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強者阿良
,氣質極好,如同一位教化百姓的儒家圣人。 老人神色復雜,輕聲道:“阿良,齊靜春后半生的心血都在大驪啊?!?/br> 阿良轉過頭,臉色陰沉:“放你個屁!崔瀺,山崖書院都沒了,你還有臉跟我說這個?” 崔瀺眼神堅定:“我說的是事實。齊靜春是真的希望大驪能夠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哪怕到最后只有失望。但是不管如何,阿良你不能否認,他選中的人,正是如今我們大驪龍泉的孩子!阿良,是你當年親口說,我崔瀺可以走自己的路的?!?/br> 阿良嗤笑道:“跟你這種鉆牛角尖的聰明人講道理,我還不如去跟李槐那個小王八蛋吵架?!彼砷_握住刀柄的手,“老頭子這一生,驚天動地的壯舉多了去了,最后卻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倒是寂天寞地的可憐下場。一生大起大落,爛泥灘里打滾的歲月都不短??衫项^子給人的感覺,依舊是潔凈和溫和,潔凈在外,溫和在內。齊靜春也一樣,你崔瀺就不行。當年齊靜春是一根筋,你崔瀺學什么都快,哪里想到最后,齊靜春都能跟那些老王八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你崔瀺卻淪落到不人不鬼不神不仙的下場,你咎由自取啊。我最后一次見到老頭子,他說你的想法不錯,但是你做得不對。他最后還說,你的字帖寫得真好,《小園韭菜帖》和《天下黃花帖》真是漂亮,早知道是這么個師徒反目的光景,當初就該多跟你討要幾張?!?/br> 崔瀺眼眶通紅,顫聲道:“先生也覺得自己是有錯的,不是全對的?” 阿良翻白眼道:“我阿良的臉皮是跟誰學的?老頭子嘴上不認錯,你們做學生的,蹭吃蹭喝那么多年,就不能揣著明白裝糊涂?再說了,老頭子的通天本事和為難之處,別人不知道,你崔瀺還不知道?算了算了,懶得跟你廢話,你閉嘴,滾遠點,我不想看到你這個?樣?!?/br> 崔瀺搖搖晃晃、踉踉蹌蹌轉身離去,嗚嗚咽咽的古怪苦笑聲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倍感凄涼。 阿良再次望向天空,罵罵咧咧道:“知道了知道了,催催催,催你娘的催,你們又跟崔瀺那混小子一樣姓崔!有本事下來打我啊,來??!” 罵歸罵,事要做。阿良摘下祥符,想了想,高高拋給宋長鏡,話卻是對宋正醇說的:“這把刀,我留下來,你們大驪替我還給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記得對小姑娘客氣一點,她是我的朋友?!?/br> 宋正醇笑著點頭道:“沒有問題?!?/br> 阿良自言自語道:“嘖嘖嘖,策馬飲酒佩刀別葫蘆,好俊的畫面,美不勝收哇。將來你們人間有眼福嘍?!?/br> 宋長鏡握住那柄狹刀。雖是一把刀,卻是劍氣滿溢的駭人氣象,如江海深廣。 阿良猶豫了一下,沒有將那綠竹刀鞘一并摘下,伸了一下懶腰,甚至還輕輕蹦跳了兩下,抬頭笑問道:“來來來!天上的,告訴我,是佛法遠,還是道法高?到底是誰的本事更大,拳頭更硬?” 天外有天,有人微微一笑,有人佛唱一聲。 阿良大笑:“那就容我阿良跟你們打過再說!” 這個自詡從不知道吹牛為何事的男人,氣勢驟然暴漲,從之前的練氣士十二境巔峰,轉瞬就攀升到了十三境巔峰,整個人如一道璀璨光柱從人間拔地而起,直接破開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最終消逝不見。 宋集薪久久不愿收回視線,最后發現站在最前邊的他爹背后全是汗水。他忍不住再次抬頭望去,這一刻,少年才知道原來人間有這么猛的家伙。 棋墩山之巔,之前那個腰間掛滿酒壺的粗獷漢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 當那道虹光從紅燭鎮往北而去的時候,參與這場圍獵的秘密高手當中,距離最近的大驪練氣士是那個在枕頭驛附近酒肆喝酒的婦人——長春宮的太上長老??上緛聿患俺鍪?,或者說念頭剛起就放棄了,根本攔不住,也不敢攔,就這么簡單。婦人那顆清澈如琉璃的道心蒙上一層灰塵,于是喝酒真正成了喝悶酒。 第一位出手阻攔阿良的人物,正是這粗獷漢子,他毅然決然撞向了那道虹光,然后便被隨意一巴掌拍回原地。 魏檗嘆了口氣,蹲下身按住漢子的心口,幫忙護住心脈,讓這個悍不畏死的可憐男人不至于被自己的紊亂氣機震死。 