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陸地劍仙
道帶著離開?小道只怕徒弟們粗鄙頑劣,會不小心壞了楚夫人的規矩……” 年輕劍客轉頭對楚夫人溫聲說道:“能否放行?” 楚夫人點頭道:“既然大人發話了,妾身怎敢不從?!?/br> 這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守門人推劍出鞘寸余就能夠擋下魏晉的第三劍,分量有多重,楚夫人心知肚明,總之絕不是她能夠抗衡的。哪怕是巔峰時期的她,坐擁山水地界的庇護,一樣毫無意義。更何況她算不得貨真價實的十境,而這位墨家豪俠出身的古怪劍客,天曉得會不會跟魏晉一樣,已是第十一境的陸地劍仙。 她有些惱火,瞇眼望向那些少年少女。若非他們當中有人害得自己點不著燈籠,又看到了他們負笈游學的可憎模樣,她怎么可能淪落到現在的凄慘處境?不說自己挨了魏晉兩劍,差點就連山根水源也給那尊陰神打壞了。 魏晉牽過白色毛驢,笑問陳平安一行人:“那我們動身趕路?” 陳平安當然沒有意見。 多出一個陸地劍仙的游學隊伍,就這么緩緩離開。 李寶瓶來到陳平安身邊:“小師叔?!?/br> 陳平安輕聲問道:“怎么了?” 李寶瓶嘿嘿一笑:“沒什么!”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 李寶瓶與陳平安并肩而行,其實她是有些想念自己的大哥了。 楚夫人一招手,將跛腳少年和酒兒從花園隨意扯出,丟在目盲老道人身邊。在這之后,她眼角余光瞥去一個方向,剛好看到那草鞋少年回頭望來的視線。 雙方對視,少年眼神冷漠。楚夫人在一瞬間,沒來由地有些心悸。 她很快就覺得荒誕可笑,迅速收回視線,不再浪費時間在一個平凡少年身上。她只是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疑神疑鬼。 等她鬼使神差地再次望去,草鞋少年已經背對著她,落在隊伍的最后面緩緩離去。 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僅是對那三十余座龍窯窯口的爭奪,千百年來就充滿了鉤心斗角,其中不乏血腥味。只不過現在這里成了龍泉縣,敞開門戶,不得不抱團聚勢,但是私底下,誰不在與大驪朝廷以及那些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暗中聯絡? 外邊有些傳聞傳得煞有其事,其實一街一巷并不當真。比如四姓之一李氏的龍麟鳳,隨著李寶瓶的先生,那位山崖書院山長的黯然落幕,就更像是一個笑話了。至于李虹的長子,福祿街所有長輩的印象,就是一個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而幼女李寶瓶,則是那個從小就不著家的小瘋丫頭??;唯獨二子李寶箴還算有點光耀門楣的希望,聽說在京城遇上了貴人,破格成為國子監監生,跟隨當朝名士劉文虎學習《大禮》,在小鎮引起過一陣小小的波瀾。 李家書房內,一名神色疏淡的年輕人將一封來自大驪京城的書信交給父親李虹。 李虹笑道:“寶箴跟他meimei一樣,寧可寄給你這個大哥,也不愿寄給自己爹娘?!?/br> 年輕人苦澀一笑,輕聲道:“信上寫的東西,爹您要有點心理準備?!?/br> 李虹的臉色瞬間凝重起來,抽出信紙后,粗略看過之前的寒暄問候,越到后邊,眼神越是陰沉。他起身點燃一盞油燈,擱置在筆洗之中,一點點燒掉這封家書,灰燼緩緩落在梅子青色的精致筆洗之內。 李虹用了兩個字,來給自己兒子的所作所為蓋棺論定:“胡鬧?!?/br> 他又問長子:“此事你怎么看?要不要聽從你弟弟的建議,通過縣衙將朱河、朱鹿父女祖祖輩輩落在我們李家的賤籍削去,幫忙提為平民?” 朱家父女若是成功更改了戶籍,從龍泉縣福祿街李氏的仆從賤籍當中劃掉,獲得了平民身份,子孫從此就不用世代為奴為婢,用鯉魚跳龍門來形容也不為過。只不過宰相門前七品官,孰優孰劣,全看脫離賤籍之人的本事高低。只會阿諛之輩,當然是依附大樹更為穩妥;如果有真才實學,自然是自立門戶更有前途。 