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水少年
就搬出了這具身體,分出魂魄進入其中。如此一來,等于世間出現了兩個崔瀺,一老一少,老崔瀺待在大驪京城當他的國師大人,運籌帷幄于千里之外;少年崔瀺則蒞臨小鎮,躲在袁氏老宅,以防意外發生。當然,內心深處,崔瀺未必沒有親眼目送齊靜春走完最后一程的意思,他想堂堂正正打敗齊靜春一次。 只可惜他如何都想不到,先是輸給齊靜春,輸得一敗涂地,之后更慘,被分明已經死在學宮功德林的老頭子找上門,隨隨便便就切斷了他與本體的聯系,還罰他每天讀那幾本破爛書??尚Φ氖?,這些書沒有一本屬于老頭子編撰的圣賢經典。最后老頭子更是做出一個荒謬至極的決定,要他崔瀺給那個姓陳的少年當學生! 我崔瀺能跟他陳平安學什么?學燒瓷還是學燒炭??? 那個老頭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天曉得!就是字面意義上的那個天曉得。 老頭子雖然一輩子最高的俗世功名不過秀才而已,但在儒教文廟曾經排在第四高位??!那會兒老秀才真可謂如日中天,要不然人都沒死,神像能硬生生給人搬進去豎起來?老秀才自己攔都攔不住。 不過崔瀺總覺得當時老頭子其實偷著樂呵,根本就沒真想著去攔。 總之,這樁公案注定會消失于正統青史和稗官野史,并且隨著時間推移,僅剩的蛛絲馬跡也會一點一點消失。 通往大驪邊境野夫關的必經之路上,一輛馬車停在驛站外的路邊,崔東山站在車頂上,面朝北方,翹首以盼。王毅甫坐在駕車位置上,像往常一樣悶不吭聲。 于祿在清點行囊里的物件,謝謝最閑散愜意,坐在王毅甫身邊,和于祿背對背,正晃蕩著雙腿,一顆顆嗑著瓜子。 崔東山一跺腳:“總算來了!” 王毅甫沒有轉身,輕聲道:“殿下,以后保重?!?/br> 于祿點頭笑道:“王將軍也是如此?!?/br> 王毅甫“嗯”了一聲,正要開口,嗑完一大把瓜子的少女拍拍手,云淡風輕飄出一句話:“王大將軍沒必要跟我這種刑徒賤民客套寒暄了?!?/br> 王毅甫苦笑道:“是我們對不住你的師門?!?/br> 謝謝雙手疊放在膝蓋上,仰頭望向蔚藍天空,笑道:“那你就跟那些魂飛魄散的死人說去。我既沒有參加那場大戰,事后也沒有自盡,相反活得還不錯,很快就是新山崖書院的學生了,所以王大將軍你跟我說這個,挺沒意思的?!?/br> 于祿突然說道:“王毅甫,不用理她,她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而已,心里有氣,又不知道跟誰發泄,這個時候誰好說話她就刺誰?!?/br> 謝謝笑道:“喲,還當自己是貴不可言的盧氏太子啊,還有資格教我做人?” 于祿微笑不言,繼續低頭收拾行李。 王毅甫一陣頭大。若非擔心這兩個孩子的安危,他又怎么可能答應大驪娘娘,為她效命。 陳平安一行人沿著驛路邊緣南下,然后就看到了一個臉熟的白衣少年飛奔而來,那種熱情,簡直比一個懷春少女面對心儀情郎還來得夸張。 眉心朱砂痣的白衣少年笑容燦爛道:“陳平安,雖然聽上去很像個玩笑,但我其實是很認真很嚴肅地告訴你,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學生了!你不認我做學生的話,我就死給你看!等我死了之后,你記得幫我立起一塊碑,碑文就寫‘陳平安弟子之墓’!” 陳平安呆滯了很久才緩過來,問道:“你的真實姓名叫什么?” 少年開懷大笑:“崔東山!”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在碑上幫你再添這三個字?!?/br> 少年對此并不意外,開始循循善誘:“我曉得先生您老人家不放心,覺得我是心懷叵測之輩,但是您可以考察我一段時間再來決定要不要收下我做開山大弟子。我崔東山呢,修為如今是不高,但是見多識廣,學問還是有一些的,對于大隋的風土人情更是了如指掌。此去大隋,有我在和沒我在,必然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境況?!?/br> 眼見著陳平安依舊無動于衷,崔東山毫不氣餒,滔滔不絕道:“再說了,我這趟拜師學藝并非空手登門,而是帶了一筆極其豐厚的拜師禮,比如那中五境修士游歷天下,幾乎人手一冊的《澤被精怪圖》。我這一冊更是珍稀貴重,天然孕育出了五六種精魅?!?/br> “再有一套文房四寶,筆是那藏著一條吃墨魚的紫管筆,寫字也好,繪畫也罷,用完后便無須清洗,那條小魚兒會自行幫忙吃干抹凈。如何,是不是很神奇?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文人清供了吧?墨是三錠松濤墨,以手指輕敲,就會發出松濤陣陣的悅耳響聲,寫出來的字,哪怕是蘸墨極少的枯筆,墨香同樣能夠滯留數年之久。硯臺是別洲一位無名老僧遺留下來的古硯,名為‘放生池’,大有玄機,您不動心?紙張則是那金石箋,一國皇帝敕封山川神靈,都希望用上此紙,才顯得正統?!?/br> 少年講到這里,深吸一口氣:“最最最重要的一樣壓箱底寶貝,是一柄半死不活的本命飛劍!它品相絕佳,鋒利無匹,最大的好處是它不用后繼者養煉劍氣、開拓劍意,幾乎拿來就能用。我當初僥幸得到后,之所以珍藏多年也未將其煉制,非是不看重,實在是我不走劍修的路子,生怕暴殄天物……” 說到后來,原本興高采烈的崔東山嗓音越來越低,因為他發現對面的陋巷少年隨著自己報出的拜師禮越來越豐厚,拒絕的眼神反而越來越堅定。