很快,魏檗身邊就出現了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男子,蹲下身給渾身浴血的下屬喂下一顆通體朱紅的丹藥,再抓起漢子的guntang手腕,感覺到脈象終于趨于平穩,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魏檗說道:“魏檗,老劉的命是你救下的,這份救命之恩我心領了。大驪朝廷事后如何跟你計較,我沒辦法改變,關于神位一事,更不適合開口幫你求情,一旦開口,說不定只會讓大驪皇帝反感。不管如何,我個人欠你和棋墩山一個人情?!?/br> 魏檗面無表情道:“順手為之而已?!彼従徴酒鹕?,才發現這個氣勢內斂的年輕男子雖然是被大驪視為京城看門人的頂尖劍客,腰間卻不佩劍,而是將那柄相依為命的長劍隨意橫掛在腰后。 魏檗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你身在紅燭鎮,為何不出手阻攔刀客阿良?” 年輕男子將老劉小心翼翼地背在身上,起身后笑道:“刀客?他是劍客,是我心目中天底下最瀟灑的劍客。我年少時之所以選擇劍修這條道路,就是因為仰慕這個人?!?/br> 魏檗無言以對。 年輕男子本想帶著下屬就此離去,突然臉上有些追憶往昔的稀罕笑意,沒來由有了點聊天的興致,就站在原地,望向燈火輝煌的紅燭鎮,輕聲道:“嗯,對于我曾經待過的那些大洲而言,你們東寶瓶洲算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地方,有些犯忌諱的趣事說了也無所謂,我不妨跟你說件事好了。你應該知道儒教有三大學宮,此人當初為了齊靜春先生一事,憤懣不平,便一人仗劍硬闖過兩座,打得那叫一個雞飛狗跳。要知道,阿良游歷各大洲的江湖,素來奉行他那句著名的口頭禪,叫‘你們這里有沒有能打的,我阿良只打大的和老的,不打小的和弱的’,可是那兩次,阿良竟是半點也沒收手,誰跟他講道理,誰攔住他的去路,他就當場打得對方長生橋全部斷裂,毫不留情。你知道有多少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子、賢人因此而淪為真正手無縛雞之力的凡夫俗子嗎?只不過這兩樁慘劇被最重禮數規矩的儒家視為逆鱗,誰也不敢胡亂提及罷了?!?/br> 魏檗咽了咽口水,戰戰兢兢問道:“阿良前輩如此跋扈行事?真正的圣人呢?” 年輕男子臉上浮現出一副與有榮焉的神情,呵呵笑道:“所以啊,最后驚動了文廟最正中三尊神像的某一位,悄然從天而降,站在了阿良身前,阿良才收手,勝負未知。反正那位大圣人隔絕出了一方天地——據說是一塊棋盤,也有人說是一部書籍——作為兩人捉對廝殺的戰場。反正外人無從得知過程,只知道在那之后,阿良才離開學宮,跨過兩座大洲,通過倒懸山,去了另外一方天下的劍氣長城。倒懸山是道教圣人在浩然天下親手布置的一塊飛地,也算是儒家門生的禁地,所以很多注定會驚世駭俗的消息一樣被徹底隔絕了?!?/br> 魏檗仿佛聽天書一般,眼神恍惚。 武夫橫行的江湖上,有句話叫“不是修行人,不知山上事”。 但是修行路上,也有一句話:已是山上人,不知天外事。 年輕男子雖然意猶未盡,還有一肚子傳奇故事想說,可仍是決定作罷,只道:“你的事情我不好摻和,但是那名少女,我會讓她和長春宮傾力栽培,前提是你魏檗不覺得冒犯的話?!?/br> 魏檗笑道:“我豈是那種不知好歹的蠢貨,謝了?!?/br> 年輕男子松了口氣,看著這位大驪禮部密檔榜上有名的刺頭神祇,微笑道:“那我回去跟她說一聲,讓她們返回大驪京城的時候,先步行走過棋墩山,之后再御空北歸?!?/br> 魏檗神色復雜,嘆了口氣,微微低頭道:“無以為報,那我只能再謝你一次了?!?/br> 年輕男子小聲問道:“以前我是不信禮部檔案記載的內容的,如今親眼所見,不得不信。魏檗,你為了她,已經耽擱了證道不朽金身這么多年,如今還不愿意放下嗎?” 魏檗搖頭道:“既然拿得起,就沒有放不下的道理?!?/br> 年輕男子搖搖頭:“不懂?!?/br> 魏檗記起一事,有些為難,問道:“算是和阿良前輩訂立的約定,我打算近期去一趟龍泉縣的落魄山,把此處的黑蛇帶過去。雖然我會按照你們大驪禮部的既定流程走,層層通報上去,但是哪怕最后不答應,我也會快去快回,麻煩你跟龍泉縣縣令打聲招呼,行不行?” 年輕男子灑然笑道:“些許小事,不值一提。更何況這本就是你主動跟大驪緩和關系的舉動,是好事,放心便是。大驪宋氏歷代國主雖然一個個雄心壯志,總給人咄咄逼人之感,但真正相處下來其實還好,要不然我和欒師伯也不會留在大驪這么多年?!?/br> 魏檗突然又問道:“阿良前輩氣勢洶洶去往北方,是找大驪的麻煩?” 年輕男子點點頭,笑意苦澀道:“麻煩得很?!?