年輕人苦笑道:“爹,您已經有主意了?!?/br> 李虹身體后仰,靠在椅背上,雙手揉著太陽xue:“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看法。一個家族,總不能人人想著富貴險中求?!?/br> 年輕人安安靜靜坐在那里,眼神明亮:“真正棘手的地方,在于爹不管偏袒哪一方,都會讓另外一人對家族產生隔閡,所以寶箴這次做得不對。寶箴一意孤行,不給自己和家族留退路,更不對。這么做,不厚道,對不住那個叫陳平安的泥瓶巷少年,最不對?!?/br> 李虹眼神復雜地看著長子:“寶箴什么性子,你這個做哥哥的豈會不知?早知是如此兩難的尷尬境地,為何當初你不隨他一起去京城?” 年輕人無奈道:“爺爺閉關,寶瓶離家,加上如今小鎮形勢翻天覆地,正是決定各大家族未來走勢的關鍵時期,容不得我們李氏燈下黑,我走得不放心。就算要走,也要等這邊形勢明朗,實在不行,科舉一事也可以放一放?!?/br> 聽到長子前面老成持重的言語,李虹微微點頭。等聽到最后一句,李虹頓時急眼了,直起腰,高聲道:“絕對不可以!科舉取士是重中之重的大驪國策,絲毫不亞于朝廷對山上勢力的招徠!李寶箴性格比你急躁,離家之前,雖然在我和你爺爺跟前口口聲聲說離開小鎮后會講規矩,以陽謀行事,絕不會心懷僥幸、兵行險招。但結果呢?還不是來了先斬后奏這么一出,所以只能由著他胡鬧。如果你再延緩科舉,就等于拖慢家族的腳步至少三年!” 年輕人將一句到了嘴邊的話默默咽回肚子。只要說出口,就意味著他和弟弟本就不算太好的關系會瞬間跌落谷底,甚至再無縫補修復的可能。而且說了毫無意義,因為爹在內心深處,并不否定弟弟的富貴險中求。 在錯誤的道路上早起奮發三年,在正確的道路上按捺住蟄伏三年,兩者各自對家族未來三十年的影響、對兩代人的影響,不言而喻。 年輕人走出書房后,獨自走在雕花素雅的寬敞外廊上突然聽到檐下一串風鈴的叮咚聲響。他袖手閉眼,微微仰頭,聽著叮叮咚咚的空靈聲響,呢喃道:“聰明人太多了,也不好?!?/br> 青衫讀書人,名為李希圣。 沒有了楚夫人暗中作祟,陳平安一行人走得暢通無阻。 山坳里有一條通往府邸的道路,原本可供兩輛馬車并肩而行,如今雖然荒草叢生,沾著雨露寒氣,可是比起先前他們憑借破障符離開那條黃泉路后,陳平安必須手持狹刀祥符一刀一刀開辟的道路,已經要好上太多。 魏晉突兀加入隊伍后,并沒有開口說話。這位風雪廟神仙臺的劍修一手牽著白色毛驢,一手扶住腰間劍柄,閉眼行走,心神遠游。 若說下五境和中五境之間是一條鴻溝,那么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間無異于一道天塹。哪怕第十境的練氣士在山下俗世貴為王朝棟梁的顯赫存在,仍需要如荒??莨且蛔鴶凳晟踔涟倌旯怅?,最終好不容易摸到了“靜極思動”的破境契機,從洞天福地、山門府邸走下山去,可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只好又返回山上繼續枯坐面壁的,仍不在少數。 魏晉悄然結束風雪廟獨門吐納之術,睜開眼睛轉頭望去,打量著那些與阿良熟悉的孩子。只是這位白衣劍仙的心思更多還是在風雪廟的祭奠上,慚愧于因為始終無法破境,已經很多年沒去師父墳頭敬酒了;再就是聽過阿良那些所謂狗屁倒灶的小故事后,對倒懸山充滿了憧憬,對那城頭滿是劍修的長城更是心向往之。 魏晉嘆了口氣,覺得意猶未盡。若是之前在“秀水高風”匾額之下,他的rou身已經穩固,與劍意完美契合,達到渾然天成的地步,那么出劍就不會有任何瑕疵,當時擋住去路的墨家游俠恐怕出劍就不止一寸那么點距離,劍身最少也該出鞘一半。 李槐看著這個眼神飄忽的白衣神仙,很是好奇。好奇的同時,也很遺憾,覺得如果阿良在場就好了。李槐很想拍著阿良的肩膀,告訴他像魏晉這樣的才是劍術高手嘛,他阿良還是差了點,以后要多跟人學??纯慈思椅簳x的出場,人未到劍已至,一身白衣劍氣環繞,打得那個惡鬼婆娘哭爹喊娘。就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出場,跟他阿良戴著斗笠牽著毛驢走在河邊,能一樣? 