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地有氣
麻爛谷子的小鎮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覺得自己的腰桿已經很粗了。 不過那個小妮子著實古怪,每天不是打鐵就是盯著那棟馬上修繕完畢的老屋,再隔三岔五幫忙打掃幾間宅子,還把那籠老母雞和雞崽子全部搬去了鐵匠鋪子。 馬蘭花其實完全不理解阮秀的想法。一位兵家圣人的獨女,怎么活得跟小鎮尋常人家的閨女似的,乏味無趣不說,還沒啥遠大的志向。不過她可不敢把心里話說給阮秀聽。那條火龍的厲害,她成為正統河神之后,感觸愈深。 但她如今覺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認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敵為友了,還算兵家圣人的半個幫工,而且怎么也算是楊老頭的不記名弟子了吧? 這些事情,都讓她尤為得意。 其實她也記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經常好了傷疤忘了疼。但她樂在其中。 獨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見圓月,便欣然忘憂?!?/br> 良久之后,一個眉心有朱砂痣的少年緩緩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邊,唉聲嘆氣。 楊老頭笑問道:“今天在學塾讀書多不多???” 少年崔瀺被這句話傷得不行,竟是氣得渾身顫抖。 楊老頭沒有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畢竟兩人做過短暫的盟友。他道:“袁家文昌閣和曹家武圣廟的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選址一事,卻還沒敲定?你就不幫幫你那個學生,真愿意看著他的仕途就在這龍泉縣折戟沉沙?” 少年崔瀺臉色頹喪道:“擱在以前,我自有后手,現在你覺得我還有這個必要嗎?” 楊老頭點點頭:“慘是慘了點?!?/br> 少年崔瀺惱火道:“喂,老楊頭,你當時不幫我求情也就算了,還好意思冷嘲熱諷?” 楊老頭不為所動:“我這頂多算陰陽怪氣,不叫冷嘲熱諷?!?/br> 他想了想,又道:“即便我舍得拉下這張老臉替你求情,有用嗎?” 少年崔瀺嚅嚅喏喏:“總得仗義執言,說點什么嘛?!?/br> 他向后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著高不見頂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語道:“你和宋長鏡是不是跟我一樣,有過私底下的盟約?” 楊老頭笑道:“有啊,而且沒怎么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會跟宋長鏡鬧出那么大動靜來。與其讓你們的皇帝陛下費心猜疑,還不如放在臺面上,讓他自己看見,心里有個數。不過我估計以宋長鏡的桀驁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當面一五一十說了的?!?/br> 少年崔瀺憤憤道:“我只是運氣不如宋長鏡罷了。我就不該來這個破地方,還洞天福地呢,他娘的,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楊老頭笑道:“對另一半國師崔瀺而言,可未必?!?/br> 少年崔瀺坐起身,怒道:“楊老頭,你再這么說話,我跟你掰命??!” 楊老頭轉頭看了眼接連遭受橫禍的少年,不再火上澆油:“你有沒有意識到,在被斷去牽連后,你變了很多?” 少年崔瀺皺了皺眉頭,納悶道:“有嗎?” 楊老頭點頭,神色認真道:“有。心性漸變,魂魄漸穩,雖然修為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但是比較之前的那個國師崔瀺,你總算有一點少年的模樣了?!?/br> 少年崔瀺臉色鐵青,眼神冒火。 楊老頭望向遠處,打趣道:“看來讀書還是有些用處的?!?/br> 原本只是寄居于這副寶貴身軀的崔瀺,如今就像是遷徙遠方、扎根當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為二。國師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軀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籠。 少年崔瀺不愿在此事上糾纏,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投水自盡了,趕緊轉移話題:“皇帝陛下先前沒有答應將龍須溪和鐵符河合并為一條江水劃分給河婆,而是一分為二,各自提拔。同時將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無征兆地提拔為落魄山山神,并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顆黃金頭顱送往這龍泉縣城。如此說來,是將皇弟宋長鏡和那位枕邊人各打了五十大板?!?/br> 楊老頭望向西邊綿延起伏的山脈和山峰,問道:“崔大國師也需要這么揣摩帝心?” 少年崔瀺愣了愣,喟然長嘆:“一是久在樊籠里,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遠,喜歡陽謀,堂堂正正,實在是讓人小覷不得。