格后,打定主意不多想什么??墒谴迻|山數次暗示他一定要買下這盒子玉簪,最后干脆就揚言若是陳平安不出手,他崔東山就要買下了。陳平安一咬牙,便跟那家伙商量好,與住宿錢一樣,先記在賬上。 于是陳平安欠了崔東山第一筆錢:一百兩銀子。不多,但絕對不算少。 店主贈送了陳平安一柄玉匠專用的小刻刀,同時給他解釋了三種玉材的軟硬異同,下刀應當輕重有別,陳平安一字不差默默記在心里。 之前齊先生贈送的碧玉簪子不翼而飛,他跟李寶瓶說過,以后有機會的話,自己會再買一支簪子,還是刻上那八個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如今不過是從一支簪子變成了四支而已。 李槐把小書箱放下后,一個后仰倒在床上,滿臉陶醉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爹娘和姐他們就沒這個福氣?!?/br> 他記起一事,趕緊起身,蹲在墻角打開書箱后一番摸索,干脆將彩繪木偶和泥人兒在內的物件全部挪出來放在腳邊,把腦袋伸入空蕩蕩的書箱,然后猛然轉頭望向陳平安的背影,委屈道:“崔東山果然不是個好東西,那顆銀錠不見了!陳平安,咋辦啊,我可以去討要回來嗎?” 陳平安將木盒和刻刀都放在桌上后,正怔怔出神,滿臉嚴肅,如臨大敵。 聽到李槐的抱怨后,陳平安轉頭笑道:“蟲銀如今是你的東西了,如果真的在他那里,你當然可以要回來?!?/br> 李槐急匆匆跑出屋子:“我找崔東山算賬去?!?/br>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跟人好好說話?!彼哌^去關上門,又坐回桌旁,雙指拈起那柄狹小精致的玉工刻刀,默默感受著它的重量。 除了自己那支玉簪要刻那八個字外,其余三支玉簪,他打算分別送給李寶瓶等三人作為將來到了大隋書院的離別贈禮。其上就刻他們的名字:寶瓶。守一?;笔a。 他也只能想出這么三組題字了,雖然一點也不雅致,可至少能保證不出錯。 林守一突然一把推開門,怒氣沖沖道:“陳平安,你是不是失心瘋了?整整兩千兩銀子,就為了在這里住一晚上?” 陳平安茫然轉頭,看著極為陌生的少年。 林守一身旁,果然出現了一個雙手攏袖、笑容欠揍的白衣少年。 林守一氣得嘴唇顫抖,伸手指著陳平安:“兩千兩銀子!你陳平安是郡守老爺的兒子還是更了不起的皇親國戚?”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輕輕放下刻刀,站起身,正要說話,林守一已經轉身大步離去。 李槐躡手躡腳溜進屋子,手里抓著那顆銀錠。這個孩子根本不敢蹚這趟渾水,坐在床沿,臉色有些蒼白。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重新坐回凳子上。 崔東山斜靠房門,還不忘煽風點火:“好心當成驢肝肺的滋味,不好受吧?” 陳平安不理睬他。 崔東山想了想,走入屋內,坐在陳平安桌對面,單手支起腮幫,笑望向陳平安,繼續火上澆油:“你說林守一會不會把你的私人腰包當成了你們這支隊伍的共有財產,所以你這次花錢明明是為了他的修行,但是性格早熟且對財物早有概念的林守一,在一番權衡利弊之后,仍然覺得自己虧了,所以才朝你發火?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是有的?!?/br> 陳平安臉色沒什么變化。 崔東山笑嘻嘻道:“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攪屎棍?