林守一發現魏晉在打量他們之后,又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不露聲色地扶了扶書箱,思考自己的修行事。 領教過楚夫人深不可測的術法神通,見識過兩位劍修出神入化的劍術切磋,林守一心頭沉甸甸的:任重而道遠,自己那點修為道行,如今給人塞牙縫都不夠。 魏晉收回散漫視線,停下腳步,從袖中掏出一塊散發出羊脂瑩潤光彩的玉牌子,坦言笑道:“我不能一路跟隨你們去往大驪野夫關了,需要立即去往驪珠洞天的斬龍臺砥礪佩劍高燭和本命飛劍,為將來的倒懸山之行做好準備。因為阿良前輩說過,通過倒懸山去往的那個地方,如今正值百年一遇的大戰,我絕對不可錯過?!?/br> 魏晉看隊伍中沒有人接手玉牌,耐著性子解釋道:“雖然你們有一尊實力不容小覷的陰神護送,可是為防再次出現今天的意外,我將這塊玉牌送給你們。這是我們風雪廟和真武山獨有的‘太平無事牌’,一旦遇到危險,只要持有者灌注真氣,對其說上幾句,松手后它就會自行掠向山廟,向自己的宗門發出求救信號?!?/br> 魏晉看到仍是沒人接過這塊意義重大的玉牌,沒有怪罪這些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反而笑道:“如果你們覺得讓我陪著去往野夫關比起拿著一塊小玉牌子更加安穩無事,我當然不會推諉責任,我只是跟你們商量商量,最后如何,還是看你們的意思?!?/br> 陳平安開口道:“劍仙前輩可以自行去往龍泉縣尋找斬龍臺磨礪劍鋒,我們收下這塊玉牌便是了。此去野夫關,本就有陰神前輩護送,加上大驪朝廷之前也答應過幫助我們,所以那三人才會出現在女鬼身邊,雖然略晚了一點,可畢竟證明了他們好歹是說話算數的?!?/br> 陳平安思量片刻,認真道:“今天這種大的意外,相信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出現的?!?/br> 他接過牌子,轉手交給林守一,小聲叮囑道:“記得收好,最好別放在書箱里,離得太遠了,緊急狀況會不方便取出?!?/br> 林守一點點頭,輕聲道:“我知道,會把它和剩余兩張符箓一起藏于袖中?!?/br> 魏晉會心一笑,對這個草鞋少年的通情達理有點小小的意外。其實魏晉早先就有些疑惑,為何是此人在隊伍中一言而決?先前在楚夫人府邸前的街道上,魏晉就已看出名為林守一的少年已經踏足長生橋,氣府景象生機勃勃,壯闊且平穩,是難得的修道坯子。而且少年還是那種清高倨傲的性子,怎么愿意位居人下?關鍵是,少年看上去本身好像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 至于那個年紀最小、虎頭虎腦的家伙,既然會被阿良安排去照看白驢,福氣之好,無須多說。因為不管如何,魏晉都會贈予李槐一份離別禮物。他魏晉獨自游歷列國,這么多年無牽無掛,種種奇遇機緣,收入囊中的好東西不在少數,大多隨手散給一個個有緣人,能夠留到如今的,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好物件。 更何況當魏晉以清澈劍心照徹對方,掃開那份有人故意為之的霧障,才發現李槐的先天根骨竟比林守一還要好,是山廟兵家祖師們夢寐以求的頭等良材美玉。 李寶瓶開口問道:“這塊牌子,如果遇到今天的情況,當真飛得出去嗎?先前的黃泉路,還有之后前輩您用飛劍破開的那層夜幕,會不會阻擋它的去路?” 魏晉哈哈笑道:“大可以放心,哪怕是十境修士的圣人地界也困不住它。此物速度極快,遠勝御劍飛行。玉牌在飛掠途中,只要下山游歷的風雪廟修士能夠感知到它的存在,都會以秘術將其牽引到身邊,然后出手相救,所以大多不用師門后援出手就可以解決危機?!?/br> 李寶瓶點頭道:“懂了。玉牌本身就是一種類似通關文牒的物件,如果是連陰神前輩也打不過的對手,肯定身份很不簡單了。以他們的歲數和閱歷,會一眼就認出這塊太平無事牌,也肯定會忌憚前輩和前輩所在的宗門,所以哪怕玉牌無法及時到達風雪廟,只要祭出玉牌,就已經是一種震懾了,等于是在勸誡對方不要挑釁風雪廟?!?