換成別的王朝,宋長鏡早就篡位了。至于那個娘兒們,說不定早就嘗過女帝的滋味了?!?/br> “東寶瓶洲小歸小,有一件事情卻是別洲沒有的,那就是在有據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現過一位君臨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婦人蠢蠢欲動,想要摘得頭魁,借此機會混一個流芳千古,哪怕是遺臭萬年,估計也愿意?!?/br> “就是不知道大驪能否熬過這個坎,就算熬過去,又不知要倒退多少年?!?/br>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么,猜得到他會做什么?!?/br> 說到最后,少年驀然神采奕奕。 楊老頭問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崔瀺嘆了口氣,神色復雜道:“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彼箘湃嗔巳嗄橆a,“那龍尾郡陳氏突然在這里開設學塾,無償為龍泉縣所有蒙童授課,重金聘請了三位先生,無一不是名動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與陳氏關系莫逆的客卿清客。這其中有沒有潁陰陳氏的授意?是不是他們這一支儒家文脈在東寶瓶洲有所圖謀?” 楊老頭呵呵笑道:“我知道這段因果,但是不告訴你,反正你馬上就要卷鋪蓋滾出這里了。我能跟你聊這么多,就很仁至義盡了?!?/br> 少年崔瀺這次倒是沒有生氣:“走了好?!钡酒鹕砗笥炙查g變臉,氣得跺腳,暴怒大罵,“好個屁!帶著兩個天大麻煩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給那小子當弟子是怎么回事?老頭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沒了境界修為,沒了身份地位,干脆就連學問也丟光了?你要是敢現在站在我面前,我這次保證罵得你狗血淋頭!老頭子你這叫臭不要臉,耍無賴知道不?做人要講點良心講點道理啊……” 楊老頭伸出大拇指,嘖嘖道:“少年俠氣,英雄膽色?!?/br> 少年崔瀺突然止住罵聲,小聲問道:“我可沒指名道姓,老頭子曾經是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皇歷了啊,現在就剩下那么一丁點兒了,總不能還可以聽到我的言語吧?” 楊老頭站起身收起煙桿,拍拍屁股準備走人:“那可說不定,畢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會有例外呢?!?/br> 少年崔瀺一陣干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br> 就在此時,一本本最尋常的儒家蒙學書籍依次憑空浮現在他身前,無人翻動,卻自行緩緩攤開了第一頁。少年崔瀺呆若木雞,如喪考妣。 楊老頭揚長而去:“唉,有人又要讀書嘍?!?/br> 少年崔瀺眼神呆滯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開始撕心裂肺地大聲朗誦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他猛然回過神,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你大爺!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將我的話語傳給了老頭子?老王八,沒你這么欺負人的啊,我不過是說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這么記仇嗎……” 少年崔瀺沒來由地手掌一抖,痛得打了個激靈,如有嚴苛學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規矩戒尺敲打頑劣學生。 他繼續嘶吼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事樊斍逡?,含和吐明庭……” 紅燭鎮枕頭驛門口,對一個窮酸老秀才惡語相向的驛卒大概是覺得不能跟一個糟老頭子動拳腳,所以最后還是罵罵咧咧地跟老人說,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離開了,是順著繡花江往南去了。 看到老秀才轉身離去后,驛卒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后才記起是自家驛站門口,又趕緊悻悻然拿腳尖抹掉。 自從那些孩子來了枕頭驛,怪事就接連不斷出現,最后還害得為人厚道的驛丞大人丟了官身,真是一幫掃把星。 老秀才走在街道上,仔細想了想,臨時決定就此作罷,路遙知人心而已。 他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根碧玉簪子,隨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則去往了西邊。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是否殊途同歸,不知道,不好說。 