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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25章 狹路相逢

第25章 狹路相逢

點浩然氣,天地千里快哉風。

    與此同時,在這片山嶺人跡罕至的百里之外,有一處輝煌如王侯宅邸的所在,一名身形曼妙卻臉色雪白的紅衣女子本想點燃一盞白紙燈籠高高掛起,可是燈火點燃一次就自行熄滅一次,這讓她的臉色變得有些猙獰。

    整棟恢宏宅邸,鬼蜮橫行,陰風大振。

    她丟棄手中燈籠,緩緩升空,最終懸停在比屋檐更高的地方,環顧四周。

    陳平安一行人從北向南入山,與此差不多時候,湊巧也有一行人由南往北而行。為首的是一個背負桃木劍、腰懸一串銀色鈴鐺的老道人,道袍老舊,腳踩草鞋,仙氣沒有幾分,寒酸氣十足。他身后跟著個神色木訥的跛腳少年,除了背負著大包裹,肩膀斜斜扛著“降妖捉鬼、除魔衛道”的幡子。估摸著幡子是清洗的次數太多,布料早已泛白,八個字也墨色淺淡。還有個七八歲的圓臉小姑娘,瘦瘦小小,伸手攙扶著不知為何始終閉眼的老道人。

    老道人猛然抬頭“望”向連綿逶迤的青黑大山,驚訝道:“咦?此山距離繡花江的江神祠并不算遠,竟然還有這么明顯的妖氣沖天而起,這其中必然有隱情。雖說山水有界,互不干涉,可此處古怪,大有古怪?!?/br>
    圓臉小姑娘聞言,憂心忡忡問道:“師父,那咋辦?上回您在三枝山捉妖失敗,出錢雇用咱們的人最后氣得連盤纏也不給。如今咱們可真沒錢了,不然咱們繞路?”

    老道人冷哼道:“繞路?若是貧道沒能遇上也就罷了,算那妖物邪祟走運,如今既然被貧道遇上了,豈有放過的道理!幡子上寫著的‘除魔衛道’,豈是給外人看的……”

    圓臉小姑娘嘆氣提醒道:“師父,這里沒外人?!?/br>
    老道人訕訕笑道:“順嘴順嘴。師父還沒從三枝山那邊緩過來呢,委實是太氣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竟是半顆銅錢也不愿意給,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為富不仁的家伙,活該他們祖墳被山鬼侵占,子孫橫禍連連……”

    圓臉小姑娘又提醒道:“師父,您不是常說我們修道之人要有平常心嗎?”

    前一刻還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勃然大怒,伸出雙指擰住圓臉小姑娘的胳膊,滿臉厲色道:“誰給你的膽子教訓起師父了?還敢沒完沒了!”

    圓臉小姑娘痛得放聲大哭,趕緊求饒道:“疼疼疼,師父,不敢了不敢了……”

    老道人并未轉身,伸手重重一拍腰間鈴鐺,獰笑:“小雜碎,還敢對你師父起殺機?”

    跛腳少年神色默然,很快就有鮮血從耳鼻滲出??墒撬冀K一言不發,紋絲不動。

    圓臉小姑娘哭得更加傷心:“師父,您就放過師兄吧,他肯定是無心之舉。我答應師父,接下來三天之內,爭取多給師父一斤符泉!”

    老道人眉開眼笑,使勁揉了揉她的腦袋,力道不輕,使得她的纖細身軀左右晃蕩。老道人說:“不是爭取,是必須?!?/br>
    他總算收回干枯如老樹枝丫的手,大笑道:“入山!馬無夜草不肥,說不定就是一筆橫財。還別說,自從有你們兩個小雜種在身邊,雖然混吃混喝,可師父修道就修得安心許多了。如此一想,師父覺得以后是要對你們好一些,哈哈?!?/br>
    圓臉小姑娘攙扶著老道人開始登山,跛腳少年默默擦去鮮血,習以為常。

    圓臉小姑娘偷偷轉頭笑了一下,跛腳少年咧咧嘴,示意自己沒事。

    師徒三人入山之后,竟是兜兜轉轉,無法準確找到妖氣的來源。老道人能夠感受到細微的妖氣彌漫在附近的山野草木中,可始終不得其門而入。老道人心知那大妖的道行肯定不弱,否則也沒本事使出遮天蔽日的障眼陣法。不過他仍是不愿死心,就讓扛著幡子的跛腳少年去探路,自己則帶著圓臉小姑娘在靠近山路的地方休憩,時不時察看手中的一塊木制羅盤。此羅盤俗稱“顛倒盤”,是道門修士和陰陽術士常用的款式,并不出奇,只不過天池海底的朱紅細針偶爾有金光流瀉,顯現出此盤暗藏玄機。