他滿臉幽怨,雙手捧在胸前,可憐兮兮地試探性問道:“真不行???我是誠心誠意跟您拜師的,您要不信的話,我可以發誓啊,如果我對您有半點壞心,就天打五雷轟!” 陳平安搖頭,斬釘截鐵道:“不行!” 陳平安第一次看到這個少年,是在阮師傅的鐵匠鋪子,他還誤以為少年是縣令大人的書童。第二次,自稱“師伯崔瀺”的少年主動搭訕,跟陳平安說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內幕。之后一路跟隨陳平安去了泥瓶巷,還偷走了宋集薪的春聯。 雖然始終沒有從少年身上察覺到類似云霞山仙子蔡金簡的殺意殺心,但是陳平安絕對信不過此人,希望能夠敬而遠之,哪里想到如今都快走到了大驪邊境,還被他死皮賴臉追了上來。陳平安又不傻,黃鼠狼給雞拜年,還能圖什么? 崔東山不露聲色地瞥了眼陳平安的發髻,那支碧玉簪子已經消失不見。 照理說,按照之前約定,老頭子會幫自己鋪墊一二的,至少不會揭穿自己的大驪國師身份,更不會將自己算計陳平安和齊靜春的事情泄露出來。至于老頭子為何如此大度地放過自己,甚至為何要在這個分明大局已定的時候走出功德林,崔瀺根本就懶得去計算推演。跟真正的圣人比拼這個,實在是不自量力。尤其當下神魂分離,崔瀺無論是修為和心力都已經大不如前,害怕自己一旦推演到深處,不小心觸及老頭子訂立的規矩根本,會淪落到這副皮囊原主人的境地,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癡。 崔東山問道:“陳平安,你們在紅燭鎮枕頭驛一帶,難道就沒有遇到一個窮酸老秀才?他沒有跟你講清楚大致緣由?”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崔東山仔細打量著陳平安,覺得眼前少年神色不似作偽:“好吧,那我只好使出殺手锏了。不過事先說好,陳平安,我拜師如此心誠,你卻如此推托,那么接下來我的拜師禮就要減半了。我最后給你一次機會!”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要轉身,崔東山趕緊從袖中掏出一枚黑色棋子,高高拋向驛路旁邊的無人處,對陰神道:“這是楊老頭交給你的消息,捏碎之后,你就知道這件事情的脈絡,然后你來幫我證明清白,告訴陳平安我絕不是貪圖什么才來拜師,而是真心要跟他定下師徒關系?!?/br> 那尊陰神沒有顯露真身,黑色棋子在空中砰然碎裂,瞬間化作齏粉。 很快,林守一就神色古怪地來到陳平安身邊,竊竊私語道:“陰神前輩說楊家鋪子的楊老頭要你相信這個叫崔東山的家伙不會暗中使壞,去往大隋書院的路上,大大方方讓他做牛做馬,隨意驅使便是了,這樣的弟子門生,不收白不收,不用白不用。還說此人今后與你榮辱與共,生死相關,不敢對你心懷不軌?!?/br> 陳平安點了點頭,看向新弟子的身后問道:“他們是……” 崔東山笑逐顏開:“他們啊,傻大個叫于祿,福祿的祿;小黑妞叫謝謝,姓謝名謝。也不知道誰給她取的這個名字,真是絕了?!?/br> 隨后,崔東山露出瞎子也不會當真的悲苦臉色,唉聲嘆氣道,“兩個都是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身世可憐得很。謝謝之前就曾在山崖書院求學過一段日子,于祿運氣差一點,離鄉沒多久,我們大驪就發起了那場大戰,兩人只得各自返回家鄉。如今家國破滅,書院學生的身份便成了他們的保命符,如果我不把他們帶出來,以后肯定會死在你們龍泉縣西邊的大山里,要么被某位山上神仙一個不順眼就打死,要么每天風餐露宿,早早氣力衰竭,不到三十歲就活活累死。所以他們如今頗為感恩戴德,一定要稱呼我為‘公子’,我怎么勸都勸不動。唉?!?/br> 不承想,謝謝笑瞇瞇道:“既然我們的稱呼反而成了公子你的負擔,那我以后就不喊‘公子’了?!?/br> 好在于祿沒有雪上加霜,微笑道:“我還是繼續喊吧,習慣了?!?/br> 崔東山轉頭呵呵笑道:“謝謝姑娘,我謝謝你啊?!?/br> 林守一緩了緩,好像又得到陰神暗中傳授的錦囊妙計,輕聲說道:“楊老頭說這兩人咱們最好是收下,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果實在不喜歡姓崔的,以后可以用來當替死鬼,但凡有災有難,全部讓他頂上去就是了。他身上藏著一件方寸物,家底厚實,經得起糟蹋?!?/br>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的崔東山勃然變色,跳腳大罵道:“楊老頭,你個老烏龜王八蛋,有你這么坑人的嗎?” 陳平安壓低嗓音笑問道:“如果收下這兩個人,以后就算是你們的同窗嗎?” 林守一苦笑道:“可能是吧,其實我和李寶瓶都不清楚山崖書院的真正情況。當初馬老夫子帶著我們離開小鎮,也沒說過這些?!?/br> 李槐一直偷看那個名叫于祿的高大少年,覺得他像是個容易打交道的家伙,肯定比脾氣暴躁的李寶瓶以及性情冷淡的林守一要更好說話。 于祿背著沉重行囊,發現了李槐的視線后,笑著點頭行禮。 李寶瓶則時不時與謝謝對視,一次又一次。與上次遇上玄谷子師徒三人的情況剛好相反,李寶瓶跟酒兒可是一下子就看對眼了,可對于眼前這個姓名古怪的少女,則一點都喜歡不起來。 謝謝雖然面帶笑意,看不出任何真實情緒,可是對于矮自己大半個腦袋的李寶瓶,內心亦是不喜。 初次相逢的小姑娘和少女之間,這種奇妙情緒,應該與任何道理都無關。