但是腳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一艘大船上,因為有一頭礙眼礙事的白色驢子,害得陳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頭,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船艙里。好在四人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氣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不過很快,他就笑嘻嘻地讓林守一幫著牽毛驢,自己爬上驢背。坐船又騎驢,李槐笑得合不攏嘴。 林守一握著韁繩,江風徐徐而來,輕輕吹拂少年的鬢角發絲。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里有黃紙符箓和《云上瑯瑯書》。 陳平安蹲在一旁,正拿著柴刀動作嫻熟地劈砍綠竹,他答應過要給林守一和李槐一人做一只小書箱。 蹲著也不愿卸下翠綠書箱的李寶瓶突然驚訝道:“小師叔,你頭上的簪子不見了!上船之前分明還在的?!?/br> 陳平安愕然,摸了摸頭頂發髻,有些茫然。但是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習慣了種種意外,所以雖然心里很失落,仍是笑道:“沒關系,我記得那八個字,以后給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樣的字?!?/br> 李寶瓶點了點頭。 走在紅燭鎮街上的老秀才會心一笑,低聲道:“善?!?/br> 繡花江很秀氣,綠波蕩漾,沒有什么疾風勁浪,水面寬闊卻給人溫婉的感覺。 陳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兩層,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賈旅人。李寶瓶是不怕生的,喜歡背著小書箱往人堆里湊,豎起耳朵聽他們高談闊論。一般文人士子見到是個長得靈氣的小姑娘,還背著個遠游求學的綠竹小書箱,又是安靜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對小姑娘便有些善意笑臉,繼續閑聊,言談無忌。 李槐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韁繩,騎著白色毛驢在船頭小范圍打轉繞圈,如同巡視邊關的大將,不可一世。說來奇怪,白驢還真就只愿意讓李槐騎乘,這讓李槐高興壞了,至于什么風雪廟的魏晉將來過來牽走驢子時,要獅子大開口跟那人討要報酬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被李槐當作了耳旁風。 林守一來到陳平安身邊,背靠船欄內壁而坐,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就不想知道為什么阿良說我是練氣士了,又是如何成為練氣士的?” 陳平安停下手中的柴刀,笑道:“當然想知道,但是沒好意思問,怕你多想?!?/br> 林守一有些郁悶。學塾三人當中,瞎子都看得出來,陳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寶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陳平安應該是更加親近李槐的,至于是不是因為都出身于小鎮市井陋巷的緣故,或是自己太過沉默寡言的關系,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對這些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其實他也從不真正在意。但是難免郁悶。 林守一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只銀白色小葫蘆的厲害?” 陳平安先是不露聲色地環顧四周,然后點頭低聲道:“連阿良都說這是少有的什么養劍葫,當然很寶貴稀有?!?/br> 林守一說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當初因為練拳拒絕喝酒,錯過了多大的機緣?我之所以能夠正式登山,成為一名練氣士,就是因為喝過了小葫蘆里的酒。喝過酒之后,我感覺得到,無論是血rou筋骨還是視覺聽力,還有體魄腳力,都強于從前。原本這趟遠游走得最吃力的我到后來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腳步了,你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手指下意識摩挲著沁涼的綠色竹片:“其實你離開鐵符河邊后,后邊的山路就走得很輕松了?!?/br> 林守一臉色不變,輕描淡寫道:“哦,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br> 陳平安笑道:“阿良懶散得很,本事大卻不愿意管小事。那么我是帶路的,當然要照顧到你們每個人的腳力,什么時候停下來休息,要心里有數,需要讓大家走得不那么累的同時,還要盡可能讓你們靠著走路增長腳力。我們的路還很長,我希望大家以后不用那么吃苦?!?/br> 林守一看著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雙手環胸,沒來由地冷哼道:“別人說這話,我可不信?!?