    天色陰沉,霧氣彌漫,隨時都有可能下雨。老道人此時蹲在路旁,低頭“凝視”著羅盤,神神叨叨念著:“顛顛倒,二十四山有金山銀山。倒倒顛,二十四山有龍潭虎xue?!?/br>
    老道人收起羅盤,轉頭向山路遠處,輕聲笑道:“財路來啦。天無絕人之路,看來到了宛平縣能夠小酌幾杯嘍?!?/br>
    圓臉小姑娘順著老道人的視線,看到一行人緩緩行來。為首一人是個背著大背簍的草鞋少年,手持柴刀,偶爾將山間狹窄小路旁的枝丫劈砍掉,以防勾連刺破衣衫。他身后還有三人,年紀都不大,一個身穿紅棉襖的小姑娘,一個鬼頭鬼腦的男孩,還有一個神色冷漠的少年,三人都背著可愛至極的翠綠小書箱。

    這些人身后居然還跟著一頭馱著行囊的白色毛驢。

    圓臉小姑娘壓低嗓音道:“師父,不像是有錢人家,要不還是算了吧?”

    老道人一挑眉:“蚊子腿那也是rou啊。你是半個當家人,兜里還剩下多少銅錢,心里沒數?就你師兄那個饕餮肚子,吃掉師父多少銀子了?若不是師父可憐你們,你們以為這個世道,能容你們活幾天?”

    懂事的圓臉小姑娘趕緊給老道人敲肩膀,笑容真誠,感恩道:“所以我和哥哥給師父做牛做馬,從無怨言的??墒菐煾溉绻院笊鷼?,能不能在哥哥不在場的時候才教訓我???那么哥哥也不會生氣,師父就不用拿師門家法懲罰他了?!?/br>
    老道人緩緩起身,圓臉小姑娘立即束手立于一旁。

    一行人正是南下大驪邊境野夫關的陳平安他們,陳平安其實早就看到笑呵呵的老道人和拘謹的圓臉小姑娘了。

    老道人在陳平安他們走近后撫須而笑,以稍顯拗口的大驪官話語不驚人死不休道:“如果貧道沒有看錯的話,諸位此行遠游有過血光之災??汕f別以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在貧道看來,你們接下來還有一場真正的災禍,這個坎過去,才有真正的后福?!?/br>
    陳平安心頭一沉,不露聲色。

    李寶瓶打量著那個臉色微白的圓臉小姑娘,后者羞赧笑了笑,李寶瓶也笑了笑,兩人立即就相互喜歡上了。

    李槐到了嘴邊的那句“老道兒你不是瞎子嗎,怎么看這看那的”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只是繡花江船上的風波讓他銘刻在心,立即捂住嘴巴,堅決不惹事。

    老道人好像察覺到了李槐的心思,哈哈笑道:“你們有所不知,我道門有十大神通,其中便有‘心眼洞開,天地清明,鬼祟退避’一說。貧道正巧掌握了這門神通,不敢自夸已經爐火純青,卻也算小有氣候,看人不以眼看皮囊,只需以心觀望各位的氣象即可?!?/br>
    林守一臉色淡然道:“我儒門圣人有教誨,萍水相逢,不語怪力亂神?!?/br>
    老道人略有訝異,很快嘆息道:“罷了罷了,佛家不度無緣人,道門亦是不救蒙蔽漢。去吧,希望此行路上你們自己小心便是。若是真有麻煩,不妨大聲呼喊,貧道如果僥幸聽聞,必然反身相助;可若是路途相隔遙遠,貧道就算有心,也無力了?!?/br>
    說完這些話,老道人側身讓過小路。

    陳平安笑道:“我們會小心的,感謝道長提醒?!?/br>
    雙方擦身而過,李寶瓶朝干干瘦瘦的圓臉小姑娘大方揮手,小姑娘怯生生舉起小手在胸口輕輕晃了晃,作為無聲的告別。

    老道人等到陳平安一行人的身影在山路消失,嘀咕道:“一路行來,大驪人要么是粗鄙武夫,要么是無知百姓,貧道這一套百試不爽,怎么今天失靈了?晦氣晦氣,諸事不順??磥磉@次降妖更不能失敗了,山野大妖必有雄厚家底,這次……”

    他眼皮子微顫,止住話頭,拍了拍身邊戀戀不舍望向山路的圓臉小姑娘的腦袋,和藹可親道:“酒兒,只要此事成功,師父的雷法修行就有了保障,再不用為錢財擔憂,那么以后師父對你們兄妹一定會更好的?!?/br>
    名叫酒兒的小姑娘揚起腦袋笑道:“只要師父以后不經常拍打鈴鐺就很好了!”