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說道:“于祿和謝謝可以加入我們,但是你不行?!?/br> 崔東山收斂一切神色,生硬問道:“為何?” 陳平安答道:“因為我覺得你不是好人?!?/br> 驛路這邊,沒有一個人覺得這句話滑稽可笑,哪怕是最沒心沒肺的李槐,都感受到了一股山雨欲來的壓力。 于祿扭頭望向后邊,遠處塵土飛揚,馬蹄整齊踩踏地面,地面傳來一陣陣沉悶的震顫,大地如同被狠狠鞭打的身軀,奄奄一息,只能默默承受。 一股大驪鐵騎的渾厚軍威撲面而來,哪怕是一支只有三四十輕騎的隊伍,仍是散發出一種粗礪懾人的殺伐氣息,這讓于祿情不自禁地瞇起了眼睛。 這邊崔東山伸出雙掌,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盡量心平氣和道:“我之所以來這里,是有個老秀才一定要我跟你學做人。你不收我做學生,沒關系,我就以于祿和謝謝的公子這個身份跟隨你們一起遠游求學就是了,你們當我不存在,咋樣?” 陳平安點頭道:“只要你別來惹我,不說什么先生學生的怪話,就可以?!?/br> 崔東山剛要說話,大驪騎軍帶著轟鳴聲一閃而過。 一直觀察這支騎軍所有細節的于祿早已低頭,還不忘用手臂遮擋風沙塵土。 謝謝更是早早挪步到了驛路外。 氣勢雄壯的大驪騎軍呼嘯而過,崔東山默然站在原地,恰好穿著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的他如今滿身塵土,還張著嘴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李槐只覺得這一幕真是慘不忍睹,小聲道:“慘是慘了點?!?/br> 崔東山后知后覺地抬手抹了把臉,眼神恍惚,呢喃道:“這日子沒法過了?!?/br> 按照阮邛訂立的規矩,如今閑散修士過境,若無大驪朝廷的特許,只要是經過原先驪珠洞天的上空,一律不可凌空而渡或是御劍飛行。在那撥聲名赫赫的練氣士付出了一條條性命之后,如今大驪諸多山上勢力都默認了這個不太講理的規矩。 風雷園修士劉灞橋在地界外降下飛劍,付過銀子,乘坐驛站專門提供給修士的豪奢車馬趕赴縣城,找到龍尾郡陳氏開辦的新學塾,發現好友陳松風正在親自為十數個蒙童授課。陳松風發現站在窗外的劉灞橋后,就想要找人幫自己給孩子們授課。劉灞橋趕緊擺手,示意自己等著就是了。 半個時辰后,陳松風快步走出課堂,和劉灞橋并肩而行,看了眼他的佩劍,好奇道:“這就是大驪京城鎖龍井里的那把‘符箓’?” 劉灞橋翻了個大白眼,雙手抱住后腦勺:“宋長鏡那個王八蛋,說好的將符劍留給我,等著我去拔出來,結果我這北行一路上全是在說大驪京城有人拿走了符劍的消息,我還不信,以為是宋長鏡使出了兵書上的障眼法,故意幫我鋪路呢,結果等我到了京城,好嘛,當真已經被一個叫楊花的厲害娘兒們給捷足先登了!”劉灞橋越說越氣,“我去找宋長鏡討要說法,你猜怎么著?宋長鏡只是讓人遞話給我,讓我有本事自己去找楊花,把符箓搶回來。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止境宗師!后來聽小道消息說,如今這娘兒們就在你們這的鐵符江當了一位享受香火祭祀的江水正神。這就是命啊?!?/br> 陳松風愣了愣:“你這趟來龍泉縣城,是想從那位江神手里拿回符箓?” 劉灞橋搖頭晃腦道:“我劉灞橋是那樣的人嗎?” 陳松風更加疑惑:“那你來做什么?” 劉灞橋嘆氣道:“不過是返回風雷園的路上稍稍繞路,就到了這里。之前聽說了關于龍泉縣的很多事情,其中就有你們龍尾郡陳氏在此開設學塾,就想著來見你一面。我還真不是沖著楊花和那把符箓來的?!?/br> 陳松風微笑道:“我在這邊為蒙童授業解惑,起先很不適應,恨不得一拍桌子就拂袖離開,如今倒是好一些了,經常告訴自己,就當是砥礪心性好了?!?/br> 劉灞橋點點頭:“靜下心來做學問確實挺好的。對了,之前那場始于紅燭鎮一帶、止于大驪京城的變故,你聽說了嗎?” 陳松風點頭道:“當然有收到各種傳聞,但是家族內部眾說紛紜,不同渠道傳來的內幕消息相互矛盾,到最后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br> 劉灞橋嘿嘿笑道:“你難道忘了,我當時就在大驪京城。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陳松風搖頭道:“不想。我又不是修行中人,對于你們這些事沒什么興趣?!?/br> 陳松風之前也曾負笈游學,跟隨游人登高作賦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算是文弱書生,可當初跟隨潁陰陳氏女子一起進山,最后他的腳力和體力連一個陋巷少年都不如,以至于被陳對嫌棄地踢出隊伍。 賣了個關子卻沒有人捧場,劉灞橋當然不太開心,揭短道:“年紀輕輕,暮氣沉沉,活該你被陳對那個小娘兒們瞧不起?!?/br> 陳松風大笑道:“喂喂喂,打人不打臉啊,揭人傷疤算什么英雄好漢?” 劉灞橋一臉神神秘秘,壓低嗓音:“那你想不想知道有關倒懸山的一個驚天大消息?” 陳松風毫不猶豫道:“說!” 劉灞橋打趣道:“嘖嘖,你才說過自己不是修行中人,也會好奇這個?” 陳松風神色疲憊,字斟句酌,緩緩道:“倒懸山傳出的任何消息,只會跟那個天下有關。那個地方的動靜,有可能會決定整個天下的格局。