/br>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竹片,笑問道:“越來越順手了,不過肯定是最后一只竹箱做得最好看,那么這一只先給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br> 林守一瞥了眼騎在老驢上的李槐,搖頭道:“算了,先給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幾句?!?/br> 陳平安笑了:“那我盡量給你做得結實一些,多用點繩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后真能夠像阿良那樣飛來飛去,不牢固一點,怕是背不了幾天?!?/br> 林守一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這個家伙的想法,實在是很難。他突然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地問道:“為什么在枕頭驛,阿良走了沒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李寶瓶?” 陳平安臉色認真起來,反問:“你覺得我跟寶瓶關系好,還是跟那對父女關系好?” 林守一沒好氣道:“廢話?!?/br>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必須要讓寶瓶清楚知道,從她們家里走出來的人做了什么事情。朱鹿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給她設置陷阱的時候,她不單單是猶豫那么簡單,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來。如果說在棋墩山,因為她的亂來,讓我們都陷入危險,可既然事后大家安然無恙,我可以認為是她救父心切,所以我雖然心里有氣,可絕不會當面埋怨她半句話。但是在枕頭驛廊道里,朱鹿的所作所為實在是不值得被原諒。我覺得只要別人給的好處夠多,她會出賣任何人,包括她的小姐寶瓶?!标惼桨灿行└袀?,“如果她還是這樣的性子,總有一天,她爹真的會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這么一個不錯的人,活著離開紅燭鎮后,最后還要死在自己女兒手上。為什么明明有爹,卻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臉色冷漠:“你以為世上每個爹娘都很好嗎?” 陳平安語氣堅定道:“別人不管,我的爹娘就很好!” 林守一臉色有些難看,不過陳平安之后的言語讓少年臉色稍稍緩和:“朱河是個好人,但是好像不太會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對錯那么明顯,為什么不說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聰明,知道原因嗎?” 林守一神色有些疲憊:“可能是燈下黑吧。不過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簡簡單單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論的。陳平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爹娘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么糾結。當然,我沒有其他意思,如果話難聽了,你別往心里去?!?/br>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當然不會?!?/br> 林守一瞥了眼陳平安的發髻:“簪子就這么沒了,不找找?” 陳平安繼續低頭打造小書箱,搖頭道:“找不到的。你以為我這么貪財的人,這么貴重的東西會自己弄丟嗎?” 林守一的臉色突然古怪起來:“難怪阿良說我的名字應該跟你換一下?!?/br>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里頭有說法?” 林守一已經轉移話題,身體微微前傾,對著身為行家的陳平安指手畫腳道:“書箱這里能不能做出一點弧度來,否則太死板了些,方圓有度更好,遠遠看著也會舒服?!?/br> 陳平安點頭道:“我盡力啊,到時候做出來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br> 知道這家伙是說一不二的性格,說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動的真不管了,于是其實對小書箱寄予很大期望的林守一頓時急了,加快語速:“那怎么行,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來頭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書箱必須要賞心悅目,同時兼顧實用牢固。陳平安,你動柴刀的時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時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陳平安依舊下刀如飛,地上不斷墜落零碎狹短的綠竹,然后又一一被陳平安收入背簍,看得林守一驚心動魄。