/br> 魏晉愣了愣,對李寶瓶的早慧和通明感到驚艷??粗荒槆烂C正兒八經的她,頓時心生歡喜,自然而然就覺得親近可愛。 魏晉又看了眼陳平安。難道只是歲數大一些,才做了三個孩子的領頭羊? 魏晉視線偏移,望向幫助自己一路照看毛驢的孩子李槐。一番權衡之后,一抖手腕,手心出現一排泥塑小人兒,半指高度而已,有佩劍劍士,有拂塵道人,有披甲武將,有騎鶴女子,還有鑼鼓更夫,總計五個。 魏晉遞向李槐:“這五個泥人算是半死之物,結合了陰陽家、墨家傀儡術和道家符箓一脈的艱深學問,我并不理解其中玄機,只知道若是溫養得當,讓它們熟悉你的氣機,說不定哪天就會活過來,之后需要以火靈水精等五行精髓不斷喂養。它們受限于小小身軀的氣府、經脈等等,最高修為最多也才等同于第七、第八境練氣士……” 說到這里,魏晉自覺失言,不再說話,只是笑望向李槐。 李槐不忘轉頭望向陳平安,后者趕緊點頭,李槐這才一把摟過五個泥人,心想加上住在背后書箱里的彩繪木偶,自己就已經擁有六個小嘍啰了! 魏晉翻身騎上毛驢:“那就告辭了,希望你們一路順風?!?/br> 他雖然生性豪邁,任俠風流,卻也不是那種善財童子。修行路上,大道漫漫,數面之緣,短暫接觸,結下的緣分其實很難知曉是善緣還是孽緣。若無恰到好處的時機和輕重得當的緣分,以魏晉如今的濃郁氣數和那冥冥之中不可預測的天意,接手魏晉贈送禮物的人,若是自身福緣不厚,天曉得會不會反受其害,半路夭折。 為何山上之人下山收徒,慎重又慎重?很多歷練和考驗,會長達數年甚至十數年。 魏晉相信這些孩子,之前阿良與他們同行,肯定也不簡單。 至于到底誰才是阿良最關心、最器重、最看好的人物,可能是大有來歷、福氣深厚的李槐,可能是天生討人喜歡的李寶瓶,也可能是道心堅定的林守一。這三個孩子,都有可能,或者干脆就是各占其一。 只不過魏晉趕赴倒懸山是當務之急,作為志在登頂劍道的劍修,豈能錯過那場百年一遇的盛會?否則他還真想親自陪著這群孩子去往邊境野夫關。 陳平安下意識抱拳還禮。只是在繡花江渡船上第一次跟人抱拳行禮是習慣性左手覆右手,如今看那風雪廟魏晉和年輕劍客好像都是右手覆左手,如此一來,陳平安就有些別扭,生怕是自己不懂禮數規矩,連忙換了換左右手的位置。 魏晉將這個細節看在眼中,忍俊不禁,彎腰一拍老伙計的背脊:“走嘍?!?/br> 白色毛驢踩著歡快的步子向前走出數步后,突然轉過身,跑向陳平安,蹭了蹭少年的臉頰,這才馱著久別重逢的主人繼續遠游。 這一路上,說是李槐照顧白驢,可李槐那么個家伙,哪里有這份耐心和毅力,還不是陳平安默默幫著喂食、涮鼻和驅散蚊蠅? 陳平安笑著跟毛驢揮手告別。 魏晉啞然失笑,身體后仰,隨著驢蹄顛簸起伏。 得嘞,敢情自己這位陸地劍仙,還不如自家老伙計來得有人緣啊。 天地寂寥,荒涼貧瘠。 天地之間,好像只剩下一堵不知有多長、有多高的城墻。哪怕從百里之外的南方遙遙望去,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到那十八個以劍氣刻就的大字。 由此可見,字是何等之大,那堵城墻又是何等之高。 道法,浩然,西天。 劍氣長存,雷池重地。 齊,董,陳。 猛。 長城南方數百里之外,一聲好似要震破此方天地穹頂的號角聲驟然響起。 無數黑影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隨著號角聲響起,一點點火光亮起,最終連成一片。若是站在北方的高處舉目遠眺,那就是一片璀璨火海。 城頭之上,一聲蒼老聲音隨之威嚴響起:“起劍!” 屹立于此地萬年、長達數萬里的長城,剎那之間,數十萬柄飛劍同時離開城頭向南方飛掠而去,劍氣輝煌,就像洪水決堤傾瀉而去。天下奇觀,莫過于此。 府邸匾額之下,年輕劍客習慣性地用手肘抵住劍柄和鞘尾,竟也不給人憊懶感覺,他輕聲道:“楚夫人?!焙傲艘宦曋?,便沒有了下文。 韓郎中和繡花江神竟是不約而同地放緩呼吸,肅然而立。 楚夫人冷笑道:“怎么,這位大人要跟妾身秋后算賬?” 年輕劍客仰頭望向魏晉的飛劍破開天幕的地方,緩緩道:“楚夫人不用說氣話,我并無此意。