    老道人不置可否,猛然抬起頭,手指掐訣,神色不驚反喜:“變天了!好重的妖氣,竟然能夠惹來一地山水氣候的變換!好好好,總算引蛇出洞了。小酒兒,準備隨師父一起除魔衛道!”

    酒兒使勁點頭,即將面對山下百姓人人聞風色變的妖物鬼祟,竟是絲毫不懼。

    她掏出一把長不過寸余的銀色小刀,擼起袖管,準備用刀在手臂上劃,問道:“師父,現在就要符泉嗎?”

    老道人點頭道:“雖然師父還有些,不過小心起見,先來一些,讓師父以備不時之需,免得被妖物打個措手不及,到時候反而是害了你們兄妹?!?/br>
    酒兒深吸一口氣,用小刀在手臂上劃開一道口子,頓時鮮血涌出,趕緊抬起手臂:“師父,好了?!?/br>
    老道人熟門熟路地伸出一根右手手指,左掌攤開,迅速用手指蘸血在掌心畫了一個符,然后指掌互換,右手掌心也畫了一張符。

    臉色愈發蒼白的酒兒仍是認真問道:“師父,夠不夠?”

    老道人哈哈笑道:“暫時夠了,師父這就讓那頭盤踞此山的大妖嘗一嘗五雷轟頂的滋味!”

    距離師徒二人約莫一里山路外,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舉起柴刀示意后邊三人注意。只見遠處有一個手持奇怪幡子的少年,身形矯健如山野猿猴,從密林深處一躍而出,背對陳平安他們,落在山路上。少年使勁搖動幡子數次,然后就想沿著利于奔跑的山路去跟老道人會合,結果一轉身,就看到山路上多出了陳平安一行人。他有些著急,略作思量,一咬牙改變主意,選擇繞路撤退,繼續往山下逃竄,同時不忘對陳平安他們做了一個快走的手勢。

    李槐目瞪口呆:“這是在干啥?”

    林守一皺眉道:“應該是有邪祟在追逐少年,我感覺得到有股陰穢之氣?!?/br>
    果不其然,一抹模糊身影裹挾著滾滾黑煙,看到陳平安一行人后,停滯片刻,散發出瘆人陰森的氣息,不過最終仍是追著那手持幡子的跛腳少年迅猛離去。

    陳平安對林守一說道:“問一下陰神前輩怎么說?!?/br>
    片刻之后,林守一答道:“陰神前輩讓我們繼續前行,不要逗留,他會隨機應變。但是他也說了,自己只是護送我們去大驪邊境,提醒我們此行目的只是遠游求學,不是當捉妖除魔的大善人,他不希望我們主動惹是生非?!?/br>
    陳平安點點頭:“跟陰神前輩說一聲,我們會見機行事,如果能幫忙就幫忙,不能也不強求。還有,林守一,你也準備好那三張符箓,然后你來帶頭領路,我在隊伍最后。寶瓶、李槐,記得如果真的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怪精魅,不要怕,更不要慌,千萬別學……算了,我們趕路!”

    陳平安原本想說千萬別學棋墩山石坪上的朱鹿,明明有武道二境巔峰的修為,遇上妖物白蟒,竟是連出手都不敢。但是又想到阿良隨口說的那句“背后說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陳平安便把話咽回了肚子。

    林守一神色自若。那一疊小鎮李氏珍藏的壓箱底符箓中三張品秩最低的黃紙符箓如今他已能夠勉強駕馭,分別是水符“盤中珠”、火符“火雨”,還有一張五岳破障符,屬于山氣符范疇。

    但是林守一真正的憑仗,不是三張不知威力大小的符箓,而是自身,是那部《云上瑯瑯書》所記載的秘傳雷法。不過林守一當然不會因為想要驗證這一手雷法的威力就去自找麻煩,而讓所有人置身于險境。

    一行人快步而行,李槐邊走邊舉起手,納悶道:“這就下雨了?也不事先打聲招呼???”

    陰雨綿綿,不大,卻讓山林間的寒氣濃郁了許多。

    陳平安從背簍里拿出四頂斗笠,全都是在紅燭鎮購置的,就是為了在這種風雨之中匆忙趕路。

    每人戴上一頂斗笠后,腳步不停,陳平安時不時回頭張望。

    遠處,老道人面向朝自己一路狂奔而來的跛腳少年,大笑道:“來得好!小小邪祟,自尋死路!給貧道去死!”

    他腳踏罡步,手心畫符的一掌拍出后,才對跛腳少年出聲提醒道:“趴下!”