陳平安眼角的余光瞥見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樣,忍住笑:“要不然還是最后做你的書箱?” 林守一怒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種喜歡反悔的人嗎?” 陳平安突然知道為何阿良那么喜歡使壞了,感覺不錯。 李槐牽著毛驢大搖大擺來到兩人身邊,大大咧咧問道:“陳平安,你說阿良會不會明天就回來了?” 陳平安抬頭道:“忘了?” 李槐趕緊捂住嘴巴,松開之后,賊眉鼠眼地四周張望一番,這才松開韁繩,蹲在陳平安對面,壓低嗓音說道:“那就后天,后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們下船,如果阿良還沒回來,那我以后就不認他這個朋友了。陳平安,你說,我這是不是已經很厚道了?到時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時候,嗯,你可以適當替他說說好話,到時候我再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繼續跟阿良做朋友?!?/br> 林守一干脆閉上眼睛。對于這個同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很好的選擇。他就沒見過這么欠揍的人,真懷疑有一天李槐闖了禍之后,自己會幸災樂禍。 一聲毛驢的嘶鳴聲響起,然后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聲。 李槐轉頭望去,有些發蒙。是那頭白色毛驢闖禍了,估計是那個倒霉孩子覺得好玩,跑去逗弄驢子??赡穷^畜生脾氣大得很,雖然不會傷人,可絕對要嚇唬一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小家伙。比如現在,它揚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嚇得那個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陳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攙扶起了孩子,然后伸手作勢壓了兩下白色毛驢。毛驢看到陳平安的手勢后,雖然還有些焦躁,可終是停了下來,安安靜靜站在原地。 孩子穿著一身綢緞衣衫,胡亂揮舞雙手,使勁掙脫開陳平安的攙扶,看到家中長輩從大船二樓迅速趕來后,頓時號啕大哭起來。一個身材壯實的黑衣大漢三步作一步瞬間來到孩子身邊,蹲下身小聲問道:“瑜少爺,怎么了?誰欺負你了,我替你出氣!” 陳平安對試圖躡手躡腳逃離的李槐招了招手,后者縮了縮脖子,與陳平安對上視線后,不敢繼續當縮頭烏龜,走到陳平安身邊,耷拉著腦袋,病懨懨小聲道:“我家小白驢絕不會胡亂咬人的,不騙你,陳平安……” 陳平安“嗯”了一聲,輕聲道:“但不管怎么樣,你要跟他們說聲對不起?!?/br> 李槐抬起頭,滿臉委屈道:“憑啥?是那個孩子主動招惹小白驢,又沒傷著他,我為啥要道歉?那個不懂事的孩子要跟我道歉才對?!?/br> 陳平安剛要跟李槐解釋什么,李寶瓶一溜煙從遠處跑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林守一也起身,只不過留在原地,需要幫著陳平安看護背簍。 那伙人中有一聲威嚴怒喝響起:“大膽孽畜!竟敢傷人!” 原來是一個滿身官威的中年人。他臉色陰沉,眼神在四人身上一掃而過:“你們長輩呢?出來!” 陳平安臉色平靜,輕聲道:“李槐?!?/br> 已經大半身子躲在陳平安背后的李槐怯生生道:“嚇到你們家小孩,是我沒管好我家小白驢,對不起啊?!?/br> 一鼓作氣跟那些陌生人道歉后,李槐哽咽起來。阿良曾經打趣這個小兔崽子只會窩里橫,家里當老爺出門裝孫子,這倒是沒冤枉他。 陳平安輕輕揉了揉李槐的腦袋,然后望向那個中年人:“我們能做點什么嗎?” 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氣,讓你父母長輩出來說話!” 一個滿臉心疼的雍容婦人抱起孩子,聽著懷中孩子不停告狀,說是那毛驢亂撞,見著他就要張嘴咬人,兇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頭畜生咬掉一條胳膊了。婦人氣得嘴角抽搐,眉眼愈發凌厲,沖中年人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這么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自己兒子還要被一頭畜生欺負,你不嫌丟人,我一個婦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望向那個臉色陰晴不定的中年人,緩緩道:“我們長輩沒有隨行遠游,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br> 婦人視線偏移,冷冷望向陳平安,譏笑道:“四條腿的畜生都管不好,兩條腿的能好到哪里去?一群有爹生沒娘養的賤種!” 李寶瓶氣得嘴唇顫抖,滿臉漲紅出聲道:“我家小白驢乖得很,做錯了事,我們認!沒做錯的,不許你們亂潑臟水!有本事你們再問那個孩子一遍,問清楚事情起因和經過再來大放厥詞!” 林守一臉色陰鷙,抬臂伸向懷中。 那疊黃紙符箓之中,品秩高低懸殊極大,以林守一如今剛剛踏足修行的體魄和神意,只能駕馭最低的三張符箓,例如那名為“盤中珠”的水符,最適合在此時此地使用。 陳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個隱晦的詢問眼神。