那你可就錯怪我了。打個比方,先前我為了買下那一包破爛兒,支付那顆銀錠,不過蟲銀落入陌生人手里便會伺機化作螞蚱、蜻蜓之流,重返主人身邊,所以你會認為我是以術法坑騙別人,對不對?錯啦,大錯特錯!那人就是個孤注一擲的賭棍,觀其氣數,是個不知惜福的夭壽短命鬼。如果我真給了他真金白銀當賭資才是害他,說不定最近幾天就會慘遭橫禍。如今暫時沒了銀子去賭,這個敗家子又得從家里偷東西出來賤賣,反而可以讓他多活幾天?!?/br> 陳平安終于開口:“從你下車開始,介紹城隍廟,再順嘴說起這個秋蘆客棧,其實是在給我下套吧?但我想不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做了有什么意義?” 崔東山兩根手指輪流敲擊桌面:“曾經有個年齡比你稍大的人,手里藏著一枚印章,刻著‘天下迎春’四個字?!?/br> 說完這句話,他就陷入了沉思。 陳平安問道:“然后?” 崔東山回過神,揉了揉眉心紅痣,想到這一路行來的古怪氣候,愈發確定一件事情:應該就是如自己猜測,齊靜春送給趙繇的那方印章意義重大。只可惜少年一經試探就選擇明哲保身,向自己雙手奉上了印章,那么印章蘊含之物就會自然而然重歸天地,難怪今年的暮春氣候如此漫長。 但是崔東山覺得事情又不該這么簡單。 不管齊靜春還有沒有后手,在老秀才的安排下,他這個“崔瀺”已經跟陳平安的命數捆綁在了一起。雖然被陳平安拖累,害得他也跟著一起前途渺茫,但是他仍然不愿破罐子破摔,而是激發起旺盛的勝負心,希望能夠將陳平安一步步引領到自己的那條陽關大道上,而不是被這個沒讀過書的小泥腿子帶到他那條破爛道路上去喝西北風。這就像是兩人在拔河,力氣不是腰膂手臂上的力氣,而是心力心氣。 崔東山心情漸漸好轉,跟眼前這么個家伙比拼心志和韌性?我好歹曾是成功躋身十二境的頂尖修士,更是名動中土神洲的棋壇宗師,跟一個孩子下棋,想輸都難吧? 而對面的陳平安,已經完全忽略了他。 因為陳平安開始拿起刻刀和玉簪子,動手雕刻第一個字了。 夜色漸濃,秋蘆客棧正門外的那條行云流水巷響起一陣陣悅耳的蹄聲,劉嘉卉獨自站在門外,腰間懸掛兩塊虎符狀的黃金飾品。 一輛馬車停在門外,走下一名身穿文士青衫的中年男人,不怒自威,隱約透出幾分儒將風采。只是男子此時神色疲憊,見到劉嘉卉后方才露出笑意:“讓你久等了,咱們進去說話?!?/br> 劉嘉卉神色不冷不熱地轉身帶路。 男子瞥了眼她腰間的虎符,皺眉道:“需要如此緊張?” 劉嘉卉冷笑道:“我這里就是間小客棧,比不得大人的郡守官邸。這不,前兩天剛剛被人拆掉了招牌影壁,只能忍氣吞聲不說,如今罪魁禍首還帶著一大幫徒子徒孫來我這兒住下來,我一樣只能乖乖捏著鼻子、賠著笑臉伺候這些仙師大爺。這一切都得歸功于郡守大人你治理有方……” 男人微微加重嗓音:“行了,嘉卉,我知道你心里有氣,但是現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為了這場祭祀水神廟的大典,我從凌晨一直忙到現在,嗓子眼都在冒火了。之所以到你這里休息片刻,而不是直接返回郡守官邸,就是圖一個耳根子的片刻清凈,不是來聽你抱怨嘮叨的?!?/br> 劉嘉卉眼神幽怨,可終究是識大體知進退的,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那點小女人情緒,轉移話題:“你為了這場祭典忙活了足足半年,要排場有排場,老刺史大人身體有恙,雖然不能親至,他的心腹別駕大人卻是賞臉露面了的,加上那些個享譽朝野的文豪、名僧和隱士,算是撐足了面子;至于里子那更是有了,咱們郡里私底下的資助,在別處供奉兩位江河水神都夠了吧?” 