    跛腳少年一個前撲,在泥濘山路上打滾。

    老道人掌心里的金光熠熠生輝,符箓每一筆皆有金光亮起,掌心隱約有雷聲響起。

    這一抹璀璨金光,在風雨如晦的荒郊野嶺之上格外引人注目。

    跛腳少年身后那團黑煙驟然停止,剛想要逃竄就已經被金光砸中,像是被一團金色大網籠罩全身,滋滋作響。黑影哀嚎不已,很快煙消云散。

    跛腳少年一路弓腰跑到老道人身后,氣喘吁吁,將招魂幡子往地面上一插,看到酒兒的擔憂神色,仍是咧咧嘴,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老道人歡暢大笑:“枯骨而生的末流陰物,也敢在貧道面前露頭?”

    有一縷灰色像是被人拉扯進了那桿幡子,老道人身形在原地騰空而起,扭身就是一掌揮出:“來來來,盡管來,全部化作貧道的無量功德!”

    跛腳少年和酒兒后方的一個陰物又被起于老道人手心的雷法一掌轟散,很快就又有一縷灰色飛入幡子。

    山路上,老道人身形輾轉騰挪,雙手快速互換,一掌掌揮出,一次次亮起金光,雷聲轟隆隆,聲勢驚人。

    老道人痛快大笑,陰雨天氣中,雷光映照得那張蒼老臉龐氣勢凌人??磥磉@老道人確實有幾分斬妖除魔的真本事,幾招得手,豪氣沖天:“貧道雷法何等浩蕩,豈是你們這些陰物能夠抗衡的。那頭鬼鬼祟祟藏在幕后的大妖,你還要讓這些嘍啰來送死嗎?趕緊束手就擒,交上一半家底,說不定貧道悲天憫人,還會放你一馬!”

    雷法之術,千年以來,始終雄踞于道家萬法之首的高位,一旦使出,公認威力浩大,勢不可當。只是所謂的五雷正法,東寶瓶洲除了寥寥無幾的道家宗門能夠真正領略其精髓,其余很多傳承,皆是體系并不完整或是只得形似不得神意的旁門,這對于施法之人必有反噬,長年累月,生機衰竭,便就成了夭壽之源。

    所以這個老道人目盲眼瞎,未必是天生的。

    原本在山路四周的樹林之中快速游弋的一道道滾滾黑煙逐漸減少,那些嗚咽、哀嚎、低吼匯聚在一起的惡心聲響徹底恢復平靜。

    酒兒輕聲道:“師父,后邊,有很多燈籠掛起來了?!?/br>
    老道人轉頭“望去”,感知到一盞盞白紙燈籠在北邊山路憑空出現、憑空點燃,像是一條長達千百丈的火龍,緩緩游走于山野大澤。

    老道人神色凝重,搓了搓掌心,以女徒弟鮮血作為朱漆的手心符箓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伸手從背后抽出桃木劍,如臨大敵。

    一名身穿鮮紅嫁衣的女子姍姍而來,手持一柄油紙傘,分明嘴唇未動,卻有陰惻惻的嗓音響起于師徒三人耳邊:“這位道長只管繼續畫符,便是畫滿全身也無妨,妾身可以等。之后妾身就會邀請三位去府上做客,親自為你們三人洗臉、抽筋、錐心?!?/br>
    手持紙傘的嫁衣女鬼似乎對酒兒最感興趣,她伸手覆住自己那張小小的雪白臉龐:“比如洗臉,便是這般?!?/br>
    下一刻,酒兒嚇得趕緊閉上眼睛。

    原來那紅衣女鬼抬手遮住自己的容顏后,輕輕向下一抹,就像整張臉皮被剝離“洗”掉了,露出一張鮮血淋漓的恐怖面目。

    老道人手持桃木劍,劍尖直指嫁衣女鬼:“到底是妖是鬼?”

    嫁衣女鬼輕輕擰轉傘柄,獨自站在遠處山路上,給人煢煢孑立之感。她一路行來,裙擺已是泥濘不堪,不知為何竟是沒有使用妖術,以那無形的山野瘴氣凝聚成能夠不沾塵垢的衣衫。她身上這一襲艷紅嫁衣顯然是真材實料的綢緞,說不定還是出自山下店鋪有名裁縫之手。

    嫁衣女鬼先前往下一抹,剝掉了整張面皮,此時手掌又緩緩往上,重新覆上了一張蒼白無色的容顏,如山下那些待字閨中的美嬌娘,年輕秀美,若非臉色病態,其實與世俗尋常女子并無兩樣,近在咫尺,就連老道人也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氣。