后者點點頭,也以眼神示意那尊陰神離此不遠,他已經與之聯系上,陰神隨時可以出現。 陳平安收回視線后,對男人一本正經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夠跟我們道歉?!?/br> 中年人似乎覺得跟一群孩子較勁太掉價了,而且多少也曉得自己兒子的脾氣,所以先前的怒意重新落回肚子。此時聽到那個草鞋少年的荒誕言語,頗覺滑稽,只當是市井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不以為然道:“既然你們道歉了,又是長輩不在身邊的情況,我也不計較什么,但是要防止那頭畜生再度傷人,我覺得最好還是將其擊斃,否則等到真傷了人,后果就真的很難收拾了,絕不是你們幾個孩子擔當得起的?!?/br> 婦人冷笑道:“敬復!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最先出現的那個黑衣漢子神色有些尷尬,趕緊轉身向那位一家主婦彎了彎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竊竊私語,指了指李寶瓶。婦人點點頭,笑道:“對了,打死那頭畜生丟入江水之后,記得稍稍教訓一下那三個小家伙就行了。至于那個紅棉襖的小姑娘,我看著挺順眼的,給我家瑜兒當個貼身丫鬟就不錯,也算賜給她一點造化福氣?!?/br> 李槐惶恐至極,使勁抓住陳平安的袖子:“他們打我罵我都沒關系,但是小白驢不能死。我再跟他們認錯,我可以把那本書賠給他們,你不是告訴我那本書很值錢的,不要丟了嗎……” 陳平安伸手重重按住李槐的腦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認個屁的錯,你現在已經沒任何錯了?!?/br> 李槐愣在當場。 陳平安另外一只手按住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小師叔試試看能不能幫你出氣,現在不好說,但是試過了才知道?!?/br> 林守一正要說話,陳平安對他輕輕搖頭,最后望向看似通情達理的中年人,問道:“是不是道理講不通,沒得聊了?” 中年人有些心煩意亂,瞇眼陰沉道:“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他一揮袖,對身旁黑衣扈從下令道:“殺驢!”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氣勢渾然一變。 阿良曾經教過他一門十八停的運氣法門,他嘗試過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絞痛得難以自禁。要知道,陳平安對于疼痛一事的忍耐程度是遠超同齡人的,這次只支撐到第七停就讓他差點滿地打滾。不過對于前六停,擁有武道二境體魄的陳平安就能相對順暢地完成。顯而易見,六停與七停之間存在著一道極為關鍵的分水嶺。 陳平安在棋墩山跟五境巔峰的朱河切磋,雖然朱河事先說好就將氣機運轉壓制在三境的地步,但少年與其對戰起來猶有一戰之力,雙方打得有來有回。朱河不曾真正走入過江湖,所以不太清楚這其中的意義。只有當初小鎮上那位兵家劍修才能夠一眼看出,少年在河邊粗樸至極的走樁早已渾身走拳意。 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著真,一拳打死神。 朱河當然知道這兩句話,但由于尚未躋身六境,不曾領略到武道更高處的風光,所以并不算領悟其中真相。他甚至不知道,在他堅信的止境便是第九境之上,還有著傳說中“山登絕頂我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憑借機緣天賦跨過門檻后,能吃多少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練氣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純粹武夫,當拳頭真正落在這些神仙頭上的時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漢子大踏步向前,從儒衫家主身邊走出,隨口道:“勸你們最好讓開?!?/br> 陳平安二話不說,一步向前,船板聲響沉悶,外人看來聲勢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氣力罷了。 《撼山譜》拳法的走樁總計六步,大小錯開,陳平安在死死記住十八停后,自己嘗試著去一停一步。他一旦跟自己較起勁來,那真是無藥可救的。就像當初只因為寧姚姑娘的一句話,陳平安就決定要練拳一百萬次,在那之后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為三境武夫的黑衣漢子雖然對看到一個萍水相逢的貧寒少年走著有模有樣的拳樁有些驚訝,可仍是沒有半點小心戒備,反而還有些慶幸。畢竟如果只是殺了毛驢之后欺負幾個孩子,他的臉面都不知道往哪里擱了,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擔任家族扈從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樁迅猛走完,陳平安最后一步轟然發力,腳底船板吱呀作響,整個人已經如一支箭矢瞬間來到黑衣漢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漢子竟是只能在倉促之間猛提一口氣,雙臂護在胸前。 