男人點了點頭:“道理是這么個道理?!?/br> 劉嘉卉小聲問道:“那咱們這位寒食江神大人,這次終于對你青眼有加了?答應助一臂之力,幫你爭一爭刺史位置?” 男人雙手負后,熟門熟路地走入一處雅靜院落,搖頭嘆息道:“那個散修實在出現得不是時候。牽一發而動全身,他要為那枉死的百姓報仇,便來你們秋蘆客棧,找到了那位靈韻派的修行之人,一場大戰,將靈韻派修士打成重傷,連累你們客棧的影壁都毀壞根本。其實如果事情只到這里,我還能控制局勢,比如我身為一郡主官,可以上報朝廷,將罪名安在那名散修頭上,把惹事在前的靈韻派修士摘出去,以此安撫在我們黃庭國根深蒂固的靈韻派;但是我同時會暗中放那散修一馬,至少在本郡境內的追捕圍剿只是一些外緊內松的表面功夫,以此拖延時間,讓他趁機遠走高飛。既然是散修,那么四海為家,想必不是什么難事?!?/br> 說到這里,男人流露出一絲懊惱:“可這事偏偏發生在寒食江祭祀大典舉辦之前,萬眾矚目不說,誰不知道這位江神成為神祇的初期,是靠著靈韻派的一位祖師爺相助才站穩腳跟的?這份香火情,靈韻派小心維系了兩百多年,從來沒有麻煩過江神任何事情,反而在這兩百多年里,一年一次攜帶重禮登門拜訪,除去一次山門浩劫,就從來沒有斷過,所以你覺得江神大人對于這樁驚動郡城的風波,會偏向誰?” 劉嘉卉看著不斷繞圈踱步而不愿落座的男人,遞過去一杯熱茶,打趣笑道:“我的郡守大人,能不能坐下說話,你再這么晃蕩下去,奴家就要眼花頭暈了?!?/br> 男人坐下后,自嘲一笑道:“那名散修的隱匿位置,我是在三天前知曉的,本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管怎么樣,拖到祭祀大典之后再說,說不定還能留下一條性命。嘉卉,你知道今天水神廟內,那位寒食江神在現出金身本尊后,對我說了什么嗎?” 劉嘉卉搖頭,她當然猜不出一尊正神的心思。身為秋蘆客棧的主事人,她所在的師門其實比起靈韻派并不遜色太多,只是每一個聲勢較大的山上門派各有其固定地盤,黃庭國北部的三州之地,靈韻派是大小十數個修行門派的執牛耳者。 但不管是面對劉嘉卉的出身門派,還是在黃庭國北地山上山下,都可以橫著走的靈韻派修士卻對君王親手敕封的一江水神極為敬畏。 畢竟黃庭國不是大驪宋氏、大隋高氏這樣的大王朝,黃庭洪氏自開國起,就是大隋的十二藩屬之一,能夠敕封的山岳、江河正神,屈指可數。 說句難聽的,哪怕大隋放開禁錮,由著黃庭國洪氏去大肆封賞、敕令山水神祇,黃庭國也沒有這份底蘊。一來疆土有限,二來又被那些“藩鎮割據”的山上仙家掌握了絕大部分靈氣出眾的山水福地。所以掌控一地水運的江河正神,對于郡守甚至是刺史而言,是需要竭力拉攏討好的重要角色。 男人放下茶杯,雙手輕揉太陽xue:“寒食江神當面告訴我,在我知道那名散修藏身之地的前一天,他就已經查出來了。雖然我不愿秉公執法,但他既然身為寒食江神,就要遵守不可輕易干涉世俗官場的規矩。加上我這些年治理本地,還算勤勉有功,萬一下任郡守是個昏官,鬧出諸多需要別人擦屁股的麻煩,會對他靜心修行有礙,因此他不會給朝廷打小報告?!?/br> 劉嘉卉臉色微白:“這位江神的言下之意,是不會幫助你再往上走一步了?” 男人苦笑道:“這還是建立在我今晚就將那人緝捕歸案的前提之上?!?/br> 劉嘉卉有些后悔:“我方才不該跟你撒氣的?!彪S即又憤懣,“這寒食江神數百年來有口皆碑,真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時候,還不是一樣幫親不幫理?那散修所傷之人不過是靈韻派的三代弟子,就敢在城隍廟見色起意。