/br> 魏檗震驚道:“按照你的說法,阿良前輩在去往倒懸山之前,就已經能夠讓儒教前三圣之一的大佬出手,那么他這次真要出手,大驪京城會不會就此從東寶瓶洲版圖上消失?” 年輕男子想了想,開門見山道:“如果換成是我,那么有望成為一洲之主的大驪王朝,說不定就要亡國了吧?!?/br> 魏檗一臉古怪表情,像是在說:所以這才是你選擇不出手的真正原因吧,大驪經此一役,鼎盛國勢被打回幾十年甚至百年前原形,你是不是要良禽擇木而棲? 年輕男子是真正心性豁達之輩,并不在意魏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搖頭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要知道,我不是阿良,我這輩子也做不成阿良那樣的劍客。阿良的道理總是跟別人的不太一樣。很奇怪,那些尋常練氣士眼中的仙家豪閥一旦跟阿良起了沖突,在知曉他的身份后,往往怕得要死,以為要迎來滅頂之災了??墒前⒘紟缀鯊牟淮蟠虺鍪?,點到即止,給了教訓就走人。當然了,傳說他還喜歡調戲年輕貌美的仙子,不過這件事,我一直沒機會當面詢問??上?,估計以后再也沒機會了?!?/br> 年輕男子運用修為竭盡目力望向遠處,伴隨著一聲聲巨響,一次次絢爛炸裂,身為大驪扶龍人之一的他,既嘆息,身為同道中人的劍客,則又神往。 他有一事沒有告訴任何人。阿良在紅燭鎮找到過他,問了他一些問題: 大驪,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大驪?大驪皇帝,到底是怎么樣的一位君王? 以及齊靜春這么多年,在山崖書院,在驪珠洞天,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大事小事,他都想知道。 兩人坐在紅燭鎮最尋常的酒肆里,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結果到最后,滿懷激動的年輕男子光顧著回答問題了,等到阿良拍拍屁股走人,才發現自己那些個憋了無數年的小問題一個都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比如:阿良你劍術如今到底有多高了?在那座以一堵城墻抵擋下一個天下的妖族攻勢的地方,你有沒有刻下一個屬于你阿良的字?妖族之中,到底有沒有漂亮的尤物禍水,讓你阿良心動過? 到最后,他只好這么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幾個人能請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這個,已是成名劍修的他就挺開心了。 年輕男子就要離開的時候,魏檗突然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夠挨上阿良前輩一記竹刀,結果還沒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壯舉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輩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倆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詳細說一下過程。那一戰真是蕩氣回腸,來來去去幾百個回合還不止啊……” 年輕男子冷哼一聲,身形轟然沖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陣揚天而起的塵土,收斂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盞燈火的紅燭鎮,眼神溫柔,怔怔無言。 昔年的神水國北岳正神,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著她一次次在沖澹江畔的那片水灣呱呱墜地、風華正茂、白發蒼蒼。 他始終不愿承認,她終究早已不是她了。 大驪京城,高臺之上失去陣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謂劫后余生,仍舊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開天地屏障的同時,原本短暫打開禁制的京城陣法轉瞬便恢復了正常,而欒長野和陸先生也幾乎同時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只留給潛伏在京城內的那些別國諜子類似驚鴻一瞥的震撼和驚艷。 