但是接下來那些孩子離開此地,以及目盲老道師徒三人繼續北行,希望楚夫人都不要節外生枝了。不管楚夫人當初是有心還是無意,大驪宋氏始終感恩楚夫人,畢竟那是幫助宋氏延續國祚的舉動。在那之后,大驪宋氏又是有愧于楚夫人的,哪怕是我這么一個外人,聽聞那樁慘案之后,談不上如何義憤填膺,可惻隱之心肯定也是有的?!?/br> 再次陷入沉默。楚夫人抬臂捋了捋鬢角青絲,盡顯女子嬌弱溫柔,瞇眼笑道:“接下來,大人可以說‘但是’了?!?/br> 年輕劍客果真點頭道:“但是,楚夫人濫殺書生文士一事,越往后推移,越是紙包不住火,就像今天這樣?;实郾菹聲绾蜗?,我不敢擅自揣摩,可我如果再一次聽說有讀書人在此消失,我會獨自登門拜訪,將楚夫人親手帶回大驪水牢。你放心,陛下念情分,但是一定更重規矩。再說了,情分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彼麌@了口氣,眼神真誠,“楚夫人,無論你相不相信,我都不希望有那么一天?!?/br> 楚夫人望向遠方,一手雙指輕輕捻動嫁衣袖子。她難得有心境平和的時候,柔聲道:“就憑你肯那么低聲下氣地跟一個少年說話,我相信你?!?/br> 她停頓許久,神色轉為冷漠:“我現在可以保證不殘害過路書生,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一旦我無意間看到那些吟游山水的讀書人,到時候未必控制得住自己。我并非向你求情,只是想跟你說一點真心話罷了。到時候該如何處置,你就如何處置,是我被你抓去丟入那座水牢,還是我先行打斷此地的山根水源,你我各憑本事,后果自負!” 年輕劍客笑道:“可以?!?/br> 繡花江神欲言又止。年輕劍客離去之前,對他道:“不用藏藏掖掖了,你就干脆跟楚夫人實話實說吧。這么多年過去了,楚夫人其實早該知道真相。關于此事,有任何責任,都算到我頭上,你不用擔心朝廷怪罪?!?/br> 繡花江神抱拳沉聲道:“謝過大人,以后哪怕是大人的私事,在下一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年輕劍客擺了擺手,帶著韓郎中一起凌空離去。 楚夫人站在原地,看著這位深受大驪朝廷信任的江水正神,有些嫌棄。既不邀請他入府做客,卻也沒有當場趕人。 繡花江神大踏步走上臺階,隨便坐下:“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我這個粗鄙武人,那我就長話短說了。你相中的那個郎君,并未辜負你的真心。只是大驪朝廷顧全大局,生怕你離開此地再也無法鎮壓以棋墩山為首的神水國殘余氣運,所以始終不曾告知你真相,故意讓你誤會那個書生?!?/br> 楚夫人大袖鼓蕩,雙眼通紅,不斷有血水流淌出眼眶。但是她神色依然平靜:“事到如今,你還要騙我?真當我是三歲小兒?我雖然在他離開之后再也不曾去過此處山水之外的地方,不再去宛平縣城和紅燭鎮欣賞人間的風景,可是他當年去往觀湖書院的事情,我不是聾子,路過那么多讀書人,他們有不少人無意間提起過,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得很多!到最后,他愛上了另外一名女子?!?/br> “我知道,他若是愛上了誰,就一定是真心喜歡了?!?/br> 繡花江神臉色平淡:“那你也應該知道,作為大驪第一位靠自己本事考入書院的讀書種子,他在觀湖書院被人聯手陷害得很慘。先是故意捧殺,有人暗中一擲千金,雇請最有名氣的青樓女子,假裝仰慕他的才華,為其揚名;再讓附近王朝的大儒故意將其視為忘年交,還讓他的字帖每一幅都價值連城;還有諸多手段,環環相扣,讓他只差半步就會成為大驪第一位被儒家學宮認可的君子?!?/br> “可是隨后便有人誣陷他抄襲詩詞,那名花魁詆毀他無法人道,有數位文豪碩儒聯名抨擊他的道德文章,冠以偽君子的頭銜,罵作是觀湖書院的濁流。一夜之間,翻天覆地,聲名狼藉,一個原本意氣風發的大才子就這么瘋了?!?/br> “他瘋了很長時間,淪為整個觀湖書院的笑柄,大驪是北方蠻夷的說法愈發坐實。