先在城外殺害夫婦二人,后來得知跑掉一個孩子,更是連夜追殺,莊子上下滿門三十余口被他殺得一干二凈,此等慘絕人寰的行徑,湊巧被那名散修無意間撞破,在給那家人報仇之前,很聰明地選擇大肆散播消息,就連你們衙署門口都張貼了告示,做完這些,這才找到秋蘆客棧,跟那名兇手大打出手??こ莾韧舛际撬竦难劬€,豈會半點不知?” 男人反而不如婦人這般委屈憤懣,只是輕聲感慨道:“天理國法人情,修行之人追求的是天地大道,國法人情如何,擺在練氣士面前,算得了什么?在我這個正四品官員手上,就沒用;對這位寒食江神,國法不是全然無用;在老刺史手上,有一點用;只有到了皇帝陛下手里,才有一些用處?!?/br> 劉嘉卉小聲嘀咕道:“如果你的這個郡守官身是在大驪王朝呢?” 男人眼神一凜,重重一拍椅把手:“劉嘉卉,不得胡說!大驪國勢再強,也是蠻夷出身,若大驪宋氏真有一統北方的一天,那必是我東寶瓶洲北方斯文正脈的斷絕之日!” 劉嘉卉氣呼呼道:“你要真是鐵骨錚錚,怎么不干脆忤逆江神的意愿,誓將那名散修庇護到底?我就不信這位江神號稱手眼通天,就真的能夠在黃庭國北方遮天蔽日。實在不行,大不了我搬出師門勢力,干脆跟靈韻派這條地頭蛇掰掰手腕好了!” 男人伸手指了指她,氣笑道:“多大歲數的人了,還這么幼稚可笑。你以為大驪皇帝能夠有今天的聲勢,是一路順心順意走過來的?我們一郡之地尚且如此,試想大驪王朝那么廣袤的版圖,又會如何權衡利弊?身為一國之君,其中的齷齪和隱忍,絕對是你我無法想象的?!?/br> 劉嘉卉悶不作聲。 男人喝了口茶水,背靠著椅子,盡顯疲態,扯了扯領口,自言自語道:“我是儒家門生,故而修身齊家,必然會盡量恪守規矩??晌疫€是黃庭國官員,轄境內有百萬黎民,需要幫助他們過上衣食飽暖的太平日子,所以我不會事事以仁義道德來為官做人。因為我需要低頭哈腰跟仙家勢力求人求法寶,來抵御各種旱澇天災;需要登門送禮,祈求那些個眼高于頂的山水河神盡可能將氣運多截留一些在自己郡內。山下寒庶百姓也好,豪紳大族也罷,吃了虧,被仙師們欺辱,我只能縫縫補補,拆東墻補西墻,盡量安撫?!彼]上眼睛,“如果不是這樣蠅營狗茍,我早就辭官或是丟掉官帽子了。如此一來,那名散修在張貼第一份告示的時候,就會被某個主動跟江神通氣的郡守大人帶著兵馬和修士一起拿下。如果不是這樣,那名散修死后,會連一塊墓碑都沒有。當然,人都死了,死后有沒有墓碑,有沒有人記住他生前做過的善舉,又有什么區別呢?” 這位郡守大人站起身,來到窗口,嗓音低沉:“黃庭國嘉露二年,也就是十年前,包括賀州在內的三州于夜間子時震動不止,以賀州最為嚴重,茅屋城墻祠廟皆倒,死者六萬余人。此后一月,或半旬或數日一動,直至年關,包括寒食江在內北部所有大江大水波濤洶涌,僅僅我郡就淹死了近百人。嘉露四年,南方茂州又有移山之異。嘉露八年,西南衡州水網縱橫,泊船無數,于中秋夜驟起大火,火勢綿延千余舟船,萬余人尸骨殘骸皆為灰燼?!彼樕嗳?,嘴唇微動,“這一些天災,當真是天災嗎?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我知道啊。我甚至知道,那名散修在被捕身死之前,一定會罵我是靈韻派和寒食江神的走狗,恨我比恨他們更深?!?/br> 劉嘉卉欲言又止。 男人臉色逐漸平淡起來:“我已經可以確定,在那名散修死后,郡城之內,很快就會有幾家豪閥故意散播流言蜚語,說我為了討好靈韻派,便辛辛苦苦找到了那名修士的藏身之處,將其圍剿擊殺?!?/br> 劉嘉卉嘆了口氣:“多半是如此了?!?