    這種修行有道的大妖行走人間城池早已無礙,只要不主動靠近城隍閣和文武兩廟,都不會惹來世俗勢力的鎮壓。當然,前提是這類大妖愿意收斂氣息,壓抑殺戮本心,不去為禍世間。

    嫁衣女鬼扯了扯嘴角,依舊嘴唇未動聲音自起:“道長一心斬妖除魔,積攢無量功德,于是妾身來了。道長所謂的五雷正法,妾身更是拭目以待?!?/br>
    老道人心中越來越震驚,袖中那塊內外總計四層的顛倒盤,分別針對妖怪、精魅、陰物鬼祟、山水神祇。除去精魅一層,其余三層皆是旋轉大震,這說明眼前此物身份復雜,極有可能生前是一頭修道有成的大妖,死后化作橫行一方的厲鬼,但是徹底墮入邪道之前,已經擁有晉升為山水神靈的資格。

    老道人心中叫苦不迭,這比起三枝山的那頭陰險山鬼棘手難纏了何止一籌兩籌?他竭力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免被嫁衣女鬼察覺到自己心虛,緩緩倒持木劍以示善意,朗聲笑道:“這位小姐雖然妖氣磅礴,有坐鎮一方通天徹地的氣象,但貧道以心眼觀之,小姐身上分明殺氣極少,罪孽不多,便是有一些縈繞不去的怨氣,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殘余,不值一提。貧道身為一介山野散修,與這位小姐可算半個同道中人,大水沖了龍王廟,驚擾了小姐修行,罪過,罪過?!?/br>
    一直仰起頭望著油紙傘的嫁衣女鬼猛然收回視線,死死盯住擅長雷法的游方老道人,這一次直接張嘴說話:“小姐?沒看到我的衣飾嗎?喊我夫人!”

    最后四個字,嫁衣女鬼幾乎是咆哮而出。

    剎那之后,滂沱大雨,山風呼嘯。

    啪一聲,嫁衣女鬼收起油紙傘,一手持傘,一手輕撫傘面,動作輕柔地抹去雨水,但是望向師徒三人的臉龐不斷扭曲:“果然是瞎子,老瞎子!你能以心眼觀象是吧,妾身剛好帶你回府,讓你這個居心不良的牛鼻子老道曉得什么叫作錐心之痛!”

    老道人試圖緩和氣氛,嘆道:“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事情又不是沒有回旋余地?!?/br>
    嫁衣女鬼開始緩緩前行,一步一步踩在小路泥漿之中,一手持傘,一手提起衣裙,露出一雙濕透的臟兮兮的繡花鞋,微笑道:“道法不精,膽敢居心不良,死了好,死了好,省得以后耽誤了郎君讀書,耽誤他考取功名……”

    說到最后,女鬼細語呢喃,眼神溫柔,那些仿佛在竊竊私語的細碎言語,在疾風驟雨之中被遮掩得一干二凈。

    老道人冷笑道:“這位夫人,當真要與貧道玉石俱焚?”

    眼見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了,數十年游歷四方,小半個東寶瓶洲都走過了,老道人倒也不是什么怕事之徒,輕喝道:“小跛子,只要這次能聯手退敵,貧道答應你,讓小酒兒一整年不用上繳符泉?!?/br>
    跛腳少年點點頭,伸手握住那桿寫有“降妖捉鬼、除魔衛道”的招魂幡子,沉聲道:“可以了?!?/br>
    老道人一腳重重踏地,雙手食指中指并攏,作道家法劍之勢,快速默念一連串劍訣,最后以“急急如律令”收尾。

    只見那桿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子原本裹卷在一起的幡面突然之間變得好似迎風招展,獵獵作響,幡上八個字變成慘白色,像是八個身披銀色甲胄的沙場小卒開始聽從軍令,在幡面上跑動起來,排兵布陣。其中“降妖捉鬼”四字沿著幡面、木桿子、跛腳少年的手臂、肩頭,一路迅猛推移,最終分別流竄跑入少年的耳鼻四竅。

    少年的眼眸瞬間變成純白之色,每一次呼吸吐納,面目七竅皆有黑煙繚繞。

    跛腳少年雙拳緊握,仰天怒吼,全身上下黑煙滾滾,黃豆大小的雨點竟是在他頭頂三尺附近就瞬間蒸發為水汽。

    跛腳少年相比陰氣內斂的嫁衣女鬼,顯然更像一個擇人而噬的陰物鬼怪。

    嫁衣女鬼一直在打量酒兒,等到跛腳少年開始朝她狂奔而來,這才望向如釋重負的老道人,淡然道:“太讓妾身失望了,竟然連旁門左道也算不上,只是不入流的歪門邪道而已。賊喊捉賊,不該死,應該生不如死?!?/br>
    跛腳少年轉瞬之間就來到嫁衣女鬼之前,高高躍起,一腿掃向后者頭顱。