哪怕我們東寶瓶洲只是被最小的漣漪波及,我們早一點知道,說不定就能早些做出一點正確的應對,哪怕最終只是獲利一點點,也好過什么都不做?!?/br> 劉灞橋對此亦是無能為力。各有各的身份立場,有些時候旁人的安慰再好聽,終究有一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劉灞橋也不愿意當這種言語上的朋友。在這位風雷園劍修心目中,真正的朋友,就是你飛黃騰達的時候,見不著我劉灞橋的影子;可當你有了大麻煩,需要有人站出來的時候,甚至不用你說什么,我劉灞橋就已經站在你身邊了。事后,麻煩解決了,不用道謝。若是我劉灞橋死于這場麻煩了,你都不用愧疚。 劉灞橋伸手指了指東北方向:“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位于咱們天下最東北的那個大洲算是劍修最后的地盤了,幾乎大半劍修在當地兩位大劍仙的號召之下火速趕赴倒懸山。不知為何,兩位大劍仙只在這些劍修經過驪珠洞天上空的時候短暫撤去了氣機遮蔽,才讓我們東寶瓶洲得以驚鴻一瞥,見識到劍修如蝗群過境的絕世風采?!?/br> 陳松風笑道:“如蝗群過境?這可不是什么好說法?!?/br>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中聽怎么了,你想啊,有比這個更恰當的說法嗎?蝗群過境,寸草不生,氣勢多足啊?!?/br> 陳松風猶豫了一下,仍是坦誠相待,說出一個秘密:“陳對曾經說過,大約每過百年,就會有一場大戰發生在那堵城墻之下?!?/br> 劉灞橋點了點頭,顯然之前就知曉此事:“所以我想著去出一份力。退一步說,也存了以戰養劍的私心。結果風雷園很快就回信飛劍一把,從師祖到師父再到師兄,全部把我罵得狗血淋頭?!?/br> 陳松風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 劉灞橋突然問道:“那個叫陳平安的家伙還在小鎮嗎?” 陳松風搖頭道:“不在了。如今這少年可了不得,據說一人獨占了好幾座山頭,其中名叫落魄山的地方還有大驪朝廷剛剛敕封的一位山神坐鎮其中,是貨真價實的大財主了。你對他不是觀感很好嘛,以后重逢,大可以讓他請你喝酒吃rou?!?/br> 劉灞橋抹了抹嘴,道:“他帶的腌菜是真不錯,當時差點咸死老子,但我在大驪京城頓頓吃著山珍海味,越吃越懷念那腌菜的滋味?!?/br> 陳松風沒好氣道:“你頓頓吃腌菜試試,看你會不會想念大驪京城的山珍海味!” 劉灞橋笑道:“那還是頓頓大魚大rou好了,偶爾來一餐腌菜就行,要不然面黃肌瘦的,以后萬一真見著了我家蘇仙子,嚇著了她,那多尷尬?!?/br> 陳松風問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你劉灞橋的家世和修為,那正陽山蘇稼再出類拔萃,一旦拋開風雷園和正陽山的世仇關系,你跟她怎么都算是般配吧,為何你連跟她打一聲招呼都不敢?” 劉灞橋用心想了想:“可能是怕她一見到我,就不喜歡我了吧?!?/br> 陳松風愈發納悶:“但是你和蘇稼如果連面都不見,她不一樣不喜歡你?” 劉灞橋轉過頭對著陳松風擠眉弄眼,笑嘻嘻道:“不一樣的。只要一天沒見面,我就對將來的那次見面充滿期待和希望?!?/br> 陳松風搖頭道:“你真是無聊啊。就不怕下次見面,你是去參加蘇仙子的婚禮?” 劉灞橋如遭雷擊,伸手摟過陳松風的脖子,兇神惡煞道:“陳松風你找死???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老天爺別搭理這家伙,月老更別當真啊……” 過了邊境野夫關,就算離開大驪國境了。在到達大隋之前,還要先穿過大隋附屬黃庭國的西北地帶,大概有一千二百里路程。 大驪市井百姓喜歡說大驪官話,對于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往往并不熟稔,而文風更加濃郁的大隋和黃庭國,幾乎人人都會說本洲雅言,差別只在地方口音輕重而已。 一輛馬車緩緩跟在一支隊伍后頭,車夫是于祿,崔東山一天到晚坐在車廂內悶頭大睡。而謝謝已經完全融入這支陳平安領頭的求學隊伍,反而與于祿、崔東山的關系越來越疏遠。她能夠跟林守一切磋棋術,說是切磋,其實就是碾壓,其貌不揚的少女下棋殺力極大,動輒屠龍,殺得林守一幾乎局局丟盔棄甲。她也能跟李槐天馬行空胡亂閑聊,陪著李槐一起用彩繪木偶和五個泥人兒來排兵布陣,一大一小玩得不亦樂乎。謝謝唯獨不愿跟李寶瓶說話,當然,后者同樣如此。 陳平安對她和于祿都客客氣氣的,只是始終不搭理崔東山。這一路行來,崔東山用盡了法子湊到陳平安跟前噓寒問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撒潑打滾耍無賴,只差沒有抱住陳平安的大腿號啕大哭了,還試圖用禮物誘使李槐等人,讓這三位“開國元老”幫忙求情,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氣急敗壞的他威脅陳平安,說再不答應收他做徒弟,他就要跟陳平安玉石俱焚了。結果陳平安撂下一句“你可以試試看,你叫崔東山,我叫陳平安,墓碑只會有一塊,誰活下來,誰幫忙寫對方的名字”,讓白衣少年立即吃癟,差點憋出內傷來。他倒是想一巴掌拍死這個姓陳的,可他一旦心生此念,手心就要被老秀才的不知名法術像用雞毛撣子抽一樣,那叫一個紅腫啊。 