欒長野一屁股坐在高臺臺階上,滿是無奈。 陸先生是想要跳腳罵人,卻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養性的本事全部不見,原地打轉,氣呼呼地嘀嘀咕咕:“禍從天降,難道真是大道無常?沒理由啊,大驪運勢在東寶瓶洲獨一無二,我陸家一家之學即占據陰陽家的半壁江山,我雖然不敢說學到了十之八九的本事,可這么大一樁風波,怎么會算不準、算不到?” 欒長野嘆了口氣,疲憊不堪道:“因為那個阿良來自最不受天道天機影響的劍氣長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氣象,莫說是你了,恐怕連你們陸家的老祖宗也要最開始就竭盡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點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戰之過,你我不用太過自責?!?/br> 宋長鏡單膝跪地,低頭望著那具被一分為二的道家符箓傀儡。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破天荒地流露出一絲悲傷,將那柄狹刀祥符插入腳邊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花”,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宮城外的兩尊武將傀儡是大驪宋氏稱帝之時某座道家大宗贈送的開國之禮,心智早已與常人無異。這兩尊東寶瓶洲俗世最大的“門神”代代守護宮城,若是某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夠獲得青睞,門神就會愿意庇護其一生。在宋長鏡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緣,這在當初被視為大驪將興的祥瑞征兆,因為在這之前,兩尊青甲武將已經有兩百年不曾相中一人了。 宋集薪驟然間臉色雪白,怒吼道:“劍呢,我的劍呢?不是還剩下六把飛劍嗎,為何一點也感知不到了?” 宋正醇臉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見,低聲道:“我大驪至少至少二十年國運毀于一旦。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說的真是不錯。沒了十二把飛劍坐鎮,只留下一棟空無一物的白玉京樓,短期之內又有何用?然后又只留給我……”這個有著氣吞一洲志向的袞服男人止住話頭,不再繼續說下去,緩緩抬起頭,望向恢復正常再無異象的天空,“你還不如一刀砍掉我的頭顱好了?!?/br> 他深吸一口氣,轉頭下令道:“長鏡,你去親自坐鎮城頭,看看有沒有鼠輩借機興風作浪,一經發現,殺無赦。從這一刻起,你有監國之權?!?/br> 宋長鏡問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該如何?” 宋正醇慘淡一笑:“以前是廢人可以養,我宋正醇身為大驪國主,這點財力和氣度還是有的。只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自己找死,就讓他們去死好了?!?/br> 宋長鏡又問:“那么她?” 宋正醇平淡道:“我來親手處置?!?/br> 宋長鏡點點頭,大步離去,殺氣騰騰。 大驪京城之內,修行之人一律不得凌空飛掠;宮城之內,一律步行。 宋長鏡雖然被準許破例,就像那位國師崔瀺一樣,可是這位藩王終究是自幼在此長大的人,不愿意打破這點所剩不多的規矩。 宋正醇轉身走到臺階那邊,坐在名不副實的墨家巨子欒長野身邊,陸先生也頹然坐下。兩個老人幾乎同時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正醇笑道:“我知道,續命一事,已是奢望。畢竟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農家練氣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長壽命,不用像現在這樣扳著手指頭數自己還有幾天可以活?!?/br> 兩個老人約好一般點了點頭。 宋正醇自嘲道:“只剩下十年,撐死了十五年的壽命,世間國運,從來都是此消彼長的規律,這么說來,恐怕讓我艱難打下一個強勢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后呢?