    嫁衣女鬼既不躲避,也不格擋,始終一手雙指拈住衣裙,身姿婀娜,直線向前。

    砰然一聲,嫁衣女鬼整顆頭顱被“連根拔起”,飛向山下不知何處。

    只是無頭女鬼繼續前行。

    落地后的跛腳少年又是鞭腿橫掃,這一次掃向了嫁衣女鬼的腰部。

    嫁衣女鬼持傘的那只手,只以手背便輕輕擋住他力重千鈞的斬腰橫掃。

    跛腳少年那一腿竟是沒能讓嫁衣女鬼手背出現絲毫移動。

    借助那股巨大的反彈之力,跛腳少年滯空身形擰轉一圈后,一掌推向嫁衣女鬼的心口,沉聲道:“降妖!”

    銀色“降妖”二字浮現在他手背,然后一筆一畫自動拆散,匯聚成了一柄殺氣騰騰的銀色短劍,蘊含青白之光。短劍脫手而出,飛掠直刺嫁衣女鬼心口。

    嫁衣女鬼以雙指捏住那柄即將刺破鮮紅嫁衣的凌厲飛劍。

    長不過一尺的飛劍顫抖不已,嗡嗡作響。

    嫁衣女鬼的嗓音悠悠然響起:“頭顱不要便不要了,這身衣裳可不能破損。臟了,可以清洗,但是破了之后縫縫補補就不美了,不然郎君怎會笑話我的女紅……”

    跛腳少年一掌遞出之后,幾乎同時一拳上勾,卻沒有喊出那“捉鬼”二字,拳頭之上,同樣掠出一柄由幡面符字凝結而成的飛劍,顯然看似木訥,少年并不是真的癡呆。

    出手殺敵,正奇相合。

    一聲大喝炸響:“賤婢鬼物,貧道這次就替天行道,沒了頭顱,一樣要你五雷轟頂!”

    山路離地十數丈的空中,一道白雷轟然砸下。

    嫁衣女鬼依舊一手持傘,另外一手先以食指拇指拈住了第一把“降妖”飛劍,又輕輕抬臂,以無名指和尾指接住了第二柄“捉鬼”飛劍。然后一肘輕描淡寫地砸中跛腳少年額頭,后者整個人倒飛出去,摔在泥漿小路后,又倒滑退去一丈多。

    嫁衣女鬼抬起持傘之手,啪一聲輕輕打開。白雷轟落在油紙傘頂,絢爛炸開。

    站在傘下的嫁衣女鬼四指微微加重力道,兩柄飛劍被硬生生從中折斷,跌落地面后,化作兩攤水銀白漿,很快就與泥濘混在一起。

    一招手,頭顱飛掠而回,重新落在脖頸之上,血rou生長,很快就恢復原樣。

    嫁衣女鬼抬起空閑的手臂,摘去頭上的一兩根青草。

    “再來!”老道人心一顫,視死如歸,徹底放開手腳,重重呼吸一口氣后,面容威嚴,籠罩著一層淡黃色彩。

    他一腳離地,一手握拳于腹部重重捶打,一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胳膊上露出一連串朱紅色符箓。

    老道人沉聲道:“噓為云雨,嘻為雷霆!云上瑯瑯,仙人指路!”

    嫁衣女鬼手持油紙傘,嘴角扯了扯,路過重傷不起的跛腳少年,嫌他擋路,隨便一抬腳,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見了。

    酒兒發瘋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亂涂抹在臉上,沖向女鬼。

    但是她忘了此時大雨滂沱,她又沒有老道人留住符箓靈氣的仙家手腕,等到她沖到嫁衣女鬼身前時,其實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斷滑落的雨水而已。

    嫁衣女鬼隨手一拍,打在她臉頰上,她嬌小干瘦的身軀立即騰空而起,橫飛出去,與跛腳少年一樣,很快就一閃而逝。

    之后嫁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紙傘面上,然后電光四濺,白雷碎裂。若是有人此時從遠處眺望此山,就會看到有一條條如白蛇的雷電一次次從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后在山林之間絢爛迸濺開來。

    一場本來頭戴斗笠就能撐過去的綿綿陰雨,毫無征兆地變成了滂沱大雨,實在是難以前行。當陳平安提議尋找地方躲雨的時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的雨水砸得歪斜,沉聲道:“不對勁?!?/br>
    李槐扯住李寶瓶的袖子,大聲喊道:“我有點怕?!?/br>
    李寶瓶教訓道:“陰神前輩不就是鬼嗎,那你還怕什么?”

    李槐眼前一亮:“對哦!”