但是最后,誰都沒有想到,他竟然清醒過來了?!?/br> 說到這里,繡花江神轉頭望向怔怔出神的楚夫人:“知道他為什么能清醒嗎?” 楚夫人坐在臺階上,嫁衣緩緩鋪開,如同一朵鮮紅牡丹:“是你們大驪練氣士出手?” 繡花江神笑了笑,眼神森冷,直言不諱:“大驪真要出手,那也是殺了這個書生才對?!?/br> 楚夫人扯了扯嘴角,點頭道:“有損國威,確實如此。兩國之爭,無所不用其極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br> 繡花江神吐出一口濁氣:“那個書生之所以能夠清醒過來,是因為有一名他熟悉的女子去到了他身邊?!?/br> 楚夫人身軀僵硬。 繡花江神緩緩起身,走下臺階:“那名女子臉上覆了一張臉皮,與楚夫人你的容貌一模一樣,連你的嗓音、習性、喜好都學去了七八分。如果說之前坑害書生涉及兩國之爭,那么之后將書生逼到死路、玩弄于股掌之中,恐怕就是讀書人之間的意氣之爭了?!苯翊筇げ诫x去,“總之,那書生曉得真相后,投湖死了,就這么簡單?!?/br> “按照這個書生去往觀湖書院之前,在大驪京城國子監與兩個至交好友的只言片語來推斷,他早就知道了你的非人身份,所以才執意要成為儒門賢人之上的君子。估計他認為只有如此,將來返回大驪,才有底氣跟朝廷討要一個明媒正娶?!?/br> 繡花江神早已離去,那個累累罪行罄竹難書的楚夫人依舊坐在原地,臉色安詳,動作輕柔地整理衣襟袖口,這里撫平一下,那里折疊一下,樂此不疲。 在魏晉瀟灑騎驢離去后沒多久,陳平安身后就傳來了急匆匆的喊聲:“恩人請留步?!鞭D頭望去,是那目盲老道師徒三人正在追趕他們的步伐。 天曉得那個性情古怪的女鬼會不會臨了反悔,把他們師徒抓去洗臉錐心?按照兩個徒弟的說法,府上花園真真切切“栽種”著許多讀書種子,似乎還曾經有人掙扎著爬出泥土。如今看來,確是活生生被攔腰斬斷的可憐人。 老道人被酒兒攙扶著一路快跑,身上那件老舊道袍上掛滿了兩邊草木的倒刺也渾然不覺,可謂狼狽不堪。 其實話說回來,老道人雖然一手撈偏門的雷法確實鎮不住楚夫人,可其實放在山下市井,那就是板上釘釘的老神仙。這趟一路北上,還真就經常被當成世外高人供奉起來,在三枝山被視為學藝不精的騙子,終究是少之又少的慘淡境遇。 老道人久經風雨,當然知道這一伙來歷不明的孩子才是自己安然離開此山的關鍵,于是再無初見時的故弄玄虛,擠出笑臉問道:“敢問風雪廟魏大劍仙何在?貧道俗名徐瑩震,道號玄谷子,對魏大劍仙慕名已久,此次因禍得福,能夠遇上魏大劍仙,親眼目睹那風采絕倫的仙人三劍,實在是貧道天大的福運?!?/br> 林守一冷笑道:“那位陸地劍仙已經獨行北方了,老道長若是想要套近乎拉關系,不妨越過我們,說不定還能追得上?!?/br> 玄谷子訕訕而笑:“錯過便錯過了,緣分未到,不能強求?!?/br> 與魏晉這等隱龍一般的上五境仙人相比,他自知斤兩,若真到了那位風雪廟劍修身前,恐怕除了徒惹人厭之外,根本討不到半點好。山上練氣士,相對山下百姓,當然能算是鳳毛麟角??尚奘恐g,相逢是緣,這不假,只是緣分有善惡之分,因果有好壞之別。玄谷子一路降妖除魔,為自己積攢陰德,大大小小四五十場交手,能夠活蹦亂跳走到今天,可不是只靠練氣士第五境修為以及那劍走偏鋒的旁門雷法。 眼見著有些冷場,玄谷子趕緊左右而顧,笑瞇瞇道:“小酒兒,小跛子,還不快給恩人們磕頭道謝!” 酒兒聞言就要下跪,手持滿是泥漿幡子的跛腳少年滿臉陰郁神色。 陳平安快步向前,輕輕拉住酒兒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br> 然后對那跛腳少年說道:“之前在山路上,謝謝你的提醒?!?/br> 跛腳少年滿臉錯愕,竟是破天荒有些臉紅,一時間囁囁嚅嚅,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干脆別過頭去。他之前在小路上直面楚夫人,與她近身搏斗,捉對廝殺,雖然道行相差懸殊,可是氣勢半點不弱,不承想還是個臉皮子如此之薄的羞澀少年。 