漢子的手臂傳來一陣鐵錘重砸的劇痛,整個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蹌后退,好不容易止住后退頹勢,正要讓近乎麻痹的雙手迅速舒展些許,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躍起,以膝蓋撞在了中門微開的漢子胸口。 這一下漢子當真是受傷不輕,砰然一聲倒飛出去。 當鮮血涌至漢子的喉嚨,他的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心神反而比之前更加清澈。到底是實打實的三境武夫,想著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勢,多半是強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著這股沖勁在遠處摔落,應該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敵。 但是那個草鞋少年如一陣江心的清風,速度不減反增,已經來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漢子身側,對著后者腦袋就是一拳掄下。 砰!黑衣漢子的身軀被直直打落地面,由于下墜勢頭過大,甚至還在船板上微微反彈了一下。 嘔出一大口鮮血后,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夫就這么徹底地昏厥了過去。 不幸中的萬幸,當看到他暈死過去后,少年幾乎要踩在他面門上的那只草鞋驟然收了回去。 一切不過是眨眼工夫。 中年男人來不及轉身,只是保持那個扭頭的姿勢,一臉讀書人掉進糞坑里的表情。 婦人臉色雪白,懷中的孩子張大嘴巴,一行仆從丫鬟更是沒回過神來。 陳平安瞥了眼腳邊的黑衣漢子,確定沒有出手偷襲的可能性后,看了眼儒衫男人,最后把視線停留在婦人身上,緩緩開口道:“現在道理是不是講得通了?” 嚇破了膽的婦人突然對中年男人尖聲道:“馬敬復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你堂堂大驪清流官員難道也要當廢物?快點亮出你的官家身份??!” 中年男人轉身,伸手指向陳平安,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這條繡花江盡頭的宛平縣縣令!此時正是在赴任途中……” 陳平安根本不去看那個惱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婦人。 婦人那句“有爹生沒娘養”,還要擄走李寶瓶當丫鬟,他記得很清楚。 陳平安不是不記仇的人,有些別人傷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陳平安熬一熬,也就忍過去了;可有些必須要報的仇,只要一天沒報,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經笑問:“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歲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br> 陳平安再次如清風一沖向前,一腳踹得那婦人連同懷中孩子一起踉蹌摔倒。 只是比起那個黑衣漢子,他們的驚嚇多過疼痛。 陳平安冷冷瞥了眼那個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罵道:“豈有此理,你竟然連婦孺也不放過?匪人豎子!喪心病狂!” 陳平安走向他,說道:“只要是個人,到了懂事的歲數,就要講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中年男人步步后退,始終伸手指著陳平安,顫聲威脅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讓你吃一輩子牢獄飯!” 就在此時,二樓有人沉聲道:“小家伙,這就有些過分了啊。教訓過那名扈從就差不多了,還不快快收手?如果繼續不依不饒,靠著一點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雖然不是官場中人,可要攔下你,幫助那位縣令大人將你抓捕歸案,還真不難?!?/br> 陳平安聞聲轉頭望去,一名青色長衫老者站在二樓船頭,身旁站著一個佩劍的白袍男子,正在閉目養神。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中年男人說道:“跟我們道歉?!?/br> 中年男人眼見有人仗義執言,無形中膽氣大壯,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縣轄境,本官要讓你這個匪徒見識一下我們大驪的律法!”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道歉!” 中年男人有些畏縮,望向二樓,高喊:“還望老先生見義勇為,在下定會銘感五內!” 老人對此面無表情,望向陳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后勸你一句,停步,收手!” 陳平安對船頭的林守一以眼神示意暫時不要輕舉妄動,轉身問道:“先前老前輩在做什么?”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觀。當然了,若是那位縣令大人真敢強奪民女,老夫肯定也會出手阻攔?!?