好像都跟我無關了。我大驪的馬蹄踩踏在觀湖書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驪的升龍旗幟將來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獵獵作響,我都看不到了啊?!彼]上眼睛,雙拳緊握捶在膝蓋上,咬牙而笑,“問題在于這個決定我壽命長短的家伙是飛升去了別處,有可能繼續看著我們人間,甚至有可能重新回來,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 所以大驪連報復的膽量也不敢有,這才是讓這位大驪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所以他才會說,為何不干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腦袋,一了百了,不用受這窩囊氣。 大驪京城的城頭,身形消瘦的青衫老人始終仰頭望著那個男人消失的天穹處。 不知何時,老人身邊出現了一個身材矮小卻豐腴的宮裝婦人,徑直問道:“崔國師,這場無妄之災,我該怎么辦?” 崔瀺甚至不愿收回視線,隨口答道:“等死?!?/br> 婦人心中悚然,厲色道:“國師!你胡說什么?” 崔瀺扯了扯嘴角:“運氣好的話,等個半死?!?/br> 婦人撕破臉皮,伸手指向這位功勛卓著的大驪國師,怒色道:“那你崔瀺能好到哪里去?” 崔瀺總算正視這位身份尊貴的大驪娘娘,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經半死不活了?!?/br> 除了寥寥無幾的存在,無人知曉,有個家伙正盤腿坐在天上看人間。 兩個天下,對這個男人而言,只有一線之隔。 低頭望去,無數光點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腳下就像一條緩緩流動的璀璨銀河。其中有的星光驟然爆炸一閃而逝,有的愈發絢爛明亮,有的逐漸暗淡無光,有的死氣沉沉,有的朝氣勃勃,更有一些最為矚目的大團亮點選擇龜縮原地不動,就像是一些個老烏龜王八蛋。 男人站起身,這回是真的要動身離開了。他嘿嘿笑道:“老頭子,你說的果然沒錯,這就是人間,好看得很!” 他在心中對這天下人間撂下的最后一句話很有意思: “小子,一定要好好練劍啊,以后要跟我阿良一樣猛。更猛的話……哈哈,就算了吧,難得很!” 欒長野瞥了眼隔著一位大驪皇帝的陸先生,后者立即站起身,開始施展陸家的陰陽術神通,遮掩天地,讓此處更不易被人以心神或是術法遠觀查探。 欒長野這才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樁潑天禍事,極有可能是‘別家’暗中下絆子,至少也是在推波助瀾,說不定剛好在齊靜春去世沒多久阿良就殺到了大驪就是有人暗中傳遞了消息。諸子百家當中,肯定有人不希望我欒長野身后墨家的這一支和陸家代表的陰陽家這一脈順風順水地幫助大驪吞并整個東寶瓶洲!” 宋正醇松開拳頭,揉了揉臉頰,臉色冰冷,冷笑道:“好一個千年未有的大爭之勢,亂世格局!” 欒長野輕聲提醒道:“事已至此,更加不可泄氣啊?!?/br> 宋正醇聞言一笑,搖頭道:“不會,我不會的!十年也好,十五年也罷,可以做的事情不少了!回想一下我大驪歷代皇帝在這東寶瓶洲所遭受的屈辱白眼,我這點內傷不算什么?!?/br> 他強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低下頭用手指揉了揉脖子,嘴上雖說得云淡風輕,面上卻流露出一絲猙獰和悔恨之色。只是猙獰神色久久不散,悔恨卻很快就消散殆盡,到最后,仍是只留下一份無奈。 原來阿良在飛升之前,用了一手無上秘術悄然打斷了宋正醇的心脈,使得他的長生橋徹底崩碎,原本一位生機盎然的隱蔽十境修士,如今生機孱弱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不但如此,白玉京猶存,可十二柄飛劍被毀去半數不說,其余六把也不知所終了。 簡單說來,就是殺力無窮的白玉京只剩下了一個空殼,淪為了繡花枕頭,嚇唬人可以,想要斬殺上五境的修士則是癡人說夢。 之前倉皇失態的宋集薪來到三人身前,已經恢復平靜,但仍是刨根問底道:“欒巨子、陸先生,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嗎?為何我感知不到任何一把飛劍了?” 白玉京十二層樓,有十二柄飛劍。 香火,砥柱,鎮嶽,山海,桃枝,雷霄,紫電,經書,梵音,浩然氣,紅妝,云紋。 