/br> 男人笑道:“我說這些,不是說給你聽的,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秋蘆客棧那口老水井之中,雖然不斷有白色霧氣裊裊升起,然后四處流散,但其實水位極低,內壁布滿幽綠青苔。突然,水位嘩啦啦迅漲,與井口持平,一個披掛甲胄、手持短戟的高大男子一步踏出。男子兩腮各自生有一縷長須,除此之外,與常人無異。 他環顧四周,根本沒有把涼亭里正在靜坐吐納的少年放在眼里,身形拔地而起,瞬間落在郡守大人下榻的院落,朗聲道:“魏郡守,那名散修的頭顱已經被我親手砍掉,當時還有眾多看戲的外人??珊弈菑P生前不知好歹,對魏郡守破口大罵,難聽得很,魏郡守好些見不得光的隱私都被那廝說了個一干二凈。而且他竟還敢往我家大人身上潑臟水!我實在氣不過,本想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實在是替魏郡守打抱不平,便先戳了他幾個窟窿才砍掉他的腦袋。此間事了,我回去后,會跟大人稟明情況。放心,決不讓那家伙死前的混賬話壞了您與我家大人的情誼?!?/br> 這位寒食江神的嫡系下屬說完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劉嘉卉呆呆站在院門口。 按照郡守的說法,就那名散修的行事風格和風骨性情來看,死前痛罵他一句“走狗”,很正常??扇绱水斨`韻派以及本郡眾多勢力的面,喋喋不休揭短不止,就很不符合情理了。因為他們是有過私下接觸的,雙方的心思都心中有底。如果說男人身為郡守,變節出賣修士很奇怪,那么散修多此一舉的臨終遺言,也很不正常。 “我之前所想,仍是小看了他?!闭驹诖翱诘奈嚎な乇葎⒓位芨炖斫馄渲虚T道,輕聲道,“山下有俠氣?!?/br> 大驪境內,所有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落入百姓眼中的事物,無非就是一尊泥塑金身和一座祠廟,哪怕是五岳大神亦是如此,沒有例外。 但如果是在大驪之外的東寶瓶洲其他地方,別說是鐵符江、沖澹江這樣的大江正神,恐怕就是龍須河婆這樣的不入流神祇,只要能夠跟當地官府搞好關系,加上附近沒有強勢的仙府門派,就都能夠光明正大地建立山水府邸,而府邸規格,與世俗朝廷的黃紫公卿無異,甚至猶有過之。 寒食江神,作為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神祇之一,便在寒食江一處方圓百里內并無城鎮的江段,耗時多年,打造出了一座懸掛“大水”匾額的豪奢府邸,占地千畝。只不過對外宣稱,此地主人是黃庭國開國元勛楚氏之后,因生財有道,才有了這份天大家業。 今夜,這座府邸燈火輝煌,鶯歌燕舞,觥籌交錯。 府邸兩壁掛有一盞盞長明燈,此物在山上府邸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寶貝,貴不在造型奇巧,而是那一滴龍涎香。長明燈多用于帝王密室陵墓等地,只需要一支尋常蠟燭,然后向燈芯上滴上一滴取自深海龍香鯨油脂的燈油,若是品質足夠好,燈火就能夠百年不滅,而且異香長存,可凝神,不輸上品檀香。 有青袍男子高坐主位,手持白玉酒盞輕輕晃動,酒液呈金黃色,且凝稠芬芳。 男子的袍子胸口繡有一塊圓形補子,是一條金黃色團龍。 堂上二十幾名遠道而來的客人都是身份不俗的修行中人,不過面對這個青袍男子,仍是顯得謙恭有禮,而且不僅僅是客人敬重主人這么簡單,他們的眼神臉色之中,偶爾還透露出一絲忌憚。 秋蘆客棧。 屋內,崔東山已經離去多時。借著明亮燈光,陳平安刻完了第一支白玉簪子,抬頭望向趴在對面的李槐:“你是喜歡刻‘李槐’兩個字,還是‘槐蔭’?” 