玄谷子心中充滿驚喜,踹了跛腳少年一腳后,臉色故作悻悻然:“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br> 隨后他沉聲道:“各位恩人,你們出山后往南而去,約莫一天半的路程就會經過三枝山。記得莫要夜間趕路,那里有一只厲鬼以墳塋為老巢,竊據福地,汲取一戶人家的祖蔭靈氣,否則按照命理推算,那戶人家上一輩子孫就該出大官了。厲鬼道行不弱,該有練氣士第四境的實力。主要是它神出鬼沒,很難捕捉,又以某種不知根腳的邪門法術制造出十數位陰尸傀儡。貧道曾經與之交手,數次功虧一簣,白白浪費了數張寶貴的雷法符箓不說,還給當地鄉民誤認為是坑蒙拐騙之徒,實在是氣人?!?/br> 林守一心神微動,聽到了陰神前輩的暗中提醒,問道:“道長擅長五雷正法?不知隸屬何門何派?” 玄谷子有些尷尬,心想這冷峻少年真是初出茅廬,不曉得行走江湖的規矩,哪有這么直截了當問人師門根腳的,無論是山上修道仙家還是山下武人江湖,這都是犯了大忌。只不過有之前難兄難弟的可憐遭遇打底子,又有魏晉這樣的陸地劍仙收尾,他就不計較這些了,小心斟酌之后,緩緩道:“說來話長,恩人們別嫌棄貧道嘮叨便是。貧道來自那享譽一洲的南澗國,那里道法為尊,邊境上有一座‘宗’字頭的道家大脈,是東寶瓶洲道門的執牛耳者,占據著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被奉為南澗國國師不說,由于道法玄妙,神通廣大,以至于附近數國君主皆親自登山,共同尊奉這位宗主為一國頭號真君,故而這位道教神仙身兼著四國真君頭銜,是我們東寶瓶洲公認的十大仙師之一。實不相瞞,若是風雪廟魏大劍仙在破境之前遇到了那位仙師,還真沒辦法與之平起平坐?!?/br> 陳平安和林守一聽得極其認真,不愿錯過一個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尤其是“真君”這個說法,小鎮上出現的那個劉志茂不就號稱截江真君? 李寶瓶和李槐可就沒這么專心致志了。李寶瓶時不時打量一下酒兒,后者怯生生躲在玄谷子身側,一副不敢見人的羞赧模樣。 玄谷子興致愈濃,在酒兒的攙扶下,不知不覺走到了陳平安和林守一之間,唾沫四濺道:“天底下有資格帶‘宗’字的宗門,一般都分為祖宗、正宗和下宗三宗,其中祖宗往往又稱為祖庭。下宗則會有眾多附屬門派,這些門派的取名就沒那么講究了,只要不擅自帶一個‘宗’字,同時不與別家開山立派的門派重名,那么諸如道家宮觀、佛家寺院等等,都可以隨便取名,定期交給下宗一些貢奉,再跟山下朝廷搞好關系,尋一塊風水寶地,在山上安心修行,盡量招徠有修行資質的弟子,就可以百年千年薪火相傳下去?!?/br> “貧道出身的師門求真觀曾經也是南澗國名列前茅的大門派,在百余年前敗落了。到了貧道這一代,師長們幾乎全部駕鶴西去,師兄弟沒剩下幾個,真正有出息的更是一個都無。我們求真觀這一脈的五雷正法,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確實不是雷法正統,主修肝膽兩處的氣府竅xue,學問全在‘噓、嘻’二字上,取自‘噓為云雨,嘻為雷霆’之意,一旦修成,以心眼內視竅xue,可以看到幾處重要氣府內生出了云雨升騰、雷聲震動的神異景象,之后就可以與天地共鳴,舉手投足,招引天雷,厭劾邪祟……當然,在魏大劍仙一劍破萬法的大千氣象面前,求真觀這點旁門道法,只能是貽笑大方了?!?/br> 林守一皺眉問道:“五臟為心肝脾肺腎,五處氣機攢聚如五雷,方為大道正法。道長師門為何會煉那五臟之外的‘膽’作為引雷之地?” 玄谷子這次的尷尬之色絕非作偽了,重重嘆了口氣,滿臉疲憊,無奈道:“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五雷正法是那道法正宗的不傳之秘,說句難聽的話,外人哪怕得到完完整整的修行之法,又有誰膽敢擅自修行?貧道的求真觀主修肝膽兩地相關氣府,其實哪怕是肝,也只不過是祖師爺因緣際會學到了一點皮毛,最終勉強有幾分形似,而無半點神似,這就是為何世間正宗正脈極少而旁門左道多如牛毛的根源所在了?!?