黃昏臨近,馬車緩緩行駛于山嶺道路上,白衣少年難得掀起車簾,坐在車夫于祿身后,朗聲道:“前邊那位陳平安陳大哥陳大爺陳老祖宗!這座山叫橫山,咱們可要小心一點。黃庭國之前,此地歸屬于后蜀國,根據一位后蜀文豪的筆札《蜀國瑣碎聞》記載,橫山有一座青娘娘廟,廟前有一棵不知年齡的古老柏樹,許愿極其靈驗,后人便因此建立神廟。相傳前朝大臣為國殉難,家眷逃散而盡,只有年幼女兒不肯離去,提劍自刎,鮮血浸染柏樹根部,她的魂魄因此依附于老柏,在那之后,多有古怪發生。不過好在種種傳聞多是善終之事,各位不用太過緊張,只當是游覽一處有故事的風景名勝就好了?!?/br> 陳平安心一緊。在嫁衣女鬼楚夫人鬧了那么一次之后,如今他一聽到鬼怪神靈,難免就會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滋味。 其實不僅僅是他,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甚至那尊陰神,就沒有誰敢掉以輕心。 所以他們在暮色籠罩山嶺之前就停步不前,選擇一塊山腰空地作為夜宿之地。 一頓簡陋卻飽腹的晚飯之后,李寶瓶借著篝火的光亮,開始翻閱那本最喜愛的山水游記。林守一一般不會當著于祿、謝謝的面拿出《云上瑯瑯書》,只會打開《搜山圖》,欣賞那些惟妙惟肖的山精鬼怪。而李槐就要繼續搗鼓他那些小玩意兒了,往往只有謝謝愿意陪他一起,今天也不例外。 但于祿今天很奇怪,竟然主動開口請求和林守一手談一局。林守一自然不會拒絕,而且感覺很有意思。先前與謝謝對坐而弈,大概是棋力懸殊較大,就像是大山壓頂,林守一雖然心態控制得很好,但每次謝謝離開后,他獨自復盤,還是會有些沮喪。但是跟性情溫和的于祿下棋,發現這個盧氏遺民出身的高大少年下棋下得跟他的性格差不多,溫溫吞吞的,既沒有不堪入目的昏招,也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神仙手,四平八穩。下了兩盤,林守一都輸了,都是棋差一招而已,兩次都是在于祿最后一手落子之前,棋盤上仍是勢均力敵,勝負晦暗不明。 兩個少年對弈時,崔東山雙手負后,瞥了眼棋局,翻了個白眼就不愿再看,可是兜了一圈,又實在沒有去處,便只好一次次重新回到棋局附近,要么站在林守一身后翻白眼,要么站在于祿身后翻白眼,最后實在是受不了,對默默復盤的林守一道:“于祿那個貌似忠良的小壞蛋這是故意遛狗呢,你小子就半點察覺不出來?你想不想下贏于祿和謝謝?你只要有我一成功力,就保證能下十局贏十局!” 林守一抬起頭微笑道:“等你先當了陳平安的學生再說吧?!?/br> 不過林守一眼角余光還是忍不住瞥向那個藏拙的高大少年,后者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然后低下頭,開始不厭其煩地收拾那點行李。 崔東山雙手捶胸,痛心疾首。 遠處,一棵大樹橫出去的樹枝上,陳平安站在上邊,樹枝被壓出一個弧度。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緩緩閉上眼睛,日復一日地練習立樁劍爐。 山風拂面。如山在呢喃,而少年無言。 橫山山巔,有一座并未懸掛金字匾額的小廟,廟外有一株參天老柏,郁郁蔥蔥,古意nongnong。小廟內外燈火輝煌,掛起一盞盞燈籠,廟外有十數名仆役丫鬟模樣的男女,三三兩兩扎堆,竊竊私語。 廟內有五六名男子正在飲酒,滿臉紅光,笑聲朗朗,一只只開封的酒壇散亂滿地。這些男人應當是正兒八經的士族出身,言談不俗,抨擊時政,縱橫捭闔。其間還有男子喝到盡興,干脆就袒胸露腹,高高舉起酒杯,轉身望向神龕里的那尊青娘娘泥塑像,大笑道:“你是神仙也好,鬼魅也罷,我都不怕,你只要敢顯露真身,我就敢邀你共飲杯中酒!哈哈,青娘娘,你今夜如果真愿意走下神壇,以后傳出去肯定是一樁美談,香火只會越來越鼎盛不衰,我先干為敬!” 渾身酒氣的男人打著酒嗝,顫顫悠悠,仰頭灌了口酒,大半灑落在身上和地面。 周圍好友不斷調侃打趣,酒壯色人膽,更有人揚言要將這位青娘娘神像抱下來,神人共春夢一場,這才算真正的美談。這番大不敬的言語,惹來更大的歡暢笑聲。 小廟內一聲嘆息,悄不可聞。 一陣微風飄拂,眾人喝酒正酣,并未察覺異常。 半山腰,練習劍爐的陳平安心神一動,低頭望去,謝謝拎著一根樹枝姍姍而來。 陳平安正要離開枝頭,就看到謝謝抬頭嫣然一笑,搖晃樹枝,嗓音天然柔媚:“你不用下來,我們可以在上面聊天?!?/br> 只見她開始輕靈奔跑,腳尖一點,高高躍起,踩在一棵大樹上后,身形向后彈射而去,踩在了另外一棵樹上。如此反復,身形不斷拔高,數次踩踏,她就來到了陳平安所立大樹附近的樹枝上,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謝謝側身坐在樹枝上,晃著雙腳,微笑道:“你是武夫,我是練氣士,咱們不太一樣。在眼高于頂的練氣士看來,習武之人就是那種沒有修道天賦的人,之所以練武,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無奈選擇,由于你們武道分出九個境界,所以又被取笑為下九流,有點類似修士以清流自居,把武夫視為低賤胥吏,其實到最后雙方兩看兩相厭,都覺著礙眼?!?/br> 陳平安問道:“謝姑娘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謝謝將手中樹枝橫放在腿上,開門見山道:“崔東山估計實在是走投無路了,逮著一座小廟就胡亂燒香。