這十二柄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飛劍皆是大驪王朝名副其實的鎮國重器。其中包括香火在內的六把飛劍已經與那六位大驪正神的金身法相一同被毀掉。但是照理說,其余讓出道路的六尊山河正神根本就沒有參與拒敵一事,飛劍此時哪怕沒有返回白玉京,也絕無可能杳無音信,如同斷線的風箏,讓身為十二劍共主的皇子宋集薪失去了心神牽連。 欒長野回頭看了眼孤零零的白玉京樓,重新轉頭,重重嘆息一聲,一語道破天機:“六把飛劍已經被飛升途中的那個家伙全部搶走了,雖然沒被帶去天上,可應該被他丟在了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暫時是肯定找不回來了,就算找得到,能否再拿來為我們所用,還不好說?!?/br> 宋集薪終究只是個少年,一夜之間突然就從泥瓶巷私生子變成了東寶瓶洲數一數二王朝的皇子,渾渾噩噩到了京城又莫名其妙被帶來這里,吃盡苦頭得到十二柄飛劍的點頭認可,好不容易覺得可以揚眉吐氣了,在那個王八蛋男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桿說話,不承想到最后,就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少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他死死咬住嘴唇,臉上還有些擦拭不干凈的血跡。 欒長野也不知如何勸說安撫宋集薪。 其實這位身世坎坷的老人也有些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墨家連同游俠這一脈在內,一直恪守首任圣人巨子的祖訓,其中就有扶持弱者弱國,不受強者強國欺凌一條。但是到了欒長野這里,他翻閱各朝各代的正史野史,走過無數山河國家,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最終得出一個結論:一味扶持弱小,縫縫補補,無濟于事。百年亂世,群雄逐鹿,扶持弱國對抗霸主之姿的強大王朝,最終死的人,要遠遠多于強勢王朝一統江山的傷亡。 所以欒長野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王朝,一個合適的君主,來施展自己的抱負。 最后他找到了大驪皇帝宋正醇,而且沒有失望。哪怕是圍剿阿良一事,害得大驪如日中天的強盛國勢遭受重創,但是欒長野從沒有覺得這件事情本身是錯的,錯就錯在人算不如“天算”而已。跟某些幕后大佬比拼算計,欒長野自認不如,但是他偏偏要賭,孤注一擲,賭贏一個不可阻擋的天下大勢! 宋正醇開口笑道:“你們兩位能不能去看看白玉京有沒有出現紕漏,萬一那家伙還留有后手,我就真要一頭撞死算數了。剛好我和宋睦也能單獨相處一會兒。不過事先說好,兩位要保證不偷聽啊,我們父子接下來要說些自家話,你們體諒一下?!?/br> 兩個老人趕緊起身,一人笑著說“不會”,一人說“不敢”。 宋正醇抬頭望向那個滿臉倔強的少年,拍了拍身邊的臺階,然后悄悄捏碎腰間懸掛的那枚玉佩,沉聲道:“坐下說。從現在起,我是你爹宋正醇,你是我兒子宋睦……還是叫你宋集薪好了。薪火相傳,點滴收集,很好的兆頭。宋煜章取名字俗氣歸俗氣,還是花了心思的?!?/br> 宋集薪老老實實坐在他爹身邊。 宋正醇先是感慨了一句:“不得不說,大隋高氏的運氣實在太好,再就是你小子的烏鴉嘴實在太臭了?!?/br> 當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宋集薪總有些惴惴不安。哪怕表面再不怕這個男人,可是宋集薪從叔叔宋長鏡、婢女稚圭以及兩位老先生的態度當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這個男人對大驪王朝的掌控力。那種表面上的大度和散漫,實則骨子里滿是近乎自負的自信,有點像阿良對東寶瓶洲和整個浩然天下的態度。 宋正醇微笑道:“剩余那六把出樓離城的飛劍,既然沒有返回,那就是全部沒了。沒了就沒了,天塌不下來?!?/br> 宋集薪冒出一股無名之火:“沒了就沒了?你怎么可以說得這么輕巧!欒巨子和陸先生都跟我交代過,這十二把飛劍,意味著大驪對于整個東寶瓶洲格局的走向,有著不言而喻的……” 只是少年很快就不敢繼續說下去,而且很快就回過神。白玉京和飛劍的締造者不是自己,而是身邊這個“認命”的男人。 宋正醇望著遠處一座大殿的屋脊,上有蹲獸依次排開。他輕聲道:“對于一國君主而言,不要怕天大的麻煩。