/br> 林守一恍然道:“原來如此?!?/br> 玄谷子由衷唏噓道:“大道難行,難于這泥濘山路何止千百倍啊?!?/br> “正因為貧道師門不是雷法的正統真傳,像那陰陽家修士一旦泄露天機,很容易遭受無形的天譴,所以貧道這一脈修行此雷法,往往挑選先天殘缺的弟子加入師門,因為這些人受天道憐憫,即使頻繁使用傷及肝膽本源的求真觀雷法,證道長生不奢望,運氣好的話,好歹也能撈一個壽終正寢?!?/br> “傳說中某個大洲的雷法正宗,練氣士一旦出手,雷公電母、雨師風伯、靈官云吏,種種神人皆為之驅使,幫忙助長聲勢。試想一下,這等天大的手筆,祭出之后,怎么能不教山河變色?” 說起這些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情,玄谷子卻是滿臉神采,再無半點灰心頹喪之色。 這恐怕就是修行難如登天卻依然讓人趨之若鶩的原因之一。 一旦踏上修行路,走上長生橋,見過或者聽過山上高處的絕美風光,可長壽、會術法、呼風喚雨、搬山倒海,一切匪夷所思的壯麗風景都可以期待,如此一來,誰樂意在烏煙瘴氣的山下廝混? 玄谷子嘆息道:“貧道與兩個徒弟這些年相依為命,游歷四方,降妖除魔、捉鬼驅邪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而且也收銀子。沒法子,修道也要求財啊,搭建出來的長生橋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銷金窟。權貴人家哪怕有邪祟作亂,可貧道既無門路,也無人幫忙舉薦,當然是沒機會進去的。至于地方上富家翁開設的水陸道場,只會邀請那些當地名氣大的名僧老道,信不過外人。貧道擅長的師門雷法總不能拿來嚇唬凡俗,以此證明自己不是騙子,所以只好落得如此下場了。捉妖成功,未必能掙多少銀子;一旦失敗,就一定是入不敷出。修行不易啊?!?/br> 一路走一路說,等到眾人醒悟的時候,原來已經走出那座牢籠一般的山坳,不知是不是錯覺,此處恢復了山清水秀的原貌,已經沒有先前陰森穢氣的濃重冷意。 最后陳平安發現玄谷子哪怕不再說話,也沒有分別的意思,始終跟他們同行南下,忍不住開口問道:“道長你們不是要北去嗎?” 玄谷子哈哈笑道:“耽誤一點時間罷了,無妨無妨。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就當是貧道帶著兩個徒弟為恩人們送行,無非是多走幾步路的小事?!?/br> 在那之后,兩伙人就這么結伴而行,一路無風無雨,順順利利,等到徹底走出那方山水地界后,玄谷子緊繃的心弦終于松開,隨便在路邊找了個地方坐下。酒兒趕緊遞上水壺,跛腳少年站在玄谷子身后,回首望向那條山脈,不知在想什么。 離別之際,玄谷子從行囊里掏出保存完善的一幅絹布質地的卷軸,親手遞給陳平安:“這是一幅貧道師門流傳下來的《搜山圖》,上邊描繪有近百種山鬼精魅,可供參考。你們是首次遠游求學,必然會經過一座座雄山峻嶺,說不定將來用得著。貧道早已爛熟于心,只剩一點紀念價值罷了,還不如送給你們,物有所用,方得其所?!?/br> 林守一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后者心領神會,收下了這幅《搜山圖》,同時也掏出身上僅剩的那顆蛇膽石送給了跛腳少年,只說是家鄉的特產,不值錢,但數量不多。 跛腳少年想拒絕,玄谷子趕緊讓他收下,說是恩人的一番好意。極為內向的跛腳少年只得默默收下,欲言又止,終究是沒好意思說出“謝謝”二字。 陳平安最后笑道:“你們過了紅燭鎮和棋墩山后,到了龍泉縣城,可以去草頭鋪子或者壓歲鋪子那邊找一個叫阮秀的姑娘,向她出示這顆蛇膽石,她就知道你們是我的朋友了,說不定可以幫你們在小鎮安頓下來。我到了最近的驛站就會寄信回小鎮,說明一切情況?!?/br> 之后雙方分道揚鑣,玄谷子寧可帶著兩個徒弟繞遠路,也不愿再走入那片山水了。 繼續南下,陳平安回頭望去,緩緩收回視線。 他突然有些想練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