他私底下找到我,說只要能幫他在你面前講幾句好話,哪怕你依舊不答應收他做學生,也會送我一件寶貝。我當然眼饞他的那柄無主飛劍,但他不肯,只愿意在事成之后送給我一支竹笛。他給我看了一眼笛子,是名副其實的魚蟲笛,曾是盧氏王朝的宮中秘藏,是一座山門最早與盧氏開國皇帝結盟的契約信物之一。我是女人嘛,當然喜歡世上一切漂亮養眼的東西,這不,我就來找你了?!?/br> 有人打攪,陳平安就不再練習立樁,跟謝謝一樣坐在樹枝上,坐姿端正,與她對視:“謝姑娘你繼續說,我在聽?!?/br> 謝謝笑道:“已經說完了啊。之前聊純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異,不過是生怕冷場,想要拋磚引玉來著。說實話,崔東山一次次在你這邊撞墻碰鼻子,我冷眼旁觀,會覺得很解氣,真輪到自己跟你談事情,就頭疼了,唯恐你什么都不聽就拒絕我,那么即將到手的魚蟲笛可就要長翅膀飛走嘍?!?/br>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崔東山問起,我會證明謝姑娘你已經求過情。如果可以的話,謝姑娘能不能說一些關于武道的事情?” 謝謝瞇眼打量著陳平安的臉龐,像是要一眼看穿他的根腳,柔聲道:“武學一事,我就是道聽途說而已,沒什么不可以說的。之所以曉得這些皮毛,還是因為練氣士的下五境。養氣煉氣,其實仍是沒能逃出皮rou筋骨體的范疇,這也是為何被稱為‘下五境’的理由?!彼斐鲆桓种?,凌空指了指陳平安身上幾處,“人身三百多座氣府竅xue,相互接連,如山脈綿延。你們武道入門第一境的泥坯境是找到那一口氣,然后幫它找到最適合棲息溫養的氣府竅xue,天賦高低,在這里就能夠體現出來了。這些,總該有人跟你說起過吧?” 陳平安回答道:“之前大致聽人說起過這些,但是我不介意多聽幾遍,所以謝姑娘你繼續說,不用管我是不是聽過?!?/br> 謝謝下意識輕輕拍打著樹枝,微微揚起下巴,望向比陳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謂的武道天才,一是極其年幼就能夠找到那股氣息;二是它選中的氣府竅xue不是什么生僻位置,而是一些關鍵xue位,先天就占據優勢,就像有人占據了荒郊野嶺的小土包,或是無人問津的亂葬崗,有人則占據了水陸要沖的紅燭鎮,還有人直接占據了大驪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樣的;三是這一口氣本身的粗細、濃淡、長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則任你氣府位于大驪京城,卻沒有本事挖掘潛力,就沒有意義了。這么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陳平安道:“還是能理解的?!?/br> “之前崔東山所謂的那把本命飛劍是指我們練氣士當中的劍修在本命竅xue之中溫養出來的飛劍,與劍修神魂融為一體。本命飛劍出竅殺敵,即是實質之劍;返回竅xue,便化為虛無之物,很是玄妙。我師父曾經說過,其實人的氣府竅xue可以視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如果后天苦修,一經打通其中關節,本命飛劍也好,其他法寶也罷,任它體形大如山巒,一樣都可以容納其中?!?/br> “你們武道的第二境,就在于以本命竅xue作為起始點,開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將一條條原本崎嶇狹窄的經脈變作寬敞的驛路官道。為何世間有那么多武學門類?就在于這開山開道的法門不一樣。起始于何處、走哪條道路、如何走捷徑,各家皆有秘不外傳的秘籍,比如武夫練拳所開經脈,與刀槍劍戟是大不相同的。陳平安,我看得出來,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礎,難怪每天都要勤勤懇懇練拳走樁立樁,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躋身第三境。對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竅xue在哪里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br> 謝謝皺了皺鼻子,嘀咕道:“小氣?!辈贿^她一想到崔東山的凄慘遭遇,立即覺得陳平安這樣的性格,拒絕自己才是正常的。他這樣的脾氣,說難聽點,叫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說好聽點,則是心性堅韌、雷打不動。 陳平安突然問道:“謝姑娘為何說我很快就可以到達第三境?” 謝謝脫口而出道:“你們習武之人只憑一口氣,歸根結底是以傷害體魄的代價來換取殺力,只要想著延年益壽,就必須要早早躋身第六境才能夠每天滋潤魂魄神意,反哺身軀;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擱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氣就會越來越衰竭,每次與人廝殺,身受重傷,就是一次元氣奔瀉,所以練拳把自己練死的蠢人,世上不計其數。