李槐心事重重,聞言后笑道:“隨你,都行?!?/br> 陳平安拿起那支墨玉簪子:“那用這一支?顏色跟‘槐蔭’比較配?!?/br> 李槐點了點頭,然后鼓起勇氣問道:“陳平安,你會不會因為生氣,就一拳打死林守一???我覺得林守一雖然當上了那什么練氣士,可他跟你打架的話,我估計就是一兩拳的事情。其實吧,林守一這個人脾氣是差了點,比較悶葫蘆,彎彎腸子比我們多一些,可他沒啥壞心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想什么呢,我怎么會跟林守一打架?!?/br> 李槐怯生生補了一句:“萬一林守一主動找你打架,陳平安,到時候你出手可以,教訓一下他就行了,記得下手千萬別太重啊。林守一是富家子弟,可不像我皮糙rou厚,被李寶瓶揍幾下完全沒事情,我覺得他經不起打的?!?/br> 陳平安不知如何解釋一些有關人心的事情,只得說道:“我會注意的?!?/br> 李槐這下子徹底放心了,立即滿臉笑容,起身跑去小書箱那邊,拎出彩繪木偶和那顆銀錠,又回到桌旁坐下,讓木偶踩在銀錠上后,隨口問道:“林守一先前跟我說,天底下的州郡大城,都會按照儒教為王朝訂立的禮制建造城隍閣,縣城則有城隍廟,郡守、縣令這些父母官牧守陽間一方,城隍爺司職陰間治安,巡守轄境,防止鬼魅邪穢暗中作祟。陳平安,你說我們之前去的那座城隍廟,規模都那么大了,還設立在郡城里頭,怎么還叫廟呢?不應該是叫城隍閣嗎?再說,咱們白天在城隍廟逛了那么久,會不會其實已經碰到了城隍爺,只是我們沒認出來?” 陳平安想了想:“這些你得去問那個崔東山?!?/br> 李槐使勁搖頭:“我不喜歡那個家伙,神神道道,古古怪怪的?!?/br> 另一間屋內,一大一小兩個姑娘,隔著一盞油燈相對而坐,一個擦拭竹笛,一個雙手環胸,虎視眈眈。 李寶瓶說道:“謝謝,你晚上喜歡打呼,鼾聲如雷。我晚上睡在自己帳篷,離你那么遠都能聽得到?!?/br> 謝謝抬起頭,微笑道:“不好意思,我睡覺不打呼?!?/br> 李寶瓶一挑眉:“你怎么知道自己睡覺不打呼?” 謝謝用手指肚輕輕摩挲著竹笛,故意模仿李寶瓶的挑眉動作:“因為我是練氣士,你們眼中的山上神仙啊?!?/br> 李寶瓶高高揚起下巴,問道:“那你有小書箱嗎?” 謝謝無言以對。 大勝一場的小姑娘從書箱里拿出一本書——是她最鐘情的那本山水游記,寫奇山異水,寫山精鬼怪,寫書生狐仙——開始挑燈夜讀。 小姑娘看得專注入神,時而皺眉,時而恍然,時而雀躍,時而怔怔。 謝謝都看在眼中,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在臉頰邊緣輕輕滑動。 林守一閉眼坐在小亭內,靜心凝神,呼吸吐納,仔細感受著天地之間的“水流”,大浪淘沙,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將那些仿佛隨水漂流在水井四周的水氣精華,星星點點,一一采擷,收入竅xue之中。 哪怕老水井那邊傳來不小動靜,少年依舊無動于衷。好在從那口水井里浮水而出的精怪鬼魅目標顯然不是他林守一,雙方互不干涉。 林守一在棋墩山上一眼相中的《云上瑯瑯書》是一部修行五雷正法的道家秘典,涉及下五境的具體修行。雖然只有一些泛泛而談的籠統言語,但是落在善于演算推衍的林守一手中,效果奇佳。 很快,林守一體內數座氣府傳來鼓脹之感,但他仍是不愿收手作罷。一路跋山涉水,從沒有感受過如此濃郁的清靈氣息,林守一不愿錯過。半個時辰過后,林守一臉色紅潤,像是饑餓難耐的凡夫俗子,面對大魚大rou,不知節制,一口氣吃撐了。 