出現麻煩之后,只要能夠解決,就意味著你和王朝變得更強了。如果無法解決,就說明你治理江山的本事還不夠?!?/br> “眼下這么個讓人措手不及的大門檻,我和大驪都沒能有驚無險地跨過去,很遺憾。但是我不后悔。這句話是真的,不騙你?!?/br> 宋集薪打死都想不明白,問道:“為什么?” 宋正醇眼神銳利,再無半點先前的無奈和灰心,伸手指向那座大殿的屋脊:“因為這愈發證明我一手訂立的大驪國策是對的!” “山上之人,練氣修道,無論善惡,都需要被關進一座籠子!他們做神仙求長生,大驪絕不干涉,甚至會幫襯一二,樂見其成??梢粋€王朝必須有其底線,至少要讓那些人上人在某種規矩之內行事,不能隨心所欲,不能僅憑個人喜好就動輒在世俗王朝搬山掀水。隨隨便便的一場仙人爭斗,最后傷亡最慘重的,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王朝百姓。我要讓大驪轄境內的所有世俗百姓,之所以愿意禮敬神仙,不單單是出于畏懼害怕。哪怕是一個活在最底層的市井百姓,若是因為神仙打架而無辜死去,那個時候,我大驪就得有底氣和本事,為神仙眼中螻蟻一般的那個死者,討回一個該有的公道!” 宋集薪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張大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宋正醇伸出兩根手指,幾乎貼在一起,笑道:“現在我大驪能夠討回來的公道,很小,就這么點大,可是比起東寶瓶洲那些個給山上神仙為奴做婢的王朝,已經是天壤之別了?!彼S意甩了甩手腕,最后握緊拳頭,對著那座屋脊高高舉起,像是在跟誰示威,“我由衷希望以后的大驪能討還回來的公道,可以這么大,甚至更大!” 宋集薪已經有些麻木了。只是少年第一次覺得自己身邊的男子變得有血有rou,不再是跟那張龍椅那件龍袍差不多的死板存在了。 宋正醇轉頭問道:“知道那個阿良的哪句話最讓我生氣嗎?” 宋集薪壯起膽子說道:“是那人放話要你磕頭認錯?” 宋正醇大笑起來,搖頭道:“我身為大驪江山的主人,可以站著死,絕不跪著活。如果這一點都做不到,大驪還想馬蹄南下,吞下這個東寶瓶洲?人自欺則天欺之,人自強則天予之。你最好記住這句話。還有,那些個神仙嘴里口口聲聲說咱們東寶瓶洲是天下最小的洲,但是你真的知道一洲之地到底有多大嗎?你去隨便翻閱這個天下的任何一本史書,有誰成過完完整整的一洲共主?” 宋集薪臉色堅毅,點頭道:“人自強則天予之,我記住了?!?/br> 宋正醇有些傷感地道:“真正讓我生氣的話,是他說大驪就沒一個能打的。一個都沒有啊。我偷偷摸摸,一步一步走到練氣士十境的位置,在東寶瓶洲已經算很了不起了。你叔叔宋長鏡,更是夸張的十境武夫了,結果又如何?在人家眼中,還是屬于‘不能打’的那一類。不過福禍相依,這正是我能活下來的理由……之一。如果我今天有十二境,讓那個家伙覺得有一戰之力的話,恐怕已經被一刀斃命了吧?!?/br> 宋正醇沒來由地放聲大笑,卻給人一種英雄遲暮的感覺。 宋集薪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刀?” 宋正醇點頭道:“可以確定,就是一刀的事情。那個家伙,是十三境巔峰的劍修,所以才這么不講道理啊?!?/br> 宋集薪滿臉糾結,幾次張嘴都咽了回去,好像有一個撓心撓肺的問題,卻又不方便一吐為快。 宋正醇身體后仰,雙肘撐地,就這么姿態閑散地望著天空:“是不是想問那人為何不殺了我們,再飛升去世人不知在何處的那個別處?” 宋集薪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臉頰,“嗯”了一聲。 宋正醇坦然道:“告訴你答案之前,先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傳聞破除十三境之后的大人物是可以重新下來回到我們這天下人間的。雖然次數極少極少,可畢竟有過先例,只是諸子百家,千年豪門,出于某種目的,都故意選擇秘不示人而已?!?/br> 宋集薪心思敏捷,臉色駭然。 宋正醇唏噓道:“所以說我們大驪選擇的這條路還很長,任重道遠嘛,你別氣餒?!?/br> 宋正醇最后伸手指向宮城某處,笑道:“有個被他娘親一手調教出來的少年,早年死活不愿意去山崖書院求學,我呢,也懶得計較。這個小家伙,他的性子很有趣,如果路邊有條狗作勢要咬他,不管最后有沒有受傷,他肯定要殺了那條狗燉rou吃,說不定還要把那條狗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并找出來,全部殺了才痛快。那么你呢,宋集薪?” 