便是豪閥世族的練武之人能夠用名貴藥材浸泡體魄,以此療傷,仍是治標不治本,無法真正裨益一個人的魂魄。雖說武學不高,不得證道長生,可一旦走到武學頂點,躋身第九境甚至是傳說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么活個一兩百歲還是不難的?!?/br> 陳平安反駁道:“這樣說不全對。天資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這種資質差的,越著急越容易出錯,還不如踏踏實實一步一步來,一步不走錯,那么每一步就都有用。何況我習武不是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強健體魄而已?!?/br> 陳平安話到嘴邊,變了一個含蓄的說法。其實準確說來,他是在用練拳來吊命。被蔡金簡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爛了長生橋后,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斷絕,唇亡齒寒,陳平安這副體魄也不好受。之后棋墩山一役,折損嚴重,好不容易增加出來的那點壽命一掃而空。好在一路南下,靠著每日大量的走樁站樁,陳平安又積攢下一點家底,已經能夠清晰感受到身體的好轉,如同一棟破屋子四面漏風的身軀,縫縫補補,終究還是有用的。 謝謝笑道:“習武進展快慢因人而異吧,你如果覺得穩扎穩打更好,我想也沒有問題?!?/br> 謝謝作為練氣士,對于習武之事本就一知半解,很多時候會習慣將修行套用在練武上。雖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諸多細微,肯定不如身為五境武夫的朱河來得準確透徹。更何況朱河被福祿街李氏老祖親口稱贊為“明師”,評價遠在名師之上,足可見朱河的厲害。不過朱河受限于偏居一隅的小鎮李氏,與山下江湖絕大多數武夫一樣,堅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師已經走到了盡頭,所以把第九境譽為止境。而事實上,九境之上還有第十境,這九、十之間,一境之差,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還要大。 武學武學,不跟大道沾邊,哪怕rou身淬煉得比佛家金剛不敗還堅固,仍是很難有大的成就,至少這壽命短暫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天大瓶頸,想要打破是癡人說夢,無一人可以例外。 正因如此,在練氣士看來,山下的習武之人才會矮他們一大截,一輩子就是在山腳小打小鬧,最多來山腰逛一圈,就是他們的止境了,能有什么大出息大氣候?反觀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哪一個不是長壽無疆、有望大道? 陳平安好奇地問道:“謝姑娘,你們練氣士作為逍遙自在的山上神仙,也需要跟習武之人一樣鍛煉體魄?” 當初在小鎮上,寧姚提醒過他,云霞山蔡金簡、老龍城苻南華這些人,哪怕在小鎮被術法禁絕的規矩束縛下,體魄堅韌的程度仍舊遠超俗人,一拳打死他陳平安很輕松,而他陳平安如果不是打在要害,就很難擊殺對方。 聽到“逍遙自在”四個字后,謝謝扯了扯嘴角,靈動雙眸之中滿是苦澀。藏好這點灰心情緒后,她耐心解釋道:“養氣煉氣才是最重要的,體魄只能算是順手為之。嗯,這么說也不太妥當,怎么說呢……一只瓷碗裝不下十斤酒,但是瓷碗大小的方寸物卻能夠裝載百斤千斤的酒。我們練氣士就是要牽引天地元氣來澆筑、砥礪身軀體魄的皮rou筋骨血,把那只瓷碗鑄造得牢固一些。練氣士的皮囊如果太過纖柔脆弱,肯定會壞了長生大事?!?/br> 說完這些,謝謝就沒有聊下去的心氣了,開始沉默,借著月色,扭頭望向橫山之外。 陳平安不去打攪她的思緒?!敖粶\言深”這四個字,肚子里沒什么墨水的陳平安當然說不出來,可是這個道理,他懂得。 所以如今他體內竅xue和氣息游走的景象,他絕不會向外人透露半個字。 對阿良傳授的劍氣運轉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實上,體內如火龍游走的那股氣機一改先前猶豫不決的局面,終于選擇了兩座氣府作為棲息之地,一上一下。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親手斬殺白蟒的那縷劍氣消失后的竅xue所在。劍氣離去,那股氣機如獲至寶,迅速入駐其中,停留時間遠遠多于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竅xue。然后陳平安配合楊老頭早年傳授的吐納法子,盡量讓每一次走樁立樁的呼吸走過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經過各大竅xue。 陳平安每一次練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但是陳平安近乎執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夠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頭生前有一番話,能夠讓他死死記住一輩子: “該是你的,就拿好別丟。