冷不丁有人一巴掌拍在林守一肩頭,林守一打了個飽嗝,順勢吐出一口濁氣。真是名副其實的濁氣,污穢腥臭。那名不速之客趕緊揮動雪白大袖,驅散這一口后天積攢的污濁穢氣,埋怨道:“你小子真是膽肥,不怕把自己活活撐死???” 林守一愕然,疑惑道:“練氣士吸納隱藏于天地之間的靈氣,不是多多益善?” 崔東山沒好氣道:“如謝謝所說,一只酒杯如何放得下千斤酒。多多益善?按照你這個說法,立教稱祖的那些家伙早就把幾個天下的靈氣都給吞進肚子里了,哪里還有其他練氣士的機會?當然是要循序漸進,開掘出多少洞府,就吸納多少靈氣?!?/br> 林守一心中有些后怕,抬起手擦拭額頭汗水。 崔東山盤腿而坐,望向那口靈氣升騰的老水井。只不過這幅仙氣縹緲的畫面,唯有登堂入室的練氣士或是武道宗師才能夠看得到,對于市井百姓而言,哪怕把腦袋伸進水井里,也只是覺得比別處更陰涼一些。 崔東山扭頭笑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借我一張符箓,如何?是借,以后我會還的?!?/br> 林守一猶豫片刻。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放心,不是最寶貴的那四張,只是一張很好卻不算最好的金粉符箓?!?/br> 林守一點頭道:“可以?!?/br>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從林守一懷中滑出一張金色符箓,飄落在崔東山手心。崔東山低頭端詳,目露贊賞。 符紙,是符箓派這一支道家大脈的根本之一,世間普通符紙是黃表紙,再往上一層,就是被稱為“黃璽”的硬黃紙,為天下道門所常用。其中還有一些特例,類似有“雨過天晴”美譽的青色符紙,以及一些色彩繽紛的彩色符紙,許多是天子專用的諭旨御制之物,往往用以節慶時分封賞文武大臣,尋常富貴門戶再有錢也買不著。 不過符紙未必拘泥于黃紙這類紙張,道教真人和陸地神仙無須實質符紙就能夠憑空畫就一張靈符;而兵家也有殺、鎮字符;儒家也有經籍內容,相較兵家稍稍復雜,且字體多是正楷,其中又有七八位書法宗師不同的字體之分,有“八正”“正九”等諸多說法;佛家以結印見長,符箓雖然也有,相對較為少見。 林守一好奇問道:“這是什么術法神通?” 崔東山將那張金粉符箓小心翼翼放入袖中,隨口道:“等你到了中五境就會明白了,屆時練氣士可以將心意凝聚成心弦,道行高低,修為深淺,會決定心弦數目的多寡和粗細。所謂的隔空取物,就是如此?!?/br> 林守一如今是練氣士三境巔峰,數月之間如此神速,可謂一步登天。 這一切,既因為少年本是天生修道的坯子,也因為阿良的那一壺酒。 有錢人喜歡跟山野樵夫購買大蛇,剖膽入酒,藥效驚人。 那么以一位飛升境大妖的妖丹浸泡而成的藥酒,其中蘊含的玄機,可想而知。 崔東山站起身,笑瞇瞇道:“阿良是你修道登山的領路人,要好好珍惜這份機緣,如果你不珍惜,我會……” 林守一直截了當問道:“會如何?” 崔東山改了說法,笑道:“會不高興的?!彼鞠胝f的是“會宰了你的”。 林守一在那股鼓脹之感漸漸退去后,又開始閉目凝神,利用自己這副身軀去藏風聚水,去搭建屬于自己的長生橋。 崔東山腳尖一點,躍出涼亭,走向那口老水井,雙指拈住金粉符箓。 林守一低聲喊道:“崔東山,你要做什么?” 崔東山滿臉玩味笑意,走到井口處,面向亭中林守一,高舉雙指,輕輕晃動指間符箓,向后退去,整個人滑入井中,隨之默念道:“避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