/br> 陳平安又問道:“那他們殺我們的驢子呢,您會不會攔著?” 老人啞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自然不會出手攔阻,一頭驢子而已?!?/br> 陳平安繼續問道:“那到底是誰沒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愣,破天荒有些猶豫:“道理嘛,大概還是在你們這邊吧。但是小家伙,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為所欲為啊?!?/br> 陳平安最后說道:“要他們道歉,就是為所欲為了?老先生,那咱們的道理還是不太一樣?!?/br>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還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過老夫的道理?!?/br> 手臂自然垂下的陳平安點了點頭,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只手指向那個已經睜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對吧?” 林守一心領神會,嘴唇微動。 老人早已怒意滿胸,只是臉上依然笑意如常,點頭道:“怎么,不服?” 他笑著轉頭望向身邊的扈從劍客:“白鯨,那個小家伙好像覺得自己的拳頭比你的靈虛劍更能講道理啊?!?/br> 白袍劍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輕蔑譏諷。 就在此時,異象突起。還不等船上內行咀嚼出“靈虛劍”三字的分量,仿佛劍仙出世的白袍劍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從二樓船頭橫飛出去,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最終一頭狠狠撞進繡花江,濺起巨大的水花,過了很久也沒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個中年男人嚇得肝膽欲裂,望向已經開始登樓的少年,趕緊亡羊補牢:“對不起,我錯了!是本官錯了!” 陳平安來到老人身邊,二樓船頭只剩下了臉龐抽搐的他。 看到少年的身形后,老人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先生,您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照理說懂的應該比我多很多,您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嗎?” 老人正要說話,一個白影好似一條大白魚跳出了繡花江,原來是白袍劍客白鯨被拋回了大船二樓。 老人彎下腰,欲言又止。陳平安已經下樓離去。 中年男人讓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陳平安走過的時候,人人賠禮道歉。 陳平安對他道:“可以了。不過我知道你其實心里恨不得殺光我們?!?/br> 中年男人膝蓋一軟,恨不得給這個少年跪下來。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們,回到船頭原位坐著。 李寶瓶伸出大拇指,林守一依舊背靠船欄內壁,臉色平靜。 李槐滿心愧疚,攥緊白色毛驢的韁繩,生怕再給陳平安招惹麻煩。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輕聲道:“以后我練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話,你也別偷懶?!?/br> 林守一笑著點頭:“不用你說?!?/br> 李槐小聲道:“對不起,陳平安?!?/br>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你該說的對不起早就說了。如果是因為惹了后邊的那些麻煩才跟我說對不起,那不用。只要你沒錯,就別認錯,跟誰都是這樣。我們今后去大隋的路上還是像今天這樣不惹麻煩,但麻煩找上門了,也絕對別怕麻煩!做得到嗎?” 李槐一下子熱淚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他又很快破涕為笑,“陳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要不然以后我也喊你小師叔吧?!?/br>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他立即改口道:“以后再說!” 陳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拼命也打不過的對手,那就趕緊認錯認?,不丟人?;钪仁裁炊家o?!?/br> 李寶瓶雙臂環胸,靠著小書箱,氣呼呼道:“小師叔,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臺道:“我覺得可以?!?/br>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聽未來小師叔的?!?/br> 繡花江水底,如魚游蕩在水中的一尊陰神,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