不該是你的,想都別想?!?/br> 以前陳平安一窮二白,想得更多的是后邊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并且開始有所追求,那么前一句話就開始派上用場了。 我陳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他經常這么默默告訴自己。 這一路南下,草鞋換了一雙又一雙,哪怕見過了很多新鮮風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來來去去就那么幾個,一個都沒丟。 仿佛是從小窮怕了,在別人眼中可能很空洞無用的道理,在兩手空空的陳平安這里反而尤為值錢,且隨著歲月的推移,只會愈發值錢。為人處世的時候,會想它們;四下無人的時候,也喜歡拿出來嚼一嚼。 儒家蒙學經典之一的《禮記》有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寶瓶給陳平安解釋這一段圣人教誨,平時從不露面的崔東山走出馬車,默默來到兩人身邊,聽完之后,又默默離開。不過當時李寶瓶照本宣科,講得籠統刻板,陳平安更是聽得云里霧里,兩人很快就跳過此節。 此時,謝謝冷不丁出聲道:“不用管我,陳平安你先走好了?!?/br> 陳平安點頭道:“崔東山說這座橫山極有可能存在精魅,這么晚了,謝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br> 謝謝笑道:“我現在雖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關頭的自保手段還是有一點的,不用擔心?!?/br> 陳平安順著樹干滑到地面后,以《撼山譜》的走樁緩緩前行,張弛有度。 原本很簡單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給少年練出了一點行云流水的內家氣象。 謝謝握住樹枝,輕輕拍打膝蓋。 崔東山神出鬼沒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陳平安原先劍爐立樁的地方。他腳下的樹枝輕輕晃蕩,身形隨之高低起伏。 崔東山面朝大山之外,隨手一揮,一支竹笛旋轉飛向謝謝,后者伸手接住,低頭望去,眼神復雜,問道:“一路走來,將近兩旬時光,連國師大人都沒能看透陳平安的心性?按照您的吩咐,我跟陳平安瞎聊,想到什么說什么,可是這能聊出什么來?” 崔東山眺望遠方,輕聲道:“陳平安看到我的時候,整個人的精氣神會本能地收縮起來,就像一座關隘,看到狼煙示警就要閉關戒嚴。平時他和李寶瓶三人交往,相對會真情流露一些,可是還不夠,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話?!?/br> 謝謝試探性問道:“國師大人想要確定陳平安的真正底線在哪里?” 崔東山答非所問,滿臉痛苦神色:“老頭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暫時只知道它們會極端放大我的某種情緒。發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頭看來真是讓人驚悚。如果不是楊老頭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覺得理所當然?!?/br> 謝謝笑道:“是要國師學會以誠待人?” 崔東山沒有轉頭,臉色冷漠道:“小丫頭,我勸你別說風涼話,我的忍耐是有底線的。他陳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于你這種只能隨波逐流的小家伙,死了都沒人立碑上墳的可憐蟲,我現在如果真的想蹍死你,就是一腳的事情?!?/br> 謝謝默然。 崔東山一手負后,一手擰轉手腕:“于祿比你聰明討喜太多了?!?/br> 謝謝再不敢胡亂說話??赡苁沁@一路走得太過安穩,身邊這個少年的言行舉止又太過荒誕,才讓她心生輕視而不自知。 崔東山眼神迷茫,自言自語道:“道法高,佛法遠,儒家規矩大,可謂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余諸子百家,怎么跟這三家爭?又如何能夠立教?難道就真沒有一點點機會了?真要我學齊靜春,從老頭子的學問門戶里頭硬生生靠著見識學問獨立出來?可問題在于,當初我就這么做了,甚至覺得找對了道路,可老頭子你一巴掌就給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樣?你倒是說??!” 崔東山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滿臉淚水。 此情此景,落在一旁的謝謝眼中,就再沒有半點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什么也沒聽到。 崔東山流著淚轉過頭,笑道:“你又欠我一條命了,記住,以后都要還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