宋集薪毫不猶豫道:“也是如此!” 宋正醇點點頭:“我小的時候曾經也是這樣,坐上龍椅之后,脾氣稍稍改了一些。因為突然有一天,覺得有點無聊。但是少年時候,有這樣的脾氣個性是好事,銳意進取,鋒芒畢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時,我欺人一世。大丈夫當如此!” 宋集薪輕聲道:“我還以為你會覺得很失望?!?/br> 宋正醇拍了拍他的肩頭:“不失望。如果你小小年紀,還沒學到什么真本事,就已經先學會了對我察言觀色,拿出廟堂群臣那套揣摩帝心的東西來,還美其名曰屠龍之術,我才會真的失望?!?/br> 宋集薪身體前傾,雙手擱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背上:“但是我認識一個人,可能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br> 宋正醇坐直身體,伸手按在少年的腦袋上:“相信我的眼光,那個家伙比誰都能記仇,他只是從小吃過的苦頭太多了,小小年紀就懂得隱忍。這種人成了敵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所以我才會對綠波亭截殺一事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br> “不過你放心,他從來沒有把你當作敵人。尤其是在你憑借本心做了那兩件看似無聊的小事之后,他就更不會了?!?/br> 宋集薪滿臉漲紅。 宋正醇又道:“但是當你有一天成為大驪的皇帝,就不好說了?!?/br> “趁著那人才飛升,暫時肯定不會返回人間,我們一鼓作氣斬草除根便是,把這個‘萬一’早早除掉?!彼渭矫俺鲞@個念頭后,剛說出口就有些懊惱,自己否定了自己,喃喃道,“不行,萬一那人以后回來,大驪就真的亡國了?!?/br> 宋正醇樂了,欣慰道:“是不是覺得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沒關系,那是因為你宋集薪的位置還不夠高而已?!?/br> 宋集薪有些泄氣,只得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人自強則天予之。 宋正醇笑道:“人這輩子,需要一兩個亦敵亦友的存在才有趣。我很小就有了,你也一樣?!?/br> 沉默片刻,宋集薪疑惑道:“答案你還沒說?!?/br> “自己慢慢想去,我的脾氣還沒好到被人打了個半死還喜歡自揭傷疤的地步。對了,成為白玉京的主人只有裨益沒有壞處,這件事,我騙了你娘。相信你在失去飛劍的控制之后,就知道我沒有騙你。至于這其中的意義,你自己好好琢磨,凡事多想,總歸是好的?!彼握紕偺鹌ü?,打算起身離去,突然又坐回去,拿起宋集薪的手掌,笑呵呵道,“來給你看看手相,我會一些皮毛,以前是沒機會用,今天拿你來試試手?!?/br> 宋集薪懵懵懂懂遞過手去。 宋正醇一邊觀察少年的手心掌紋,一邊隨口說道:“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后,你可以依舊親近你的叔叔宋長鏡,但是絕對不要心生依賴。至于說招徠什么的,讓這位武道天才對你一個晚輩心悅誠服,還是算了吧。我這個弟弟啊,對自己的野心都懶得掩飾,哪怕是我這個從小就壓他一頭的哥哥,也從不敢對他擺出半點馴服猛獸的姿態?!?/br> “不管是怨恨誰,在你真正成長起來之前,可以在心里想著報仇,但絕對不要輕易出手。但也別因為我的只言片語,就對你叔叔心懷芥蒂。他啊,的確是一個真豪杰,否則也說不出‘世間豈是我大驪獨有英雄’的真心話。所以你將來只要有比他更強的地方,他說不定就會認可你?!?/br> 片刻之后,宋正醇笑著起身離去。 宋集薪攥緊拳頭,繼續趴在膝蓋上。 那個男人說了一些似懂非懂的客套話,但是在這期間,男人不動聲色地在他手心寫下了四個字: 壽。三。小心。 宋集薪猛然間抬起頭,對著那個大步離去的背影喊道:“爹!” 宋正醇轉過身,笑望向少年,神情根本不像是一位帝王。而這個男子——真正的志向是與整個天下的山上神仙來講一講山下規矩的家伙——畢生心血似乎全已付諸流水,且無聲無息。 宋集薪站起身,眼眶濕潤,嘴唇被咬出血絲,正要開口說話,宋正醇已經轉身,嗓音溫醇,撂下兩句不搭邊的話:“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以后三餐要準時吃?!?/br> 有個風塵仆仆走出棋墩山的老秀才總算到了山腳下,扶了扶身后的行囊,捶著腰哀嘆道:“我這老腰老骨頭喲,遭罪,真是遭罪?!?/br>