    反過來轉頭教訓林守一身后的白色毛驢:“小白驢,可不許跟丟了?!?/br>
    驢子打了個響鼻。

    那尊陰神出現在陳平安身邊,沙啞出聲:“這里有一只女鬼坐鎮周邊山水,現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穩cao勝券。她來歷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時和別處,我可以將其擒拿,但是此時此地,很懸?!标幧裥⌒囊硪憝h顧四周,解釋,“在山海譜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會有自己的山頭地界,或者說是轄境。在自己地盤上與人廝殺,就會擁有天時地利的顯著優勢。除此之外,朝廷并未指定神祇的山脈河流,即便有實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和各種精魅能夠脫穎而出,但是想要擁有類似儒家的學宮書院、道家宗門府邸的道場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戰場遺址,比登天還難。這不單單是修為雄厚就能有的,還需要莫大的機緣??商斓缹τ谖业汝幬飶膩聿幌?,想要正大光明占據一塊地盤,無異于世俗王朝的藩鎮割據,談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語道:“這位陰神前輩生前肯定也是讀書人?!?/br>
    陰神語氣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腳下山路:“一個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處領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經不亞于一地山神了,說不定同時還兼任著河婆,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再就是你們腳下一開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術法,走在了她暗中鋪設的‘黃泉路’上。我是陰物之身,能自由進出,可是一旦想要強行帶你們走出這條路,說不定就會重創你們的rou身和魂魄?!?/br>
    林守一淡然道:“陰神前輩,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贏,我們走又走不掉,怎么辦?”

    陰神沉聲道:“等她現身再說。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們受傷?!彼行├⒕?,后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氣之中一意孤行地逆流而上,雖然事后對于修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說是好處不可估量,可問題是當下,自己的道行折損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計,她極有可能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陳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師徒三人。

    那些長達幾里山路的白紙燈籠根本就是引誘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陰神心情復雜。那老道人修為不高,但那張胡說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陰神說道:“你們全部站到我身后?!?/br>
    很快,這尊陰神便站在小路最前方,陳平安和林守一靠后一左一右站著。

    陳平安已經將柴刀換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雙手下垂,袖中各有一張符箓。

    李寶瓶和李槐則站在更后面。

    最后面的白色毛驢有些暴躁不安,蹄子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濺起泥濘。

    嫁衣女鬼手持油紙傘從遠處緩緩行來,手中拽著老道人的一條腿,在跟陳平安他們相距數丈之外的地方終于停步。

    山路之上亮起一盞盞燈籠,哪怕陳平安身后也不例外。

    嫁衣女鬼隨手將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丟到雙方之間,一臉很不意外的“驚喜”表情,伸出手指點了點,道:“這么多貴客呀!一、二、三,有三個讀書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門君子呢?我家郎君就曾經立志,此生一定要成為賢人君子,好為社稷蒼生謀太平。沒想到你們這么小的年紀就早早達成了我家郎君的夙愿呢?!?/br>
    陳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陰神搖搖頭,低聲道:“不急?!?/br>
    嫁衣女鬼歪了歪腦袋,左看右看,打量著那三個背著小書箱的小家伙:“郎君以前總說品行端良的讀書人才能被稱作讀書種子,所以每當我想念遠游未歸的郎君,就會讓人邀請一些路過此地的讀書人來我家做客,贈予他們妙齡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歡聽他們說那些海誓山盟的動人話語,世間唯有飽讀詩書的讀書人才能將那些情話說得如此柔腸百轉?!?/br>
    嫁衣女鬼最后把視線聚集在陰神身上,微笑道:“這位陰神前輩真是時運不濟,如果放到幾年之后,妾身這次肯定就不敢親自露面了?!?/br>
    她自說自話,微微低頭,掩嘴嬌笑,秋波流轉:“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確實不好?!?/br>
    可是哪怕在燈光映照之下,那張仍是慘白無色的臉龐太過讓人毛骨悚然。李槐只是探出腦袋看了一眼,就嚇得兩腿打擺子。

    嫁衣女鬼笑問道:“我實在是太久沒有跟人說話了,情難自禁,你們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輕輕收起油紙傘。

    幾乎同時,大雨驟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沒有了。

    林守一笑問道:“敢問這位夫人,那些被邀請去府上做客的讀書人,最后是怎樣的下場?”

    嫁衣女鬼繼續向前走去,笑意不見:“他們啊……這些違背誓言的讀書人,最后一個個都被我攔腰斬斷,種在了我的花園里。因為我想知道,郎君嘴里的讀書種子,會不會在泥土里開出花來,會不會有一天就碩果累累了?!?/br>
    “可是我很失望,他們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過可能是那些讀書人還稱不上讀書種子吧,所以你們的出現讓我高興壞了?!?/br>
    林守一臉色鐵青,李寶瓶氣得渾身顫抖。

    李槐干脆就雙手捂住耳朵:“我不聽我不聽……”

    “我以前最喜歡讀書人了,可我最恨負心郎!”

    嫁衣女鬼緩緩抬起頭,有血淚從眼眶中流出。

    人間頭等癡情,從來被辜負。

    山路兩邊懸空的一盞盞白紙燈籠全部從頂部滑落一道道鮮血,最后淹沒燭火。

    “到頭來,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沒有一個讀書人不是負心人啊?!?/br>
    嫁衣女鬼滿臉鮮血,隨手丟了那把昔年與她郎君作為定情信物的油紙傘,雙手捂住臉龐,苦苦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之間滲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來吧?!?/br>
    山間小路兩側,無高枝可依的白紙燈籠早已變成了大紅燈籠,懸空而停,隨風搖曳。鮮血如沸水翻滾,四濺的血珠不斷撞擊燈籠,發出噼里啪啦的瘆人聲響。

    嫁衣女鬼自顧自嗚咽抽泣,始終不愿放下雙手,根本就不將那尊陰神放在眼中。

    陰神心神微動,以心聲秘術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機會就使用隸屬于山氣符的破障符,接下來他會盡力纏住女鬼,一旦破開“黃泉路”,讓林守一帶著陳平安只管趕路出山,不用管他,記得不要再走腳底下這條山路了,要陳平安用那把祥符開出一條新路來。

    林守一答應之后,試探性詢問,需不需要給他留下那把祥符。陰神搖搖頭,說自己根本拿不起來,劍氣太重了,用來開路最好。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輝煌的劍氣,先天克制陰物,不利于對手繼續使用鬼蜮伎倆。

    嫁衣女鬼雙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張沒有半點血色的慘白容顏,獰笑道:“先是不請自來,然后不告而別,非君子所為啊?!?/br>
    陰神面目模糊起來,如蠟燭迅速融化,最后化作一團漆黑如墨的滾滾濃煙,沖向嫁衣女鬼。

    嫁衣女鬼抬手揮袖,長袖攤開,大如鳥翼,護在身前。

    但她仍是瞬間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鮮紅燈籠,一盞盞砰然炸裂。燈籠內的鮮血并未濺射散落在山間,而是飛向被陰神撞退的女鬼,如燕歸巢,情形類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納陰物殘余魂魄的精華。

    林守一沉聲道:“準備跟在我身后,先岔出這條山路再說。陳平安,接下來我們要在樹木之間劈開一條新路出山,陰神前輩要你用祥符刀來開路?!?/br>
    陳平安點頭道:“我去背上老道人,總不能見死不救?!?/br>
    老道人就躺在十數步外,奄奄一息。

    陳平安飛奔過去,背起可憐的老道人轉身就跑。

    林守一站定,雙指拈出一張黃紙符箓,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低聲念誦。

    按照那尊陰神的解釋,山水符有千百種之多,是練氣士遠游之時進山入水的必備符箓之一,以防出現老百姓嘴里所謂的鬼打墻。其實是擔心深陷同行暗中設置的護山陣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壞。尤其是進入古戰場遺址、亂葬崗之類的地方,尋常修士若是沒有幾張破障符、陽氣挑燈符、三清靜心符傍身,簡直就是自投羅網。

    林守一驀然睜眼,眼神深處閃過一抹金光,沉聲道:“我們跟隨符箓走?!?/br>
    只見少年指間的破障符飄浮起來,懸在一人高的空中后,開始晃晃悠悠,像是一個正在認路的醉漢,而后來到靠近山墻的那側路旁,靜止懸停。

    李槐問道:“這是要我們一頭撞進去嗎?”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寶瓶、李槐陸續走入,陳平安最后背著老道人、牽著毛驢,在山路上消失不見。

    那張黃紙符箓原本想要跟隨進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靈氣褪盡,頹然墜地。

    一行人出現在密林深處,面面相覷,哪怕是親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陳平安先讓林守一幫忙背著老道人,他則攀上大樹,在最高處環顧四周,發現他們此時似乎位于一片三面環山的山坳里,哪怕是以陳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個模糊的大概景象。

    離開山路之前,那條山路的遠處,陰神和嫁衣女鬼大戰正酣,燈籠爆裂的聲響源源不斷,不絕于耳。

    憑借破障符走出山路后,周圍死寂一片,毫無聲息。這巨大的落差,非但沒有讓李槐覺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手持祥符狹刀,道:“不管怎樣,往南邊走,只有那邊沒有高山阻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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